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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恋

2022-07-05康振敏

妇女生活 2022年10期
关键词:柳笛沙洲柳条

康振敏

平生爱柳。

不过我不喜欢垂柳——太婀娜,太缠绵,似高台舞女;我爱河柳,怒发纷披,秀颀健朗,似乡野村姑。

我的故乡坐落在一条小河边。河水在距村头不远处一分为二,从两旁绕过一片沙洲向南流去。日久天长,沙洲上长满了河柳,成了鸟儿的天堂,孩子们的乐土。

每年早春,柳枝上绽出鹅黄的嫩芽时,孩子们便折下柳枝,拧脱绿皮做成柳笛,吹出哔哔嘟嘟的声音。只有邻家女孩叫柳枝的,心灵手巧,用剪刀在柳笛上剪几个小孔,竟能吹出婉转的调调来,让我们惊叹、羡慕。

几场微雨后,柳芽渐肥,那是村民祖祖辈辈度春荒的“鲜物”,我们称之为“柳絮儿”。而真正飘飞的柳絮我们称“柳绵”。把柳絮儿撸下,用开水一焯,井水一泡,加点儿盐,或用来炒菜,或用来包包子,在春荒时充饥。

撸柳絮儿是大孩子和小媳妇们的事。大家挽着箩筐拥向沙洲,爬上树杈,攀上树梢,撸下一串串绿芽。我虽是男孩,却天生怯懦,爬树不行。柳枝是爬树高手,一根长绳一头拴住箩筐,一头系在腰间,哧溜哧溜,小猫一样爬到树梢上,用个长长的木钩钩住柳枝,一把把撸下柳絮儿,装满一筐用绳子吊下,我赶忙倒进我的筐里。她再把筐吊上去,接着撸。直到我俩的筐里都实实在在装满了,我们才结伴回家。

年年沙洲柳林里,我和柳枝都是撸柳絮儿的最佳拍档。两家包的黑面柳絮儿包子,我们交换着品尝,我总觉得她家的包子比我家的香。上学后,我俩每天形影不离,或一路追逐吹柳笛,或折了柳条编各种小物件。

柳枝俊秀,渐渐出落得如水边夭柳。不知从何时起,柳枝见我开始脸红,我一见她就心慌,一天不见心里又空落落的。

但从春柳发芽,到冬柳落叶,每见到柳枝,我脸红了又红,嘴张了又合,一直开不得口——我家太穷,除了床头桌上一堆翻烂了的书,家徒四壁。

媒婆开始在柳枝家进进出出,可听说柳枝一直不吐口,气得她妈每次都骂她好几天。

也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高考恢复了。我怀着撞大运的心理进了考场,竟撞响了命运之钟,考上了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晚上,我把柳枝约到了沙洲柳林里。她低着头,手里摆弄着几根柳条:“恭喜你……你好了……”

我说:“柳枝,我就想问问你,你……能不能等我4年?”她抿着嘴唇,手上拼命揪扯着柳条,一声不吭。

“你……到底同不同意?”我急了。

半天,她抬眼盯着我,狠狠地说:“不同意!”然后摔下揪断了的柳枝,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剩下我木木地戳在那儿不知所措。

入学了,教授讲古诗词,评析诗圣“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故乡沙洲柳林里的黄鹂、鹌鹑、斑鸠。

读王维诗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心中就生出莫名的怅惘,似有所失。尤其夜览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直叫人泪洒枕巾,彻夜难眠。

寒假回家,几次走过邻家瞄了又瞄,不见柳枝。问老娘,她长叹一声:“嫁了!”

“嫁了?!”我呆愣在那儿,“嫁哪儿啦?”

老娘头没抬,撩起衣襟擦擦眼角:“西乡。”

从此我也就死了心。生活按流程演进:读书,毕业,赴千里之外工作,结婚。闹市中不见河柳,嘈杂中听不到柳笛。

偶然的机缘,我来到黄河大堤。早春的料峭寒风里,茫茫的黄河滩上,长着疏疏密密的河柳。久违了!我拉下柳条,上面已绽出小米大的芽粒。缓步登上岸边的邙山,回眸远眺黄河,忽然发现河滩上竟浮着一团团烟雾,淡淡的鹅黄中透着软绿,如轻烟,似浮雾。我顿悟古诗文中“柳烟”的意蕴,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故乡早春的沙洲。

可我现在连故乡都没有了——因修水库,她早已沉入水底,乡亲们也因搬迁而风流云散。

一次去超市,我在冷藏柜里意外看到了用保鲜袋封装着的碧绿芽菜,仔细一看竟是久违的柳絮儿。一刹那,我的心狂跳起来——故乡的河流、沙洲,小猫一样爬上树梢的柳枝,都浮现在我眼前。

清明节回故土祭罢父母,我让儿子开车绕了几十公里,回到了我儿时的故乡。站在山坡上,眼前是浩渺的湖水。昔日的村落,梦中的沙洲,早已不见踪影。我不禁满怀惆怅。

收回目光,水线泥淖处,几棵瘦弱细柳,被波浪冲刷得露着黑胡子一样的根须。也不知是何方飞来的柳绵,让泥浆黏住,在此生根发芽,艰难地长成了这几棵树。我折下一段柳枝,做成一支柳笛,用力一吹,发出尖利的哨音,携带着一腔苍凉在水波上颤扬开去。不觉中,我已泪湿眼眶。

临走,我在一棵柳树上砍下一根手杖粗的柳棍,放进了汽车后备厢。一到家,我就把柳棍插进了楼前的花坛里。

十来天后,柳棍上爆出了几个肥硕的芽苞,油绿发亮,生機盎然。望着它们,故乡的河流、沙洲,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编辑:冯士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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