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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向正面生活的深刻书写

2022-07-05王苏辛

长江文艺 2022年10期
关键词:背景细节小说

王苏辛

董夏青青写小说很早,在《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刊物早有发表作品,在文学界引起了关注。2018年,她的短篇小说集《科恰里特山下》出版,将她的写作较为全面地呈现给大众。这本书也大体展现了董夏目前阶段的写作视野和风格。她擅长书写边塞苦寒条件下,人性情的养成和精神状态的变化,同时人物的生活轨迹并不局限在边地。小说中的人物大都处在壮年,面对的环境十分复杂。背景的奇崛色彩在缓慢又略显沉重的叙述过程中得以收束,荒凉被撑开为无垠的大地,无意间又呈现出一种自然的质地,有限的自然环境成为内心褶皱的一部分。

对于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作家而言,头脑中的图画和真正的现实生活正在进行激烈的交锋。而董夏选择的摊开来写的方式呈现了这番交锋后的成熟状态,给读者和评论者还原了这一精神图景的演变与落地过程,可以一定程度代表国内现在青年写作的比较好的一个面相。

尤其在《科恰里特山下》这本小说集的诸篇作品中,会发现,小说的线条非常多。这说明作者对每一个细节的观察都是全面的,而这一个个的全面又构成小说的完整。同时,作者擅用停顿,将一些认识反复置放进同一背景中再次发现,或是深化。这个略显艰涩的过程,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净化过程,也是因为这种呈现方式,我们才有可能去理解作品里的人物,为什么在那样一种恶劣的环境下还可以不抱怨。

同时,董夏的小说密度很大,背景变化裹挟着叙事向前走。故事常常通过细节,而非剧情来铺陈。这让我不觉想起阅读一些现代西方小说的感受,情感作为牵引力,背后复杂的背景信息与精神面貌的微妙捕捉才是重点。但是现代小说多讲述下沉的故事,而董夏一直书写的是上升的生活,用的是正面进入的叙事手段。看起来叙事张力并不明显,但背后巨量的信息又像一把伞,慢慢将小说撑开。

在类似题材的小说中,我们往往看到的,是本来就已经接受自己命运的人物形象。我们对小说背景的认识,也完全是被人物状态带出来的。也因为背景对小说信息的提示,阅读者常常会错以为这些在边疆的人是被边疆所塑造的,而并非从一开始就有他们的独特性。通过阅读《科恰里特山下》《近况》《垄堆与长夜》《河流》等短篇,我们会发现,里面的人物有许多是在去边地之前就已经经过完善教育,有自己独特和独立思考的人。或者更确切点说,他们是从一个完成的人,到重新发现和认识完整的一些人。这样的叙事选择,一定程度上调整了我们对青年军人的认识。如果说从幼稚到成熟是更加明显的叙事变化,那么从一种成熟到更新的一种成熟其实是更加考验作家功力的。而董夏显然乐于呈现这样一种更复杂的精神生活。这个过程经过细致和反复描画,终于不再是单向赞扬的简单模样。

《近况》中,主人公生在军人家庭,但对从军这件事有着自己的信仰辨认。他的认同与迟疑都经过深思熟虑的过程。甚至,他对自己的怨也认识得很清晰,因此他的净化过程又艰难又坚决。董夏提出了一种思路,就是真正让人坚持下去做一件事的,是一个人的性格,或者说性情。所以,“性情”才是“专注”,“性情”才是“才华”。董夏小说搭建的是一个高度理性的情感世界,是一个有理想,却并不反向认识,或者说并不要求理想和生活契合的心中有责任的人。他们内心对生活的认识有棱角,对自己的选择也没有过高的判断。甚至,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有功的人”,以至于他们被我们看到时,我们也不觉得他们是“有功的人”。可这并不是说,董夏在把一个“功臣”降格为普通人,她只是用这些人的目光,这些人的认识,在书写。因此,我们能感受到小说中情感的平等。于是,这样一些或许可以在新闻报道中被授予军功的人,才让人觉得没有距离感,仿佛阅读者也接受了小说中的“责任”与“代价”。这是非常难的书写,要求作家本人的理解程度。董夏用最大限度的冷静去处理很可能被传奇化的素材,比较准确地呈现出一种人格的形成过程。通过不断地递进描绘,把他们带到读者面前。如果说在现实世界,这样一些人是用脚,用耐力,用身体的苦痛,丈量着自己的位置和责任,那董夏在小说世界,就是以一块块精神的砖石,把自己推到他们的命运深处,与之同呼吸。

在近来广受关注的小说《冻土观测段》(《收获》2021年第4期)中,董夏青青以镶嵌群像的方式铺陈了青年战士从战场上下来后的过程。主要叙述者“他”(排长)和一名牺牲的战士许元屹像两条不同的线索,交织出不同时间点的同一个战场——倒下的躯体暗示着军事斗争的酷烈,而整理战场的过程却又因随时发现和触碰到的死亡,让生者备受折磨。牺牲就在眼前发生,身体的磨难被融合进“他”的双眼,亲历的死亡又仿佛打开了第三只眼,构成小说的另一重维度——在斗争的暂歇中迅速整顿身心。

整篇小说不过三个章节,却常常需要停下来思考。文中浓缩的现实信息十分巨大,读完会觉得小说更像篇幅较长的中篇。和先前引起关注的短篇《科恰里特山下》一样,这篇小说一开场也是直接写事件,“那日的军事斗争结束后,他和另一个人把一名倒在地上的小个子兵架在盾牌上”。而小说的第一个高潮在第一节中就已出现,排长经过一片伤员,又看到河道中赤裸裸的牺牲——

