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
2022-07-06刘诗寒
刘诗寒
我上中学时经常会寄宿在舅舅家,那时他在县城一家公立养老院做院长。
舅舅能坐上这个职位,全靠舅妈的娘家人帮忙说话。
舅舅白天在外风光无限,只因他有一张巧嘴。舅舅这张嘴不仅能说会道,还总能喝上酒——他经常喝醉。
我就目睹过舅舅因公务喝酒回到家,如断线的风筝,左突右撞,最后摔在地上烂泥一样不省人事。舅妈面无表情,单膝跪地,熟练地掰开他的嘴,给他灌上一瓶解酒药,一切好像再平常不过。
“这是护肝儿的药,别大惊小怪。”舅妈曾这样和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我解释道。
夜深沉,街上刺耳的急促刹车声惹得躺在地面的舅舅全身一阵抽搐痉挛。
舅舅怪异的行为是从舅妈父母相继离开人世后开始的。很多次,我们夜里无意间打开灯,都见他醉倒在地板上。我们一开灯,他像被凶猛的动物咬了一口似的,嘴里发出“啊”的一声,面部充满了惊恐。
舅舅经常在酒桌上和别人讲起他在巴黎的故事。他也不止一次地给我们讲过这个故事。我们每次听都沉默不语。
假期来临前的一个早晨,我和母亲收拾好包裹准备回家去,却听见舅妈发出仿佛来自地狱的尖叫声。
我们冲进他们酒气熏天的屋子,见舅舅呆滞的眼睛混浊得没有任何光彩,身体仿佛被抽空了似的摊在躺椅上。那一刻我也差点儿尖叫出声,我的身体仿佛也被抽空了。
“你的嘴!”舅妈睁圆眼睛,用颤抖的手指着舅舅的脸。
舅妈的声音很尖锐,让我打了一个冷战。
舅舅的嘴消失不见了,他用手不停地在鼻子下面拨弄着。不知道他从哪儿抽出一块皱巴巴的纸巾,挡住了鼻子以下的部分,像是为了遮羞。
我们惊慌地蹲下身子,在床下、茶几底下乱翻一通,没有找到舅舅的嘴。
舅舅吓得像匹惊马,在房间里乱撞,最后冲到镜子旁。看到自己的模样,他惊骇得瘫坐在地,一动也不动。
“你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再喝酒了?”舅妈绝望地问。
我说:“舅舅没有嘴了,他怎么吃饭?他会饿死的。”
舅舅不能再說话了,他的精气神也被体内不安的火燃成了灰烬。
“寻嘴启事”第二天就被舅妈发了出去,在县城广播里循环播放着。人们都知道了,有一个可怜人丢失了他的嘴。
在舅舅工作的养老院,老人们聚在一起讨论着舅舅的嘴是酒后被谁偷去了,老人们也庆幸自己的嘴以后再也不用吃糠咽菜了。
“真是让人感到惊骇啊,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大家背地里议论道。
舅妈哭着推搡着舅舅,让他继续出去做这个家的骄傲。他始终惊愕地用手挡住自己的那半张脸,没脸出去见任何人。
我们从来没有放弃寻找舅舅嘴的希望,可舅舅渐渐瘦成了皮包骨。我觉得他快要饿死了。
终于有人看见了舅舅的嘴。他的嘴挂在了一个总是穿黑色风衣、立着衣领的男人的脸上。那个男人每天都穿梭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有时候,那个男人也会带着舅舅的嘴坐在轿车里,在县城四处穿行,到处给人做演讲。
舅舅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那一天,天有些冷,那个男人脸上挂着舅舅的嘴站在养老院门口。舅舅冲上前去,紧紧地抓住他的衣领,胳膊上青筋暴起。
舅妈用凄厉的哭腔嚷道:“把嘴还给我们吧!”
遮挡住那个男人半张脸的衣领被舅舅扯下,露出的是一张僵硬、麻木的脸。
舅舅死盯着那张脸,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舅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神充满惊诧和不解,身体里发出“呜噜呜噜”声,仿佛灵魂的回响。他的手渐渐地从衣领上无力地滑落。
那就是舅舅的嘴。
可那个男人重新整理了一下衣领,对着舅舅露出一丝诡异的笑,转身走进养老院的办公楼,推开舅舅办公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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