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碉堡
2022-07-05苏艳玲
文 苏艳玲
“这个故事,你可以不写进书里。”齐老看着我,眼睛用力眨巴着。
这是四月的一天。就是说,从海棠走进我的寻梦工作室,签下为叔父撰写回忆录的合同,已过去半年之久。而我登门采访,已是第五次。我身心俱疲。好在,即将收尾。可我关掉录音笔,准备告辞时,齐老突然拉住我,说,还想补充一个故事。
海棠重新煮一壶普洱,飘出了书房。
“我们从一九四九年春天那个夜晚说起吧。你知道,半年前,太原被解放军围困,成了一座孤城。城里城外,明碉暗堡密布。就在那天晚上,我和父亲,住进自己的碉堡……”
齐老的声音浸在水汽里,透出湿漉漉的气息。
那是我和父亲在碉堡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我们躺在硬邦邦的草垫上,父亲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簌簌抖个不停。这是他的老毛病了。起初,我很抗拒和他靠得太近,可寒冷来势汹汹,驱赶着我,钻进那唯一的狗皮褥子底下。很快,我发觉了碉堡的好处,黑暗深不见底,世界安静得像死去一样。我心头一喜,紧绷的神经陡然松弛,比黑暗更深的睡眠乘机占领了我。
迷迷瞪瞪的,有狗叫声从头顶滚过,高亢,急促,横冲直撞。很久没有听到狗叫了,仿佛一夜之间,城里的狗都不知去向。我惊慌失措地挣扎着坐起,父亲的手臂钳子一样箍紧了我,将我又按回地上。
狗叫声戛然而止,父亲依然抖个不停。我屏气敛息,心跳加速。这时,起风了,狂风呼啸,卷起细碎的沙石,也卷走了似乎一触即发的凶险。我听到西厢房的门被踹开了,但他们只是稍作停留,便扬长而去。我长吁一口气,和父亲靠得更近一点,可再无睡意。远远地,枪炮声又在零星炸响,肚子跟着雷鸣般叫个不停。此起彼伏的喧嚣里,隐约有啜泣声萦绕,时高时低,若有若无。
直觉告诉我,是素素。一定是素素回来了。我掀掉狗皮褥子,一跃而起,摸索出去的方向。可触手可及的,只有比铁还坚硬的冻土。父亲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悠悠吐出一句:“咱家再经不起折腾了。”声音是那么沉重,那么苍凉,仿佛一条吃饱了雨水的绳索,裹住我慌乱的手脚。
当黑暗烟雾一样消散,父亲迎着从通风口漏进的熹微晨光,小心翼翼地探出身体,双手托住洞口,轻轻一跃,跳回地面。我紧随其后,双脚刚一落地,父亲扯来一片破木板,盖住洞口,再扔几把黄土上去。我们踩着飞舞的尘埃,向院中心的槐树走去。不出父亲所料,现在,无论从哪个角度打量,谁也不会发现,蓑草丛中,断壁之下,竟藏着一座碉堡。
这是父亲的杰作。
作为西北修造厂曾经独当一面的工程师,一位从没坐过堂却名声在外的业余医生,在他并不漫长的职业生涯中,缔造过许多得意之作。但他说,与脚下这座简陋的秘密建筑相比,那些都算不得什么。
说来话长。那是两个月前的一天。如果不是素素的母亲毫无征兆地突然失踪,一袋红大米从天而降,将院子西南角的棚屋砸出一个大口子,那个意外与悲伤交织的日子,实在不值得铭记。但对父亲来说,却非同寻常。他黯淡的眼神,焕发出久违的奇异光彩。
可我无心洞察他的眼神。辍学,饥饿,看不见未来,所有这些,都让我沮丧。十二岁的素素,是我乏善可陈的生活里唯一的慰藉了。我像影子一样陪着她,几乎跑遍大街小巷,却一无所获。后来,我们放弃了漫无目的的寻找。素素病倒在床。而我则被一瘸一拐的父亲领着,拜访他的前同事,而今西北制造厂一位号称“鬼才李”的工程师。不久我便进入厂里做文书,而“鬼才李”,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这不是我的理想,也不是父亲的。他更希望我步他后尘,做工程师,或者教书也好。可战火频仍,摧毁了他的幸福,也动摇了他对人生的美好憧憬。眼下,他只巴望我活下去,不被饿死,或者无缘无故地意外死去。
数日之后,警察破门而入,把大病初愈的素素带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像她的母亲一样,不知去向。夜幕降临时,我收工回到家,发现已人去屋空。我的身体瞬间被掏空了,双膝一软,跌坐在门槛上,眼泪止不住地哗哗流淌。我不记得哭了多久,突然听到南房的门“咯吱”一声裂开了。月色浮动,刘嫂没有血色的瘦脸草纸一样在门里晃了晃。我不再哭泣。我蓦然想起,还有许多疑团要向她求证。警察闯入时,她一定在家,她应该见证了整个抓捕过程。可这个受到惊吓的可怜女人只是飞快地瞟了我一眼,便右手抱儿子,左手拉女儿,鱼儿般游进无边的暗夜。她的男人志刚走近我,拍拍我的肩膀,一字一顿吐出几个字:“兄弟,后会有期。”说完,挑起担子,颤巍巍走了。夜色苍茫,将他们吞噬。此后,我再没见过他们。
目睹素素被抓的人,也许,就只有父亲了。
我像一条丧魂失魄的狗,在槐树下徘徊,从未有过的绝望和孤寂笼罩着我。正屋住的李先生已多时不见,素素母女失踪,刘嫂一家逃难,我无法预知,早已支离破碎的生活,还蕴藏着多少未知的凶险和意外。