一個人头脸朝下,四分之三的身体陷在水浪里不受控制地摆动和摇曳。

“他”“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呻吟”,但年轻战士还是提醒道,“那是许元屹班长”。

这样一节内容所涵盖的画面,其实早已构成一篇完整的短篇小说镜像。可董夏却没有止步于此。很快就到了小说的第二个节点——

而地上那张面孔,生命尽管一滴不剩,仍旧半睁的双眼还被什么驱策,紧盯外面的世界。他忍不住回想那个人方才用一根手指头,戳了戳同伴眼皮的动作。又偏过头来看着那个人此时把手伸进敞开的方便面袋子里。因为手哆哆嗦嗦,袋子簌簌作响。

所有的细节,在董夏青青的笔下,都构成了生命的原动力,求生的本能与对尸体的惧怕,还有对战友遗容的简单整理,里面交杂的心思,根本难以直接呈现。董夏深谙于此,于是仅仅留下几个动作,一并刻画出几双不同的眼睛对同一个细节的反应。也是因为有了这些必要的铺垫,后面排长与战士们的交流,各种事务的安排和背后的纠结与心理建设,都变得真实可感。直到关于许元屹的部分彻底打开,小说图景终于跟着一下子更开阔起来。三个章节的安排,颇有从水面到水下的意思。董夏没有拘泥小说本身的叙述时间,而是将主要故事发生的时间作为叙述背景。所有镶嵌其中的细节、感受、人物,在小说彻底打开的瞬间,全部浓缩成独特的背景语言,缓缓进入到一个相对平静、平稳的节奏,在流动的静止中,让小说的时间也因此停下来。仿佛在回到故事的开端,也来到小说的结尾。

或许因为其中浓缩着对当下性的捕捉,《冻土观测段》中的情感较之董夏青青过往的作品稍显浓郁。这也是一篇她为数不多的,能看到一些显白情感的小说。但即使在如此悲恸的背景下,董夏依然做到了一定程度的节制,着重书写了战士面对可能的牺牲所做的“准备”。正面书写非常容易流于表面,又非常容易因为其中出现的死亡,削弱斗争之后更漫长时间的心理修复过程。同时,小说很有电影感,如一部镜头极多的电影。背景信息跟随着人物心思,细腻呈现。虽是一篇篇幅没有很长的小说,却也能让读者对小说的背景有着比较全方位的认识。小说中出现的诗句,仿佛能带着人的泪水落下来,却也并不指向诀别,而仿佛是另一种安慰——战士在考虑到人生终点的时刻,也没有忘记去安顿周围的人。有的战士可能给到的只有一个镜头,但董夏还是给予他们应有的位置,把每一个细节尽可能做到了有用。虽然有用力之感,却也烘托出叙事的陡峭。

与《冻土观测段》不同,短篇《在阿吾斯奇》(《人民文学》2019年第8期)写到的“牺牲”却是通过转移烈士骸骨完成的。在过往一些军旅题材小说中,这些事往往作为几个细节交待过去了。但董夏将之作为主体事件来处理,让人对牺牲,对生命本身,有了新的认识的机会。倘若把“牺牲”作为一个人生命的意外,那么“捡拾遗骸装箱”更像是亲人、战友去为烈士完成的一项把他曾经的生命重新拼接完整的工作。每个人和烈士生前的情谊是有差别的,呈现出的状态也有所不同。董夏拿捏得比较准确。她写到烈士的弟弟的恸哭,却节制着主人公“他”的情感。而他们共同面对的背景是,必须在暴雨之前完成这项工作。这意味着,即使看起来是混合着私人情感的一件事,却依旧是一桩公事。所以,当“他”爬出坑外,烈士的弟弟会“鞠了一躬”。这种庄重,是日常生活中更加少见的,却因为董夏对情感位置的准确把控,让人對这些难得一见的场景,表示信任。

“回到连队,教导员用鸭架子替换了他原本的饭菜”,这一日常的细节,又让人迅速体味到连队其实是他们的“家”,甚至也必须是家。否则,一个人很难在那样的地方撑下去。在随后的交谈中,军人们甚至提到和转述了一些身后事的想法。他们的身体不像普通人,想埋在哪大概就可以埋在哪。甚至连身体的归宿,竟也暗暗和边境那些我们可以想象的战斗牵连在了一起。这些深层的东西直接去写,非常难。所以董夏做了一个日常化的处理——在对话中缓缓道出,把军人各自的情感融入其中,也就让细节变得更准确——虽是细节,却并不破碎,让小说所涉及的沉重多了一些生动、一些庄严,情感也相对更幽微、柔软一些。在某种程度上,这篇小说更像是《冻土观测段》的一截前奏。《冻土观测段》中,董夏借人物之口说出“拉到前线就是教育”,而在这篇小说中,能看到即使在战争的后方,可能也是教育。

我自己特别被《冻土观测段》中的一个细节所触动,也是一句借人物之口说出的话——

“听着都太不像是21世纪能有的事……”他说,“所有的战斗手段,都比战斗还古老。”

这句话涉及的信息很复杂。在军人眼中,他说的可能是更严重的事实。而对于我们这些不了解战斗,对前线一无所知的人,又有着另外一番含义——有时候在和平年代久了,会以为再次有战斗,会与过往时代不同,甚至会认为任何战斗都可以尽量通过调解的手段解决,对所有战斗都会持反对态度,却忘记,甚至根本不愿与去了解战斗本身所面对的基础事实。

阅读董夏的小说,或许可以重新思考战斗、战争背后的东西。在斥责残酷的时候,是不是可以想一想更加严峻,更加复杂的问题。这或许不是这篇程度极其有限的评论所有能力探讨的,但不妨说,思考者应该给自己更多沉思的机会,由此才可能触动到一个时代最关键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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