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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敢抵达:词语的边界

2022-07-07李松璋

散文诗 2022年6期
关键词:古槐

李松璋

渡口古槐

看见那棵将枝叶不顾一切地伸向河面去的古槐,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长离渡口了。

我要把包袱里的小世界放下。一路上,它把我置疑的肩膀磨出了血泡。

也要补充水。卖水的人像一只肥猫,在窗口里披着阴影假睡。

弯身俯首几百年,古槐向面前的流水一再询问和叮嘱。心情急切。只见东去,不见西来。河水带走的一切,都曾听见它用枝叶之唇日夜吟唱的那首無始无终的悲伤谣曲。

唱自己的荣枯,也唱人世的兴衰。

目送过多少轻舟划开清波远去?为何远行的人都只是挥一挥手,心里便不再记住送行者的名字?记忆,难道与我们以为的正好相反,属于远方和未知?

江天之间流云飞散,雁阵成行。

打开包袱,在古槐身侧,把背了一路的负重投进流水。一件东西,如果只是让你感觉到重量,不如扔掉。

船来了。现在,身上只剩下那块蓝色粗布。

古槐抖了一下,慢慢直起腰身。

西部故事

青壮之龄的山丘无声隆起。脊背滚烫。长发闪亮如东去之河。

光线滞缓的秋冬季节。这一刻,原野安静,很像一位坐在窗前木椅上沉思的老人。

河床已无须水的陪伴,干脆赤裸。去吧去吧。水如挣脱囚笼之鸟,在一个黄昏时分绝然逃离。荒蛮所在似乎从未生长过草木柔情。暮色再次降临。肃穆的蛇阵,弥漫。

山丘脊背无一滴咸的汗液。夜,不再分泌露水。

老人肩上披雪,风化成一尊古铜。

泅渡游戏

一只老鼠也能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条通向明亮之处的路径。

必须躲过铁夹和猎人。若非饥渴难耐,它从不去通向光明的路上冒险。

垃圾的乐园。在文明背面。它多想乾坤倒转,把蛮荒月光下咬牙切齿的宏图大愿放到阳光灿烂的台面上,不再战战兢兢地背负无法涂改的污名。

污水千滋百味。还好,遗传自祖先的众多品行里还有一门神秘的泅渡技艺——暗度陈仓。

这个典故可是帮了它很大的忙。

不断地从此岸到彼岸,再从彼岸到此岸,看似仓皇逃亡,其实有时完全只是想试试自己小小的胆量。

看不出两岸风景有何异样。溺水者倒是经常遇见。它从不去搭救,而是喜欢看着它们最后望一眼人间的是非沉下去。

上岸后,却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重 启

当声音不被倾听,死亡不能拯救死亡,那就是你所问那一天的景象了。

你是在说末日的景象?

他沉吟一会儿,将手上正燃着的香烟捻碎,看着烟丝了无声息地掉在地上,像看见生命之鸟落进清晨的河里。那是近在咫尺的遥远。没有死亡了,死亡也已经死去,有的只是声音,只是一种声音,是没有听者的声音。

你是说世界终将重新启动?无奈,还是愤怒?

