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终南隐士的陶然忘机
2022-07-06讲述/流沙河整理/石地
讲述/流沙河 整理/石地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在孔子看来,朋友相见是人生三乐之一。﹃诗仙﹄李白朋友遍天下,且看流沙河先生生前如何解读李白的《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一起来感受李白会友的快乐。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这是《唐诗三百首》里李白的第一首诗《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唐诗三百首》有很多版本,一般把五言古诗和七言古诗作为开头的两部分。李白的这首诗即是五言古诗。古诗即古体诗,是与近体诗相对而言,在唐代格律诗产生之前的诗歌均可称为“古体”或“旧体”。与之相对,格律诗被称为“近体”或“新体”。在创作手法和表现形式上,古体诗比较自由,格律诗则要求很严,这和我们今天的新诗和旧诗之别恰好相反。李白既擅长古诗,也擅长格律诗,其中古诗更为出色,这或许与李白豪放不羁的性格有关。
下终南山
我们先看这首五言古诗的题目,“斛斯”是一个复姓,早在北魏时期就已出现。“山人”指隐士,即姓斛斯的人隐居在终南山下。终南山属于秦岭山脉,位于长安正南方向,是一大片平原终止的边缘,故名“终南山”。其在唐代十分有名,不少隐士于此隐居修行。“过”的意思不是“经过”,而是“到”。“宿”,住宿也,即过夜。“置酒”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摆酒席。“过斛斯山人宿置酒”是说李白黄昏时候到斛斯山人的住处投宿,朋友摆酒席招待他。
此诗便从李白下山开始写起—“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暮”即黄昏,“碧”指古代一种深绿而接近蓝色的玉,李白用“碧山”形容终南山,表明黄昏时分山色已经很深了。“随”,即跟随。这个字用得十分巧妙,月亮开始是在终南山上的,这时好像舍不得李白,跟着他从山上下来,又跟着他投宿到斛斯山人家里,月亮被拟人化,生动地表现出山月追人的动态场景。
再看下联,“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却”在这里不是虚词,而是停下脚步、后退一步的意思。“顾”,看也。“却顾”就是停步回头去看,李白看到了什么呢?“所来径”—就是从山上下来的小路已经隐入横在远处的那一片“苍苍”和“翠微”之中,已经看不清了。“苍”是从浅色向较深的颜色过渡的中间色,相当于我们说的深蓝色。古诗中经常用“苍”字表示草木和山色,如“日暮苍山远”。什么叫“翠微”?“翠”,深绿而近蓝;“微”,暗也,光线微弱看不清的意思。为什么是“横翠微”?因为在终南山中是看不出山脉走向的,李白走出山来回头去望,才发现山是横向展开的。
会斛斯山人
第三联“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相携”是两个人互相握着手,斛斯山人知道李白要来,就在路上恭候,二人见面即“相携”而行,表现出朋友之间的亲密。“及”指到达。“田家”就是斛斯山人的家,因处在山脚田野上,故曰“田家”。“童稚”指十岁以下的小童。“荆”又叫黄荆、马荆,是一种藤类,可以砍来做柴烧,所以“荆”本身就是柴。“扉”是“从户,非声”,指房门。因而,“荆扉”不是“重门”,不是富贵人家的大宅高门,而是指用荆捆扎而成的柴门。小童打开柴门,把斛斯山人和李白迎到了家里。
下联“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幽径”是院中的小路,为什么会“幽”?因为路面很窄,被葱郁的竹叶遮蔽,就显得小路幽深。人在这样的小路上前行,需要把两边的草木拨开,衣服不断被“青萝”摩擦,所以感觉是“青萝拂行衣”。打开“荆扉”,走进院子,竹林茂密,小路幽暗,两侧树木上不断有藤萝垂挂下来,拂衣而行……李白为什么要这样写?这是他借助环境细节描写表现斛斯山人是一位隐居的高士,从而彰显其隐士风骨。
曲径通幽之后便是“欢言得所憩”。“得所憩”是“得到了休息的地方”,就是指主人的家。老友相见,相谈甚欢,对于李白来说,如同到了自己的家,可以好好休憩一下了。好友来访,斛斯山人当然要“置酒”款待,于是“美酒聊共挥”。美酒当前,姑且共同举杯,同谋一醉,喝个痛快。此处可见二人兴味相投,豪爽之情呼之欲出。“挥”是什么意思?从前很多人解说是举杯或是“倒去余沥”,我觉得也可理解为“挥霍”,就是说我们要喝个痛快!这样理解,似乎更符合李白的性格。
长歌陶然
酒喝到痛快处,二人不禁诗兴大发,于是“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长声歌咏,伴着松涛阵阵,豪情顿生。这里既是写实,也与前面的“青萝拂行衣”照应。当时有一支著名的琴曲《风入松》,李白对它很熟悉,他在《听蜀僧濬弹琴》一诗中说蜀僧“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就是化用了《风入松》的曲名。李白和斛斯山人吟唱高歌,与松涛相唱和,仿佛《风入松》的琴音浑然天成。二人吟唱得激情澎湃,浑然忘我,等到停顿下来,才发现已是“曲尽河星稀”。“河”即银河,从这句诗可以推测,他们喝酒的时间是在夏秋相交的夜晚。夏秋之时,银河最漂亮的一段、最密集的繁星上半夜时在我们头顶,后半夜天象改变,这一段银河往西边落下,所以就“河星稀”了。也就是说二人饮酒高歌,至大半夜方罢。
最后是“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李白醉了,主人见好友酒醉的样子,又笑了,这是由衷的欢乐,是情谊深厚的外在表现。情至深处,二人进入“陶然共忘机”的境界。“忘机”是什么意思?“机”,机心也,此处用了《庄子》中的一个典故,说的是孔子带着学生子贡经过一个叫汉阴的地方,看见一位老大爷在给菜园浇水,老大爷很奇怪,他从地上挖了一个露天隧道,抱着坛子沿着斜坡一梯一梯地走到井下去打水,然后又抱着坛子走上来。子贡说老大爷你这样太累了,我教你一个办法,你制作一个桔槔(古代一种汲水工具,在水边架一杠杆,一端系提水工具,一端坠重物,可一起一落地汲水)提水,可以省很多事。老人笑了一下说:你不懂,你说的桔槔是一种机器,我也做得来,但是机器都是构造复杂的东西,用了机器设备的人,心会变复杂,会产生“机心”,就把人类原有的心态破坏了。根据这一典故,后来人们把城府很深的心思称作“机心”。在这样一个晚上,李白说:斛斯,斛斯,我们两个喝这么多酒,唱这么多歌,大家如此快活,把人世间相互算计的把戏完全忘掉了!这就是“共忘机”。
李白之所以要写这首诗,大概就是因为这天晚上过得实在快活,让他难忘,必须要用诗歌把它记下。对于李白来说,沒有什么比与好友痛饮高歌、远离尘嚣更快乐的事了。他的这首诗虽然简短,但平中见奇,激情饱满,可说是五言古诗的佳作。5F797217-7FE6-462A-96F1-FEAAB7963A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