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安详
2022-07-06郭震海
郭震海
秋深,黄昏,风起。
苍茫的群山之中,林深似海,我轻轻地整了整衣领,有点儿微凉。
我开始隐隐担心,对身边的老乡说:“马上天黑了,还没找到安详。”
“快了,再翻过一座山就到了。”老乡说。
为了寻找安详,我早上从市里出发,坐了一个上午的长途客车,来到一个名曰“后沟”的村庄。经村民指引,我找到这位老乡。午饭简单吃过,我们开始入山。老乡告诉我:“要做好爬山的准备,不过也不算多,五六座吧。”他说这句话时伸手比画了一下。我信心满满,感觉爬几座山应该没有问题,不承想这一走就是六个多小时。在遮天蔽日的松柏树下,我们艰难地翻越了四座大山,眼看夜幕低垂,仍看不到有人家的迹象。
“你确定我要找的人是在这里吗?他可是个著名的山水画家,名叫安详,安静的‘安,详细的‘详。”我说。
“是哩,他确实叫安详,是不是个画家不晓得,但俺知道,他是个守山人。”老乡说。
这真的是我要寻找的安详吗?我产生了深深的忧虑。想起他的山水画,下笔灵动,浑然天成,自成一派,如行云流水,功力深厚,在几次全国书画大展中屡获大奖,被爱画者出高价争相收藏。奇怪的是,几次颁奖现场,他均是缺席。大家只是通过署名,得知他叫“安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信息。
安详是谁?谁是安详?
只见其画,不见其人。有人说安详住在京城,有别墅,有私家花园;也有人说,安详是一位大学教授,为人十分低调等等,总之被传得神乎其神。
夜里11点多,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终于看到远处的一丝光亮,听到了狗吠声。老乡告诉我,那是守山人居住的防火瞭望塔顶部的太阳能电池板在月光下发出的亮光。我们朝着亮光走去。
“安详,安详——”走近了,老乡高喊着。狗吠声愈加猛烈。借着老乡手电筒的光亮,我看到从石砌的瞭望塔中走出一个五大三粗的老农。
他真的是画家安详?我更加怀疑。
“安详,有人找你。”老乡喊道。
安详喝住狗,问道:“找我有事吗?”
“您是著名画家安详?”我急切地问道。
“不,你应该是找错人了。我是安详,但不是画家,更不‘著名,只是一个守山人。”他的回答如此干脆,让我十分绝望。
“先弄些水喝,嗓子都冒烟了。”老乡嚷嚷着,毫不客气地向屋里走去。
瞭望塔内部地方不大,分三层。一层陈设简单而整洁,一个荆条编织的茶几摆在正中,显得原始而古樸,周围是几个荆条编织的凳子。通向二层的旋转楼梯上挂着几把明晃晃的锄头,还有两个新编好的荆条箩筐。
“快,喝口水,我去给你们烧火做饭。”安详的女人很热情地给我们沏茶。金色的花瓣在茶碗里翻腾,满屋子都是花茶的清香。
品茶深聊,我得知,男人确实叫安详,当兵退伍后,被分配到县林业局,来到林业局下属的林场做了守山人。在孤寂的大山中守山,仿佛与世隔绝,苦累不说,主要是极度枯燥,别人干不了几个月就会找种种理由申请调岗,他却自告奋勇上山,带着妻子一干就是三十多年。
每天清晨,朝霞初现,他和妻子会将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升起,然后烧火做饭、巡山,防火防盗。三十多年里,他在守山的同时,亲手种活了上万株松柏。他深爱着大山,给每座山峰都起了名字。他深爱着山上的松柏,按照《中华字海》给每一株树都用一个汉字命名。山峰是他的家园,松柏就是他亲爱的家人。
“为什么要用《中华字海》呢?”我不解。
他笑笑告诉我,清代《康熙字典》收录约47000字,而《中华字海》收录约85000字,是他所知道收录汉字比较多的字典。最初他用的是《康熙字典》,后来换成了《中华字海》。按照汉字给松柏树命名,是为便于找寻。在他看来,他所负责的林区不只是林海,还是一部“字海”。他可以按拼音确定区域,迅速找到每一株树,并能准确说出它的年龄。
我听着,不由肃然起敬。
老乡在一旁笑道:“这算啥!人家安详家两个娃娃都很有出息,儿子研究生毕业,留在上海工作;女儿更厉害,博士,是博士哩,现在工作在深圳。”
“是吗?!”我惊叹道。
“没啥,我们只是普通人家。”安详的女人接话道,并招呼我们吃饭。
饭后,我们被安排到三层休息。躺下后,我依然在想,这真是一对了不起的夫妻,这个安详会是我要找的画家安详吗?
清晨醒来,红日初升,鲜艳的五星红旗已经高高飘扬在瞭望塔的上空。
我吃惊地发现,原来头天晚上我们睡觉的三层,竟然是一个画室,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山水画,地上的荆条圆筐里塞满了画卷。
“他就是安详,我确定,他就是我要寻找的著名山水画家安详……”我对老乡喊着,很兴奋。
“您就是著名山水画家安详!您知道您的画作有多值钱吗?”我走出防火塔,心情很激动。安详正在安静地编织一个箩筐,他抬起头笑道:“我说过了,我是安详,但我真不是画家,更非‘著名,只是一个守山人。”
“不,您的山水画自成一派,每一幅都是灵动的,山是活着的,松柏是活着的。您知道这是多少画家一辈子都在苦苦追寻的高度吗?”我说。
“我是自学绘画,谈不上什么高度。我只知道我用的不是墨汁,而是真情。我画上的山峰是现实中的山峰,入画的松柏都是我亲爱的家人。”他说。
微风吹过,群山茫茫,松柏吟唱。他依旧在安静地编着手里的箩筐。
我抬起头,眼前雄壮的山脉仿佛是从他的画中走出;苍茫天地间,每一株松柏似乎都有了灵魂。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