所有的星星都睡了,月亮摇摇晃晃打着瞌睡。困倦袭来,可我不想回屋睡觉。我席地而坐,将头枕在膝盖上。料峭的春风拍打着我,可我不觉得冷。似乎过了很久,一道光芒自夜的深处缓缓驶来,停泊在我额头。我吃惊地仰头看,父亲正举着油灯,笑容可掬地看着我。在我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他有些发窘,挠了挠荆棘般的乱发,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指向院子西南角,梦游似的告诉我,那儿,有碉堡。我瞪大眼睛,努力张望,可除了倾圯的断壁和黑魆魆的乱影,什么也看不到。
父亲又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大步流星朝他指的方向走。晚风浮荡,油灯摇曳,他破烂不堪的衣衫上下翻飞,使他像废弃的稻草人一样既凌乱又飘逸。我惊讶地一蹦而起,擦了擦眼睛,差点大叫失声。天哪,他没有瘸!他的脚步是多么坚定和麻利啊,简直比征战沙场的将士还要矫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在瓦砾中停下脚步,向我招手。
我木偶一样跌跌撞撞地来到父亲身边。他把油灯递给我,弓身掀开一块木板。稀薄的光亮里,一只比夜更幽深的黑洞,舒缓而强韧地插入地下。洞很窄,仅容得下一人通过,四周错落着砖头大小的浅坑。父亲没作声,踩着坑,兔子一样一跳一跳地往下走,然后,一跃而下。
我迟疑了片刻,学着他的样子,跳了下去。猫着腰,走五六步,眼前豁然开朗。这分明是一间房子,比我和父亲的房间稍小一些。地上铺着草垫,角落里扣着一只木箱,很快我知道了里面锁着那袋从天而降的红大米。木箱另一边,油灯、餐具,还有夜壶,一应俱全。东西角上,有巴掌大小的通风口,通向西厢房的灶台。
我怔怔地看着,困扰过我的疑团,霎时都有了答案。我突然想拥抱父亲。可我手脚僵硬,最后只是呆立原地,发出比哭更难看的傻笑。
炸弹落下那天,黄昏时分,我回到家,只见父亲像枯藤一样缠绕在废墟上,手舞足蹈,念念有词。我漠然扫他一眼,后来总算听明白了,他要修复棚屋。这个决定如果来自一个四肢健全、头脑正常的人,准会被嗤之以鼻。烽火连天,命如草芥,一座早已破损不堪的棚屋,值得大动干戈吗?可是,对父亲,我们选择了宽容和原谅。自从一年前,他右腿被打残,整个人便疯疯癫癫,目光呆滞,神思恍惚,言语行止常令人莫名其妙。
父亲找来砖块瓦片,将倾圮的断壁围在中间。他是如何得到它们的?没有人关心。他像一个过家家的小孩子,将它们高高垒起,组成稀奇古怪的形状,又恶作剧似的一点点推倒。偶尔,我们向他投去匪夷所思的一瞥,多数时候则视若无睹。正是我们的无视与冷漠,如大网罩住了他,使他见缝插针,夜以继日地挖掘和构建。他瞒过了所有的人,包括,他唯一的,相依为命的儿子。
说实在的,父亲的碉堡,不过是地窖而已。在这城市的地下,分布着许多地窖,用来存放白菜土豆等等杂物。槐树左下方,就有这么一座。但显然,它不入父亲法眼。如果执意要找不同,那就是它的出口处,还堆积着砖块与瓦砾的组合体,俨然坍塌的断壁,内部也更加宽敞而已。可父亲坚持,它就是碉堡。如果不是碉堡,它还能是什么?太原城里城外,耸立着密密麻麻的数不清的碉堡。除了看得见的碉堡和工事,地堡和地道也星罗棋布。与这些阴森恐怖的庞然大物相比,他的碉堡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可是,关键时刻,它或许能救命。
对此,我并不确定,但它的隐秘存在,让我踏实。但我们并不急于进入碉堡。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奇冷无比,生活又极其不便。而且,嘴上不说,但我们心照不宣。我们在等待,等素素回家,等她的母亲回家。直到两个月后,夜晚的枪声越来越密集,我们才像地鼠一样,闷头扎入地下。
经历了一个充满悬念的夜晚,我们终于重见天日。此刻,阳光明媚,无限温柔地包裹着我们冰凉的身体,也将参差的光影投在西厢房虚掩的木门上。我和父亲久久打量着它,然后,悄没声地溜进屋。
父亲掏空口袋,将寥寥可数的红大米倒入铁锅,舀水,生火。不多时,米香溢满屋子。父亲贪婪地吸着鼻子,把粥舀进两只粗瓷碗里,白生生的水汽包围着他,使他消瘦肮脏的脸庞看起来生动而慈祥。我顾不得滚烫,风卷残云,将一碗稀粥灌进肚里。父亲双手捧起碗,坐进阳光里,慢条斯理地小口吸溜着,像在亲吻一块金子。
素素就在这时候推开了我们的门。或许是推门耗尽了所有力气,她面条一样软绵绵地黏在门槛上,眼神忧戚地看看父亲,在我脸上定格。
“家栋哥哥,我饿。”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脑袋嗡嗡作响。她真瘦啊,瘦到几乎认不出来了,布满冻疮的手却又红又肿。我后悔粥喝得太快,眼光飘向父亲,看他悬在半空的碗。父亲乱蓬蓬的头颅一扬,稀粥挟带着混浊的光,哗哗注入大张的嘴里,最后他将空碗晃了晃,傻笑着说:“我也饿。”
泪如泉涌,将素素的脸庞打湿,洗去污垢,露出殷红的血痂。我惊愕地看了她几秒,倒退一步,夺门而出。父亲追着我跑出大门,可他哪追得上我。
齐老眉毛一挑,你大概在想,我父亲为啥这样冷酷,不近人情?
