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觉 世间观酒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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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胜酒力的演员

我不胜酒力。

对，看我的外表似乎不应该是这样。但的确如此。

对酒，我是想进却进不去，想入而入不得。小时候，一直觉得喝酒是大人才会做的事儿，我在脑子里面抱着“等我长大了就喝酒”这样的想法，一晃也就过了40多年了。这期间总会有想参入其中的尝试，自己总是喝不多;我没喝酒，又总是会带着一种焦虑：场面会失控。失控之后该怎么办呢？可能喝完酒的人，他们想要的就是失控吧——但我就怕失控，我想，他们第二天酒醒之后会不会尴尬？

我也曾在拍摄某部电影的时候，跟随角色浅尝过这种失控。有一场最重的戏，很长，我的角色要叙述一件事情：叙述到后面，因为心虚，角色要喝酒壮胆;越叙述到后面喝得越多，越喝就越需要再喝;直到说着说着开始发酒疯然后发狂，继而烂醉被抬走。演到后面，我觉得角色喝到这个阶段，脸要涨红。我说，化妆可能化得没那么贴切，要不我就喝两口？在郊外也没什么好酒，道具当时拿来一瓶很劣质的酒。我喝了两瓶盖，撑着把戏拍完，后来我是被人抬回宾馆的。好在那场戏是那阶段的最后一天，拍完我直接歇了两天。

还有一次，我在贵州拍戏待了11个月。贵州跟我的家乡广西很近，那边每个餐厅都有自己酿的米酒，叫“便当（biang dang ）酒”。biang dang，是当地的一种苗语表达，形容一个人往后一仰，醉倒在地上的声音。这种酒酒劲不大，看着度数也不高，不自觉喝得多了，出门一迎风，人就会倒。我一听到biang dang，再听他们解释，是不大敢去喝的。

另一部我参与拍摄的电视剧《山海情》里，我们讲到了贺兰山东麓的葡萄酒产区的故事。戏拍到东麓那部分，我已经杀青了。那时我还住在一个酒庄里面，每天出入都会经过长长的葡萄田。当时有一群朋友探班来了宁夏，他们对葡萄酒很有研究。每天我外出拍戏，他们就去酒庄喝酒;喝到我下班，他们又回到房间，把一天收获回来的酒拿出来继续喝。酒庄的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每次回到酒店闻到的很浓重的味道——不是酒发酵的味道——是浓浓的呕吐物的味道。

光宁夏就有上千个酒庄，规模很壮观。在宁夏那段时间，我发现酒庄外可能人迹稀少荒凉，但酒庄内完全不一样，每个酒庄都是一个自己的小天地。我也曾参观过酒庄，一路上，工作人员介绍酿造过程，听下来耳朵会了，脑子记不住。葡萄酒的酿造过程很繁复，也很辛苦。看到酿酒者来回地倒，来回地筛，过滤、装桶。宁夏的冬天很冷，下雪后，酒庄还得把葡萄藤一一放倒，来年再把它们挨个扶起。

后来我知道这个过程叫做“埋土”，人们为了葡萄酒品质的一点好坏差别，可以不厌其烦地去做这些工作，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从前我是不太能理解这种功夫——我那时不做饭，后来去香港拍戏，吃了很多好东西，回家后想吃吃不到，碰到疫情在家，我就开始自己做饭。做饭和做酒的繁复不同，但是同样都是人为了一点好坏的差别在努力。

所以，如果有条件和精力，我也想试试参与从采摘到封存酿完一瓶酒的整个过程。葡萄酒不同于其他酒类，工序严谨、过程漫长，只有到了酒庄看完整个过程才能体会。

这也让我想到了看过的一部很喜欢的电影《杯酒人生》（影片讲述的是遭遇中年危机的男主人公与好友去葡萄酒庄园旅行的故事）。我非常喜欢，以至于看完我会懊恼自己为何不胜酒力——如果我能喝，电影里的旅行我应该也会去。不用漫无目的地去喝酒，有一个行程，进行一些好玩的探索。能喝酒的话，我也可以跟身边人通过酒精的催化，去展开一些有意思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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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的酒吧

我是酒的门外汉，却开了一个酒吧。

起因是当年我骑摩托车，在路上认识了几个骑摩托车的朋友，后来变成了好朋友。每次聊天我们都觉得，应该有个据点，那么就做个酒吧？酒吧开业，大家才意识到骑摩托车是不能喝酒的。后来我们就只能在那里喝酒聚会，却骑不了车了。所以我对酒的理解可能一直是关于相聚，是大家在一起分享，酒只是一个连接。

