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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一条街

2022-07-05刘云霞

都市 2022年7期
关键词:一条街摊位时光

文 刘云霞

鸟鸣在四向六维里雀跃流转。

草丛、树木、屋宇、天空,或细碎私语,或悠然放歌,或长短错落击码传讯,鸟忘情于自我世界,只闻其声,未见其踪,真实又虚幻。就像一两个时辰前的一个场景,喜怒哀乐是镂刻在心的,连泪水都是抹一把湿漉漉真实在握的,但它就是梦。

真与幻之间,近时脸贴脸,遥时就是生死天堑。

家属楼前,绿色大垃圾桶齐刷刷列好队,旧一日即将被清空。

正如梦醒时分的泪痕无法遁回梦里一样,日子中的酸甜苦辣也是无法与日子一起被倒掉的。星星还挂在空中,就有人群像鱼一般一尾一尾地向幸福街里游去,开始调制新一天的滋味。

幸福街也叫北街,是一个农贸市场。

最早到这里的,是人力或机动的三轮车,此外还有四轮车、面包车。他们从更深的夜海中来——城南有蔬菜水果批发市场。赶个早,图个新鲜齐全,一天的生意才会有底气。也着实太早呢,配样称量装车码货,一通忙碌,从夜的那头抵达这头也才凌晨4 点左右的光景。

一群赶日子的人,赶着赶着,就赶出了一条街独有的生物钟。

街两边的台地上,一溜铺开着蓝顶的彩钢棚,棚下方阵般间隔着水泥或木制的货台,也是蓝色的。两柱之间一个摊位,一个或两三个摊位对应一个经营户。幸福街的日子就在这一簇簇蓝色浪花似的摊位上腾起或者退潮,日复一日。

摊位是立体多层次的。固定货台辅以一周见缝插针般摆放着的车、筐、箱,有些甚至只是席地的垫布,上面依序放了红白黄绿、大小长短的果蔬货品;一层层铺好,再一层层瘦着身,棚下空了,收款消息满了,一天的生意也就收官了。他们一天天收放着日子,也收放着心情,摊位上见乾坤,见日月,相比起来,家倒成了临时客栈。

这会儿却不急。赶街的人大都还在北京时间里睡着。在铺好的货上罩了布,或者夫妻、父子互相替换着,走到街头,吃点东西,侃会儿大山;在一条街真正醒来之前,他们可以奢侈地梦游一下自我,直到一点点被昼包围。

食摊排在街头。蓝棚下拴着一个个红底黄字的标牌,每个标牌下对应一个无名的“老字号”,却是琳琅满目的:

小笼包,水煎包,油酥饼,葱花饼,油条;

米皮,凉面,米线,炒面;

米粥,蛋汤,豆腐脑,馄饨,油茶,胡辣汤……

干的、汤的,鏊上滋滋响着,机子里咕咕冒着,锅里金黄银白玉绿蒸腾着,甜辣香咸,缭乱着人的味觉,唤醒着人的食欲,一条街的烟火气由此开启。

这些餐摊,还有远远近近的豆腐、糕点、炒货、蒸煮品等,都是从黑夜出发,黎明前抵达;对他们来说,黑夜与白昼互为前后方,就像鏊上烙着的饼,两面焦黄才成一个完整的美味。昼夜流转中,没有一个细节是可以蒙太奇略过的,脚下为此倒少了落空或走虚。

毛白杨夹道,杨絮像夜游虫,白茸茸零落一地,三两个环卫工寂寂地扫着,刷刷声如虫声呓语。

环卫工总是走在生活的背面,若无旁白,没人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在早起的幸福街上,他们橘黄色的身影游动在人迹稀少的场景中,从每一片地面到每一个摊位,扫过、转过,然后一辆三轮牵着夜幕悄然滑出画面,像一场大剧的引子。

太阳缓缓出山。忽而在楼间树隙跳跃,忽而坐在枝杈、墙头上,拿了一面铜镜乱照,把一脸坏笑泼在望它的人的脸上、身上。

太阳总是日日少年着。幸福街半明半暗地沐在太阳的水彩里,也天天青春着。

黑黢黢铺在地面的夜带着一身水汽一点点褪了去,越来越多的声音向幸福街聚拢,又此起彼伏地散开:

