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野牛奔跑

2022-07-05傅菲

长江文艺 2022年10期
关键词:雪梅松阳野牛

傅菲

大土岭电站管理员老廖向好双老板辞工,说:一个人守这个山坞,守得发疯了,受不了。

好双老板说:你先缓缓,过了元宵,我物色了新管理员,你就回吧,难为你帮我守了3个月,不容易。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确实无人愿意来守。

电站建了34年,换了73个管理员,无人待得住。电站在山坞里,离大土岭村还有4华里地,一个月也没几个人来电站走走,请人来喝茶,也无人来。荒岭寂寂,是个鬼地方,除了哗哗的流水、风哭雨嚎,啥声音也没有。电站是小水电站,在田坑(山腰上的山坞)筑了一个12米高的水坝蓄水,水引入4米宽3米高水渠,走1华里,灌入水泥圆管,直通360米下的发电站,发电。发电站只有一间发电房、一间工作间、一间厕所、一间小厨房、一间卧室、一间预备用房。方圆3华里无人烟。这样的地方,除了鸟兽,还真没人待得住。

找了一个多月,好双也没找到合适的人来守电站。一日,好双去毛家村的女婿家吃饭,女婿请来邻居松阳陪客。好双爱酒,松阳善谈,是一对老酒友。松阳喝了半杯酒,傷心地说:去年春,老伴出了车祸,走的时候,言语都也没留下一句,我怎么安生呢?松阳说得涕泪横流。

好双说:老哥郎,你才62岁,找个事打发时间,别憋出毛病来,就给我守电站吧。有事做做,时间过得快。

过了元宵,松阳去了大土岭。松阳的女儿开着车,送他去,说:你在电站待不住,就来我这里住几天,陪陪外孙女。松阳望了望山坞,树木满山,初发新叶,画眉鸟在嘘哩哩嘘哩哩叫。他对女儿说:守几天看看吧,我待不下去了,就回毛家村。

在电站当管理员,很清闲。发电是电脑自动控制的,松阳就是巡查水渠和大坝、检查电线、控制用电开关。去水渠,是一条2华里长的斜坡,可以骑电动车往返。春季雨水多,蓄水也多,天天24小时发电。一日,松阳去巡查,见一头山麂溺死在大坝下,他捞了上来,拖到大土岭村,问:山麂怎么会溺死在水坝呢?

村人说:山麂在水渠喝水,掉下去了,爬不上来,就蹚水往水坝走,渠口水流急,就卷下去了,溺死。

松阳说:怪可惜的,活蹦乱跳的山麂死得好冤。

村人说:每年雨季,有十几头山麂溺死在水坝。

村人给山麂开了膛,掏出内脏,掏出一头麂胎,血肉模糊。松阳说:山麂怀胎了,胎都成型了。我们把山麂葬了吧。松阳又拖着山麂,在荒岭挖了土穴,把山麂埋了。松阳坐在草堆上,脸冰冰,对着麂坟说:死得这么意外,我接受不了。

每次去巡查水渠,松阳带一条棕绳、一个挂钩去。松阳想,万一山麂还在水里,没有溺死,就可以把山麂救上来。巡查了两个月,他也没遇上溺水的山麂。

清明到了。松阳回家给妻子上坟,哭丧着脸,对坟里的人说:你匆匆撇下我走了,我活得好无趣,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冷一餐热一餐吃,吃得牙齿痛。上了坟,又回到大土岭,饭也没吃,倒头便睡了。人老醒得早。松阳骑着电动车去巡查水渠,捞上柴枝、塑料袋、破布,捞到水坝,看见一头牛溺毙在水里。牛是会游泳的,水再深也不惧怕,怎么会死在这里呢?松阳去了大土岭村,问:谁家养了牛?有牛溺死在大坝。

全村不足二十亩稻田,谁会养牛啊。无人养牛。村人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做工了,6个中老人拿起铁锹、箩筐绳,去水坝。牛太重了,他们拉不动。越拉越沉。拉砂石的大钟开来四方车,用铁链绑牛头,用车拉。牛拉到了水边,大钟说:这不是耕牛,是野牛。大钟识得野牛。野牛牙槽更宽,牛角内弯更厉害,牛蹄也更大。