我想了想,一定有难言之隐吧。
齐老没有回应,咕咚咽口茶,声音之大,让我吃惊。
飞跑的我,化身为一只鸟。如果有一种药,吃了以后可以变成鸟,我想,这城里每个人都恨不得吞下去。我们渴望飞走,逃离这苦难之地。可我们谁也逃不掉。我们沦为可悲的被囚禁的笼中鸟。眼下,令我们求之不得,能给予我们短暂快乐的,是比钻石还稀缺的粮食。
那时我们住在旱西关。我踩着父亲的大呼小叫冲出巷子,跑过红市街,钟楼街,宛如穿行在蝗虫扫荡过的麦田。面黄肌瘦的市民与我不时迎面撞上,像遭遇电击般迅速分开,唯恐一不小心,将对方碰倒,再也站不起来。他们在朝着城墙的方向跑,循着粮食的气味跑。空投的红大米有时会慌不择路,满世界地瞎撞。要是运气足够好,也许会撞到,偷偷摸摸地据为己有。当然,风险巨大。若运气不好,被警察发现,交粮不说,免不了被揍个半死。他们跑得歪歪扭扭,不管不顾,像蹒跚学步的小孩子。那是缺乏维生素,患上了夜盲症的缘故。我抬头望天,蓝得让人心碎,捕捉不到飞机的影子,甚至一片云彩都没有。心想,他们又要诅天骂地,空手而归了。
我的厂房,已搬到侯家巷的山西大学。那是中国最早的三所国立高等学府之一,此时书香已荡然无存,机器在日夜不停地轰鸣,空气中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气息,枪炮源源不断地在此诞生,然后被运往大小碉堡。我讨厌这里,更加渴望变成鸟,飞得无影无踪。
午饭照样是发馊的红大米和黑乎乎的叫不出名字的汤。工人和当兵的端起碗,三五成群地晃向门外,坐在阳光里,狼吞虎咽。我呆坐在工位上,大脑飞速运转。与我一起做文书的是三个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却无学可上。我把汤喝得一滴不剩,装模作样地拨拉几口米饭,趁没人留意,倒入折好的草纸,藏进袖筒。
我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是快收工时,“鬼才李”找我来了。他把我带到墙根僻静处,在一株老柳树前站定。剥光了皮的树干裸露在血色残阳里,红得触目惊心。树梢处,一抹若有若无的新绿在浮动。
他举目凝视良久,说:“春天来了。”他抚摸着光溜溜的树干,像在摩挲一件易碎的瓷器,“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看他胡子拉碴的面孔意味深长地慢慢转向我,压低了声音说:
“老头子早飞走了。”
“谁?”
“你也走吧。明天不要来了。”
我几乎落下泪来:“不,我不走。我爹会骂我的。”
他歪着嘴笑了:“我应许过他,要给你一条生路。”
我低下头,垂手而立。他是对的,可我不能走。我需要那一碗红米饭,素素也需要。我想辩解,却欲言又止。
“走吧。”他摆摆手,“保护好自己,保护好你父亲,准备迎接苦尽甘来的那一天。”
我后退几步,双手紧紧按在小腹上,袖筒里的米饭冰疙瘩一样硌疼了我。
见我无动于衷,他脸色一沉,厉声道:“走。”
我眼里的冰碎了。我知道我别无选择。
他一直把我送到门外。我弯下腰,向他鞠躬告别。要再过五天,解放军的红旗插上太原城头,我才能顿悟他的良苦用心。可当时,我垂头丧气,委屈又悲愤。
行色匆匆的市民再次与我相遇,他们在发疯似的奔跑,骑摩托车的军警挥舞着长鞭和大刀紧追不舍。夜幕低垂,将飞机来过的痕迹一笔勾销。抑或,它们压根儿就没有造访。我但愿它们永远不来。每次它们到来,奄奄一息的城市便陷入混乱。这个春天,被春风涤荡的太原城仿佛一只无法填饱的胃,时刻都在挨饿。
走进巷子,撕心裂肺的哀号狂风一样呼啸而至。那是周老太太在哭。一周前,从天而降的红大米撞倒了她的房子,砸死了她的丈夫。可随即赶来的军警才不理睬她的悲伤呢,他们怒气冲冲地用鞭子使劲抽打她,逼她交粮。之后,每当夜幕降临,她便坐在逐渐加深的天光里,恸哭不已,哭一命呜呼的丈夫,哭得而复失的粮食。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周家,推开院门。父亲正端坐在槐树下,雕塑般肃穆而庄严。蓦然,所有的怨怪如雪融冰消。红大米落下那天,他是否也曾被打?我居然从没想过问他,而他也守口如瓶。
西厢房悄无声息。素素正在酣睡。
父亲告诉我,给她上过药了,又喂了点东西。
我依偎着父亲坐下。我们谁也不说话,然而,我们从未像现在这样心心相印。
号哭声还在回荡绵延,像要哭到地老天荒。渐渐,哭声远了,枪炮声近了,在看不见的地方轰鸣,似乎比往日更加密集、更加响亮,预示又一个险象环生的夜晚。
幸亏,我们有碉堡。我兴奋地站起来,迫不及待想回到碉堡里去。
父亲瞅着我,也慢慢站起身。可我们像僵住了似的,寸步没动。我们不约而同,向西厢房望去。
依然没有动静。素素还沉浸在悠长的睡梦之中。她是有多么困倦啊,世界乱成一团,都不能把她吵醒。
“素素她娘,是共产党。”
父亲自言自语。
我瞟了他一眼,并不惊讶。令我诧异的,是他吐出这句话时,语气从容,目光淡定,身体也不再簌簌发抖。
又一颗炸弹落下。这次似乎近在咫尺,震耳欲聋,火光冲天。紧闭的门终于开了,素素惊慌失措地跑出来。
“快,跟我走。”
父亲声嘶力竭地大吼。
我拉起素素,跟着父亲向碉堡飞奔而去。我们从炸弹劈开的亮光中夜鸟一样奋力掠过,投入深不可测的黑暗。
无须油灯照明,父亲轻车熟路地找到草垫,打开狗皮褥子,安顿我和素素躺下,自己则披一条破棉被,窸窸窣窣地坐到墙角里。
枪炮声像春节里的鞭炮,响得劈劈啪啪,连绵不绝。当意识到我们是安全的,素素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体。
“齐叔,您没有瘸,也不是疯子。”
父亲干笑一声:“不装瘸,装疯,他们会打我,逼我修碉堡。”
“他们也打我妈妈。她全身是伤,疼得站不起来了。”
素素又缩进狗皮褥子,大放悲声。
我和父亲默不作声,任由她蓬勃的哭声横冲直撞,渐渐疲软和微弱。父亲长叹一声,用悲凉的声音说:“想听故事吗?”
