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事、实学与物理：方以智《物理小识》农学知识述论

陈婷 杨宁

明朝建立之初，统治者决定休养生息，施行了一系列劝农、利农的政策，由此农业生产迅速恢复和发展。到了明朝末期，人口激增，社会矛盾重重，反抗起义不断。当时的士大夫阶层认为导致国弱民贫的原因在于空虚的理学和心学，他们开始倡导求真务实和经世致用的实学。

这场由学术界发起的实学思潮也影响到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作为实学之本的农学，亦在此浪潮的推动下得以进一步发展。为了适应农业生产的需要，官方、私人都开始重视农书的编写，产生了诸多类型的农书，不仅有大型的综合性农书，如《农政全书》《天工开物》问世，专业性、地区性农书也纷纷涌现，如《群芳谱》《沈氏农书》《救荒本草》等。除此之外，热心实学的明代文人，在其笔记中也或多或少地记录了些农学的内容，与专门性的农书互为补充，其中亦囊括了作者个人的理解与思考。实学思潮的代表人物之一方以智，在其著作《物理小识》中，即记载了不少农学方面的知识。

《物理小识》原本附于《通雅》之后，后经其子中德、中通、中履三子加以编辑，学生揭暄抄录，友人之子于藻于康熙三年（1664）编成单行本独立成书。方以智在《通雅》中提到“农书、医学、算测、工器乃是实务，各存专家，九流各食其力……总为物理， 当作格致全书”，《物理小识》即践行了这一主张，“物有其故，实考究之，大而元会，小而草术螽譬，类其性情，征其好恶，推其常变，是曰质测”，强调通过“质测”考察各类事物的性质和规律。在此目的的指导下，《物理小识》成为一部试图总结各门学科的百科全书式著作，内容涵盖了天文、地理、医学、农学、化学、工艺等方面。

学术界对该书的关注多集中在医学、物理、天文等方面，实际上，方以智本人也颇为重视农业活动，如他逃禅后活动于江西庐陵青原山，从事讲学。在此期间，方以智督促僧徒务农事：“春将过矣，大家听见么？割麦播禾。”方以智的号召并非一呼百应，有僧人并不理睬他的说教，方以智讽其“人不如鸟”。除了大力呼吁僧徒从事劳作外，方以智还为寺庙购置田产，并亲自带领弟子开垦土地，“山中多石，树木难长，野兽害稼，坑田多荒。笑和尚种茶千株，墨老人亦种之”。

躬身实践农业耕作，无疑为方以智撰写《物理小识》中相关农学内容提供了可行的素材，他所记述的农学部分也颇具研究价值。一方面，它是时代环境与社会思潮的产物，也是方以智物理研究的具体实践，为其实学思想提供了有力支持。另一方面，方以智并非专业的农学家，也并非以耕作为生的农民，他所记述的大量农学内容无疑来自前人的著述，或是自己的观察实践。由此，《物理小识》不仅保存了我国古代，尤其是明朝重要的农业史料，同时亦有方以智个人的见解。本文即梳理《物理小识》所记述的具体农学知识，追溯这些农学知识的来源，并析出方以智记录的独特农学内容，在此基础上试图对《物理小识》的农学价值进行评析。

一、《物理小识》所记载的农学知识

《物理小识》以笔记形式，分条记录，全书共980条。根据现代农学的分类，本文认为《物理小识》约有178条均可视为农学内容，集中体现在卷二“风雷雨旸类”、卷六“饮食类”、卷九“草木类”和卷十至卷十一“鸟兽类”，内容涵盖了土壤、作物、蚕桑、畜牧、园艺、水产、农产品加工等方面的内容。

（一）土壤

耕田种谷是农业劳作的基本要务，这些活动免不了与土壤打交道。方以智指出：“土，五行之主……土纳重以养清，主静以载动，居中以御四维之气，故能和物，能生物，又能杀物，故能化物也……百昌皆生于土而复于土。”在充分肯定土壤重要性的前提下，方以智继续论述土壤与种植之间的关系。水稻的种植需要大量水分，而“北方立土，人多穴处，可知其坚立，土不可稻”，南方则多是积水不易流失的横状土地，适宜栽种水稻。南北气候也存在很大的差异，导致各方的种植活动及栽种的作物也不尽相同。

