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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三日意外事件

2022-07-05吴祖丽

长江文艺 2022年8期

吴祖丽

周大春起得迟,夜里没睡踏实,天亮时在被窝里划拉会儿手机,迷迷糊糊睡了个回笼觉。等他起身洗漱,屋子里静悄悄的,姜淑慧已经出门。他有些恍惚,定定神才想到自己已经不用上班。他坐到餐桌前吃早饭,杂粮稀饭,白煮鸡蛋,一小碟切成斜刀块的韭菜饼。外面太阳很好,明晃晃的,不太像是腊月里。

他们住一楼,前阳台出去是个院子。院子东边长着几株爬藤月季和一些多肉植物,月季缠上白色镂空栅栏,开出几朵紧紧的朱红小花。靠西墙是个水泥砌成的狭长花圃,贴着米色马赛克瓷砖。花圃当中是株一人高的月桂,其下是排列整齐的泛霜的菊花青菜。院子不大,收拾得干净整洁。一楼带院子的房源稀缺,整个瑞玺也就两幢八套。他们这幢位置尤其好,院子外面就是草坪。草坪上种着许多树,以及修剪齐整的郁郁葱葱的灌木。喜鹊喜欢在八株香樟树上做窝,每天带来远远近近的呢喃鸣啼。

周大春庆幸买得早,价格还不贵,赶在一波涨价潮之前。慢慢装修好搬进来,又在姜淑慧的力促下卖了之前的旧房。房款到手大半支持女儿在苏州购置了学区房。果然半年不到,二手房价格一路下跌,有的非学区房几乎无人问津。为此姜淑慧常常自叹英明。周大春笑笑,一个小学数学老师的英明。他拎出几挂香肠两三块咸肉,挂到院墙的铁钩上晾晒,抬头看到姜淑慧正沿着人工湖边的防腐木小道往回走。黑色束腰羽绒服,乳白色运动裤,小巧玲珑的身材,她一向瘦而轻盈,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姜淑慧总说戴口罩不舒服,慢慢倒也习惯了,每回出门都捂得严严实实。她总是比他更容易适应新的东西,新的环境。姜淑慧小他三岁,退休两年多。她小教高级,原是可以延退到六十岁,为了帮女儿带孩子,果断办了手续。可可现在上幼儿园了,苏州那边的爷爷奶奶也能腾出手帮忙照看。她就湖城苏州两边跑,但凡在家,每天早上要到人民公园打太极拳,一周两次到老年大学上课,安排得井井有条。

姜淑慧从人民公园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她说,你知道吗,楚建明把老婆的情人打死了,人已经被关进看守所了。

周大春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人,哪个楚建明?

还有哪个楚建明,就是原来跟你同过事的。

周大春不敢相信。应该有十来年没见了,搜寻记忆就像冬天的早晨透过结满霜花的玻璃窗往外看,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周大春下意识地说,不会吧,他不是在北京,那个什么至善集团副总?

我开始也不相信,可是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她划拉手机,你看视频都出来了。周大春摘下眼镜凑上去,视频里是个妆化得很浓的女子,腊月心里穿着裙子站在风里,唇红齿白吧啦吧啦地说,这里是城西花园,我身后的别墅就是楚某的家,昨晚十点多钟警车来把人带走的,有人说那个男的当场就没了,有人说送到医院之后……

女子身后是幢别墅,金色镂空铁艺院门紧闭,院子里长着茂密的花木,晾着被单和衣服。视频下方还有则醒目的标题:二月三日的意外事件。

周大春说,楚某,怎么就是楚建明?

这还有假?我们一起打拳的余姐跟他家隔壁。

二月三日。也就是昨天。现在的手机总是很快把各种消息带到你身边。周大春旋又想到,二月三日,正好是他办理退休手续满三个月的日子。他以为自己等待退休很久了,但这一天真的到来还是有些怪怪的,多年习惯、思维和规律的打破,偶尔令他感到一丝迟疑和茫然。或者还不止这些,人生的某个部分剥离开去,多少是有些钝痛的。女儿说,爸爸你养只狗吧,每天遛遛狗正好锻炼身体。可可在视频里雀跃地说,外公,外公,我要狗狗,我要狗狗。他笑笑,女儿希望他养只小狗弄弄忙忙,打发时间。他觉得还不至于。想起小时候養过的一只纯黑的柴犬,三四岁上被邻人偷去炖了,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想养狗。姜淑慧喊他一起打太极,他要不说等等吧,要不就说没意思。他买了张新书桌,置办了笔墨纸砚,书房变得气韵生动,很像那么回事。他决定从横竖撇捺习起,却迟迟不能落笔。

