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店河有戏
2022-07-06赵长春
赵长春
孙大麦
那时候,各地的春会上都唱“喂药”。
那时的年后,是难得的闲月,各地都起春会,排着日子。
袁店古镇的春会,几百年了。
袁店古镇的会期长,单年十天,双年半月。袁店古镇会期大,梆子、越调、曲子戏、道情、坠剧、四平调都受欢迎,至少得三台大戏对唱,就在河滩里。围绕戏台,各色杂耍、各路货品、各味小吃、各样人等,各有热闹,成就大热闹。
对台戏,讲究出大招儿、高招儿,要的是名角、台柱子。开锣、开场、开唱,就得把人引逗过来;半场,得有绝活儿留住观众;煞戏了,观众还掌声不断,吆喝加唱。——如此,戏班子才能在袁店古镇立脚,才能名扬袁店河上下。就都唱“喂药”。
“喂药”,算小戏,也算大戏,多由戏班的女演员与地方上的男票友配戏:书生得病,小姐慰劳;卿卿我我,以嘴喂药,表演逼真。如此小戏,多在夜半,大戏暂停,以引人气。唱罢,各走各路,第二天谁也不提这茬儿。
在袁店河,唱“喂药”的男票友中,大家最喜欢的是孙大麦。因为袁店古镇春会开锣时,柳色新,草吐芽,水意暖,人们都有着春天的心劲儿。孙大麦,更能提起大家的心劲儿。
孙大麦好戏,单本、连台本,各样戏都喜欢。他有个绝活儿,过目不忘,看过就能唱。下地、下河、割麦、放羊时都唱。唱念做打、文官武将、老爷院公、俊丑妍媸、男调女腔,一个人来全活儿。人们劝说孙大麦进戏班子,做台柱子,拿“袁大头”,娶个老婆,多好!
孙大麦说:“不好!我就是喜欢唱,玩儿,图个得劲儿。”
不少戏班子也邀请孙大麦,他同样拒绝,理由一样。
不过,春会时节,孙大麦愿意客串、救场。他化了妆,跟戏班的演员一样上场、下场,大家竟然一时看不出来。这,孙大麦高兴。
孙大麦客串、救场,多在三台大戏对唱到白热化的节口,也就是第四天或者第五天的夜戏。这一晚,镇公所的、大小会首、各路商会要员,甚至县上的头面人物也来观戏,三家戏班都铆足了劲儿。孙大麦会跟某家班主事先相约,演“喂药”,价码不低。孙大麦看重的倒是与父老乡亲目光的交流、自己的表达。
锣铛铛铛,鼓咚咚咚,演书生的孙大麦上场,与小姐眉目传情。在锣鼓家什的细铺慢垫中,小生相思成病。小姐上场,婀娜多姿。大家瞪着眼睛,张大嘴巴,看二人俯仰、拥偎,接着是喂药:
——小姐姐自有一道好药,可解我千古病愁。
——奴家非医,况在夜半,哪有好藥与你?
——小姐姐自带好药,就在你,你的唇上啊……
就这样,半推半就,细腻演绎。
那晚,孙大麦与旦角 “喂药”时各掩长袖于面,“唇喂”“舌喂”与否,大家看不到。好在孙大麦的书生和旦角小姐都演得特别到位,灯暗时,掌声几乎掀翻了舞台!
可惜的是,第二天一早,旦角哑嗓了。孙大麦救场到底,凡有旦角的戏份儿,他上场;或者,旦角上场,他在后台补腔,人们也看不出来。
春会结束,旦角的嗓子也没有好,像是男音,粗、涩、枯。无奈,就留在了袁店河。孙大麦不要救场的报酬,并拿出多年的积蓄,替她付了戏班要求的“出师费”。
桃花开了,河水欢了。孙大麦和旦角结婚了。当天,两人实实在在地唱了一出“夫妻耕读”。说的是男女要勤俭持家,读书耕田,养儿育女,孝顺爹娘。
孙大麦说:“感谢父老乡亲!我们不唱‘喂药了。咱袁店河不唱这号戏,往后也不听这号戏,不好。”
人们就拍手叫好。
人群后面,镇长拄着文明棍,拈着细须,笑。
——救场的下午,在镇公所的院子里,镇长、孙大麦、旦角一同约定:镇长出钱为旦角赎身;孙大麦施药让旦角暂哑。
唱“喂药”时,班主站在台口,看得很清:“唇喂”时,孙大麦吸住旦角的嘴唇;“舌喂”时,旦角咬住了孙大麦的舌尖,很投入,泪珠儿滚落。
孙大麦和旦角的结婚,让一些人嚼了舌头:“戏班子唱花戏的,好不到哪里去!”颇有酸意。
一年后,孙大麦抱着儿子,和旦角一起逛春会,拜望了又来袁店古镇的那家戏班的班主:“感谢您给了我这么一个好姑娘!”
