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过道的镜子前(组诗)
2022-07-07左远红
左远红
夜深的时候,春水融了三分
又冷了三分。沙砾垒高的牙齿
慢着性子打磨一些词句
双手铺开街巷,示意往来的星光
不要喧哗。那些被夜雨撑开的地缝
那些伤口中裸露的丘陵
那些灌满倒春寒的青瓷的胸膛
那些被藤条抽打、伏在脸上的天空
这是夜深的时候,是一次次
挪开的石头又回到心灵墙角的时候
是绵羊望着主人流泪的时候
是淡水在珍珠上发出亚光的时候
是一个声音说:一生一世
必有恩惠随着你的时候
是凡有气息的都小声说感恩的时候
正说着话儿,我们就走散了
那个年代,我们没有手机
我返回到小镇原文化站旧址
看到一群孩子把自己装扮成
动漫中的人物,他们挤过我
朝街上四散,小镇仿佛成了
动漫效果的小镇,一切变得迷离
我得转身,我得出北门,我得
朝我的村庄方向走。这时我看到
我的一个孩子,她用力拉着手推车
车上的人蒙着破旧的印花被子
我说:是谁?是你奶奶吗?我刚刚
和她走散。孩子淡淡地说:不是
她停下来,我想去揭开被子
我想看清楚那个人。天色暗下来
我再看我的孩子,她剃光了头
一闪而过的车灯照着她,照着手推车
我好想拥抱她,被她拒绝了
这时,那些动漫人物围上来
有一个人摘下面具,我认出
她是我离世多年的妈妈!我呼唤
但他们再次散去,孩子和手推车也散去
一切又回归虚幻。我像春风里一滩
软雪,坐下去,坐下去,直到隐没
那个草滩和斜坡,以及青黄叠加的颜色
那个远方恰到好处的城堡
以及城堡到一个向上爬行的女子的距离
一切都那么寂静。而忧伤还是占据了
我老年的心。柔软或不安像两股
失衡的力量。虽然轻,但仍然
让我像草尖一样抖动一下,再抖动一下
让我也有了和女子一样爬行的冲动
其实,这样的卑微更接近我的内心
铭记或者释怀,都是此刻我要表达的
昨夜,那场雨打湿了地面
你像个犯糊涂的人在广场走圈儿
突然消失的人群和噪音让你自在
你刷刷刷刷地走着,和你一起走动的
还有凉丝丝、干净净的空气
你从来就不是谁的母亲或祖母
此时,你是飘移的云彩,或一点
摇晃的微光。你不大信任果子
反而看重那些如同绝育的树
园丁把它们剪成不再延续子孙的样子
缘由是去年冬天的那一场冰雨
你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可以
在接下来的日子让许多事物发生改变
或饥饿的落日坐在岩石祈祷
或吃草的哲学家抱着绵羊哭泣
或者河流的咽喉嵌满了鱼刺,或者
森林木屋被不喜欢浪漫的山风拆毁
昨夜,那场雨打湿了地面
你看上去又孤独又胆怯
你持续着以双脚在广场画圆
侧转头,没有了轴承厂残墙的油坊街
空旷而宽敞。万家灯火在万家闪耀
你的灯火在生活之外隔着一个完美
在春天尚未完全融化的大地上
你们手握钢铁走向原野。一再
将冻土撑开,像撑开一只巨大口袋
你们的拳头像石块一样硬
没有泉水洗净它们,那些鲜红的污渍
甚至发出小声的控告或懊悔
它们在静默中等候向日葵
等候铁翅鸟咕咕的鸣叫
等候土豆花开满家园,等候湖水
再藍一点,海岸线再模糊一点
这时,那只巨大的口袋里
会有泪水涌出,仿佛倒灌的雨水
那些石块一样坚硬的拳头
松开了,融化了。小小白烛
在大地深处,没有限度地亮着亮着
关灯吧,我们来倾听
琴弦的旁白或者流水的低诉
低头吧,我们可以紧握双手
我们可以无声流泪
甚至祈祷
枯草上落着午后发白的光影
一只狗安静地守护家门
在我们无法抵达的地方
一些黑发或者橘色衣衫
低于枯树的根部。其余的部分
成为北风吹软的芦苇;成为
江河怀揣的乌云。燕雀
于灰尘中散去,纸上的平安
被火焰封住嘴唇。大地上的缓坡啊
收紧你的瓶口吧,不发声的
就不要发声了。因为灯已关闭
琴弦的旁白已经停止……
她有自己的名字啊,她的名字叫雪
三十年前,她给我写信的落款就是这个字
她说:小城偏远,人生地不熟
你要照顾好自己。现在,她唯一不会做的
就是照顾自己。她吐出碎虾仁儿、牛肉末、
饺子皮
只把食物的味道留在口腔。凌晨1点57分
她迷路了,站在过道的镜子前呆呆看自己
暗光下,她像巫师吐出的烟圈一样轻
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雪。但是现在
我们叫她老太太,我们说着除夕后半夜
老太太去了七趟厕所,第七趟执意关掉廊灯
地板上除了尿渍,还回响着她嚓嚓的脚步声
她看着另一个房间熟睡的人问我:是我儿
子吗?
我轻声说:不是,他是你儿子的父亲
我试图翻过墙就能推开你的柴门
看到你的脂粉比从前又厚了一层
你弯曲的无名指仍然指向一个故事
你穿着生前最不可能穿的那种衣服
你的头骨木棍一样穿过黑帽子
蝙蝠打开翅膀的时候常常碰到你
有人说,被你伤害的女人们
都白发安然、子孙满堂
硫磺中的火焰藏起你延绵的呼叫
坐满窗口的鼬鼠为你疏散剩余的暗昧
你的无名指继续弯曲,它顽固地指向地底
那距离天空最远最远的地方
穿长衫的人默念着什么
他背后,是广阔的天空和原野
一些石头,像人一样脸伏于地
而更多尖锐的石头穿过挤在一起的
雪白头骨,把自己栽种在深土里
穿长衫的人默念着什么
他的脚高于地面,像一些智慧
高过我们的头顶。一朵云
投下它缓慢的影子,那些石头
接连发出词不达意的赞美
仿佛无数隐约的手,高举的手
摇动的手,呼救的手,沾满雨水的手
看啊,刚刚泛绿的软塌塌的小草
感性地贴着北风的肩头,北风
又试图贴近天空的肩头。而天空
只给穿长衫的人做了背景,并在他
扑倒的瞬间,用一朵冰凌花托举他
大风钻过空窗户
大风整宿呜咽
把家遗弃在春天的人
滑下白云之背的人
像波浪一样细碎的人
在倒春寒的大地上
隐于草尖瑟瑟发抖的人
残月染白菊花的发丝
草窠怀揣饮露的蝴蝶
火焰后退,大地破烂的褥子
裹紧他们的灰烬
有人迈着小步
系紧金色披肩
她在落日的积水中
留下半黑半白的背影
更多的背影混迹于此
他们的叹息来自看不见的驿站
他们的叹息敲打半空的鸟巢
那些陌生的眼神儿
如干果布满变形的玻璃,布满
迷雾的玻璃,布满盐水和硫磺的玻璃
能不能,把草帽还给青草
把枯枝还给花朵,把池塘
还给鱼儿,把平安还给早晨
大风钻过空窗户
大风停止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