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光环
2022-07-07黄静泉
黄静泉
怎么会想起这种情景?或者是,他刚才睡了一会儿,就梦着了那条黄狗。
黄狗闭着眼,躺在雨后晴天的墙根下,晒着太阳。露在外侧的一条前腿和一条后腿伸展着。肋部和脊梁上脱落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毛,露出一片一片褶皱的红肉。粘成一绺一绺的狗毛,竖着。苍蝇落在癣灶上,那块红肉就抽搐抽搐。苍蝇飞起来,又落在另一块红肉上,那块红肉又抽搐几下。只有抽搐皮肉、驱赶苍蝇的细微动作,才能看出那是一条活着的狗。
黄狗大概很舒服,身子下面压着雨水浸湿的土地,斑斑癣灶上洒满了阳光。阳光里的紫外线可以杀菌,黄狗可能正是为了这个才躺在那儿的。
他为自己的那些想法感到烦躁。
早就说不想活了,可为什么现在却在努力求生,想要爬向远方那盏橘黄色的灯?也许,那是一堆篝火。他无法目测出那一团光,离他有多远,相对于爬行,那是远方。
自从摔坏了腿,他已经爬行了两天两夜了吧。夜真静,像什么东西死了一样。是什么死了呢?别人停薪留职是为了下海赚钱,可他却是为了流浪。作为一个国营煤矿的科级干部来说,停薪留职是为了流浪?人们当然会说,“那家伙疯了”。可究竟是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呢?
用手走路,太难了。疲惫不堪的时候,他就用鼻子寻找草尖儿,扎进鼻孔里的草,刺激得他打了个喷嚏,以此换来爬行的力量。爬行时觉得灯光遥远,一旦停下来,反而觉得那光离得近了。光怎么会这么捉弄人?远方的光,灰蒙蒙的,可能是大地返潮了。
胳膊肘和膝盖都磨破了,这样是不是很开心?让自己疼痛是不是很开心?
该扔的东西都扔了,现在只剩下半皮袋水和一包压缩饼干。两天前,他抱着死的念头爬上悬崖,脚下是茫茫云海,冰块儿在浮动。他像壁虎一样爬行在悬崖上,渐渐地,绝望和希望同时消失,于是便放声大哭起来,既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高兴,这里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哭声,他只是想体会一下哭声在云雾中翻卷,在山谷中回荡是什么感觉。无论如何,他都想不清他当时为什么想爬上去,为什么要往高处爬。
怎么没摔死?是不是自己明知道自己摔不死了,才松开手要掉下去的?或者是自残心理,要让自己在自残中获得一种快感?他抹抹额头上的汗,一翻身,仰面朝天,变成个“大”字。总归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大概这才叫活着。
有一天晚上,他跟矿上的一个下井工人一起喝酒,他觉得他们算是朋友吧。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没有朋友的人。那个下井工人叫邓大平。邓大平说,就是觉得累,累得活不了了。父母在农村活着,靠邓大平接济,弟弟妹妹的孩子交不起学费,也要找邓大平。邓大平老婆是从农村娶来的,在家里带孩子,全家都靠邓大平一个人下井挣钱。邓大平是煤矿在乡下招工时招上来的下井工人。
邓大平的岳父、岳母也是农村人,有什么事儿也得邓大平管。邓大平说,他的所有关系都是支出,没有收入。邓大平一边喝酒一边说,负担太重了,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矮,快被压进地下去了。
煤矿开采的是石炭纪煤,效益不好,所以工资就低,下一个月井,也就挣四千来块钱,不好干什么。邓大平的老婆、孩子,都看楼房眼红,但他没钱买楼房,盡管在偏远的矿区里,较城市房价不算贵,买一套房再简单地装潢一下,也就是三十来万,可是靠那点儿工资,算来算去,怎么也不够。
第二天,邓大平去下井,又从井下上来,他是乘罐笼上来的。绞车把罐笼提升到井口上,刚打开罐笼的门,邓大平笑嘻嘻地跟工友们招招手说,弟兄们,再见了,下辈子咱们再见。工友们不知道邓大平在说什么,都嘿嘿地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邓大平也露出了雪白的牙齿。邓大平猛然一跃,飞向井下。三百多米深的竖井,他就像一块石头,被扔向黑暗中,一下就不见了。矿上如果有工亡者,煤矿厂就赔偿六十万,虽然不是明文规定,但已形成规矩。邓大平是在工作时间跳下去的,当然是工亡。大多数人都理解邓大平的做法。他也理解邓大平,要解决眼下的问题,只能那么做。他又觉得自己不是全部能理解邓大平,邓大平可以在矿井下找到很多种死亡的方式,可他为什么要从黑暗中升起来以后,又转向黑暗而去呢?他是在留恋着大地上的那一片阳光吗?
