雨林深处的弃民
2022-07-07
城市边缘的原住民
2020年3月底的一天,年轻的助理护士万达·奥尔特加接到了邻居打来的电话。邻居惊慌失措,因为他母亲的气喘症状突然恶化,出现了呼吸困难。奥尔特加在帮着叫救护车时,却遭到了调度员的质疑:“马瑙斯的原住民社区?你们没有自己的医疗机构吗?”马瑙斯市位于巴西亚马孙雨林深处,而奥尔特加所在的非正式聚居区“部落园”则位于市区近郊。
部落园中居住着来自35个印第安部落的约600户原住民家庭。原住民在移居到城市后,屡遭偏见,生活惨淡。部落园建立的初衷就是想提供一个避难所,接纳那些被马瑙斯疏远以及刚从雨林里出来的原住民。
于是,2014年,在部落战争上演了数百年的这片区域里,35个部落第一次共享一块土地。主持社区事务的酋长梅西亚斯·柯卡玛劝导这里的原住民,既然他们都面临着土地占有权的法律问题、有限的电力、受阻的交通、剥削穷人的毒贩……麻烦已经够多了,何必再自相残杀?
社区里尽是土路和木屋,但也保留了些许丛林的痕迹。山脚下的小溪汇入了亚马孙河的支流,足球场大小的原生林将新旧房屋隔开。酷热的天气使居民们不得不在户外度过大部分时间。由于没有空调和自来水,汗水成了第二层皮肤。
孤立无援的抗疫困境
奥尔特加早就见识过调度员表现出的那种无知。她工作的医院位于马瑙斯市区,她的许多病人和同事甚至都不知道原住民社区的存在。新冠疫情刚爆发的那几周里,市政当局并没有向部落园派遣公共卫生官员。医院停诊后,奥尔特加开始挨家挨户地帮助邻居,监测他们的症状。她比社区里的任何人都清楚,疫情有多严重。
奥尔特加冷静地向调度员解释部落园也属于马瑙斯市,市长在2018年还曾亲自到访,距马瑙斯市新冠肺炎转诊中心也只有五英里远。她还提醒调度员,市卫生部门应该对所有居民负责,可调度员却唐突地表示,救护车的GPS无法定位到部落园。
奥尔特加挂断电话,立马系上手绢来捂住口鼻。她摇下车窗,亲自开车送邻居母子去医院,全然不顾脑海里那个不断响起的声音:“天啊,我要是感染了,谁来照顾其他人呢?”截至8月初,她已经照顾了几十位居民,其中包括5月去世的柯卡玛酋长。
社区里的人集体陷入悲伤,而一种深切的被遗弃感又让这份悲伤加重了几分。巴西总统博索纳罗一再抨击保持社交距离的相关措施,而马瑙斯的市民又大多不遵守防疫规定。市政府和州政府很快就不堪重负——医院人满为患,墓地沦为乱葬岗。医生、口罩和经济救济隔了好几个月才调配到部落园,可大多数居民早就发病了。
每逢危机,处在社会边缘的人总会遭受更大的伤害。部落园被政府遗弃,这反倒激发了居民们的智慧,增进了他们之间的团结。他们举着手绘标语在卫生部门外抗议,高喊“原住民的命也是命”。事后经媒体报道,部落园终于有了一间流动诊所。一名园内的教师列出了贫困居民的名单,还在线上建立了联络群组,以便发放粮食救济。
维托托部落出身的奥尔特加是少数几个懂得复杂医学知识的人,所以深受原住民的信赖。她断定自家屋后生长的一种植物有助于缓解新冠肺炎的症状。于是,她用这种开着小白花的绿叶植物沏茶,让患者和扑热息痛一起服用。部分居民认为,他们之所以能控制住疫情,原因之一就是采用了传统医学和现代临床干预措施相结合的方法。
雨林深处的避难所
86岁的纳扎里安·梅洛一听说有种威胁老人生命的新病毒,就立马对家人说:“新病毒杀不死我。”在马瑙斯出现了第一批新冠肺炎病例后,梅洛收拾好行李,离开部落园,躲进了她位于城北森林中的简陋小木屋。
小木屋附近的原住民村庄早就荒废了,因为村里的人家一个接一个地搬到了城市里。但梅洛却经常和长子一起去小木屋附近钓鱼,去照料他们种植蔬菜水果的肥沃土地。梅洛向儿孙们保证,她有足够的食物,还有两条狗作伴,她将独自在小木屋里等待疫情结束。