素素抽抽噎噎,钻出了头。
那是一一二五年,金国大将粘罕率领五万大军,直取太原城。当时驻守太原的,是大奸臣童贯。他得到战报,吓破了胆,带着亲信,还有平日里搜刮来的金银财宝,逃之夭夭。知府张孝纯和副总管王禀没有逃,他们决定死守,与太原共存亡。
他们发动全城军民挖掘壕沟,加固城池,修筑防御工事。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丁,全部重新整编,昼夜巡逻。
这年冬天,粘罕大军兵临城下。双方交战,直打了个天昏地暗,山川易色。金兵攻城屡屡失利,便改变战术,把太原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太原成了一座孤城。
双方又僵持了两个月,粘罕急了。他派人到朝廷里游说。威慑之下,皇帝怕了,同意与金兵讲和。附带条件是,把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割让给金人。
皇帝派出大臣,到太原宣谕。王禀跪在地上,听完圣旨,怒发冲冠。他拔出佩剑,正气凛然地说:“太原军民决不受命,愿以死固守。”军民深受感染,也大声疾呼:“我们愿与城共存亡,绝不投降!”
中山、河间两镇民众,也拒绝了屈辱的圣旨,与金兵展开了殊死决斗。
一直坚守到第二年夏天,城里存粮断绝。牛马驴骡,也全部被吃光了。兵士弓上的牛筋,盔甲上的牛皮,也煮了充饥。可还是饿,士兵们饿得头昏眼花,有的连兵器都握不住了。百姓更是惨不忍睹,树皮草根,被吃了个一干二净。
转眼,已是九月。金兵终于攻破太原城。王禀率领兵士,与金兵展开艰苦卓绝的巷战。最终,寡不敌众,节节败退。他和儿子且战且退,一直退到汾河边,投河自尽。
素素不再哭泣。头顶的枪炮声渐行渐远,像能量耗尽的雷鸣。
父亲感慨:“从古到今,太原就是一座英雄的城市。兵燹、烈火、水淹,每一次磨难,没有让它毁灭,反而更坚强。”
素素踢掉狗皮褥子,大叫:“不!我不要守城!我要太原快点打下来。妈妈说,太原解放了,我父亲就回来了。他还活着,是共产党。”
“快了。胜负很快见分晓。”父亲冷不丁又抖了下,“历史是一条河流,势不可当,也泥沙俱下,在正义与邪恶、进步与反动、光明与黑暗的较量中,终会做出正确选择。”他似乎非常疲惫,声音低沉沙哑,却清晰有力。
那天是四月十九日。齐老平静地说,解放太原的外围战打响了。
那是值得铭记的日子。被围困半年之久的太原城,将浴火重生,而百姓饥寒交迫的苦难生活,也将一去不返。
思维倏然一闪。我说,我有种感觉,您父亲和素素,很像父女。
齐老苦涩地笑了笑,他原本有女儿,因为战争,失去了。那些年,他一直都在失去。失去亲人,失去家园,失去热爱的事业。还有……
齐老顿了顿,还是,先说说素素母女吧。
素素母女第一次走进我们院子,是一九四六年初秋的一个黄昏。那年,我十五岁,刚考入国民师范,正踌躇满志又忐忑不安地等待入学通知。也可以说,那段时间里,我无所事事,相当悠闲。我渴望四处走走,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但父亲一句言简意赅的叮咛,把我拉回到书桌前。
“咱家再经不起折腾了。”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牢牢将我罩住。
于是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我读得心不在焉,耳边总有个声音在倔强地呐喊,怂恿我,与父亲针锋相对。
刘嫂正坐在屋檐下哄她的第一个孩子,一边手脚麻利地腌制咸菜。手掌大小的白萝卜、胡萝卜簇拥着她,她像抟土造人的女娲一样,气定神闲地将它们一一捞起,刮去表皮,清洗,切成两寸大小的细条,再投入釉质光亮的咸菜坛子。她察觉到了陌生人的到来,抬起戒备的圆脸,用标准的太原方言招呼不速之客:“你们找谁?”
她与生俱来的大嗓门吸引了我,也打断了专心读书的父亲。我们对视一眼,好奇地望向窗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留齐耳短发,着极普通的蓝布旗袍,戴黑框眼镜,一脸温婉的笑,像个女先生。在刘嫂的追问下,我的猜测很快被证实了,她果然在学堂里教书,姓周。九岁的素素被母亲牵着,素白旗袍,扎麻花辫的脑袋东张西望,宛如机警的白鸽。
周先生说:“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刘嫂又问:“你家男人呢?”