（二）作物

方以智重点描述了稻和麦这两种粮食作物。关于稻，他记述了其生长发育形态、不同的品质以及不同的播种方法，并提到了明朝中后期出现的多熟制。对于麦，则介绍了其成熟的经过以及大小麦的区别。

明代园艺作物如蔬菜、水果、花卉、苗木等均种类丰富，《物理小识》书中也作了详细的介绍。以蔬菜中最常见的白菜为例，它在这一时期上升为“百菜之王”，类型、品种培育及栽培发展都有了极大的发展，《物理小识》即记录了冬菜、油菜、羊角菜、黄矮菜、莲花白菜、寒心菜、夏白头菜、冬白头菜、夏菁菜、瓢儿菜等多个新培育的白菜品种。

重要的经济作物茶叶更是占据了《物理小识》诸多篇幅。方以智由古人饮茶开始讲起，介绍茶叶的种植和采摘，讲述诸家的制茶之法，尤其详述了武夷茶区的制茶法。方以智明亡后出家为僧，经常在武夷山留驻，因而他对武夷山制茶法颇为了解。

（三）肥料

耕作技术的发展和农作物品种的改良，促使农业生产对肥料的需求逐渐增长。《物理小识》在记述作物种植时也多次提及所应使用的肥料，如李子“壅宜豕通”；枸杞“先以草粪而牛粪盖之，又土盖之”；“养石菖蒲无力而黄者，根下宜鼠粪”；杨梅“壅宜水淋淡草灰”；莲“瓨种以糟查皮屑壅之”，等等。所提及的肥料包括粪肥、绿肥、灰肥、有机肥、土肥等，其中绿肥、猪粪是较常使用的肥种。

（四）虫害

虫害是作物种植中的常见问题。方以智在书中列举了多种针对不同害虫的治理方法，如针对“果木之蠹蝎蛣屈者”，可以“以杉木为针，关塞其气则自亡”；针对蔬菜水果上的癞虫，可以用鱼腥水播洒；对于会飞的虫子，可以“取江橘黐以胶焉”。其他还有“种蚁以食柑虫，或顺风烧油篓以驱松虫”，等等。上述防止害虫的策略，大部分是利用自然物本身相斥的特性，既简单易行又生态环保，是对时人智慧的总结。

（五）渔业

渔业生产地位在明代得以提升，技术也发展到较为成熟的阶段。《物理小识》专有“畜鱼”条目，鱼池建设、池塘的土质、方向、水深等均有一定要求。成鱼的喂养则采用混养的方法，利用鱼类之间的食物链关系，充分发挥池塘的生产能力，“白青鱼食草，而食青鱼之秽者，细头鲢金丝鱮大头庸也，必宜并畜”。池塘若是腐烂物过多，会导致水肿缺氧，出现鱼泛现象，明代人在实践中摸索到一些预防和应对措施，“最忌桐油、茶饼、橄榄、芫花、鸡粪，若池秽致浮喁者，碎芭蕉叶于池自止”。

观赏性鱼类金鱼在明代也有很大的发展，品种多样化，《物理小识》载，“金鲫为上，鲤次之，有三尾九尾，白中朱者，取闤渠小红虫饲凡百日，皆变，初白如银，次渐黄，久则金矣”。方中履和揭暄在注释中又补充五色金鱼等品种。

（六）饲养

《物理小识》的“鸟兽类”一卷，记录了鸡、鹅、牛、羊、猪等家畜的生活习性、饲养方法、常见疾病救治等相关信息，也有涉及相关奇闻轶事，如“狗胆和通草桂为丸服，令人隐形”，“墨是可国有鸡大于鹅”等。经济昆虫蚕、蜂的饲养方法也有详细的记录。