山上的野牛怎么跑到山下来了?村人不解。

可能是走丢了的。大钟说。大钟拉起野牛,回到村里,各家各户地分牛肉。

大土岭怎么有这么多野生动物呢?松阳这样想。他还没见过野牛。他生活的毛家村在盆地,他只见过黄鼠狼、野兔、山麂、松鼠这样的哺乳动物。他决定去山顶,看看野牛。

这座山叫毛楂尖。山巅有一个天然湖,约两个足球场大。湖如巨鼎,故称天鼎湖。湖边长着稀稀疏疏的矮柳和蓼草。草甸开阔而平坦,星朗月明。2006年秋天,高家畈(大土岭山脚下的村子)两个村民去天鼎湖抓湖龟,在湖边见到6头野牛在饮水。他们不知道是野牛,以为是谁家在草甸放养了牛,有了歹意。他们去赶牛,不料被牛追赶,其中一个人被牛角扠住了双脚,挑入湖中,差点溺死。两个人失魂落魄回到村里,说:野牛太犟了,差点死在牛角下。

村里的老人说,以前就有很多野牛,被人盗猎,剥了牛皮,贩卖给收皮货的人。有野牛的时候,山上还有土狼,狼在山崖上仰天长叫,声传十里。盗猎的人驻扎在湖边,等野牛来饮水。盗猎了几年,野牛不见了。不知道野牛是被灭了,还是迁到了别的山头。野牛不见了,土狼也不见了。

高家畈的木中是个偷捕野猪、山麂为生的人,知道山上又有了野牛。他带着铁夹、斧头和一卷编织袋,上山了。他驻扎在矮柳林。守了3天,一头野牛犊陷入了铁夹,唵唵唵,叫得十分凄惨。7头大野牛围着牛犊子,仰着头唵唵叫。一只母野牛拱牛犊子,帮牛犊子翻身,挣脱铁夹。牛犊子越挣扎,铁夹夹得越深。

挣扎了三个多小时,蹄子还是脱不出来,牛犊子疲乏至极,躺卧了下来,唵唵唵,死音叫了出来,沙沙哑哑。大野牛一直守着,天擦黑了,才离去。木中见牛群入了丛林,提着斧头走过来,狠狠地斧捶牛脑心,牛犊子惨叫了几分钟,头瘫倒在地,嘴巴淌着殷红的血沫,腹部在剧烈地收缩、起伏。野牛群听到了牛犊子的惨死声,返身回来了,哒哒哒,狂奔着,冲向木中。木中挥舞着斧头,边挥舞边逃跑,跑了一百多米远,跑脱了气,跑不了。一头公野牛用牛角扠在木中的腋下,把木中摔得老远。

木中的手机没人接,他家人知道他出事了。3个村民上山找木中,木中已被野牛踩踏得不堪入目。村民扎了木架,抬了木中下山。

再也无人上过山巅了。天鼎湖绿泱泱,草甸芳草幽碧。这个湖,不是天然火山湖,而是地下溶洞塌陷,形成了巨大的凹穴,集水聚湖。草甸长矮草,伏地而生,如织锦,野花不败。入了霜秋,草枯黄下去,哀哀瑟瑟。站在山顶,极目四望,百里苍山,飘云如絮。苍山墨绿,峰峦如林。而湖,始终寂寥。

湖越寂寥,越散发迷人的气息。鲫鱼、鲈鱼、翘嘴鲌、白鲦等各种野鱼,在潜泳或浪游。星星在漂游。深秋,数百只■来在湖中栖息。北风呼呼,■却不畏惧,居于草丛、矮灌木,扎深水夹食小鱼。■ 北归了,野花开遍。又一年的初夏,被季风捎来。野牛浩浩荡荡,返回了草甸。迁徙,既是季节的轮转,也是生活的远途服役。野牛撒开蹄子,在草甸在树林奔跑,肆无忌惮地奔跑。