班主抱过孩子,泪哗地出来:“你们好好过日子就好!”
班主转身,将去年“赎身”的那包“袁大头”递给旦角:“给,你个死心眼儿的小妮子!”
包裹里,还有一套小儿衣衫。
班主说:“青麻呀,你心真硬啊!”
班主的语调酸软,脸色还是绷着。
旦角叫青麻,哭了,哇——
青 麻
青麻生在戏窝里。睁眼,戏班子的人围着她。
在娘胎里就听戏,青麻对戏痴迷。戏开演,青麻在舞台上下、前后看,不吃不喝也得看。小孩子家的淘气,她身上没有,看戏时一站就是半天。她还看别家戏班的戏,看踩高跷的,看对台的戏,看地摊儿戏,不烦。戏班子上夫妻多,还有别的孩子,青麻就领着大家玩“过家家、唱大戏”,把看到的、想到的,学一学、演一演,很像。
班主一笑,跟青麻的妈说:“这小妮儿,戏疯子。”
青麻四岁就学戏了,跑龙套,演垫场小戏;七岁被画上了戏园子的海报;十岁一炮走红;十四五岁,青麻已经能演几十出剧目,青衣、花旦、刀马旦,都能演。“宁愿三天不喝茶,也要看看小青麻。”人们这样夸她。
青麻的嗓子好。唱不用说,师傅一句一句口传,青麻聪明,记得快;念,道白,很有感情;做,开门、关门、哭、笑、走路、上马……都拿捏得准。
可是,班主总是吵青麻。
戏是打出来的。小小孩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很苦。班主打青麻的时候多,包括吵,特别是青麻的妈离开戏班后。
班主一直記着她说的:“把青麻养活大,别叫她唱戏。找个好婆家。她是你的骨血,就是你的!”
可是,班主与青麻总是吵,一架又一架。
没有人敢劝。疏不间亲,爹和闺女的事儿,咋插嘴呢?
戏班子里怀疑青麻不是班主孩子的,大有人在。可是,看到班主对青麻的呵护时,又觉得自己是瞎操心,闲操心。
看,青麻在舞台上咿咿呀呀唱念做打,班主的目光里满是一个父亲对自己有成色儿女的赞许和爱。
可是,下了舞台,班主就训她:“出戏,出戏!唱戏是唱戏,下了舞台,你是个大闺女,得有姑娘的样子……”
班主觉得,青麻真像她妈。她妈唱戏就太入心,唱戏是唱戏,过日子也是唱戏。唱《葬花》,如痴如醉,出不来。老班主就训她:“情深折寿!不好。你学学安子。”
安子就是班主。当然,当时还不是班主。安子就顺着老班主的话:“先生说得对。舒蝶,你入戏太深,唱模糊了。得分清楚,戏是戏,日子是日子。”
老班主这样说时,舒蝶觉得没有啥。安子这样说,舒蝶就在心里头哭了。
心里头,舒蝶自己就是林黛玉白蛇樊梨花穆桂英耶律寒烟霸王柳梦梅;安子呢,就是宝哥哥许仙相公薛丁山杨宗保花云虞姬杜丽娘……舒蝶觉得唱戏好,想和安子就这样唱下去,唱一辈子戏。
学戏时,青麻觉得班主的话特别在理:“是人,就得听戏,人生如戏。戏,唐朝李家皇帝时兴起的行当。皇帝都好戏,何况咱这小百姓?一朝朝,一代代,咱就这么唱了下来,唱唱、哭哭、笑笑,心里就不苦了,什么都不苦!”
可是一走上舞台,她就只在乎心中的戏了,只在乎跟着剧情一起哭笑的台下观众了。暴雨扑地、大雪封门的时候,唱不成了,有人来到戏班子,看演员吃饭、练功。青麻就说:“听不?给你们唱。”就唱起来。只要有人愿意听,就唱。一唱,心里就不苦了,哪怕面对的是一个人。
那人就是孙大麦。
就是那个春天,来赶袁店河的春会时,逢上倒春寒,雨雪交加,会期推迟,戏班子困在了袁店老街上。孙大麦来了。
青麻眼睛一亮,觉得在哪里见过。
孙大麦说:“我看你的戏,年年看,场场不落。”
孙大麦说:“你的戏,好看。”
青麻就想起来了,大前年,前年,去年。
去年,她走“8”字,踢碎步,绣花鞋在裙子里噌噌噌噌。戏台子的右侧,孙大麦把着那个角,仰脸看,为她数步。前“8”字是几步,后“8”字也是几步,孙大麦点着指头,合着鼓点,念叨着:“走走走,走走走……”为她压步到台口……
就是那场戏后,在袁店河畔的柳林子里,孙大麦说:“我也会戏,能给你救场……”
青麻说:“不叫你救场,咱们唱一辈子!你跟着戏班走!”