周先生脸色暗了下:“日本人打太原的时候,战死了。”
刘嫂的表情和声音瞬间柔软,长吁道:“这兵荒马乱的,一个妇道人家,又带个小孩子,怪可怜的。”
“你不也一个妇道人家,带一个小孩子么。”
素素的反唇相讥,引得两个女人哈哈大笑。刘嫂在衣衫上擦了擦手,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近周先生,抢过脚边的柳木箱子。周先生并不拒绝,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向西厢房。当我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发现父亲苍白清瘦的面孔上,罕见地浮着一丝笑容。我冷冷剜他一眼。
这晚临睡前,父亲仍盘腿呆坐在炕沿上,眼睛紧闭,像入定的老僧。对此,我早习以为常。我熄灭油灯,将身体嵌入幽深的黑夜。眼皮子愈来愈重,重到无法睁开时,就听父亲自言自语:“家秀要活下来,也这么大了吧。”我一激灵,睡意全无。
家秀是我夭折的妹妹。
一九三七年冬天,日本鬼子兵临太原城。父亲背着行李和刚满月的妹妹,母亲则拉着五岁的我,向老家交城逃去。在汹涌嘈杂的人潮里,我们像一叶扁舟,向着意念中的故土,载浮载沉。枪炮声紧逼,妹妹大哭不止,令我既恐惧又烦躁不已。四周是乌泱泱的人,我们行进得比蜗牛还要缓慢。记不得走出去多远,一枚炸弹落在身边,强劲的气流腾空而起,将我们送上半空,之后便晕了过去。当父亲在我的哭声中艰难地苏醒,血肉模糊的母亲和妹妹早已冰凉僵硬。
我和父亲流着眼泪,把她们抬进冰雪覆盖的交通渠。走出几十步,父亲又挤过人群,踉踉跄跄跑回来,将妹妹抱起。又走出不远,父亲跺了跺脚,丧魂失魄地再次折回,把妹妹小心放入母亲怀里,双膝跪地,咚咚咚咚地磕四个响头,拉起呆若木鸡的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按照父亲的计划,把我们母子安顿妥当之后,他再返回厂里。西北修造厂已迁往川、陕,失去组织的父亲,像离群的孤雁,心急如焚。母亲和妹妹的猝然离世,令他万念俱灰,后悔不迭。他无心上路,无法继续工作。我们滞留在空荡荡的老宅里,在祖坟里起了两座新坟,把母亲和妹妹的衣物埋了进去。自此,父亲晨起头件事,是去问候她们。
第二年春天,交城也沦陷了。日本鬼子不时进村扫荡。父亲犹如惊弓之鸟,一听到风吹草动,便拎起弱不禁风的我,向村后大山里飞奔。我们东躲西藏,风餐露宿,苟全性命于乱世。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人战败撤离,我们动荡不安的生活,才画上残缺不全的句号。
一天,父亲用悲喜交加的眼神看着我,哑着嗓子宣布:“你该进学堂读书了。”
我躲开他的注视。时光如刀,一天一天,在他身上锲而不舍地雕镂,削去他的儒雅,他的睿智,他的玉树临风,将他变成一个肮脏、猥琐、摇摇欲坠的风烛老人。只有当我读书时,他颓败凄楚的表情,才泛出些许欣慰。可他有所不知。我发奋读书,不过是梦想未来有一天,可以远走高飞,与他离得越远越好。
几天之后,我们打点行装,走了一天一夜,风尘仆仆地回到太原。我们朝思暮想的家,位于小东门街的小四合院,父亲的父亲穷尽一生心血缔造的家园,已面目全非。睹物思人,父亲禁不住涕泪滂沱。后来经“鬼才李”做保,我们才暂住于此。可是,一年后,当我们的旧居修葺一新,父亲像忘了之前的计划,没有丝毫要搬走的意思。
我求之不得。那些年里,我和父亲有太多的貌合神离,在这点上,却父唱子随,心气相投。据说,房主早年经商,生意遍及大江南北,宏阔的房屋,西南角阔绰的马棚,都在见证主人当年走南闯北的辉煌。只可惜,房主后来不知去向,房子便闲置下来,日益衰颓。诚然,它又破又旧,看上去像有一百多岁了,可我才不介意呢。我喜欢它的开敞大气,喜欢名目繁多的树。槐树、枣树、梨树、丁香树、葡萄树,应有尽有,想必是不同的房客,在不同时段里兴之所至栽种下的。每到春天,它们便奋力生长,偌大的院子一时间格外拥挤。我很乐意和它们挤在一起,像它们一样无拘无束地恣意生长。夏日午后,躺在绿树深情的环抱里,看枝叶婆娑,听蝉嘶鸟鸣,倦了,眼睛一合,睡个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秋天,树们争先恐后地交作业了,或是红得发紫的果实,或是肥硕的叶片。伸出手来,轻轻一拧,将一颗乌溜溜的葡萄送入口中,汁液四溅,饱满的甜,一直沁入心窝里。冬天,树们安然睡去,而我依然醒着,期待与一场大雪邂逅,做一场春秋大梦。
何况,还有刘嫂,她细致入微地为我们打理生活起居。她有着山西女人标签似的勤快厚道,总在一刻不停地找活儿干,贴补捉襟见肘的贫寒日子。她包揽了李先生的清扫杂务。只是,李先生常年在北平和太原两地奔波,神龙见首不见尾。新搬来的我们,让闲不住的刘嫂有了用武之地。我们求之不得。清晨,当我和父亲走出家门,她洒扫庭除,将小屋拾掇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夜晚,当我们披着霞光倦鸟归林,洗手的工夫,饭菜已摆上桌。夏天时,一盘拍黄瓜,偶尔加一小盘豆角炒菜。冬天,麻油炒土豆丝、醋溜白,加一小碟老咸菜,淋几滴宁化府老陈醋,就小米稀饭、玉米面窝窝,暖胃也暖心。我喜欢看刘嫂白杨一样插在灶台边,手中菜刀翻飞,面条们嬉戏着,以欢快流畅的姿势,跃入热气腾腾的铁锅。滚两个滚儿,捞入碗中,调入刘氏特制炸酱,一个字,香!