树在剧烈地抖动,树枝碰撞着树枝。三头野牛在树林跑动,树叶翻卷起巨大的海浪。野牛如鲨鱼,藏在深水,喷起了浪柱,哗哗作响。这是松阳第一次看到活野牛。但他并不敢走近,只是远远地看着。野牛跑起来了。他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震动。震感通过他的脚心,传遍了他全身。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他既激动又惊骇。他的双腿在颤抖,情不自禁地颤抖。他想跟着野牛一起跑。野牛在林间奔跑,群山跟着奔跑,太阳跟着奔跑。树木、风、溪水,一起跟着奔跑。松阳听到了野牛的叫声:唵——唵——

鸟四散惊飞。野牛在吼叫,群山巨静。吼叫声扬起来,穿过莽莽群山,如惊雷炸响。空气炸裂,激荡起了树叶。野牛停下了脚步,在安静地吃草。森林陷入了死亡般的寂静。野牛停了下来,太阳也静止不动,山峰兀自高耸。峰崖上的黄山松,托举着苍天,百年千年孤独。大地恢复了安详。野牛伸出长长的舌头,撩一蓬草叶,撩进嘴里,潦潦草草地咀嚼。牙床在磨动,如石磨在咕咕磨动。野牛靠在冬青树上蹭痒,粗粝厚实的牛皮摩擦着粗粝厚实的树皮,嚓啦嚓啦,野牛眯起了眼睛,低声地叫,唵唵唵 。冬青树在晃动,树冠抖动。野牛又奔跑起来,髋骨耸起板结的肉块,蹄掌扣在泥地上,如木桩夯下去,夯出深深的蹄印。野牛奔跑起来,树木向后倒退,群山向后倒退。万物在消失,只剩下一团闪动的影子。

数亿个影子,堆出毛楂尖。毛楂尖是十数座高山堆叠起来的山巅。山叠着山,叠出尖塔状。山巅之处,是草甸,生长着岩芥、雏菊、毛茛、菊蒿、知风草、桑叶葡萄等。草甸之上,是峰叢。峰崖壁立如斗,形态或如莲花或如石笋或如巨蟒或如蘑菇云。

松阳在桐坞守了3天,才守到野牛。桐坞是山顶林坞,油桐遍野。他看到两头大野牛,夹着一头小野牛,从山梁上晃悠悠下来。小野牛卷着尾巴,磨蹭着大野牛,蹦跳着,唵唵唵 ,亲昵地叫。大野牛偶尔停下脚步,昂起头甩着尾巴,扇着大耳朵,打探四周。它们沿着溪坑边吃草,茂密的树林遮住了它们,也遮住了松阳的视线。他透过树叶缝隙,看到一群野猪往山坞乱跑,惊动了野牛,野牛也放开蹄子跑。野牛横冲直撞。树纷纷落下黄叶。桐坞呈筲箕形,遍地芒草,斜坡上的油桐林空落落,渡鸦呱呱叫。野牛冲上斜坡,消失在阔叶林。阔叶林如沉默的大海。野牛如鲸鲨,入了海,无踪无影。原始次生林被杂色的树叶所渲染,涌起热烈奔放的山色。这是山的底色,也是山的格调。

夜色来得早。太阳一落,山雾便出来了,鬼魅一样。松阳在电站守了两个月,就和大土岭人相熟了。吃了晚饭,他骑辆电动车,来村里和大土岭人打麻将。村头有一间杂货店,吃了晚饭,村人都在这里闲站、瞎聊,孩童索要着零钱买辣条、薯片、冰棍吃,玩手机的人就蹲在台阶上刷抖音,边刷边嘻嘻哈哈地发笑。他们打5块钱一索(20个子)的麻将,一个晚上输赢三五十块钱。

大钟是个爱打麻将的人,丢下筷子就来。牌桌上,他对松阳说:老哥郎,你得再找一个女人,给你烧饭煮茶,头疼脑热了,也有个人给你端一碗姜水。

松阳说:找个适合的女人,比什么都难。

牌玩结束,松阳骑个电动车回电站。他烧水洗脚。洗着洗着,他靠在椅子上发傻。他想起了妻子。他念起有一次,他去岳丈家,他喝醉了,歪歪倒倒走村口木桥,掉在水里。还好水不深,他游上了岸,浑身湿透。他妻子还提着酒壶出来给他,说:喝喝还魂酒,就不受惊了。他竟然接过酒壶,咕噜噜,喝小半壶,走路却不歪歪倒倒了。