孙大麦迟疑了一下:“你不能留在袁店镇?”
青麻说:“我得唱戏,唱一辈子。”
“好!”
孙大麦拉着青麻就对着袁店河磕头:“龙王爷呀,您保佑俺两个,叫班主收下我!”
班 主
班主胖。
舒蝶笑着说他:“谁叫你娘把你生到了麦地里!”也是,生下来就掉进了麦窝,不胖的话,好像对不起如此来到人间。
班主好戏。那年戏班子来到袁店河,他迷上了舒蝶的戏,就跟着戏班子跑。跑来跑去,老班主收留了他,叫他先当“箱倌儿”,拾掇戏装、冠帔、刀枪、胡髯。
班主看戏,唱戏。他悟性好,看过的戏记得牢,模仿着唱。
可是他太胖,也没有基本功,上了几次台面后,老班主摇头:“安子,你就安心当箱倌儿吧。”
安子就当“箱倌儿”,后来成了班主。当年,老班主托付了整个戏班给他:“你懂戏,更懂咋带戏班儿。往后,大家伙儿都靠你了!”
老班主的眼光不错。安子懂戏。他会讲戏,不要求死记硬背,要求舒蝶“进入角色,把握住人的心态、出身,进到人物所在的那个朝代……”安子给演员们“掰戏”,用所能找到的正史、野史、逸闻、传说来帮助演员理解戏的时代背景。那些年,安子所带的戏班,年年都被袁店镇邀请来唱,而别的戏班,只是隔三岔五地来。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后来,人们在《南阳戏曲志》里写道:“安子所带的戏班,演员身上有两种气:一是地气,二是天气。”“地气”,就是演员自身的生活底子,生活基础丰厚,唱起来有生活依据。“天气”,就是指演员走上舞台后,艺术效果好,高于生活。——无怪乎老班主把整个戏班托付给了安子:“你,班主!”
当了班主的安子有套很好的理论:戏演六分,不能过火;还有四分,一分给对手,不能抢戏;一分给鼓伴乐器;一分给表情动作;最后一分给观众。就是留白,让观众有发挥想象的余地,与你一起感受角色的命运和灵魂。“要是你一个人一下子把戏演到十分,不给别的留戏,一定不好。”
戏班里,有个演员口吃,但不影响他唱戏。安子说:“上场前几分钟,你就别说话了,眼盯着观众的头顶,默你的词儿。听好锣鼓家什,上场亮相,开口说、唱,该咋就咋,就不会结巴了。“
果然。戏班里有个会唱戏的结巴,成为当时一奇。
戏班子沿着袁店河上下唱。给国民党伤兵唱过,给地主老财唱过,给太太小姐唱过,给地痞流氓唱过,更多的是给老少爷儿们唱……还给日本人唱过。这个事儿,成为戏班被揪住不放的原因,也是舒蝶后来离开戏班的一个主要原因。
当时,安子说:“咱不能给他们唱,他们不是东西。”
舒蝶说:“那几个日本人是真来听戏的,唱!”
就唱了。
可是,后来,舒蝶不给接收县城的国民党县长唱。
“县长坏,不给他唱。”舒蝶说。
县长的“坏”,舒蝶没有说,藏在心里了。当年,日本人还没有来时,县党部里唱堂会,县长支开了别人,抱住舒蝶不放。舒蝶狠咬了他,才逃离……
因为舒蝶坚决不唱,县长就把戏班子围起来,以曾给日本人唱戏为理由,给安子定了个“汉奸罪”。
舒蝶就又进了县党部。第二天上午,县长把安子放了。放人时,县长笑着说:“看在舒蝶大名角的面子上,你回去吧……”
安子后来没法忘记县长的笑。
也就是一个多月前,安子和舒蝶定的终身。那时七月,袁店河上下,遍地青麻。在青麻地里,安子和舒蝶好了,好得很。
可是,接着经过了县党部这样的一个晚上,安子觉得,舒蝶生下的女儿不是自己的,虽然叫青麻。
而安子又一直忘不了舒蝶说的:“把青麻养活大,别叫她唱戏。找个好婆家。她是你的骨血,就是你的!”
想这些想得头疼的时候,安子就坐在袁店河边,一个人看哗哗流淌的河水……
哗哗哗,哗哗哗,安子就老了,不当班主了,跟青麻生活。闲时,就说过去的事儿。
安子说:“也怪有意思,我老了,你大了,咱俩也不吵了。”
想一想,就是。顺着爹的目光,青麻看袁店河的水。相比以往,水小了不少,只是依然流淌,淌走了不少故事。
青麻觉得,这些承载故事的浪花,能流到大海里,会泼溅在母亲舒蝶的手上。
她离开戏班后,跟着谁去了台湾。
孙大麦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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