是永生。一切诗篇将重新从第一个字的第一个字母、第一个点或撇的笔顺慢慢开始。没有植物。没有书籍。没有智慧。大地一尘不染,了无牵挂。

而且,放弃迁徙、逃跑的念头吧,我们生于斯,长于斯。

还终将了于斯。

看 望

先我而至的老松鼠,在墓园荒寂小径上留下蹒跚的背影,还把一颗宝贵的松塔留在落叶覆盖的墓碑上。我们来看望的,是同一个人。

我手上的玫瑰在放下去的一刻瞬间凋谢。

想念当止于想念。任何无法收到的表达、替代或多余之物,都会遭到时间的嘲讽。

松塔张开了,它替老松鼠在笑。

在时间里永恒的那个人,睡得好香甜,连一个鼾声都不打。世界无论怎样折腾,都已经惊扰不了你,你也不想让世界发现骨头里悄悄生长的绝望。

忘记了,你躺下时,头是朝东还是朝西?都不计较了。这杯酒就放在你的名字旁边,等我离开,你独饮。

空杯子

诡谲的身影在圆柱背后一闪,雨声挥起千万条鞭子。马群铺天盖地。闪电的牧人披着灰云的斗篷。

一扇大门沉重地打开,里面走出一位手持纸杯的人,不打伞,雨钻进领口和头发,他整个人——包括骨头和目光都已经湿透。

纸杯的玄机深不可测。接满雨水,却溢出新鲜的血液,放一颗石子进去,却飞出一只乌鸦。

他身后的大门里,空地上的椅子在雨中说话。

持刀人

驼鸟在草原上狂奔,仿佛身后有无数个持刀人在追赶。逃亡的只有你一个。亡师丢盔弃甲的统帅,慌不择路。草原上也没有路,你把路走到了尽头。

羽毛都跑丢了。在一片小水洼里看到的自己,是已经失去天空和大地的孤魂野鬼。草丛里闪出一只黑色青蛙,问:我能给你布道吗?

不。你声音沙哑:我只需要一次痛哭!

你听见,风带着恐惧的回声在草原上徘徊,它们来自你体内最后仅可感知的困惑。

来自永远看不见却仿佛真实存在的持刀人的穷追不舍。

它们不取你的性命,但以你的恐惧为生,为乐。

你只须把身份和名字留下,在这个世界上,你必须回归到无!

雕花楼梯

一场如梦似幻的戏剧结束后走出剧场,却误入一扇高大对开的木门。迟疑着走进去,见室内只有阶梯盘旋向上,循环往复,像时间永无尽头。

旋转向上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让人在晕眩中误入圈套,以为那是天堂。

剧中主角不知道自己是在重复别人的愚蠢。他想引领众人,剧终时,却被众人在舞台一侧的树枝上吊死。

剧情的阴冷和残酷还在。有时,我们过于相信雕花楼梯,而忘记自己双脚的判断。9E44217A-6E95-4E3C-AC15-5CBC9E8E5B3C

谁的脚步声?猛抬头,见剧中的主角脸色怆然,一边解脖子上勒紧的绳索,一边沿着旋转的阶梯,蹒跚向下。

黑森林里的孩子

孩子,今夜的月光只照亮你。

丛林暗黑。你喜欢的动物们早已逃离,你要独自分开眼前厚墙般密集的枝叶和杂草,跟着前方若隐若现的萤火。

指路的天使,她们可以信赖。

不!孩子,你还不懂得恐惧。乌鸦身披黑袍,喙上沾着可疑的血腥,眼神让一切默认的歌声颤抖!月光之外,注视你一举一动的赤豹隐身于疼痛和悲戚。你要小心,月光将被水声劫持,夜雾也已展开巫术的轻纱,在你粉嫩的赤脚下面沙沙作响的,不是暧昧的树叶,就是人世枯萎的爱和正义。

孩子,你必须学会在暗夜里成长,把这当作是一个恶童话,读完它!

穿条纹衫的采蜜者

骨瘦之指朝着霞光染红的山峦喁喁低语。仿佛早已知悉一切。

如若往常,一只蜜蜂会慌乱地醒来,出发,去森林边缘采集花心上的泪水,再回到繁衍生息的营中酿蜜。放蜂人的枪口会准确猎杀每一个心怀自由愿望的酿蜜者。它们是穿条纹衫的孩子。

而今天,花皆枯死。清晨的露水剧毒。

它们在雾霾的笼中嗡嗡嗡地表达疑惑,看见同伴如何成为半路上无人认领的迷途者。

甚至找不到出口之火。不断重复的铿锵话语在太虚里飘。瞬间的日蚀。

营地又换了一面旗。

细密画

很想用手或目光分开那幅拜占庭细密画上纷披的枝叶,看清凌乱后面曾经的秩序。

彩瓷洁净,花饰有圣人抚摸过的指痕。体温,不会在被问候者无意的遗忘里消失。

一片叶子落下,两三片叶子随即生长出来。几乎是眨眼之间,世界已非原貌。

听见那些叶片由小变大并魔术般伸展开的声音,如彩瓷崩裂。小小的火烧过的平面哪里容得下水气淋漓的生机!