二月三日的事件还有后续,都是那个余姐带来的。楚建明进去后,杨会计被儿子接到南京去住了。余姐说,他们没有带走那只羊,羊关在院子里,镇日哞哞哞哞地叫,怪可怜的。

哪来的羊?周大春惊讶。

还能有谁,楚建明呗,不就是为了摆谱嘛,从内蒙古带回来的一只羊,说是羊奶营养好,要喝新鲜羊奶。两三年也没见产奶,扔给杨会计养着,被她养成宠物了。姜淑慧说着,把手机递过来,周大春看到镜头里一只白色的羊,唯有眼睛鼻头嘴巴和耳朵泛着浅褐色,神态有些幼童的无辜可爱,两眼分得很开,耳朵耷拉着,眼睛亮亮的,忧郁中含着些期待。

周大春咧了咧嘴,怎么看着像只狗啊。

好像是有点像狗噢。姜淑慧端详着。

余姐说平常很少看到楚建明回家,逢年过节杨会计到南京儿子家,偶尔儿子一家三口也会回来过。姜淑慧换上家居服,把外衣挂到院子里玻璃廊沿下,这是疫情后养成的习惯。又说,你还记得啊,他老婆,原来针织厂会计。

周大春闷声说,好像有点印象。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团团白的脸,中等个头,眉眼不展地站在楚建明身后。她怕楚建明,看到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他动不动就打她,俨然是上了瘾。那时候住沿河路,两家离得近,只是并无交集,最多见面点点头那种。那一片都是机关企事业单位家属区,低矮的红砖平房,拥挤破旧,夏天多雨潮湿,青苔爬至窗台。周大春住的是一室一厨,楚建明住的是个单门独院。他是部队退伍回来做的乡镇通讯员,整天跟着书记镇长后面跑,头脑灵活,很会来事的样子,领导的黑色普桑经常接送他到巷子口。老平房都是空心斗子墙,隔音不好,吵起架来拳打脚踢的,邻居听了自然去相劝,他倒打得更凶,有些得盛的样子。当过兵的人有点蛮劲,她有时被打得不能起身睡在床上,有时额角出现大块淤青,大冬天的戴着墨镜去上班。

这下子再多的钱再多的房子有什么用,他这个人打年轻时起就绯闻不断,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跋扈惯了。姜淑慧忿忿地说,从前居然对老婆的亲侄女下手,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周大春撇撇嘴。女人总是会记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依稀是有点印象。那个女孩是杨会计哥哥家的,高中毕业进针织厂做学徒工,寄住在姑姑家里。起先也没人知道,杨会计收拾侄女房间,发现她枕头底下藏着一只金戒指。那时金子很贵,一只金戒指差不多是一个正式工一年的工资。侄女瞒不住才哭着说是姑父给她的,杨会计气疯了闹开来。小姑娘可怜,吓得去投河,幸好被船上打渔的救了起来。这件事在沿河路传了开来,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小姑娘,说是送回乡下去了。

你怎么不说话?姜淑慧拖长声音,颇有些意味地看着周大春。

说什么?别人的事。周大春竭力使自己脸上没有表情。

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们关系有些微妙的?

切,微什么妙。周大春转身踱进书房。这些年提起楚建明,周大春心里总生出些类似幽怨的情绪,像羊绒衫穿久了面上密密起的一层线头,不清不爽的。

那个时候,周大春四十岁不到,剛轮岗做办公室主任。他是水利专业科班出身,毕业分配就在水利部门。那会儿正经本科生不多,他工作又勤勉,没几年提到中层。红嘛是红过一阵子,然后就卡在那儿,很多学历资历不如他的都提拔了。朋友们都说他什么都不缺,就是缺点运气。姜淑慧一语中的,有运气就是有门路,没运气就是没门路。其实也有过一两次进班子的机会,竞争上岗之类的,总是到最后关头被挤了下来,机关就是这样的。他倒也看得开。他一个要好的大学同学说,你专业好能力强,为什么甘于人后,让那些各方面不如你的人对你指手画脚?周大春被他说得心有所动。