夜晚是长的,如窗外的流水。松阳是个没什么爱好的人,除了打牌,就在电站的屋顶阳台上,泡茶小坐。四周是苍山,狭长的山垄往山高处斜深。草鸮在日暮之后,嘟嘟嘟,嘟嘟嘟,很有节奏地叫。它的叫声,像是以喙啄竹筒。4~6月,是草鸮求偶、育雏的季节,山野有许多草鸮,在每一个小山坞都有。夜深了,草鸮的叫声更烈了,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如密集的雨声。

山中多雨,夜雨如瀑。树林沙啦沙啦。

在端午前后,是暴雨季,闪电飘忽,滚雷轰天。这是发电最佳时期,他一日不离大土岭。一日,他穿着雨衣,徒步去水渠巡查,他看见2头黄麂,在水坝下挣扎。黄麂沉下去,又浮上来,四肢在滑动,头挣扎着探出水面,但水涡旋着巨大的漩涡,拖拽着山麂,往下吸。山麂沉了下去,水面冒出一阵水泡。松阳看着山麂溺水而死。他站在水渠边,无法施救。他想起了那头溺毙的野牛。野牛拉上岸,嘴巴还是裂开的,满嘴的泥沙,四肢僵硬地伸直,腹部胀得像个牛皮鼓,眼球暴突。

松阳把山麂捞了上来,葬在山边。这是它葬的第七头山麂。

择了一个晴日,松阳去了山顶草甸。从大土岭到草甸,需要走3个半小时山路。山路很窄,沿着田坑,螺旋而上。密林遍布,木荷正在发青,嫩黄嫩白的新叶簇拥树冠。灰胸竹鸡汹涌地鸣叫:嘘咭咭,嘘咭咭。它越叫,山林显得越幽深。苔藓在叫声中油绿了。松阳是走惯了山路的人。年轻时,他常去大山里偷木料,晚上出发,走二十多华里山路,砍下杉木,去枝剁头,扛回来。在肉价一块五的年代,卖一根木料可以赚四十多块钱。他靠偷木料,娶了妻子盖了房子。孩子读书以后,他不偷木料了,跟中学的水电工学了水电安装的手艺。刚结婚那几年,他偷木料,他妻子跟他一起上山,给他打手电筒,陪他说话。

在草甸,他看见野牛奔跑。一头公野牛领着野牛群在奔跑。一共12头。他数了两遍。野牛踏过草丛,踏过石堆,踏过泥浆。牛角像两把乌铁锻造的弯刀,插在牛头上。牛角在发亮,闪电一样发亮。野牛低着头,耸着肩胛骨在跑。如山脉游动。野牛沉默着。大地深处的湖泊沉默着。普通鵟沉默着。它们是沉默的巨石。

泥浆、尘垢,被野牛抖落了下来。野牛被风洗得干干净净。野牛是草甸上一团团挪移的影子。野牛拖着大地挪移。野牛的鼻息如同巨雷。牛蹄踏落,湖水荡漾。野牛停下了脚步,来到湖边,啃食青草。但他不敢靠近野牛。他蹲在天鼎湖的矮柳下,目不转睛地看着野牛群。两头野牛犊子夹在野牛群中间,扬起牛蹄子蹦跶。

野牛群入湖,滚浆,翻转着身子扬蹄、屈伸四肢,嘴巴在嗤嗤潽气。野牛站了起来,慢慢走入深水,浮了起来,开始划水。野牛像笨拙的木船,在湖中划动。它们潽着水花,眯起眼睛。牛角竖在水中,像桅杆。野牛群像散开的船队。

散漫、憨厚、朴实的野牛,在冲击着湖浪。湖浪并不高,也不急。鱼群在湖浪中急跳。牛背鹭低低地飞,嘎嘎嘎。数百只牛背鹭在低飞鸣叫。天鼎湖不是一个寂寥的湖,生机藏在每一滴湖水里。