许多年后,我在远离太原的他乡一次次午夜梦回,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前尘往事雨水般淅淅沥沥,将我淋得透湿。我又回到从前,槐花的清香裹着炸酱面的浓香,热切而盛大地涌向我,顿如百爪挠心,饥饿难忍。我像被抛弃的孩子,泣不成声。当时我和父亲贪恋的,不过是骤然消失的家的温暖吧?然而,这来之不易的温暖,也稍纵即逝。
当父亲终于痛下决心,要打道回府时,素素母女姗姗来迟。酝酿已久的搬迁计划,再次搁浅。
不过,对我来说,搬与不搬,又有什么关系呢。几天后,我如愿以偿地走进国师校园,新生活扑面而来,我应接不暇,只有周末才例行公事似的回家。每次,迎接我的,是欢天喜地的素素。
当我写字,当我做代数题,当我煞有介事地打开一本书来读,素素依人小鸟般围绕着我,长长的睫毛刷子一样扫来扫去,扫得我心花怒放。她攒了一肚子的话要和我倾诉,小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我们校长可凶了,像老巫婆。她训话的时候,同学被吓哭了。”
这是在讲她的学校,鼎鼎大名的克难小学,她细眉紧蹙,流露与年龄不相称的哀愁与愤慨。
“你也哭鼻子吗?”
“嘁,才不!妈妈说,她讲的都是骗人的。”
如果父亲恰好在家,他便静坐一旁,若有所思地听我们聊天,青白的瘦脸上时而笑意浮动,像刷了一层透明的油彩。
纵然我时刻都想摆脱他,可我还是被他的笑容击中,心头涌起无限伤感。只有我和父亲的家是宁静而冷清的。我们都是少言寡语之人,终日愁着一张脸,交流可有可无。有了素素的屋子不再死气沉沉,而是生机盎然,温情款款。有时,我会产生一种错觉,我们是一家人。母亲从未曾离开,而妹妹一直在无忧无虑地成长。只是,假想中的女主人,总是缺席。周先生似乎很忙,即便周日,也难得在家。素素半是惆怅半是自豪地解释:妈妈去做家教了,她必须同时做两份工,才养得活她们。
转眼,已是满院春色。一个风雨交加的周末,因突感风寒,我没有返校。昏昏沉沉地睡到掌灯时分,才刚睁眼,周先生来敲门了。她带来了一瓶晋裕汾酒,说要感谢父亲。
谢从何来?这念头一闪而过。没容我细思量,门帘子一挑,身怀六甲的刘嫂笑嘻嘻进来,短小粗壮的志刚龟壳一样紧贴其后。
为配得上汾酒的金贵,刘嫂特意宰杀了一只芦花鸡。她在闲置多年的马棚里养了七八只鸡。它们为她生蛋,改善单调的伙食,也陪她聊天解闷。她打算坐月子时再杀一只。可事与愿违,几天后,鸡们相继病倒,追随芦花鸡而去。刘嫂哭得泪人儿般,说要是狠狠心,把它们都吃进肚里,也算不亏了。她发誓再不养鸡。又过了两年,当又一个春天战战兢兢地到来,她追悔莫及,说要是当初它们不被吃掉,或者病死,或者她再养几只鸡,日子兴许还有一点点盼头。话说回来,这时的我们,已无粮可吃,终日挨饿,哪有鸡们享用的份?
在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至之前,我们谨小慎微地打发日子,偶尔也苦中作乐。就像那天,我们过年似的围坐桌旁,谈笑风生,大快朵颐。
我和素素分到一只鸡腿。我们像让梨的孔融一样,让来让去,谁也不动筷。还是刘嫂做主,把肉剔出来,分到我们碗里。
刘嫂粗声大嗓地打趣:“这兄妹俩,要做了夫妻,铁定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我登时面红耳赤,素素则一脸困惑。
周先生笑盈盈看着我们,又瞧了父亲一眼。在酒精作用下,她面颊绯红,星目流转。她像男人一样,推杯换盏,一反平日的斯文拘谨,令我们既诧异又刮目相看。已经微醺的父亲微微侧头,赤红着脸赞叹:“女中豪杰!女中豪杰!”眯成一条细缝的眼睛里,流光溢彩。
简直丢人现眼。惊讶、愤怒、羞愧,还有种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一起向我袭来。我很想拂袖离去,可鸡肉的诱惑太过强大,我只好按捺满心不爽,继续装聋作哑。何况,他们的谈话,也勾起我的兴致。
话题是志刚挑起的。他讲日子的艰难,讲传闻中的“三自传训”,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父亲向我频频递眼色,想让我知趣地走开,我佯作不知。
“他这是困兽犹斗,自取灭亡。”周先生接过志刚的话头,愤愤地说,“一切与人民为敌的反动政权,迟早会以惨败收场。而且,为时不远。”
父亲大惊失色,箭一样射向门口,轻手轻脚地挑起帘子,左右看看,又紧张兮兮地把门合上,坐回原位,嗔怪她喝多了。周先生笑而不语,举杯到嘴边,一饮而尽。
我还想听下去,可脑袋发沉,双腿发软,只好提前离席。我浑身滚烫地躺在里屋炕上,素素侧坐在炕沿上,悲天悯人地守护着我,用湿毛巾一遍遍为我冷敷。霎时,头痛消失了,病好了大半。我混沌的大脑冒出一个念头,也许,素素长大后,可以如刘嫂所说,嫁给我,而不只是妹妹……脑袋又开始疼了。
烧退之后,面对父亲,我又恢复了惯常的冷若冰霜。像一切从未发生,又像有什么东西硬挤进来,将我们父子隔开。我在父亲的欲言又止和充满惆怅的注视中,在学校与家之间,来来往往,与父亲的交流愈发可有可无。我想不到,一年后,父亲生不如死的倒霉日子,瘟疫一样发生了。
窗外,几只麻雀飞来,又飞走了。
齐老收回目光,说,抗战胜利后,阎锡山回到太原,继续做“山西王”。但他做得很不踏实。他认为在他离开的八年里,太原已被共产党控制,于是丧心病狂地“肃伪”。他认定太原城内的共产党七成在工厂,是“肃伪”的重点。一九四八年春天,臭名昭著的“自白转生,三自传训”,在工厂和学校里,大张旗鼓地铺开了。
他语速悠缓,仿佛激流遭遇险滩,须小心躲避。
你大概猜到了,我的父亲,一个已经在战争中家破人亡,胆小,怯懦,性情散淡,甚至与世无争的人,不幸中招了。