之后的民主推荐来得很突然,卢局下午两点接到电话,考察组三点就坐到会议室了。首先是开会集中推荐,二十个人,二十张推荐表。每个人填完表就被要求散了,考察组留在会议室闭门统计。

半个小时过去了,楼上会议室迟迟没有动静。这有点反常,完全超乎之前的经验。时间的延宕,给周大春一种不祥的预感。按理说,二十张推荐表,一目了然,考察组三个人两三分钟足以统计完成。按照组织程序,接下来他们应该找局领导班子简单碰个头,然后就是紧锣密鼓地一对一考察访谈。干部考察访谈不过夜,至少要谈二十个人,是规定也是惯例。不时有人晃到办公室门口,叫声周主任。周大春抬起头,对方却不言语,眼里衔着一个问号,伸手指了指楼上。周大春微笑着缓缓摇头。参会的人都没敢离开,知道接下来的考察访谈不过是走个程序,务求速战速决。这会子,大约他们也感觉到等待的时间超乎寻常。周大春只觉得背上密密爬了一层汗,像一窝细蛇似的。他从小就是这样,一紧张就会脊背出汗。比如大考前的等待,比如看到心仪的女子。他暗笑自己不镇定,其实一个副局长而已,算什么鸟干部呢,值当这么紧张么。奈何关己则乱,显示器里影影绰绰映出他的脸,看不大真切,一双眼睛却从混沌里跌出来,连他自己都清楚地撞见其中的焦灼和无奈。他伸出双手抚了抚脸,企图掸掉灰尘一样掸掉那些浮在上面的情绪。

哪个环节可能出问题?周大春回想刚才的推荐大会。考察组三个人,这也是惯例。每次组织部动干部都是抽调熟悉组织人事业务的,临时组成七八个考察组,每个组负责几个单位。周大春曾经被抽调参加过考察,两三天马不停蹄地跑单位,考察访谈即使千人一面也要如实记录,每每让人写到手软。干部考察报告既要符合固定格式,又要体现个性特点,当然也不能太有个性,其中尺度几乎是个玄学。考察组三人他都认识,组长是组织部的,另外两人一个是纪委的,一个是法院的。组长宣读了民主推荐干部讲话通稿,并着重强调了此次干部推荐条件:一是年龄原则上40岁以下;二是学历本科以上;三是担任中层干部满三年;四是连续三年年度考核称职。周大春在心里默默排了下,满足四个条件的只有自己和楚建明。如果第三条改成担任中层正职满三年,那么候选人只有自己。楚建明从乡镇调上来没几个月,提拔至中层正职未逾一年。但他知道,组织部门现在也很慎重,不会定向推荐,免得招人诟病。他以为卢局会补充几句,比如优先考虑任职年限长的,或者有专业背景的,但是卢局只是说了几句套话,什么按照组织部门的要求,本着对同志对工作负责的精神啊之类。他中途出去接了个什么电话,回来就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的。但是这些都不应该成为问题,把他跟楚建明放在一起,周大春自忖还是有明显优势。根据既定程序,推荐率过半的那一个才能进入考察环节,未过半的则被自动淘汰。

周大春兀自心神不定地七想八想,就见胖大身材的卢局匆匆走到电梯口,伸手按了键,似乎又嫌电梯太慢,埋头疾步上了楼梯。办公室斜对面就是电梯口,他下意识地一直观察着对面的动静,其他班子成员并没有跟上去,他知道不对,不祥的预感像雾一样弥漫开来。没过一会儿,卢局从电梯里出来,表情凝重地移步到门口说,通知科室的人,不用访谈了,该干嘛干嘛吧。

卢局招招手,周主任,你过来一下。

卢局眉眼有些发灰,两个眼袋像汪着水的酒盅底。周大春猜到他刚把考察组的人送走。果然,他揉揉太阳穴,压低声音说,人走了。唉,你逐一通知班子成员,没有访谈了。顿了顿,才又补充一句,民主推荐不成功,让。就这么一句话。说着,摇着头走了。

虽然有心理准备,周大春还是觉得脑袋嗡的一下,衬衫刚才还凉凉地贴在背上,这会子竟又热热地爬了一层汗。考察组之所以在会议室磨蹭那么长时间,肯定是不停地在请示部里。民主推荐不成功,这是跟买彩票中奖一样很稀有的事情。说轻一点是单位凝聚力不够,说重一点算是干部选拔任用工作“事故”。大概不用到明天,就会传开来。作为一把手,组织不力的负面影响足以令老卢抓狂。他想起卢局刚才欲言又止的样子,以及近乎哀怨的眼神。临下班时,周大春已经成功整理好情绪。他一向自认为人际关系不算差,但哪里都会有个把人乐见别人露出破绽以提升自己的幸福感。