邓大平,是他在煤矿工作期间,接触到的跟他似乎是有什么联系的第一个死者。邓大平,前一天晚上还跟他在一起喝酒来着,可第二天就走了,这似乎跟他有着一种很密切的连带关系。
他觉得似乎跟他有点儿连带关系的第二例死亡事件,是那次井下瓦斯爆炸。
他是煤矿宣传部部长,遇到险情是他最好的表现机会,他希望通过自己的积极表现,能被提拔成副处级干部;另一方面,他要冲向事故现场,也是为了将来做准备,将来矿上肯定要写一些有关瓦斯爆炸的抢险材料,不去现场,将来怎么参与那样的写作?黑乎乎的井下,到处都是焦糊味,说不定什么时候,说不定什么地方,突然又会发生瓦斯爆炸,随时都有危险。
他要让领导们看看他是一个多么勇于献身的年轻人。为了工作,他可以做一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人。人们可以不怕苦,但肯定是很难不怕死的。他奔走在黑暗的井下,到处寻找,找到了一个被烧焦的矿工,他起初以为那是一段烧焦的木头,或者就是一块长长的煤。
一般人是想象不出矿井下的样子的,劳动在地下几百米深的地方,外面的人是不是觉得在地下深处工作挺好玩的?其实就是黑暗包裹着危险。他不知道那个烧焦的矿工是谁。他背起那个烧焦的人,走向井口。他听到有人说,荒原狼,有培养前途,能培养。他不知道机关里的人为什么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荒原狼,他也记不清,这个外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起来的,反正大家都开玩笑地叫他荒原狼。
他向前爬行着,两侧髂骨上的皮肉肯定是磨烂了,烧灼灼的疼痛。如果远处的高冈上不是一盏灯,便是猎人点的篝火,假使天亮前爬不过去,猎人就有可能离开那儿……他手指痉挛,抠断草,抠出草根,抓破荒原。他在用手走路。这儿大概是丘陵地带,既不平坦也没有高山,但常有向下和向上的缓坡。他把身体横过来,猛一翻身,滚下去了。在滚坡的时候,他没有保护头,始终保护着水袋和干粮。1E8FFA27-C512-4549-B383-634CDF32E4E7
滚坡也是一种前进的方式。他滚到了低洼处,现在又开始向高处坡地爬去。他知道,在远处的高冈上,有一束光。当他滚到了低洼处的时候,他已经看不见高处的光亮了。光亮为什么总是在高处?他想。
在艱难而长时间的爬行中,终于又看到了远方的光。黑暗重新举起了那个光环。莫非,那只是一种诱惑?
他不愿意大声呼喊,一是怕白费力气,二是怕喊来人就失去了求生的真实意义。他的下巴,不时地磕碰草地,渐渐地就再也没有力气抬起下巴了。
草根像渔网一样网织着大地,大地发出被网住的呻吟声。更有可能不是声音,而只是大地的一种气息。他似乎听到了那种似有似无的气息,或者说是感觉到了那样的一种气息。
黑暗拥抱着所有的生命,所有的生命都逃脱不了黑暗的胸怀。光明与黑暗,正好相反,光明会让所有的生命蠢蠢欲动,而黑暗,却让所有的生命都沉浸在安静之中。高冈沉静,河流沉静,声音沉静……他突然发现,黑暗才是真正强大的东西,其它别的东西,都非常渺小,不能与之相比。
他可能睡了一觉,好像还做梦来着。梦到了什么?煤矿要在年前提拔一批干部,有一般干部提拔成副科级,也有副科级转成正科级,还有正科级被提拔成副处级,是人事的一次大调整,人们把那次大调整称之为“机会”。人们都说,这可是一次大好的机会啊,假使误了这个机会,以后就很难再遇到了。
这正是快过年的时候,那些每到年底便忙着洒水扫地的人,似乎都放弃了那样的积极表现,都在忙着寻找提干的机会。
有消息灵通的人跟他说,荒原狼,这回可能有你,你可能要升副处了,以后也能挣年薪了。不管煤矿景气不景气,可以拿到二三十万的年薪。
但意外的是,组织部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他只会给领导们写些讲话稿,而且说他还是个花花公子,平常喜欢穿红裤子,还有乔丹牌的运动鞋。没有实质性的问题,只是一封匿名信,就是有人不想让他比原来活得好。
按规定,现在只受理实名举报,不受理匿名信,但事情发生了,好像就是事情了。有个领导跟他说,这次,本来是有你的,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真是可惜啊。
他说,匿名信也没告我啥呀?