（七）农产品加工

《物理小识》中详细记录了酿酒、制糖、榨油等多种农产品加工技术。以酿酒为例，书中不仅讲述了酒曲的制作过程，还分别介绍了烧酒、香酒、葡萄酒、药酒等不同种类酒的做法。制白糖则提到使用石灰、白土和鸭卵进行炼制，另记录了用黄泥水淋脱色法制造白砂糖的方法。此法被季羡林认为是“中国的伟大发明”。明中后期，江南成为榨油业最发达的地区，《物理小识》记载了食用油、照明用油、药用油等相关榨取方法，原料囊括了乌桕皮、芝麻、蓖麻、罂粟、甘蕉、芜菁、莱菔、花生，榨油工序分为炒、榨、碾、蒸等。

（八）救荒

明朝中后期是中国历史上灾害发生最频繁的 时 期。方 以 智 的 文 中 记 述 了 多 种 救 荒 的措施，他引用了《本草纲目》所载豆类食物饱腹法、《肘后方》所载食用白茅根法、《枕中记》和《嵩高记》的茯苓法，并贡献了自己家传的秘方，“以牛乳制茯苓，可渐辟谷”，甚至还提供了吞咽唾液止饥的“咽津辟谷”法。

二、《物理小识》增补的农学内容

在参考、汇集前人农学知识基础上，《物理小识》也增补了很多明代发展的新技术，如花生压蔓法、坑孵法、松花蛋制法、豆腐着色法及红腐乳制法，此外还记录了经济作物烟草的传入，这些内容也是明代农业较早见于文献记载的新发展。

（一）花生压蔓法

花生的原产地曾一度成为争论的热点，浙江吴兴和江西修水曾出土籽粒，有学者据此认为我国也是花生的起源地。然而我国早期历史文献却缺乏花生记载，致使一部分学者坚持认为花生是自南美洲传入。无论如何，花生在明清时期已广泛种植当属事实。

《物理小识》首次记录了缩短花生生长时间的压蔓法，“横枝取土压之，藤上开花，花丝落土成实，冬后掘土取之”。花生在地面上开花，受精后长出的果针入土结果，采用压蔓的方法可以缩短果针与地面距离，促使果针早日入土结成花生。

（二）坑孵法

早在先秦时期已有家禽自孵现象的文献记载。到了春秋战国时，人们在饲养的过程中认识到家禽代孵野禽卵的现象，即家禽寄孵术。家禽寄孵术的发展促进了养鸭业兴起，因为鸭无就巢性，完全不能自孵，只能由其他禽类代孵。但是代孵存在数量上的局限。宋代为了进一步扩大家禽饲养业，开始进行人工孵化，如牛粪孵化法、火焙法、汤燖法等。

在宋代人工孵化技术的基础上，明代又发展了多种多样的方法，《物理小识》即记录了其中的“坑孵法”其文称：“养湖鸭者，砌土池置千卵，而以粟火温其外，时至则出，或以稻伏。”这种方法是根据民间取暖的土炕改制，可以通过增减稻草控制孵化温度。由此大批家禽的卵蛋得以集中孵化，推动了养禽业的规模化发展。

（三）松花蛋制法

养禽业的迅速发展致使富余的蛋类越来越多，针对暂时不需要孵出的蛋，古人发明了腌制的方法。明代之前已有腌制鸭蛋的方法，到了明代又出现松花蛋（又称皮蛋、变蛋）制法。最早见于文献的皮蛋制法是明末戴羲所著《养余月令》，其文称：“每百用盐十两，真栗柴炭灰五升，石灰一升，如常调腌之。入坛三日，取出，盘调上下，复装入。过三日又如之，共三次。封藏一月余，即成皮蛋。”戴羲所记载的腌制皮蛋的方法已经相当成熟，腌制的材料、时间均有具体介绍，说明皮蛋的真正发明年代可能还要更早。

《物理小识》重点介绍了腌制不同颜色和韧度松花蛋的方法：“池州出变蛋，以五种树灰盐之，大约以荞麦壳灰则黄白杂揉，加炉炭石灰，则绿而坚韧”。注释中方中惠、方中通、揭暄又补充了三种方法：“中惠曰：牛胆写画鸭卵，乾后煮熟皆青文；望日灰盐鸭卵，则黄居中；以金棡根煮鸡卵，白皆红。中通曰：今人作花蛋者，黄蜡火化，以笔醮画之乃入醋浸，则有蜡处其色即变，煮之成花。暄曰：刻蛋以生漆和樟脑画之，乾而醯之。”［3］（卷6“蛋”，P141）可见当时不仅腌剥皮蛋已很普遍，而且人们还想方设法使蛋具有各种颜色或花纹。