三 

这几天,周大春总莫名其妙想到那只羊:脸长得像狗,眼睛亮晶晶的。羊很乖,饿了吃点院子里长的菊花青菜,倦了就趴到廊沿的地垫上睡觉。羊也可怜,以前杨会计很宝贝的,经常散步的时候牵着它。余姐好心,晨练回家会带几根胡萝卜之类的,隔着院子镂空铁艺栏杆喂它。它喜欢吃胡萝卜,一边吃一边咩咩叫,是表示感谢呢。

周大春想象那样的画面,他甚至经常想到那几句诗: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他想它肯定来自草原,来自阴山脚下。

二月三日的意外事件之后,陆续有人光临城西花园的楚家别墅。他们都是来要钱的,楚建明欠了他们很多钱。他们大多互相认识,此刻更加生出惺惺相惜之情,共同对着紧闭的院门望羊兴叹,偶尔隐晦地交流一下损失的阿拉伯数字。这些人都跟楚建明沾亲带故,他们把钱投在楚建明那儿,自然图的是高额回报。他们已经一年多没拿到利息,要不是楚建明出了这个事,他们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至善集团已经上了黑名单。姜淑慧说,至善集团号称什么投资管理财务管理,原来跟地下钱庄差不多。

周大春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又或者说从楚建明这个人身上其实是能看出几分端倪的。

那次失败的民主测评之后,他接到来考察的法院那哥们的电话。他们是同一年参加工作的,平常时有小聚。周大春压根儿没想到要找他打探消息,他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好让人家为难。这哥们倒也客气,下午走得急急忙忙的,都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

有时间聚聚。周大春笑着说。

那什么,兄弟,本来以为是去考察你的呢,轮也该轮到你了。喏,名单在组长手里。有些话我不好说,你懂的。话筒里的声音期期艾艾的。

周大春放下手机,被解了穴似的心里一片雪亮。这哥们的话里透露了一个关键词——名单。他怎么就给忘了呢。向来是这样的,考察组组长手里都有一个拟提拔人选的具体名单,在推荐大会之前按规定对组员都要保密。这个名单掌握在管干部的副部长手里,由该副部长亲自草拟,经过数次修改和酝酿,最后要县委一把手点头首肯,才能启动各项程序。至于到常委会上研究任命,那纯粹就是走个过场,人人都心知肚明,一把手定下调,众人跟着唱和声就行了。只要没有深仇大恨,大家乐得顺水推舟,何必跟一把手过不去,跟一把手过不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很显然,拟提拔名单里的那个人不是周大春。应该是楚建明。这样就好理解了,根本就没有他什么事,他纯粹是自作多情来打酱油的。今天下午的推荐之所以失败,原因很可能就是楚建明推荐率没有过半。反之,推荐率过半的那个人是他周大春。

周大春长舒一口气,往椅背上一仰,靠,这个结果他相当能够接受。有人要走捷径,且有捷径可走,你拦不住。没有别的解释,唯上面有人耳。某种时候,上面有没有人成了唯一且权威的度量衡。自己家境普通,小镇上人,没有门路,也不会来事。不随遇而安,难道还能搬起石头砸天。

晚上十点多钟,分管人教的程局长打来电话,水很深啊。

程局大晚上钓鱼去了?周大春开玩笑,对方是资深的钓鱼爱好者。

得个小道消息说给你听听,你知道人家走的什么路线,乖乖,找到了省财政厅的大领导。这什么概念,手里管着大把的项目资金,手指缝里漏下来一点就够我们财政吃喝几年的,这种人说话书记能不听命。程局话锋一转,卢玉林这个滑头,尽想着两头做好人,他就没想到最后丢的是他的人。你知道吧,楚建明今天中午给局里好多人打了电话。

打电话?