在大土岭村带外甥的雪梅,送了一条小狗给松阳。她骑电瓶车,载着小狗和一篮辣椒、黄瓜、苦瓜、丝瓜,来到电站。电站无人。松阳去水渠巡查了。她在电站门口的梨树下等。梨树结着青梨,她摘了一个吃,涩涩的。等了一会儿,松阳还没来。她抱着门口的一盆衣服,在水池上洗。衣服只有三件:汗衫、内裤和长裤。洗了衣服,晾晒了起来。晾晒了,她拉了拉直衣服。松阳来了,说:我的衣服汗臭味重,熏人了,你洗了衣服,我怎么敢当啊。

我又不是来洗衣服,是送小狗给你,顺带给你时鲜菜。雪梅说。

我没养过狗,我怕狗。你怎么想到送一条狗给我。松阳说。

你一个人在电站守着,也没一个伴,狗可以当个伴。我家的狗,下了一窝胖崽,有5只。我家的狗都很乖顺,但凶起来也特别凶。雪梅说。

我怕狗。我见了狗心里发怵。松阳说。

雪梅抱着狗,摸摸狗头。狗嗯呢嗯呢地叫。雪梅说:我家的狗不咬人,会咬野鸡野兔。

我自己的嘴巴都顾不了,我怕饿着你的狗。松阳说。

你养了狗,你就舍不得狗餓。再说了,你外出有事,和我说一声,我也会来给狗喂食。雪梅说。

松阳收下了狗,用一根布条拴住狗脖子,套在窗户下。雪梅坐了一下,骑电瓶车回去了。松阳也没留她喝杯茶。松阳看着晾晒起来的衣服,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雪梅是橘溪人,女儿嫁在大土岭,和女儿一起带孩子。几年前,雪梅的丈夫因三叉神经痛,痛得嘴巴都歪了,在县第三人民医院做手术,实施手术时,出现了医疗事故,死在手术台上。雪梅便一直寡居着。儿媳不怎么待见她,她便常年住在大土岭。她是个勤快人,种菜养鸡,帮着女儿。松阳见衣服晾在竹竿上,便知道了雪梅心思。

狗养了两天,狗咬断了布条,自个儿跑回雪梅家。松阳巡查回来,见雪梅用一根花绳牵着狗,站在梨树下。雪梅说:小狗恋狗窝,我备了一条花绳,拴得牢靠了。雪梅摆弄着花绳,看着松阳。

松阳说:我这里就像个路亭,躲躲雨还可以,可还真没个狗窝。

雪梅说:半条破棉絮就可以做狗窝了,哪有那么费事。雪梅从水池边,提起竹筐,摆在屋檐下,抱狗下去。狗卧在竹筐里,探起头,嗯呢嗯呢叫。

松阳说:你送了狗,还连带送个狗窝。

雪梅说:狗没窝,就叫流浪狗。

松阳噗呲一声,笑了。两人站在梨树下,聊了好一会儿。雪梅说:听说你去山上看过好几次野牛了,你方便的话,也带我去看看。

松阳说:野牛莽撞,我都是躲起身子看,哪敢带你上去啊。野牛和牛长得差不多,没啥值得看。

雪梅说:牛比马有力,有力的东西都好看。

松阳说:不是上了山就可以看到野牛,野牛很神秘。神秘的东西就有点恐怖。

雪梅说:野牛又不是鬼。

狗爬上竹筐,往梨树下跑。可跑不了两米,被花绳拽住了。狗绷紧了脖子的花绳,汪汪汪,叫了起来。雪梅骑上电瓶车,回村了。松阳用手拍拍狗头,自言自语:绳哪拴得了脖子,还是会被你咬断。

狗长出了骨架,撑起了结实的身子。秋天就来了。秋是暖秋,梨树二度开花。

事实上,入了秋分,电站发不了电了。水断流。好双对松阳说:水渠有3年没有清淤了,今年断流早,请几个民工,把水渠和水坝清清淤。

大土岭是小村,没劳力。松阳去高家畈请。民工一天工钱是180元,还得包一餐午饭、发一包15块钱的烟、下午加一个5元的点心。清淤是重体力活,得加20元工钱。松阳是个爽快人,说:午饭还上好酒,我陈了5年的谷烧,留给大家喝,干起事情也有劲。

民工定下来了,可烧饭的人难找。烧饭的人,需要体力,需要厨艺,需要精打细算。松阳找到雪梅,说:我们电站要清淤了,想请个烧饭的人,工钱是60块一餐,你方便的话,请你帮个忙。

雪梅说:请几个民工?