最开始Mandrill我们想做成摩托车主题，后来拍《地球最后的夜晚》，导演说宣传经费紧张，想到不如用Mandrill来推出一款同名酒吧。“地球最后的夜晚” 刚刚推出，有一对情侣当天晚上在酒吧求婚，喝了“地球最后的夜晚”后，婚没求成，人是被抬出去的。

慢慢地，做電影主题的鸡尾酒成了一种习惯。现在，酒吧里的每一款电影主题的酒，都是我们和创作团队或者宣传方一起商量出来的。因为我不太能喝酒，参与研发时我都会给一个感觉的方向，比如“地球最后的夜晚”，要绿色、喝了要晕。除了“地球最后的夜晚”，我们还有“江湖儿女”“地久天长”“过春天”…… 每一款，我都抿过一口。

Mandrill是一个面向年轻人的酒吧，是我们当初随性而为的产物，没有什么贵酒，很容易让人接受。也会有一些中产阶级过来体验后，吐槽店里的酒像垃圾一样，但我并不想改变Mandrill，它就是它，如果要改，还不如重新做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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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和时间的魔法

在酒的品类里，我最能接受的就是葡萄酒了，虽然不懂品种，但可以抿一口、入喉浅尝。啤酒喝得极少，而喝到白酒，浓烈的酱香味会令我想起家乡。

在广西，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家泡酒。我家是我父亲在做。他不会每餐都喝酒，但是他爱跟朋友聚会、组酒局。家泡酒是一种姿态：大家都泡酒，你有我也有。泡药酒的也不在少数。这种酒主要追求功效——当然有没有功效也不一定，也是一种传统。每次回家路过地下室，都能看到我爸泡的酒，医用标本缸，整整齐齐摆成一列，什么都有：蛇、草药，还有些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让人不敢靠近。问他为什么泡，他每次都说，这是留给你的财富。

虽然我不懂这个财富是什么，但我猜这种酒也是泡的时间越久越好。泡，就是等时间发挥作用——方方面面，酒都与时间关系紧密。

有些酒的诞生是一期一会。2019年11月底，我们飞越了很长时间去到阿拉斯加，在阿拉斯加找到有采冰执照的人帮我们采了一大块冰。这些冰不是普通的冰块，它们是冰川上的萬年冰。采冰虽然合法，但多少会影响到一些生态环境，所以即使持有执照每年可采冰也是限量的。对于如此珍贵的冰，我们就想能用来做什么呢？当地刚好有一家特别好的酒厂，叫Denali，那干脆就做酒吧，用时间封存时间。后来他们用冰川蒸馏水帮我们做了96瓶威士忌，包装好。我们带回国88瓶，放在Mandrill售卖。现在采冰的那位老爷子已经去世了，这些酒也成了那段时光和记忆的绝唱。

有些觥筹交错的酒桌会让你忘记时间的存在：我之前有一个朋友，每天他们家人吃晚饭一定要搭配喝酒，一顿饭要4个小时。他们在加拿大法语区长大，吃饭的时候家里人说法语，说完她再翻译给我听，现在想想那一顿饭的时间特别漫长，但当时我还年轻，觉得这样有酒有食物，大家互相陪伴，也不赶时间，真好。

有些酒可以用来丈量时间和生命的尺度。前几年每年我夫人过生日，我都会去买一瓶她生日年份的红酒，牌子很贵，买回来她也不舍得喝，买了四五年之后，她也不让我再买了。我的孩子们出生的时候，当时没想到给他们做酒来纪念，有点可惜，现在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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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酒人生路

我第一次醉酒大概是在七八岁。邻居二婚，在南方，二婚是中午吃席，跟北方是反的。80年代，她跟一个香港人结婚，很洋气，桌上摆了一杯杯带汽儿的酒，我不懂，以为是汽水，一杯接一杯地喝。边喝边想，这汽水怎么跟我平时喝的橙汁味道不一样？几杯之后，我已经躺在餐厅的门口台阶上了，后面的事也不记得了。醒来后，大人告诉我那是酒。还记得那个酒瓶跟现在的大绿棒一样，叫“小香槟”，应该是最早的气泡酒了。