关键时候,难道聊家常。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下,大春,你是书生气。

周大春正倚在床头,侧脸就是嵌在橱门上的椭圆镜子,镜子里可不正是映着一张书生脸,苍白清秀然而却小心翼翼生怕冒犯了谁的五官。他挂了电话,努力对着镜子挤出一个笑。这样就对了,一切都好解释了。他翻了个身,像鸵鸟那样裹着被子,睡了过去。

第二次民主推荐来得很快,是在一周后。

卢局这次很慎重,逐一把班子成员和中层干部叫到办公室谈话。当然,除了周大春。谈话内容言简意赅,统一思想提高认识,必须并且一定要确保民主推荐成功。

老程啊,没办法,我们要有政治敏感性,千千万万不能再闹笑话了。程局笑着把卢的话学给周大春听。

两人倚在窗户跟前抽烟,遥对着楼下阔大的草坪。草坪边上几株桂树正在开花,枝头缀满细密的金黄,看着都香,风声轻微。

周大春又点了支烟,又替程局点上。

考察组还是三个人,不是原来那三个。民主推荐很顺利,考察访谈也很顺利。楚建明很快就意气风发地搬到了八楼副局长室。

换个角度想想,谁有机会不想上呢,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再有能耐,过几年,年龄卡在那里,想上也没门。就像卢局,曾经是全县最年轻的正科职,三十岁不到就走上部门一把手的岗位,可谓红极一时。二十多年了,总是几个非重点单位闪转腾挪,好不容易主政大系统,无奈大江东去浪淘尽。男人的政治年龄比女人的青春还娇嫩,就那么几年,错过就错过了。

周大春只是没想到会是楚建明。楚建明是众所周知的逍遥派。前几年以招商引资之名长驻深圳,商没招到一个,吃喝玩乐样样不少,自己的生意不耽误,单位还给报销差旅费。大家背后都笑,人家才是又吃圆子又蘸糖。这两年回单位上班,也是迟到早退跑跑溜溜,晃膀子的。楚建明风流韵事很多,据说他有回在酒吧喝酒,碰到一个妩媚多情的女人,喝着喝着就喝到一块去了。第二天醒来,女人已经翩然而去,床头柜上放着沓粉红的人民币。楚建明說他第一反应是抓着人民币推开十五楼的窗户扔下去,他成什么了,太屈辱了。是楚建明喝大了当做资本跟朋友炫耀的。

这些事情跟放电影似的,时不时在记忆里闪现。他被迫认清了一些东西。在机关里,有很多幽暗不明的地带,很多约定俗成的规则,就像无处不在的蛛网,很多时候你想独善其身,亦未必可以逃脱。楚建明如愿进了班子,但是显然没能忘记那次失败的民主推荐。他把这种挫败感归咎于周大春。

周大春能够感觉到微妙的排斥和敌意,有时候甚至无法诉诸语言。唯有一回他到办公室发飙,因为出差住宿费报销问题。他站在办公室门口就开始怒气冲冲,周大春,你算哪根葱,我的发票你也敢打折扣?

周大春有点蒙,随即想起前天科室人拿来审核的票据,是楚建明外出招商的住宿费,上面数字差不多是报销上限的两倍。他很谨慎,特意请示卢局,卢局说按规定执行。局里一直是办公室主任审核发票,一把手签字报批。楚局,住宿费报销有上限,没办法的事,这是明文规定的。周大春涨红着脸说,我算不上什么葱,还请你自重。

什么狗屁明文规定?楚建明使劲眨着眼睛,这令他的脸显得夸张而变形。他一直有频繁眨眼睛的习惯,据说看了不少医生未果。

楚局,我没这权力,发票的签字报批是卢局,要不然您请示一下?

请示,请示,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楚建明说着,把手里一沓文件夹狠狠砸在地上,转身拂袖而去。

办公室内勤气不过,边收拾地上的文件边忿忿地说,真是小人得势,谁不知道他那个住宿发票是怎么回事啊,明摆着的,这点子钱都想捞。

周大春摆摆手,拿了水壶给窗台上的绿萝浇水。他心里想着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他甚至想到要不要换个单位,或者干脆到小荷镇去,既能就近照顾父母,还能天天看到荷花荡。老家的房子就在荷花荡边上,他打小是在水里泡大的。何止夏天的接天莲叶,其实四季的荷花荡都有看头。

幸好,不久之后楚建明就调到规划部门,先是主持工作,没几个月就谋了正。基础设施和房地产建设是小城经济发展的发动机,凡是与之相关的部门无不炙手可热。楚建明胆大,暗里注册了一家建筑工程公司承揽业务。那时候尚无八项规定,主要领导有绝对的话语权,人们背地里都叫他楚霸王,单位的大小事情都是他说了算,夸张到就连行政公章也是随身带着的。