松阳说:一天6个人,分3个班组,这样方便安排。

雪梅说:我问问我女儿。

水渠清理了23天,完工了。又去清理水坝。水坝淤泥厚,柴枝多。清理到坝底了,民工挖出了一具白骨。白骨完整,看起来是一头牛的骨架。松阳说,肯定是野牛溺死在这里,没人发现,沉下了水,被淤泥盖了。民工把野牛的骨架抬进了电站预备房,用一个木架支撑了起来。

清淤完工,已是冬天了。松阳提着20斤谷烧,答谢雪梅,说:你的菜烧得好吃,事做得干净,好双老板很满意。

雪梅说:好双老板满意又不是你满意,要答谢,也得好双老板来呀。

松阳说:老板满意了,我就更满意了。

雪梅说:用酒答谢,当我是酒鬼了。

松阳说:酒鬼好,酒鬼好。酒壮夜胆。

松阳回了电站,狗在梨树下汪汪叫,叫得格外親热。松阳心里一暖,又多出几分凄楚。他想起了妻子,孤零零地埋在山上。他打开了房门,拿起一块干净的毛巾,给野牛骨架擦灰尘。灯光有些灰暗,光照着他的后背。他弓着腰,很细致地擦。擦完了,他站直了身子,点一根烟,抽了起来。他很少抽烟。烟撅在嘴皮上,并不吸。他转过身,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梨树的影子倒在门框上。风呼呼地吹着,树枝沙沙作响。天黑得又沉又重。风是北风,从山顶往下刮。似乎这是一个将雪未雪之夜。山麂的叫声似吠非吠,从田坑的山垄传来。这是母山麂的叫声,声传三里。山麂在求偶。山下的村舍已死寂。稀稀的灯光加深了冬夜的死寂。天空的虚光透下来,大地深沉。狗在嗯呢嗯呢地叫,摇着尾巴。

女儿打电话来,问什么时间回家过年,松阳才意识到自己有一个多月没回毛家村了。松阳说:我挖两天冬笋就回。

大土岭产冬笋,他要多挖一些。田坑两边的山梁之下,满山茅竹。他骑电动车去,挖半天,可以挖五十多斤。上午挖,中午睡一会儿,下午又去挖。雪压爆了许多茅竹,竹林变稀了。在傍晚,他下山时,听见水坝边的树林沙沙作响,被什么东西在挤压、冲撞。水坝无水可蓄,沟沟里长了茂密的水草,青绿绿。他以为是野猪下山,拱芋头田了。他停下车,看见一群野牛挤过树林,来到沟沟吃青草。草甸被冻了,草已枯黄,野牛往下迁徙,寻找草场过冬。但野牛下到田坑吃草,还是第一次。

野牛群有15头野牛,其中有3头牛犊子。他怔住了。这么庞大的野牛群下山,并不多见。野牛是神秘的动物,惧怕人,远离人居之地活动,听到人声就逃跑,发足狂奔。野牛散落在沟沟,啃草,时不时地仰起头,观察四周的动静。沟沟是一条淤泥沟,雨水把泥浆冲刷下来,堆积在山溪两边。断流后,淤泥长马塘草、鸭跖草等。夜色慢慢垂降,野牛往山上走。松阳见野牛群走远,他骑车下山。