（四）加色腐及红腐乳制法

豆类作物的加工是农业生产的主要活动之一，自宋以来，有关豆腐制法的记载日益丰富。到了明代，这项技术更为成熟。《物理小识》除记述普通豆腐生产的过程外，还介绍了彩色豆腐的制作方法，如加仙人草汁可制成绿豆腐，加薜荔果汁可制成红豆腐等。

另外，《物理小识》所记载的红腐乳的制法，亦是明代的新创，“细豆腐少压切块煮过，摊置无风处覆之，生黄绿毛长寸许，以竹挺签入，透心为度，乃拭去毛，以飞盐及香莳萝川椒陈皮层层淹之，瓮口馀三分，以红曲上酒浓底浸百日用。”首先把豆腐切块煮熟，以防止细菌污染，然后静候豆腐长出毛霉，待毛霉长成，便拭去其毛，加以作料和红曲酒腌制。

（五）烟草

烟草原产自中南美洲，后经哥伦布传播到西班牙、葡萄牙，进而传播到欧洲和世界各地。《物理小识》中载，烟草先从福建的漳州、泉州传入，之后传播到周边省市。《物理小识》在书中已经开始“烟草”这一名称，并记录了烟草功能在中国的演变，起初是作为药用植物使用，“可以袪湿发散”，之后吸食者越来越多，导致出现“醉仆者”，“崇祯时严禁之不止”。且方以智指出过量吸食烟草可致死亡，“久服则肺焦，诸药多不效，其症忽吐黄水而死”。

三、融汇贯通诸家之言的《物理小识》

方中通编录《物理小识》时提到，其父“每有所闻，分条别记，如《山海经》《白泽图》，张华、李石《博物志》，葛洪《抱朴子》《本草》，采摭众言，或无征，或试之不验。此贵质测，征其确然者耳”，可见方以智的研究是在参考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经过整理、考证和试验，判定正误，并加以自己的理解而成。他在撰写农学内容时，也常常提及他所参考的前人或友人的著述、经历。

方以智之所以参详他人著述，一方面固然是其质测思想的指导，另一方面则与明朝整体笔记写作的风气有关。这一时期，汇编前代作品而为笔记小说总集或选集的现象颇盛，这是此前所未有的。另外，明代图书出版事业的发展也推动了笔记写作的繁盛。方以智所参考的书目，多数也是笔记类，其中，他主要的参详的著作是《竹屿山房杂部》。

（一）《物理小识》与《竹屿山房杂部》

《竹屿山房杂部》取自明代宋翊与其子宋公望二人的著作，宋公望的曾孙宋懋澄取宋诩三部十二卷(《燕闲部》《养生部》《树畜部》)、宋公望二部二十卷(《种植部》《尊生部》)，合编成《竹屿山房杂部》三十二卷。宋翊与宋公望的著述虽然有些门类相同，但是具体内容并不重复。

《物理小识》主要参考了宋翊的三部著作，尤其是“树畜部”，多数条目几乎完全一致。如《物理小识》的“柏”，其文称：

埤雅曰，柏性指西，犹磁之指南也，擦柏叶小而岐，蓊柏即侧柏，璎珞杉柏可寄枝，刺者桧也，柏利于造舟，敝苓为合香用宜，以子种。卷9柏，P220）

即参考了《竹屿山房杂部》的“柏”“蓊柏”“缨络”“桧”四个条目：

柏体香叶细，埤雅曰，世云柏之指西，犹磁之指南也。

蓊柏柏叶密，又名侧柏。材最利于造舟，岁久不能磷，敝苓堪为合香者所需宜，以子种。

缨络，宜寄枝，用桧体，有子亦可种为木。

桧，体香同柏，叶细短而或锐刺，《尔雅》曰：柏叶松身。

《物理小识》有些条目也直接点明宋翊的说法，如“桐”：“刚桐，油桐也。衬桐，青梧桐也。宋诩谓二者作琴，非也。琴用白桐，乃泡桐也。世传桐断地脉，乃油桐也。”