成年之后，我的一段情感经历也因为喝酒展开的。那时我喜欢的女孩在KTV玩，叫我去，我跑了很远打车赶到，已经是凌晨两点，所有人已经喝到七扭八歪。她也喝多了，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满的威士忌，说：“喝！” 我说我喝不了。“喝！” 不知道怎么，我胸口憋气，接过那杯酒喝干。她又倒，我又喝…… 回到家翻江倒海，我躺了三四天。那个女孩酒醒后才意识到我不会喝酒，第二天给我赔礼道歉，请我吃饭。一顿饭后，我们就好了。3杯酒，换来了一段5年的感情。

这已经是过去的故事了，也没什么不能讲的。酒和人生，原本就有一个很复杂的结构、很密切的关系，而人生里面肯定就会有情感。很多人把酒看作是个魔鬼，或者把饮酒当作是一种瘾。我认为换一种想法是，你可以把酒看作是一扇窗，或者是一座岛。如果人生是茫茫一片海洋，总有一些东西的存在，是让你能爬上去喘口气、换一个心情的。酒就是一个这样的东西——只是很多时候，人总想把一座岛变成一块大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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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饮酒之趣

酒文化和茶文化—样，有历史，讲究工艺，形成了群体讨论，而后发展成文化。有仪式感的东西就会有文化。想喝葡萄酒，就要看它的年份，比如是雨水多的年份吗？它的葡萄品种是什么？它的制造工艺和制造流程是什么？拿出醒酒器要醒多久？有这些说法，它就会合理地形成自己的文化。酒桌上，我们和他人对着—瓶酒，没有别的事情可以交流的时候，我们就把注意力放在了酒的身上，去聊这些酒本身的东西。酒文化，它也可以承载一些能够去消解人的表达欲的东西。

人们会为了喝酒穿得体面端庄，但喝两个小时之后，一个长得很好看、穿着很体面的人在跟我说话时，我看见他的嘴唇是红色的，我就实在没力法很严肃地去听他说各种话。这点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我好奇地问过一些爱喝红酒的朋友：“你觉得一个好的红酒的价格区间是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两千块钱左右就很好了。—般酒局上，前两瓶你能喝出它的好，后面喝多了，喝什么都沒意义。国内现在的一些饮酒风俗，让葡萄酒文化没办法和中餐很好地融合，因为大家的关注点通常不在酒上，酒只代表了规格—一这个规格的酒证明了我对你的重视程度或者交情的深浅——或许如果有天能够去掉这些，只专注于酒的话，大家都会更快乐一点吧。

前几天是我生日，邻居送了我一瓶国产葡萄酒。原本我不了解，还开玩笑说你竟然只送我—瓶国产酒，后来我知道了这瓶酒在国际上的价值。这种情况近些年我经常遇到，比如我前段时间去菜市场买牛排，一间专门卖牛排的店，—墙琳琅满目的牛排。老板某天推荐我试试国产的牛肉，我还怀疑：国产的和牛，怎么可能好啊？老板报出价钱，甚至比进口和牛还贵一点，我一听就来劲了，买回家一尝，肉质竟然非常不错。

不管是国产的酒还是食材，品质到哪，价格就到哪，并不需要费力去推广，产品品质就自己说话了。早年间，我们常说日韩对某些东西做得很极致，我们国家还需要努力，做得不够精细。但是现在回看，在葡萄酒以及很多高端食材方面，国内的每一个产区都做得接近了顶端。这是件挺让人惊喜和自豪的事情。

我从前不做饭，不愿意碰生肉。后来为了在家里能吃好吃的，我开始烹饪。我也有了自己的菜刀（因为好看买的大马士革菜刀），有了自己的锅，我开始享受烹饪的每一个细节，做一道菜得花一个下午，但是我享受那个时间，经过一定的劳作之后，一人独酌的场景下，红酒是最配的。这时候我都会来上一瓶盖儿。 有次在网上看到一个做核酸的队伍里，一个人边排队边喝红酒。那张照片简直接近我心中最理想的饮酒场景，不论场所，兴之所至，无论何时何地都适合喝酒。前段时间，我的朋友也是拿着想喝的酒，带上高脚杯就坐在亮马河边的草地上自己喝。那—刻，高脚杯里盛满的是人的感性。

如果某天我想去街边吃炒饼或者是烤冷面配酒，我应该拎着高脚杯就去了，我还没试过，但是应该是件很浪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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