到了电站,夜完全黑了下来。他拧亮灯,见桌上摆着两盘菜,被大盘子反扣着。他掀开盘子,是热腾腾的小炒肉和水煮豆腐。松阳抱出一坛谷烧,斟了半碗酒,一个人喝了起来。菜是雪梅烧的。她烧的菜,咸淡适中,偏辣。他爱吃。他知道,雪梅是个好女人。清淤时,在水坝挖出了很多娃娃鱼,大的娃娃鱼有两斤多重,小的娃娃鱼和泥鳅一般大。民工把娃娃鱼装在水桶里,带回电站,请雪梅红烧起来吃。雪梅提着娃娃鱼,送到下溪(另一个山坳的山涧)放生。她买来猪蹄和清水鱼,烧给民工吃。山里人都识得娃娃鱼,夜里会发出婴儿哭叫的叫声,鳞细若无,头壮形扁,体长蹼宽,形似黄鲶。她是个心善的人。她贪念娃娃鱼。娃娃鱼长大成年,需要5年,多难长啊。

松阳想,回了毛家村,他得告诉女儿得告诉妻子,他认识了一个心善、温和的女人。女儿不答应,他便不回电站上班了。女儿是他唯一的孩子。女儿是他心头肉、掌上珠。无论他心有多烦、事有多乱,看到女儿,他就不烦不乱了。

喝了酒,吃了饭,松阳烧水洗脚。他又给野牛骨架擦灰尘。这是一副高大齐整的骨架,长约3.2米、高约1.5米,牛角约0.8米长。骨白如石膏。这么强壮的野牛,跑起来风驰电掣,掠起狂风。但它死于水。水漩涡吞噬了它。它哪会知道自己死于漩涡呢?生命有许多意外,有意外的死亡,有意外的惊喜。野牛不知道这些,人也不知道这些。谁可以保有平常心、惊喜心而生活呢?遇见就好好珍惜,不要奢望太多。

元宵节,松阳请好双吃饭。好双说:时间过得快,你来电站有一年了。你做事,我很放心,你和村民关系处理得好,省了很多烦心事。

松阳说:我拜托你一件事,想得到你的支持。

好双说:是想请我说个媒吧。这个事,我太乐意做了。人活一世,一定要做一次媒人,不然的话,下一世要赶猪牯(方言:猪牯即种猪)。

松阳摆摆手,说:我这个岁数了,哪还要媒人。我们那条水渠,春季水灌得满,年年淹死十多头山麂,还淹死野牛、野猪,祸害了它们。

好双说:你的意思是什么?野兽掉下去,那是没办法的事。我们不可能日夜派人看守啊。

松阳说:在水渠两边,在大坝上,围铁丝网,拦起来,野兽去不了喝水,也就不会掉下去了。

好双说:这笔开支大,我出不起。

松阳说:这个电站,一年可以赚四十多万利润,枉死了那么多野兽,我作为一个管理员,我于心不忍。野兽的命也是命,命折在我手上,我心里下不去。

好双说:野兽死了,捞起来吃,还可以加加餐,比猪肉好吃。

松阳说:我们是以水谋利,野兽死于水。我们有责任预防野兽落水。

好双说:几十年了,我们一直是这样管理的。再说,电站马上要改造了,机器老化,我们要更换机器,哪来那么多钱。你老哥多多理解我。

松阳说:我做一天管理员,我就不能当睁眼瞎。我是这样提个问题,解不解决,是你的事。我又不能强迫你出钱,去拉钢丝围栏。

好双说:以后再说吧。

过了元宵,松阳提着包,去了大土岭。松阳特意去一趟县中,问网球场的造价。学校负责基建的人说,铁丝网差不多要每平方90元的单价,更粗一些的铁丝网,会贵一些。松阳算了一下,栏2米高,光水渠就要花36万块钱,还不包括栏柱和安装。他泄气了。

他去巡查,又捞了一头山麂上来。

一日,大钟请松阳吃饭。土豆焖腊肉,特别好吃。松阳问:这个土豆哪里买的,这个种好,吃起来又粉又香。

大钟说:自家留的种,自己种的。你喜欢吃,下午你带一些回去,你自己去挖,想吃多少挖多少。

吃了饭,大钟带松阳去挖土豆。土豆种在山坞,有些偏。土豆地被钢丝篱笆围着,人得跨过篱笆。松阳喝了些酒,脚浮,一脚没跨过去,篱笆轧丝勾住了他的裤脚,丝勾扎进了肉。他扯了好久,才把轧丝顺了出来,满脚踝鲜血。