《物理小识》中记述的花卉，如山茶、海棠、牡丹、玉兰、杜鹃等；水果，如杨梅、枸橘、石榴、木瓜等；以及树木，如柏树、漆树、皂角、杨柳、榆等等，包括树木的嫁接、灌溉、插花等相关农业劳作技术；家畜家禽，如鹅、鸭、鸡、鸽、牛、羊等，及其饲养方法，如养蜂、畜鱼等，皆参考了宋翊的著作。

方以智为何选择宋翊的著作为主要参考对象，目前并未有资料能直接解释，但是方以智的人际交往及生活环境或许可以提供若干线索。宋懋澄之子宋征舆，与方以智交往密切。崇祯九年（1636），方以智与宋征舆相识。方以智的《流寓草》即有宋征舆作的序：“丙子岁，余至金陵，因识密之，交相得欢。”一直到方以智晚年，二人都有书信来往，足见友情笃深。也许正是因为两人关系密切，方以智通过宋征舆得到此书。同时，宋翊是松江府华亭县(今上海松江)人，与方以智在地理位置接近，其书中所记述的内容为方以智所熟悉，因而选择此书作为参考。

（二）《物理小识》参考的其他中国士人的著作

《本草纲目》作为明代集大成的医学巨著，吸引了出身医学世家的方以智的注意。他将《本草纲目》作为参考书目之一，常常会指明所引用的《本草纲目》的观点，如豆腐“盖本草言豆腐为淮南王刘安所作者也”， 种地黄“本草言二八月采，不如冬月采妙”，等等。他还对李时珍的记载加以分析验证，指出《本草纲目》所未记载的内容，如他在《物理小识》中载，罗汉松“乾之味甘，补肾，其香益肺，本草纲目所未载也”。再如黄楝头，即黄连头，方以智认为：“黄楝头树分叶如椿，大者合抱，春采其叶，味苦而甘，一名回味，可治痢，而治霍乱尤效，皮可合香，本草纲目遗此未收。”

方以智在文中还经常提到《臞仙神隐书》，作者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该书上卷记述养生及家政之术，下卷以月令的方式记述农家的活动。《物理小识》所载的“沉香熟水”“收湘橘”“种山药”以及牡丹的种植等，皆引用了朱权所著内容。如“收湘橘”载：

用煮汤锡瓶收之，经年不坏。《神隐》曰：橘以薄竹刀，就其柄处微勒一臣，则味不枯，久留橘枯，可剌多眼，以蜜水浸之则鲜。

该条目所载“用煮汤锡瓶收之，经年不坏”，来自《物理小识》参考的另外一本著作《物类相感志》。方以智所记载的贮藏蔬菜水果的方法，如收栗、藏柑、藏胡桃、收茄等，几乎与《物类相感志》完全一致。《物类相感志》是北宋赞宁（919—1001）的著作，书中列举了多个“物类相感”的案例，但是该书只是忠实地记述现象，并没有提出对此类现象的见解，甚至没有序言和后跋。方以智在转引时也并未就此类现象发表看法，仅是原文摘录。

以上方以智所参考的书目，以笔记类居多，不过方以智也有阅读专门的农学著作，如北魏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方以智在描述“姜”时，直接列举《齐民要术》所载种姜方法，“贾思勰《齐民要术》曰：种姜宜白沙地，少与粪和，……六月作苇屋覆之，九月掘出置屋中”，之后自己再加以补充，“愚按：种姜亦时时发瘟，瘟则连畦皆坏，盖秋热则坏姜，增棚贮水可解，窖姜亦宜挑沙养之，窖中土湿则烂，姜叶曰冬叶，广交以苞物特久”。