而我对已经降临的灾难,毫无察觉。那个周末,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而是借住于同学家里。我们把被子蒙在窗户上,围着如豆的油灯,如饥似渴地阅读进步刊物。意犹未尽地合上最后一本《大众哲学》,已东方破晓,我揉揉酸痛的双眼,想起家,想起父亲。
这天的太阳以别样的热情向我问好,将脚下的土路照得闪闪发光。我像获得了某种神秘启示,步态轻盈,神采飞扬。
院门洞开,刘嫂正哗啦哗啦地扫地,一见我,大叫道:“家栋,你可回来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揪紧了我,我立刻飞跑进屋。
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脸色乌青,像一团被揉皱的宣纸。他想活动下身体,但随即,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放弃了挣扎。
刘嫂红着眼圈告诉我:“他躺了三天了,不让我们找你,说你读书要紧,不能分心。”
我惭愧地低下了头,眼泪想要流出来,拼命忍住。
父亲惨淡一笑:“我以为,交了关系,就真的没关系了。你大爷的事,厂里人都知道,瞒不住的。结果,可是……”
毕业于北平师范大学的大爷,曾是我们家的骄傲,也是我们家永远的痛。我们家世代行医,做一名悬壶济世的郎中,是我们家一代又一代男人的共同命运。在草药苦涩而蓬勃的香气里,大爷和父亲耳濡目染,望闻问切,了然于心。只是,他们成年后,谁也没有如爷爷所愿,继承先祖衣钵。爷爷为此而耿耿于怀。不过,他并非泥古不化之人,很快,他对两个儿子萌生新的期待。可大爷再一次让他希望落空。在北平执教数年后,大爷回到太原,参与筹建成成中学。他死于一九三六年,据爷爷说,是被请去参加省里一个宴会,回来后,便七窍流血,暴病而亡。大爷去世前一年,父亲从上海三极无线电校毕业。与大爷不同,父亲信奉实业救国。他进入西北修造厂,成为一名工程师。
爷爷一蹶不振,不久,也随大爷而去。弥留之际,他叮嘱父亲:“你哥是阎锡山杀害的。话说回来,他不搞革命,哪会招致杀身之祸?记住,平安是福。你这一生,不要参与政事,不要革命。”
父亲含着眼泪,拼命点头,将爷爷的叮咛谨记于心。母亲和妹妹死后,他给我的叮咛里,又添了一句:“咱家再经不起折腾了。”
他紧蹙的眉头,此刻像山峦一样凝重。我呆呆看着,突然茅塞顿开。我们父子之间所有的裂痕,顿时有了注解。世事艰难,变化莫测,在屡次挫败之后,父亲选择了逆来顺受。他为我指点迷津,执拗地想把我扯进一种看似风平浪静的生活里,而我,时刻都想打破它,挣脱它。
门帘子一响,周先生和素素进来了,忧伤地看着父亲和我。
父亲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安慰我们:“别担心。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父亲在炕上躺了整整一个月。能够下地后,走路开始一瘸一拐。他脊背像遭遇重击的枝条,不可思议地弯曲变形。晴朗无风的午后,他常独坐于槐树下,佝偻着背,目光空洞,任阳光温和而浩荡地穿过他的肢体,俨然龙钟老人。
而每个周日下午,他树桩一样伫立在门外,用糅合了关切与期冀的目光为我送行。我劝他大可不必这样,又不是生离死别。他只是默然微笑,依然故我。
如果换一种角度审视,那也许是父亲余生中,所剩无几的惬意时光。尽管理想与现实早已南辕北辙,但至少,他艰难而满怀希望地活着。
这期间,只有“鬼才李”登门看过父亲。他两手空空而来,紧闭的嘴巴里,却携带着新的使命。父亲攥紧他的手,老泪纵横地乞求,他已是废人一个,力不从心,无法继续工作。他痛哭流涕的样子,丑陋而卑微,令我羞愧难当。
“鬼才李”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表示爱莫能助。他不容置疑地告诉父亲,只有这样,才能戴罪立功,洗清他的罪大恶极。
父亲的眼泪显然白流了。两天之后,一伙人二话不说闯入我家,把枯叶一样孱弱的父亲席卷而去。他又回到工厂,回到梦想的起点。他的残疾并没有为他减轻负累,此时的他,不光要修理轻机枪、步枪、迫击炮,各种金属切削机床,而且,常被发配到城墙和壕沟里,监督加固碉堡。
刘嫂为他打抱不平。父亲却不以为然:“如果不是我还有用,早被打死了。”父亲愈发苍白的瘦脸上,竟荡漾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始建于宋代初年的太原城垣,此时已碉堡密布。父亲弓身曲背,拖着蹒跚的腿脚,像牛马一样被驱赶着,在城墙上,在壕沟里,疲惫地奔波来去。他一定渴望隐身,不被人发现。或者,像我一样,渴望化身为鸟。可是,我们只能偶尔想想而已。每次,从乱哄哄的街市走过,我总感觉有一双眼睛,躲在城墙的某个堞垛后,或某个阴森的碉堡里,悲怆而无力地追逐着我。于是,我像父亲一样,总是低头走路。
我不再与他针锋相对。我尝试着理解他,原谅他。不过,我还是急切地想要离开他。
时光不居,眨眼间,暑假已近尾声。太原被围,大军压境。山西大学师生纷纷去往北平。我的同学也摩拳擦掌,筹划离开太原。我无法再无动于衷。思谋良久,一天晚上,当油灯熄灭之后,我决定和父亲摊牌。父亲沉吟半响,说:“这回,咱谁也不走。”过一会儿,又老生常谈地补充道,“咱家再经不起折腾了。”
那次刻骨铭心的逃难,让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女儿。他不想再失去了,他宁愿守着空荡荡的老巢,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可我,去意已决。既然他不允,那么,我便背着他,酝酿一场不辞而别的逃离。