再听到他的消息,是听说他办了離岗创业手续。外面人以为这个人有魄力,放着部门一把手不做,要去闯一番事业。只有洞悉内情的人知道,表面上是离岗创业,其实是待不下去了,再不走是要出问题的。邻县有个案子牵涉到一个开发商,这个开发商与楚建明关系密切。牵一发而动全身,盘根错节,震动上面,有人关心他。他运气实在好,或者局布的好,以至于关键的时候能够全身而退。

每天,姜淑慧都会从人民公园带回来点新的消息。她开口就是,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楚建明早就是个空架子了,网上能查,他早就是老赖,飞机高铁都坐不了。现在上门要债的真是一拨一拨的,他那个投资公司垮了,欠了许多债,外面的几处房产几部车子都抵了债。

那现在这个城西花园的别墅呢?

那个别墅是小产权,说是买的亲戚家的,当初就没法过户,要不然早被执行了。这下打死了人,关在看守所里也没人问。他们夫妻本来就没什么感情,儿子也恨老子,律师都没帮他请。这时候倒没有女人肯拢边了。末了,姜淑慧带笑斜睨他一眼,有点意在言外。

姜淑慧从前老疑神疑鬼,以为老周在外面有女人,实在是抬举他了。周大春笑笑,没做声。她想哪去了,以为男人都是楚建明。

被害人也就是杨会计的情人,是规划局的驾驶员,姓李,从前是给楚建明开车的。

周大春摇头微喟。

余姐说他个子不高,瘦精精的,有几回看到他上门,公务标志的黑车停在路口,杨会计说是表弟。表不表不知道,反正是弟弟,比她小七八岁呢,都说两个人早就好上了,十几年了。楚建明半夜回来看到老婆身边睡着别人,上去就打,推推搡搡的,也不知道怎么的头磕到墙角,送到医院没多久就没了。

消息都是余姐带来的,周大春对这个擅长讲述的女人有点好奇。他那天起了个早,借口去买菜弯到人民公园。她们刚刚打完二十四式,正聚在几棵繁茂的龙柏树下收拾东西,相互谈论着什么。早晨的阳光从树的枝丫间透过来,洒下淡淡的光辉。那个身材高大壮实的女人应该就是余姐,她是做家政的,并且在这一行颇得青睐。一个人长年辗转于各式家庭之间,也算得见多识广了。周大春笑笑,他的目光越过龙柏树的苍绿树冠,看向高远的天空。天空很蓝,有朵朵白云。

楚建明在规划局任上,算得上叱咤风云。应该就是那个时候,跟单位一个未婚女子好上,也不避人,并且堂而皇之把人带回家住。儿子出去读大学了。三个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一年多。大老婆相当于老妈子,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服侍这丈夫和小老婆。当然还有更难听的话。楚建明是最早住上商品房的一拨,小区里很多机关单位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那个女人个子高挑,长发黑亮如瀑,有回在路上有人指给周大春看,似有几分妩媚,倒也未见得多漂亮。后来他离岗创业,她也嫁了人。

楚建明离开单位,就到南京注册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业务遍及山东安徽河南等地,开发过很多楼盘,应该说那几年他就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再听到他的消息,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了至善集团副总。至善集团如日中天,有几十家分公司,主要以资产投资为主,到处投放广告各种活动赞助。渐渐的,楚建明这三个字挂在很多人嘴上,他成了小城权贵们的座上宾。

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周大春想了想,最近一次见到他还是十多年前。县里组织的招商推介会在上海,周大春刚到宣传部不久,作为分管外宣的副部长全程参加推介活动。主办单位邀请了楚建明,他那个时候分公司开到了上海。活动的最后一天晚上,他尽地主之谊,邀请他们到外滩最豪华的酒店,牵头的人通知周大春。周大春托故没去。他们回来热烈地讨论那天的晚宴,散发香水味的豪华餐厅可以俯瞰灯火璀璨的黄浦江,会说英语且比空姐还年轻貌美的服务员,1888元一客,十个人一顿饭就是18888元,酒水除外。对,那是2010年5月。第二天他招待他们一行走特别通道,没有排队参观了世博会。楚建明胖了许多,肚子腆起来,头发开始谢顶,年轻时的潇洒风度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成功者的形象,跟各种势力关系密切,游刃有余的强大气场。他衣着考究,皮鞋铮亮,带着一男一女两个随从,陪主要领导走在前面,偶尔飘过来的词汇都是GDP、国际汇率、基金、上市等等,一切尽在把握的模样。他亦颇为热情地跟周大春握手,打招呼,例行公事那种。他问,周部长,孩子多大了?