棒子便宜了,红薯又面又甜……

甜梨,可甜哩……

新出炉的糕点,先尝后买……

都是各自的乡土味,带土味的都是受欢迎的。只是喇叭替代了人声,机器滤去了土气,一切都进入快捷模式。

越来越多的游动摊伞花般缀满了两岸。

游摊多来自人家或自家的地里、院里。游动的半是耄耋老者。一辆小三轮游来,一个板凳坐下,一天的时光即刻锚定。比之老屋门前晒日头的情形,自然是另一种节奏:呼人喊客,约秤,算账,装袋,手脑十分敏捷,尤其是算账,精准快胜过慢半拍拿出来的年轻手机。这是常驻场上的老手。也有偶来试水的,一般是插在人家的摊位空隙,借着一份同情或友情互助立足。车斗、荆筐、地面上,应季变换着埝菁、白蒿、苜蓿、香椿、槐花、榆钱,卖的是天然与野生,图的是自产无本钱。抵达幸福街时,往往仍有露珠亮在上面。一把把、一堆堆小心翼翼地捋顺、摆齐了,像安抚早醒的孩子,又像怕惊走夜的安宁。主人们一边怯里带笑地迎着客,一边紧着解释:赶几个花销钱,动不了了手头不空。也有姜太公式的,不爱串门不打麻将,坐在这儿只为钓一份热闹。

街道渐渐喧哗起来。步行的,骑自行车的,骑摩托车的,骑三轮车的,赶街的人花花绿绿,摩肩接踵,如鱼逐浪飞。

都是在三餐四时、一家老少的吃穿用度里忙,河里流的、岸上铺的,互文顶真着一个场景里的两种心绪。

农贸集市落户在幸福街,只是底色,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全部凑齐了才是完整的幸福滋味。拨开拥挤喧闹的头层浪,后面店铺里,二茬摊位上,服装店、玩具店、超市、理发店、制衣店、修车补胎行、日杂百货店应有尽有。昼去夜临,侧枝里还有夜市一条街。日子像流水,潺湲不绝地在幸福街上流淌着。

街头,是家卖饼子的摊位,面向街外,像街北的排首领队。摊主原是荣居特殊工种的一名瓦工,国企改革后,他出门入市,一门手艺走天下。走着走着,他指着不远处林立的高楼说,看见没,现在的建筑都是框架、浇铸,瓦工淘汰了。自此,瓦工变厨工,瓦刀变面案,一个饼子摊,街头几平方米的方寸之地成了他的全部世界。和面、擀饼、上锅、出锅、加煤、掏灰,他的动作单调而丰富,心绪单一而繁杂。路上熙攘的人来车往,全在视野里,又全然无视。

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家庭,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喜怒哀乐。在幸福街走走转转,就像走进一个个没有围墙的人家去串门儿。每家都在忙不迭地垒屋、盖厦,土屋、瓦房、高楼、别墅,精神的、物质的,心浪逐着生意高,各家有各家的函数曲线。

人游走于方寸之地,天天马不停蹄,日日又原地踏步。手握一支具象的笔,又无时不走在数字的刻度上。画了月亮画太阳,每幅画看似都是日升月落一个面孔,没想到,一溜排开竟是数年、数十年的光景。青春变白头,竟好似一夜之间。

在意识到人的变化时,有人惊讶地发现,幸福街也在奔跑着变身。街角琅琅的书声不知何时没了声息,空中缭绕的草药味也在不觉间随风而逝。学校、药厂成了过去式。一片片荒地上,机器在隆隆地除旧布新。一重重新长上来,又有新的新盖上去,将原有的新板结成旧。

从庄稼地到繁华闹市,幸福街源于两大国字号企业的植入。人随业增,业助人繁。学校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到职教,家属区从旧区到新区,幸福街像一条波浪翻卷的河道,汇聚了两岸的细流,也灌溉着两岸的生机。

岸上的、赶街的人波来浪去。人们赶着日月,赶着四季。只觉得日子如春风绿原一茬茬葳蕤,未曾想曾经的金牌企业会瘦身、转轨甚至洗牌;更未去想,幸福街和人一样,也一直在新陈代谢,新生或者老去。

北街在脱茧蜕变,南街更在嗖嗖拔节。

从北街向南街走,不息的川流从狭窄陡深的河道,豁然开朗于一片开阔的谷地。街旁,一个公园连着一个广场。这大片的开阔地,原也和农时节气系在一起的,秋霜冬雪十里寥廓一片寂寂;突然间好似一声春雷,万籁惊蛰,一座城市的热闹纷纷登场,所有蜷缩的情绪都在这里舒展释放。