领导说,可谁能知道,这样的信,还发到了什么地方?上边一旦查下来,哪个领导愿意跟着提拔你的事情而倒霉呢?就算不跟着你倒霉吧,也没人想跟着你被查吧?明说吧,你现在得有个“硬人”,比如局长,给你出来说话,否则只能是没戏了。
他说,我没有“硬人”,我要是背后有“硬”人,还需要成宿成夜地写材料?还需要下井去背死人吗?要知道井下发生瓦斯爆炸的时候,那是很危险的,说不定啥时候又要发生爆炸,我可能就死在井下了,只是一封匿名信,就把我的政治生涯断送了?
老子不陪你们玩了。他咬牙切齿地说。
领导说,你这后生咋回事儿?咋说着说着话,就给我当起老子来了?
他说,他没给他当老子,但他不知道他是想给谁当老子。
长着癣病的狗,癣灶血红,真恶心。
梦着这样的情景,真是不能再睡了。
他把全身的力量全都凝聚在十个指尖上,左腿帮着蹬一蹬,右腿拖拉着,右腿可能摔断了,疼得不敢使劲儿。他恨不能用牙齿咬住什么东西,往前爬。眼睛看得越远就越觉得体力不够用。难道自己真要死在荒原里了吗?
他又闻到了土味儿和草味儿,这种混合气味就像麻醉剂一样让他精神松散,心情畅快。他把腮帮贴住大地,闻着甜滋滋的花香气和辛辣的艾蒿味。安静的夜,仿佛是一潭清澈的水。
远处有光,引诱着他,让他向前爬行。
现在,在他的脑海里,他看见他走在峨眉山的古道石阶上。黑夜的时候,到处都闪烁着蓝莹莹的光,是什么东西在放光?他把夜光表似的东西摸索到手里,原来是几块木片。这种木片像月亮,白天吸收了阳光,到晚上就放射出柔和的蓝光,像月光。
攀上金顶大约要走一百多里山路,都是青石铺成的古道。挑夫们背着青条石往山上攀登,每走一段就停下来吹口哨,那是他们特殊的缓气方式。这等于,以后的人,是踩着前人的脊梁往高处走。
有一对年轻夫妇,他们要到洗象池的庙里去求子。女人走不动了,买了个脚力,让挑夫背着她上山。人世上究竟有多少种人生呢?起码买脚力的女人是一种,背着她往高处攀登的人又是一种,真是说不清的种种人生。你得理解,不理解也不行。
洗象池已经离金顶很近了,打算明天登上金顶看日出的人,都在洗象池周围找了住处,打算休整一夜,养足精力,明天一早,登上金顶。大家都希望明天是晴天,能在金顶上看见日出。
他看见一个姑娘,独自坐在石凳上,腰部靠着一段栏杆,对着空桌发呆。或许不是发呆,或许是在落泪。桌子周围还有两个空着的石凳。
傍晚,游客们大概都累了,都准备着休息的事情,大家各怀心事,匆匆忙忙。他看着那个独自坐在石凳上的姑娘,已经看了好长时间,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长时间地注视着一个姑娘。姑娘下身穿着一条很宽松的裤子,上身穿着一件绿色小褂儿,小褂儿把上身裹得很紧实,看上去真精神,真好看。
微风轻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湿气,给人一种湿润的感觉。晚霞辉映着崇山峻岭,茂密的树林像梦一样罩住了近山和远山。峨眉山的傍晚,充满了诗意。
他冲着那个姑娘走过去,坐在姑娘对面的石凳上。他以为那个姑娘会因为他的到来而离开那个地方。但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姑娘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又好像是并没有看见对过坐下了人的样子。
他说,你要喝点儿什么吗?你喜欢喝什么饮料?
