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真儿
2022-07-05李林
李林
韩医生长得矮小,戴黑框近视眼镜,穿白大褂儿,显得玲珑小巧。见面后,我常套用鲁迅的腔调调侃他:“别露出褂子下的‘小来。”他不恼,只是笑笑。
我认识韩医生,是从订报纸开始的。当时我在晚报做副刊编辑,报纸销量不好,让记者和编辑定量征订。我是坐班编辑,没记者门路广。订不出报纸要扣工资,我只好找到在福利院当院长的三叔,让他订20份报纸,以解燃眉之急。
几日后,我去福利院取订报款,见到一个小个子医生,手里拿着一摞晚报,与我三叔争辩:“分院只有三个医生、五个护士,医护人员人手一份,满打满算,只能分摊8份报纸。给我们订15份,剩下的7份,让谁看啊?”三叔说:“报纸由总院订,费用不用你们分摊,你们收到就行了。”小个子医生纠正道:“报纸是用来读的,收到也不能当摆设。医护人员人手一份够了,订多了浪费。”说完,扔下多余的报纸,匆匆地走了。
小个子医生走后,三叔向我介绍:“这个医生姓韩,是新来的,是福利院分院的院长。”我问三叔:“这人咋这么多事呀?”三叔说:“他是个好人,就是太爱较真儿。其实他说得对,但你也不容易,这多出的7份我自掏腰包结账吧。”
随后,三叔给我讲了韩医生的故事。
早先,韩医生从上海医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市里一家精神康复医院工作。韩医生医术精湛,治好了不少精神病人,在患者中颇有口碑。韩医生一门心思看病,给患者开的处方上都是些既便宜又能治病的药。因为医生的工资是与处方紧密挂钩的,韩医生每月的收入都在全科室垫底儿。韩医生气不过,与刁难他的科室主任较真儿,最后甩了一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科室主任也不尿他,说:“你走呀,谁留你呢?”
韩医生虎落平川,自寻出路,到一家私人开的养老院谋生。这家养老院位于郊外,住院的老人不多,只有三个护理员,三班倒轮流护理老人。有个护理员叫柴俊,爱打麻将,下班打,上班期间也溜出去打。柴俊溜出去打麻将时,就把一定量的安眠药投入暖壶,老人们喝后昏昏欲睡,有的还因躺得太久生出褥疮。那两个护理员怕担责任,向院方反映柴俊的问题。柴俊是个蛮缠的人,院方也不敢管他。韩医生初来乍到,听到护理员反映的情况,暗中跟踪柴俊,看到他向暖壶投放安眠药时,当即拎起暖壶朝他泼去。多亏里面的水是昨天灌的,柴俊没被烫伤。最终柴俊被辞退,韩医生停职检查。韩医生不写检查,辞了职,这才托朋友找到我三叔,应聘到福利院。
韩医生能跟我熟络,还是靠晚报牵的线。韩医生不爱看报上的新闻,只爱读副刊上的文学作品。他看了我编的《清河》副刊,感觉不错,就托我三叔把他写的散文交给我,想投个稿。我当时对他有怨气,冲三叔说:“多订一份晚报,他都要较真儿。现在想发稿了,他倒不较真儿了?”三叔说:“你先瞅瞅,若写得不好,就别给他登。”我粗略地看过,写得还行,就答应三叔给他编发。接着韩医生又写了几篇散文,每篇都好,我都給他发表了。后来,我与韩医生成了文友,彼此兴趣相投,都是性情中人,在工作上都属于爱较真儿的人。
直到经历了那档子事儿,我们才成了真正的朋友。
那些年,我得了一种怪病,发病前一点儿症状也没有,病一来,就觉得鼻孔被堵住,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儿,憋得我死去活来,每次都必须打120、挂急诊,用氧气才能把我的这口气儿捞上来。我发病的症状很像心梗,给我看病的马医生也这样说:“你的心脏出现了早搏,不行就安支架吧!”我胆儿小,每次犯病都拖着,没敢安支架。
那天我的病又犯了,憋得上不来气,被120送到医院急诊室。马医生见了,果断地说:“抬到手术室,立刻做支架!”当时韩医生也赶到了,向马医生喊道:“你是什么医生?动不动就给病人做支架!”马医生说:“我是什么医生不重要,你这个福利院精神科的医生,别不是走错门了?”韩医生说:“你把他做过的24排冠脉造影拿来,让我看看。”马医生不屑地说:“你看得懂吗?”又转过头对我说:“你做不做?不做命没了,可别怪我!”
还没等我说出做还是不做,韩医生架起我走出了急诊室,边走边冲我说:“心梗的抢救时间只有几分钟,你要是心梗还能拖到现在?”我有些转过神来,问他:“我这是啥病?” 韩医生说:“急性焦虑症。我给你开些药吃,保你药到病除。”我吃了韩医生开的帕罗西汀、坦度螺酮之后,竟然真就好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马医生与韩医生是老同学,但韩医生却和他尿不到一个壶里去。韩医生很是看不起他的老同学,经常对我说:“他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要想挣钱,他该去经商啊!”
韩医生边行医边搞文学创作,工作和生活还算如意。我三叔退休,新院长上任,韩医生仍然改不掉爱较真儿的性子。有个在分院住过院的轻症病号,想拿到医院开具的精神病鉴定证明,提前办理病退手续。也不知他与新院长是什么关系。那天新院长来找韩医生,委婉地问他能否给办。韩医生当下甩了脸子,说:“他的病早好了,我再鉴定证明他有病,我就是失职!”新院长说:“他就是想办个病退,也没啥大不了的,你通融一下嘛。”韩医生说:“你想给他办,你来办。我通融不了!”新院长表面没再说什么,背后却开始处处给他“穿小鞋”。
韩医生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可身在屋檐下,他不忍工作就不好干了。我担心韩医生忍出病来。那天我去看韩医生,他好像喝多了酒,红头涨脸地立在一面镜子前。我走到韩医生身后,他没发觉我,竟对着镜子喊道:“你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那是一块镶着白求恩头像的老式水银穿衣镜。
韩医生已经泪流满面了。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