镜子容不得虚构。

月光下寂静的山谷,容不得一声惊呼。

枝叶间江湖凶险。在那幅被反复篡改的瓷画上,季节乱序。

春夏之际竟下起鹅毛大雪。

隐身寂静

至于如何远避灼伤静夜的焰火,如何学一只青蛙潜入深河,是所有清醒的孤独者们活下去的本领。

虚假的光让太阳刮起风暴。

施放焰火的人会恶意地将抗议说成是礼赞。对人造光过敏的人,只能闭上眼睛流泪,闭上嘴巴号哭。

永不浮出水面,是青蛙们最后的底线。歌者让喉咙哑掉,画家让眼里长出杂草。

火种隐身隆冬的草丛,等春风劲吹。

深河静寂。我们会在它掀起波澜时相认,并目送水面上漂过的谁的灵柩!

逃跑无效

钢丝穿肩而过。蚂蚁被带回粉笔画出的疆界的这一边。

蚂蚁的王国阳光普照,泪水都是感激,愤怒都是恨自己为何扛不起一座山。

它们会接受蚁众的叱问。如果蚁后心情很好,也许会发布一次特赦。也许,在蚁穴最阴冷的角落里,它们会被忘掉。

锁住它们的,相当于人间的纸手铐,一道看不见的光,在灵魂细瘦的脖颈上。

哨兵尽职尽责。即使怜悯的牧师梦游般趁夜来访,也绝不瞌睡半秒。

在囚室里悄悄繁衍,向地下,向自由的背后挖掘,扩大空间,让子嗣适应泥土的重压。它们要自力更生出一个自己的蚁后。

不怕苦难,但唯恐六神无主。

蜉蝣之舞

这一刻,光线的僭越者无法绕过室内拥挤的桌椅。地板上,它们用影子发表履历。装作若无其事地匍匐移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想打开一扇门的人,被拒之门外。

走惯四方的尘埃浮游于明暗之间,有时,还会假扮逃亡的义士,得到忙于结网的蜘蛛们不怀好意的喝彩。

午夜。音乐醉倒于地。老唱机腰肌劳损。有人早起,挥帚清理门户。一缕晨光稀薄,被天花板撞得头破血流。

谁会用心去阅读那一份履历呢?谁能看见词语之米里隐藏的沙子!

怪兽与风暴

一部电影。剧中人都是一场岁月狂欢后幸存的蜉蝣。

并非来自远古,或白垩纪。水波之上,彼岸的胎记注定变成后世的恶梦。太阳狂爱的风暴不会生出蔑视光明的孽子。

种性复杂且可疑。血统杂交,席卷一切怪戾风暴的巨兽,傲慢,又极端自卑,一滴露水对大地感激的话语,也会令其神经繃紧,回身低头发出火焰的鼻息。非凡的怪胎。

头小而坚硬,身躯巨大。霸王龙可疑的后裔。一块悬空的石头,不能容忍一切不同或相似的彼此。石头飞起来,碾压一切,威仪隆隆,惊天地,泣鬼神。

蚂蚁不能发出哪怕轻声细语的置疑;扩叶蝶不可以不爱它指定的花朵。

原野之上,哑寂!只剩下——一匹劫持羊群回家的狼的嘶鸣。

剧终。字幕在黑色背景里缓缓上升,因参与者众而绵绵不绝。

壁虎看见光

阴雨连绵。几个世纪?哭了这么久,阳光终于出现!

一只沉睡墙缝间的壁虎醒了,眼睛被刺痛。长梦暗沉。几个世纪?睡了这么久,醒来还在密闭的囚笼里,身体僵硬并早已适应。

黑色瞳孔眯成门上青铜的匙孔。

看见墙缝外面明亮的一切:树叶在枝上相互磨砺,剑刃油绿;河床袒裸,千万条小溪在向它勇敢地汇聚,每一滴都不想缺席。

有的渴死在路上。鸟儿衔起它们朴素的骨殖,送往云朵之上的天堂。泪流满面。往里看,往外看,都是通红的血丝。

爱的游戏

两只白天鹅的颈项缠绕在一起,打不开了。湖上的大提琴悲伤地描述这个古往今来的爱的死结。游戏过了头,当事者惊慌失措。

无人解救。不要去管。不要去管。青蛙的讥讽越过芦花的顾影自怜,湖面悄然无声。

你可以把这一刻称之为爱的岑寂,诗人喜欢这么做。

一群昼伏夜出的失眠者,宁愿想象世界,也不愿有机会目睹或相信眼前这荒诞与悲惨。无解的永恒难题。

好像听见深夜里不断被重复着黎明即失效的誓言:爱你到死!

所遇所见都是无爱的人。9E44217A-6E95-4E3C-AC15-5CBC9E8E5B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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