广场中央立着城市古装石躯的祖先,像从几千年岁月深海里浮出来的艄公。城市瞬间有了景深和方向,但终是与指点江山的祖先隔空而行、相视不相识的;幕开幕合,只是祖先名义下,一幕幕新版古装情景剧。于是,岁月长廊里一直行走着贴近中的远离。

公园这一端,是城市的慢进式。一簇簇、一丛丛的人,如同作物般在城市的绿肺里吐故纳新。

节奏自然是极缓的,快只是缓的高潮,是缓掩不住的激情偾张。人从钢筋水泥的箍束中溜出来,把自己苇叶般浮于这舒缓之上,一根绷紧的弦似又水声淙淙了。许多人是从百无聊赖的空旷中逐风而来的,只为在慢进中找到一个锚点,锚住不知所往的时光。形单影只飘如落叶,从众最能提升吨位避免被时光吹走。打牌、唱歌、跳舞、唱戏,人拥着我,我簇着人,人与我,我与物,就都在时光中了。

人都知道时光是最贵的。时光聚在这里,周围立即有参天的楼丛雨后春笋般长起来。夜间楼体霓虹闪烁,流光溢彩,光与影魔幻着一座城市的地标。

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咣当当雷音袅袅,滚过家属楼的上空,让人疑心一座城市正以一条街为防进行一场太空激战;甚至忽略了这原是城市本身在拔节或奔跑。城市长在天地间,体量不断增大;花草树木从城市缝隙挤出来,遥递着生物与根、与土地的情意。

大众表情坦陈于时光腹地,个体私语氤氲在一周的童话小屋。

相对于北街的五味人生,这里有另一种内容的菜单:

书画院、俱乐部、乐器行、美术长廊、艺术培训、茶吧酒肆;

养生堂、美容厅、医学整形、健康中心;

意式比萨、韩国料理、炸鸡汉堡、日本寿司;

海外置业、环球旅游……

都是更高、更远、振翅欲飞的元素。

从灯红酒绿、水筝山瀑中走进去,像是踩到了一根幽秘而浪漫的弦,恍兮惚兮,蹑足屏息,唯恐惊了天上人。

幸福街南北,一边如落叶,一边似陀螺;一边丝竹悠扬,一边车喧人闹。

人转场于两边,像在不同的时空穿越。

街北一海碗老崔炒面,一通吸吸溜溜,直通胃的方向;街南一杯下午茶,细品慢呷,都是在与时间对诗。

去街北,尽可以素颜蓬头趿拉鞋,一身烟火气;入街南,纵一腔草莽,举手投足也要拿捏出几分腹有诗书的范儿。

人以两张面孔、两种心境会见着幸福。快马加鞭时错过的风景,总要在适当的时候悠了步子尽量觅回;饥不择食时野草般生发的日子,总想换个场景重消化再布阵。幸福在时光的推拉门间闪进闪出,若即若离。

幸福街之名起因于何,众说不一。一条街和一个人一样,名字之初,都有一个热腾腾的场景和希望,时间长了,只剩一个符号,指向某个方位或某个具象。到终了,名字成风,具象成灰,一切回归时光本初。

有人说,幸福街之幸福,是因为街头有个幸福院,托住了许多终于走不动的人生。但有人不以为然。那些远远近近汇到幸福街的老者,宁愿随市井烟火明灭,也少有人推门而入天天路过的幸福院。

哪里是幸福的站点和彼岸,不同的脚力,不同的思考,有不同的抵达。

经常能看到一对婆媳组合从嘈杂的声音里穿过。她们总是在华灯初上、乐声四起时,逆着幸福院的方向,走向街南热闹处。一辆背靠背的两座电动车,儿媳在前蹬车看路,婆婆在后观景看人。六旬、八旬两段不齐整的暮年叠合于轻柔的晚风中。到站后,儿媳在人群之末跳着舞,婆婆在儿媳旁边助阵似的伸伸胳膊踢踢腿,或者一起到附近的水池边、林荫道上坐坐走走。然后,依旧是互相依靠的剪影,她们像一幅梦境托着的主题宣传画,飘然驶过幸福街,光影般融入明明灭灭的万家灯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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