姑娘看了看他,说,要喝就喝啤酒吧。
他去那个露天柜台上要了两瓶啤酒,还有爆米花和怪味豆。
忽然天下起了小雨,姑娘让他把东西拿到房间去,说是我们回房间去喝吧。姑娘那样的语气,好像是对一个人下了一个命令。他挺听话,拿着吃的、喝的,跟着姑娘去了房间。他们俩面对面坐下了。他问她,是一个人出来的?她点点头。是出来旅游?他又问。你干吗老问我?她说,你呢,你是一个人出来旅游吗?他说,我不是旅游,是到处流浪。姑娘说,那就太有意思了,你是出来流浪,我是出来寻找归宿,我们的目的好像不太一样,但都有目的。1E8FFA27-C512-4549-B383-634CDF32E4E7
姑娘笑了。气氛突然舒缓了。他有点儿想开玩笑,就微笑着说,你是想找个好人家,把自己嫁出去?姑娘说,俗,跟千万个俗人一样俗。姑娘继续说,我母亲走得早,我是父亲拉扯大的,父亲为了拉扯我长大成人,一直没结婚。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有那么两三次,父亲曾领着女人回过家,但我從来没有见过同一个女人来过我们家第二次。她说,十多年里,父亲只有过两三次接触女人的经历,我真不知道父亲是什么心情。她说,她本来想在一生中好好报答父亲,可没想到的是,她长大了,父亲却走了。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他想知道姑娘的父亲是怎么走的。姑娘说,得了肺癌,治了两年,病没治好,还欠了好多饥荒。她把房子卖了,还清了欠债,就出来了。她说,她真是感谢那些借给他们钱的人,在他们最需要钱的时候,那些人帮助了他们。卖了房,还了钱,就不欠这个世界一点儿东西了。
为了还钱,你把房子卖了?他问。莫非你爸没有医保,要自己花那么多钱?
我爸有医保,但还是需要个人负担一部分。她微笑了一下,说老实话,人世间的事情,我们不知道的太多了,太无奈了。不卖房,还能卖啥?
俗话说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他说,你等着,我再去拿两瓶酒来。
要拿就拿三瓶吧,咱俩一人再喝一瓶半,谁也不欠谁。她戏谑地说。
他提回四瓶酒,还拿回一包油炸鹌鹑。他出去的时候,心想这个姑娘真是可怜,就只有一个爸爸,还走了。人生真是太难预料了。
姑娘说,我说咱们再一人喝一瓶半,你咋一人给拿回两瓶来?
他说,咱们也不要规定啥了,能喝就喝,不能喝就不喝了,喝多少算多少不是挺好吗?他还说,外面已经不下雨了。他想试探一下,看看姑娘会不会说,外面不下雨了,那就出去吧,其实是让他出去。可姑娘却说,不下雨好啊,我还怕下雨下到明天呢,那样就看不到日出了。
他俩说着话,又一人喝了一瓶啤酒。他问姑娘,你没事儿吧?姑娘说,没事儿,想想也挺奇怪的,我好像觉得一点事儿都没有,是不是我爸在暗中替我喝酒呢?她说,她爸真是太好了,十多年来对她真是无微不至地关怀,为了她,还学会了打毛衣,给她打毛衣穿。她流着泪说,我爸爸走了,我就觉得我已经跟这个世界彻底断开了关系,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他说。
不为什么,就是这样想的。她意味深长地说,我说过,我是出来寻找归宿的。
你的想法很危险。他说。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说,你不应该这么想,这么想很危险。
姑娘镇静地说,既然已经跟这个世界断开了关系,也就没有什么危险了。
他俩喝酒喝到了很晚的时候,姑娘说,你要是不想回去,就在这儿睡吧。她说,她这一辈子,除了跟爸爸在一个屋子里睡过觉,还没跟第二个男人在一个屋子里睡过觉呢,她总觉得那是挺稀奇的事情。
他突然流泪了,他害怕他走了以后,姑娘会干出轻生的事情。他对她不放心起来。
翌日黎明,云淡星疏。山路上已经人影绰绰,手电光闪闪烁烁,好一派繁忙景象。
他俩结伴而行,走向金顶。
金顶上人群蜂拥,吵吵嚷嚷。大家都在等待着旭日东升的激动时刻。
朝阳从东面冉冉升起,朦朦胧胧,像一团火。渐渐的,朝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出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太阳。
姑娘兴奋地嚷道,你看你看,我在佛光里,我在佛光里。
在广袤无垠的荒原上,他正朝着远处的一束光爬行着。那束光的光晕,在深沉的黑暗中,晕染出一团光环,这让他想起了那个穿着绿色小褂儿的姑娘。
他要离开工作岗位一段时间,想看看人生还有没有更好的路。
第二年夏天,他已经从南方走到了北方高原。在那一带,雨水把土地切割得伤痕累累,到处都是黄土冲断层和无法跨越的冲沟,狐狸像人一样,在冲沟里站着走。他突然看见远方白光闪闪,他以为那是一片茫茫雪原,这让他感到奇怪。