过去,每当有天主教傳教士或移民到来,各个部落就会弃村而逃,躲进丛林深处。他们深知外来疾病摧毁一个社区的速度有多快。出现症状或与外人接触过的部落成员,必须经过30天的隔离后才能与亲属团聚。
8月,梅洛的女儿阿德利娜和外孙女若尼尔达几个月来第一次从马瑙斯赶来看她。两人驾车一路向北,一个小时后转上一条土路。她们把车停在一圈树下,然后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走到小溪边。阿德利娜站在岸上大喊:“妈妈!妈妈!”一分钟过去了。突然,水面泛起涟漪,一艘细长的金属小船从林间缓缓驶出。一条狗蹲在船头,而86岁的梅洛则坐在船尾划桨。
为丰收而举办的六月节庆典也因疫情延期了。梅洛的孩子们就地取材,用种子和植物纤维做了许多小娃娃,营造出了独具亚马孙特色的节庆氛围。他们喝着美味的咖啡,讲述各自在疫情下的求生故事,惊叹他们的祖母是何等固执。
担起重任的女性力量
在丛林遗迹附近,克洛迪娅·巴雷给自家外墙画上了黑白相间的条纹。大门上方写着“Puranga Pesika”(在亚马孙原住民用语中,意为“欢迎”)。巴雷家既是供原住民聚在一起共商决策的会议室,也是她向孩子们教授原住民传统的学校。当晚,她家还将变成一场舞蹈表演的背景,表演会在网上播出,用来为社区贫困家庭募捐。往常,村民大多靠贩卖手工艺品、串珠首饰和木制品为生,但现在,市场关门了,又没有游客,他们几乎断了收入。
柯卡玛酋长死后,巴雷承担起了在网上募捐的重任,还不忘时刻关注邻居们的健康情况。她一边尽力地帮助他人,一边为死于新冠肺炎的亲友默哀。
巴雷圆润的脸上很少表露出情绪,可每当想起前任酋长,她总是微微一笑,随后泪流满面。“他是我们的领袖,也是我的朋友。”她说。谁也没想到酋长会死于肉眼看不见的病毒。
后来,巴雷的小叔子和公公也相继去世。前者是在参加完羟氯喹安全性试验后去世的。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曾鼓吹这种抗疟疾药对新冠肺炎有奇效。然而,部分患者服用高剂量后出现了心律不齐的症状,试验随即停止。后者和许多因感染新冠肺炎而住院的原住民老人一样,总是抱怨病房太冷,食物吃不惯,医生又只会说他听不太懂的葡萄牙语。多重苦痛让老人变得更加虚弱,他说自己宁愿死在家里,也不愿浑身插满管子。于是,他的家人提前为他办了出院手续。5周后,老人死在了巴雷家旁边的船运集装箱里。“我们终会离开这个世界,但不应以这种方式离开。”巴雷说道。
像巴雷和奥尔特加这样的女性已担起了男性酋长的责任。筹款活动当天,巴雷的女儿在布质口罩上画了五颜六色的图案。这批口罩将在网上售卖,并运往巴西较为富裕的地区。巴雷瘦弱的母亲坐在桌子旁啃面包。还没盖好的屋顶下,一个害羞的小女孩在房檐垂下的塑料防水布里钻进钻出。她们三个似乎有好一阵子没饱餐一顿了。
巴雷承认自己无力摆脱持续的疲劳,可她并不想抱怨。上游的村庄正遭受着更为严峻的疫情考验——巴西亚马孙地区的原住民新冠病毒病亡率比一般人群几乎高了250%。在部分病例中,病毒是由粗心的政府卫生员和返乡村民带来的。很多感染者还没抵达马瑙斯的医院,其所乘坐的船就已变成了他们的棺材。
夕阳西下,筹款活动伴着蛙鸣展开。自疫情爆发以来,居民们第一次聚在一起。他们拉来椅子,坐下观赏业余舞蹈团的表演。部落的舞者们跳了一支舞来纪念柯卡玛酋长,他们还把酋长的肖像印在了T恤衫上。活动结束后,巴雷和奥尔特加留下来叙旧。当喇叭里响起萨尔萨舞曲时,奥尔特加拉起巴雷的手,在路灯下转起了圈。巴雷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D9FE4C0B-DDD0-4908-B0C8-5FD23F8CDA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