（三）《物理小识》参考的西学书籍

明末清初正是西学输入中国相当活跃的时期，方以智生长在这样的年代，又抱有“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间”的态度，自然与西学有密切的关系。因而，除了中国学者所撰写的书籍外，方以智还参详了西方传教士的著述。如《物理小识》所载的“蒸露法”来自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熊三拔(Sabatino de Ursis,1575—1620)与徐光启合著的《泰西水法》。“蒸露”即用蒸馏法蒸出药露或花露。中国一般采用的是西域的榨取法，耶稣会士来华后，将锅灶法传入中国。《通雅》云：“蒸花露法，熊三拔有锅灶式，非压油取。”《物理小识》则详细记述了锅灶样式、蒸馏方法、花卉材料等等。

“转水法”的条目同样是在《泰西水法》的影响下而作，根据自来水原理阐明如何由低处转水到高处。但方以智认为中国早在汉代便已知此法，可以会通西法，用于农田的水利灌溉。

除了《泰西水法》外，《物理小识》还引用了《职方外纪》所记载的内容，集中体现在对动植物的描述上。《职方外纪》是意大利耶稣会士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所撰，记述了世界各国气候物产、风土民情、珍奇异兽、奇闻轶事等等。方以智即引述了《职方外纪》所载较为奇特的内容，如记录菌栭时，《物理小识》介绍了《职方外纪》所说的一种“人食之辄笑死”的菌类；介绍鸡的品种时，《物理小识》补充了《职方外纪》提到的“墨是可国有鸡大于鹅，吻上有鼻可伸缩如象”。《物理小识》所载“羊”“蟹”等条目皆如此类，引用《职方外纪》的相关内容补充其所叙述的条目。而在描述“飞鱼”“海马”这类方以智并不常见或并未见过的物种，他基本是全文参录《职方外纪》。

四、余论

《物理小识》所载的农学知识几乎涵盖了明代农业的方方面面，可谓是明代农业整体发展状况的缩影。在撰写这些丰富农学内容时，方以智实际上是参详了诸多同时期传统中国的科学文献，以及西方传教士的著述。当然，除了不厌其烦地记录前人或师友的实践或见闻，方以智也常向普通百姓求教，如文中时常提到“愚者尝銓之田父”，“愚銓山野人”等等。方以智引用如此多的前人记录和经验，并不只是为了表示博识，而是调动这些知识，根据其所显示的事物之同异、类推、真假的检验、变化过程、利用法，用更正确的方法求得对事物的详细记述。

博学多闻，考据精核，故称之为实。由此也可以认为，方以智对农学知识的关注实际上是其实学思想的具体表现，他的农学实践无疑囊括在其完整的物理研究之内。物理研究贯穿方以智毕生，他的诸多著述都曾强调物理研究的重要性。张永堂先生认为方以智之所以对物理寄予毕生的关心，最大的原因是对明末王学末流的不满。于是方以智在理论上反驳王学，肯定物理的重要性，还竭力证明自上古圣人即重视物理。难能可贵的是，方以智进一步把理论应用到实践中，亲自从事物理的研究，《物理小识》的农学内容也即在晚明这种社会环境和文化思潮下产生了。这些农学内容反过来又以具体实践补充了方以智物理研究，进而为其实学思想了提供有力的支持。

①关于《物理小识》所载科学知识的研究论著颇为丰富，较为代表性的有：张永堂《明末方氏学派研究初编——明末理学与科学关系试论》，中国台北：文镜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87版，第75-106页；周瀚光，贺圣迪《我国十七世纪的一部百科全书——方以智的〈物理小识〉》，载《中国科技史料》1986年第6期；李志超，关增建《〈物理小识〉的波动光学思想》，载《自然辩证法通讯》1988年第1期；关增建《〈物理小识〉的天文学史价值》，载《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3期。

②周瀚光与贺圣迪认为《物理小识》中的农学知识有60条。

③游修龄《说不清的花生问题》一文列出了争论的始末及各方的观点。

④孙中瑞，于善新，毛兴文所著的《我国花生栽培历史初探——兼论花生栽培种的地理起源》认为，从考古遗存来看，我国也是花生的起源地，同时花生种植也确实存在外种引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