夏天怎么会有雪原?他怀着兴奋的心情加快了脚步,当那片放射着白光的地方离他越来越近时,他才清晰地看到,在那儿,有一种白穗草遍布大地,让他错觉到那是一片茫茫雪原。
在一人多高的草丛里,他碰到一架标有太阳标记的飞机,飞机里有一具骷髅,他在荒原里又碰到了另一具骷髅。他作了多种推测,但都不能解释两个人为什么一个死在飞机上,而另一个却死在荒原里。也许是,两个人谁也不想看到谁的死相吧。
他在飞机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分别在两具骷髅前插了三根灌木枝,表示上了三炷香,祭奠亡灵。也许,死者的家属至今还在寻找他们,可他们的勋章已经在他们的肋骨上锈坏了。
杀人和被杀,这就是战争的诗。
他用牙齿咬住沉沉的夜,爬向远方的光。他现在不是用力量,而是用意志在爬行,连牙齿都用上了。
荒野的夜是那样静,仿佛那两具骷髅一样静。星星也好像憋不住了,好像要说话,要跟死神攀谈。
现在,在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条长着癣病的黄狗。
他总是摆脱不掉那条黄狗对他的纠缠。
深夜,有一个年轻人还在广袤无垠的荒原上爬行着。如果他看到的是灯光,他就得救了;如果是火,可能是猎人点的篝火,他也会得救的。
远方的光,晕染出圆圆的光环,像佛光。
在他的头脑里,他看见他实在是爬不动了。他现在只有爬的意识,却没有爬的动作了。我要用我的流浪,找回我自己。他对自己说。
他去看望邓大平的妻子和孩子,他看见他们住在山坡上的房子实在是让人心寒。
煤矿人,都是就地取材,挖出山坡上的石头给自己盖房子。工友们互相帮忙,他们长年累月地在山坡上起石头,堆在一个地方,然后今天有空今天垒一点儿石头墙,明天有空明天再垒一点儿,日积月累,把石头墙垒出了房子的轮廓,然后就招呼来工友们上大梁、盖房顶,墙上抹了泥,房顶上也抹了泥,那样的房子冬天不抗冻,夏天不抗晒,过上几年,房顶到处漏雨,进了家里黑乎乎的,就像地窖。煤矿人已经习惯住这样的房子了。他只是想去看看邓大平的老婆、孩子,他也不知道他去看他们能有什么用,或者说是有什么意义,但他一定要让自己去看看他们。邓大平的老婆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她说,大平,他这是为了我们好吗?他简直就是个混蛋!他这样做,把我和孩子们害得更苦了,我恨他,我恨他啊!
一个普通的女人,她不会说更多的话,她只会说爱和恨,她也只懂得爱和恨,她认为她的丈夫能跟她在一起活着,她就爱他,他扔下她走了,她就恨他。生命的意义就这么简单。
用手走路,真是太难了。他突然恶心起来,搅得他心神恐慌。他张开嘴,深呼吸。护士给病人插胃管的时候,为了抑制病人呕吐,就是这么说的,你深呼吸,你深呼吸。
他看见他像一只爬行在泥地上的甲虫,身后拖拉出深深的痕迹。每爬行一下,就觉得有些地方被扯去一层皮肉,这样的感觉让他感到心烦。他现在对疼痛的感觉已经不同于过去,他已经烦透它了。是烦,不是痛。疼痛原来是让人心烦的一种东西,而不是疼痛的东西。
他看见死神在冲他微笑。他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老子绝不会就此而死。
他向远处望了一眼,看到了光,他知道他又爬到了一处高坡上,下一步就是再滚下去。
黑夜真沉,就像凝固的铅水,要把他凝固进去。他笑了,要是那样的话,他就变成化石了,就会成为若干年以后的一个研究项目。
下弦月像冰块儿,仿佛要从夜空上滑落下去。他听到了下弦月下滑的声音。
这儿可真静啊!他看着远方的光环说。光,是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候看着近,但却离人很远,他很难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才能爬到光的地方。
“荒原里是不是也有秋收,是不是和农田里有一样的秋收?”好像有人跟他说话,是谁在跟他说话?是思想?
在寂静的荒原上,有一个年轻人,正满怀信心地爬行着。他听到了身体滑行在草地上的声音,那种声音就像撕扯绸子时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每一次刺啦,都要把他的骨突部位撕下一层皮肉去。他就是那样爬行的。忽然,他听到一个声音说,邓大平,你拿命给老婆、孩子换来的那笔赔偿金,你老婆不稀罕,她说,她恨你!
在远方,有一个光环。如果那是灯光,他就得救了……1E8FFA27-C512-4549-B383-634CDF32E4E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