周大春说,读大学了。

他并没有留意他的回答,转而响亮地说,下次带嫂子和孩子来上海,我带你们夜游黄浦江,我最近在考游艇驾照。

楚建明的重点显然是后半句话,众人都很捧场地笑。周大春也笑笑。

周大春上网搜了一下,有关至善公司的帖子很多,有的指向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有的指向集资诈骗罪,林林总总。他在微信上找老翟——法院前副院长,他们是前后脚办的退休手续。他问,至善公司什么情况?

翟院长回拨语音电话,老周,你不会也把钱投到至善了?

周大春笑,倒是想呢,心有余力不足。

翟院长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至善的资金链早就出问题了,涉及的人太多,上面的口径是低调处理,怕引起群体性事件,你大概不知道就我们这儿,很多人钱在里面,少则几十万多的上千万,有的人是养老防病的钱啊。当初贪图高利息高回报,现在本金都收不回了。听说有个做生意的把门面房卖了四五百万投进去,现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周大春问,都是楚建明?

翟院长说,那还有谁,三年前他在园区大道那边设立了办事处,招了很多业务员四处拓展业务,非法集资了很多钱。没想到出这么大的纰漏,上面本来想压一压,先把年过了,这下子楚建明出了事,想捂也捂不住,各方面压力大得不得了。他这次回老家也是走投无路,北京上海警方都在找他,我们这边也在找他,唉,倒发生这个意外事件。

周大春喃喃,他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翟院长沉思了一会儿说,事情闹这么大,他能往哪去?他那个人太狂妄,就差把自己架到圣坛上了,迟早一脚踏空摔得很难看的。现在死者家属提出民事赔偿,哪来的钱赔偿,楚霸王果真四面楚歌。

两人唏嘘几句,挂了电话。

傍晚开始落雪,不大,地上积了一层浅霜。又像糖,风一舔就化了一些。气温明显下降。姜淑慧念叨,早就该下雪了,不下雪的冬天就不像个冬天。周大春说她矫情。姜淑慧穿着葡萄紫珊瑚绒家居服,坐在灯下专注地包着饺子,薄薄的饺皮,分量很足的馅,包好的饺子正排队睡在速冻盒里。周大春看着姜淑慧,猝然心惊,好像从对方脸上映出日渐变老的自己。这些年他们也不是那么顺利,工作,生活,包括婚姻,磕磕绊绊的,好在走了过来,成为今天的样子。他变得有点伤感,这不太像他。他安慰自己,可能因为没几天就要过年的缘故。女儿女婿本来打算今年春節到湖城,昨天接到可可幼儿园通知,因为疫情原因,倡导就地过年。说倡导,看着有商量的意思,其实就是命令。想到小豆子似的孙女,周大春心里立刻感到融融的软软的。姜淑慧照惯例准备肉圆藕夹牛肉水饺,加上晒好的香肠,切成小块的咸肉,预备寄到苏州去。

周大春接过姜淑慧手里的擀面杖,压在掌心慢慢旋转。可可喜欢吃饺子,姜淑慧再也没买过现成的饺子皮,每次都不厌其烦地自己和面揉面擀皮,并且取红心火龙果、胡萝卜、紫薯和黄瓜等榨汁和面,做成五颜六色的饺子皮。馅也有几种,香菇馅,豆角馅,韭菜馅,白菜馅,分门别类地装在玻璃碗里。他边擀着饺子皮边搭讪着说,楚建明家那只羊怎么样了?

姜淑慧诧异,怎么关心起人家羊来了?羊能怎么样,关在院子啊,余姐走来过去经常喂喂它。听说杨会计儿子回来了一趟,搬了好多东西走,说是打算卖房子呢。

周大春思忖着说,跟你商量个事,我们收养那只羊吧。

啊,不是开玩笑吧?姜淑慧吃惊地抬起头。

真的,我喜欢那只羊。周大春清清楚楚地说,那只来自草原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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