松阳问:你种这个土豆,围钢丝干嘛,扎脚。

大钟说:防野猪。没扎篱笆,野猪拱土豆,种了沒得收。扎了篱笆,野猪不来了。轧丝扎肉。

松阳问:这个篱笆,单价怎么算。

大钟说:4毛钱一米,丝粗一号,贵两毛。

松阳说:轧丝篱笆防野兽真是好。

大钟说:我这个小号扎丝,可以用12年,很划算。

松阳砍来很多松木。松木约8公分粗、6米长。一天砍4捆,一捆12根。他砍了3天。松木堆在电站院子里。他借来电锯,一根锯2截。他削尖一头,松木成了桩木。他把桩木打在水渠两边,间距1米。他把钢丝篱笆卷成长笼,扎在木桩上,拉成篱笆。他把整个水渠和水坝,用钢丝篱笆围了起来。

扎完了篱笆,已过了端午。他向好双辞工了。好双说:好好的,你怎么就不干了呢?是不是嫌弃工资低了。

松阳说:做工的人,总有辞工的时候。我哪敢嫌弃工资低。我这样年过花甲的人,拿4500块的月薪,不低了。事也轻松,不耗体力。

好双劝了好久,松阳也不说原因,就说要回毛家村。好双说,是不是那个雪梅不合你心意了,你打退堂鼓了。松阳被好双说笑了起来,说:她不嫌弃我就阿弥陀佛了。

好双说:老哥郎,等我物色了新的管理员,你再辞工吧。

松阳也就不好绝好双脸面了,说:等你物色了,我再走。

好双迟迟没有物色到守电站的人。松阳又干了一个月。他看了工资卡,每月多了500元。他给好双打电话:你怎么好好的,给我加工资啊。是不是我这个人太小肚鸡肠了。

好双说:老哥郎应得,以前是我吝啬了。

松阳说:人有一张脸,钱有一张脸,我好财了。

7月,是野牛产仔的时候。松阳带上雪梅去山顶看野牛。山顶草甸,花色涟涟,草色如浪。草甸空旷,除了野兔和山鼠,其它四只脚的动物,没看到。松阳对雪梅说:我沿着湖边跑一圈,跑给你看看哈。湖瓦蓝,牛背鹭在浅水处,轻轻巧巧地站立。牛背鹭的倒影一团白。云朵一团白。松阳脱下汗衫,跑了起来。他在跑,他的影子在湖面跑。矮柳的影子在移动。牛背鹭嘎嘎惊飞。

一圈跑下来,大汗淋漓。松阳问雪梅:我跑得怎么样。

雪梅说:跑起来像一头公野牛。

松阳说:你又没见过公野牛。

雪梅说:你就是公野牛。

在草甸溜达了一圈,他们下山。他们刚走到草甸边沿,一群野牛从森林跑了出来。野牛在奔跑,横冲直撞。野牛群四散,拱着头,耸着牛角,摆出一副随时斗架的架势。野牛在吼叫,拖着长长的高声调尾音,唵——唵——。野牛的鬃毛扬起,抖着壮实的肉块。野牛蹄踏下去,土层开裂。野蜂四处逃飞。矮灌木被牛蹄踩断,石块被牛蹄踏得粉碎。

鱼在跳。湖面涌起细浪。落英缤纷。矮柳在晃动。鹞子越飞越高,落在峰丛的黄山松。野牛还在奔跑,脊背隆起,山脊一样隆起。四周只有野牛奔跑的哒哒哒蹄声。蹄声响彻。浪头一样的蹄声,一浪推一浪。天空高阔。

草甸上的人,感觉到自己的心肺在剧烈地震动,血涌全身。

责任编辑  楚    风

猜你喜欢

雪梅松阳野牛
美洲野牛当宠物
陪伴成长,一路花开
——记荣成雪梅读书写作团队创立人杨雪梅
一起去看“欧洲野牛”
松阳:以科技为引领 推进产业转型林业增效
松阳香榧迎来发展新篇章
田园松阳 宜尼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