不过,父亲貌似坚不可摧的决定,只延续了两个晚上。第三天清晨,当晨曦将我唤醒,他红着眼睛,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他会想办法,帮我离开的。我喉头耸动,想说点什么,却笨嘴拙舌,不置一词。他猝然转身,抛给我一个孤绝的背影。
最终,我没能成行。因为,不久后,父亲疯了。
又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失踪三天的父亲,被“鬼才李”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回了家。他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目光呆滞,胡言乱语,俨然疯子一个。“鬼才李”痛心疾首地告诉我,所有人都不相信,父亲会疯。他恪尽职守,又那么的洁身自好,怎么可能疯掉呢。他们不甘心,使出各种招数试验他,比如,把粪便丢给他吃,把菜刀扔给他玩。结论是,这个人无可救药,真的疯了。
那一刻,我也疯了。我抱住父亲,将脸紧紧贴上他的脸,捕捉他游移不定的眼神,确认这消息的真伪。他拼命躲闪,继而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惨叫。我一阵战栗,放开了他。
泪水迷蒙了我的双眼。我痛楚地意识到,我们父子命运的轨迹,将被彻底改写。
成为疯子的父亲,不再被驱赶到城墙上,因为他不停抽搐的双手,总是把机器损坏,令当兵的怒不可遏,哇哇怪叫。他也不必跟在趾高气扬的兵士后面,诚惶诚恐地指点城外的暗道、暗堡等防御工事。为此,他一定没少挨打,他的脸上身上,总是新伤覆盖旧痂。在人们的怜悯与厌烦里,他活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落魄男人,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一个滑稽可笑的疯子。
几乎同时,在我们家门口,出现了一些行迹可疑的人。他们探头探脑,面容凶狠,神色慌张。不用问,也猜得出,他们为何而来。我惶惶不可终日,感觉背后总有一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睛,时时刻刻盯着我。我担心有一天,会莫名其妙被抓走,或者像蚂蚁一样,被轻而易举地碾死。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足够勇敢,足够信仰坚定。从父亲的胆小与怯懦里,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我为此而懊丧不已。
我绝想不到,这些人,并非只为了父亲而来。
在炮火连绵不绝的轰炸声里,新学期开始了。每次出门,父亲像忠实的保镖一样,紧跟着我,令我颜面扫地,无地自容。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想要摆脱他。可我能做的,只是选一个无人的僻静处,气咻咻地回头,大声喝斥他,让他滚开,立刻滚开。他忤在原地,一脸无辜地与我默默对视。我丢下他,气急败坏地向校园飞奔。当我走进校门,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一眼便发现了父亲,他躲在一棵树后,用羊一样温顺柔软的目光,传达着可怜巴巴的关切。
我简直要崩溃了。
我决定辍学。唯其如此,才能精准无误地伤及他痛处。果然,当我抱着书本,故作轻松地走出校门,从他百转千回的眼神里,我品尝到胜利者的欢欣。其实我不走,学校也很快要放假了。
尤令我忍无可忍的,是他开始讨厌素素母女。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而无论清醒还是糊涂,他不再把素素当女儿,他把她粗暴地挡在门外,不准我和她说话。看周先生的眼神,也不再一往情深。每次见到周先生,就像撞见了鬼一样,立刻逃之夭夭。
我可以讨厌他,骂他,躲避他,可相依为命的我们,已被抛置于命运的孤岛。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相依为命。
刘嫂银盘一样的圆脸迅速形销骨立,脾气越来越坏,越来越难以捉摸。她不再为我们打理生活起居,我和父亲的屋子不再窗明几净,闪闪发光,终日尘土飞扬,弥漫着类似下水道的味道。而且,我们经常饿肚子。
刘嫂欲哭无泪地诉苦,不是不给你们父子做饭,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块豆饼,涨到五六块银圆了。我们支付她的工钱,不够买一块豆饼。
我羞愧万分,又无能为力。
一天,天还没亮,志刚就出了门,去抢购大米。直到日薄西山,才两手空空地回来。第二天,他出去得更早,回来时鼻青脸肿,依旧两手空空。又熬过一天,刘嫂扔下嗷嗷待哺的儿女,去察院后一家妓院里做工。
是时候离开了。我自作主张,决定搬家。可是,回不去了。我们焕然一新的家,已被蒋介石中央的军队占据。他们堂而皇之地花天酒地,仿佛空降到此,不是为了冲锋陷阵,而是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每次,父亲上门讨要,都被打得半死。这帮浑蛋,我恨不得他们早点灭亡。
父亲之所以没被打死,大概是因为,他救了一个大官。或者说,他活着,并非一无是处。其实他完全可以见死不救的,可当那庞大的身躯死猪一样匍匐在他脚下,他医者的仁心,蓦然被唤醒了。在五六只枪管的威慑之下,他抓起对方蒲扇样的大手,煞有介事地捏了捏,又在胸膛上噼里啪啦地一顿拍打,那人竟起死回生,张开臭烘烘的大嘴,排泄出一口浊气。为此,他得到两块豆饼的奖赏。当年,我们在交城避难时,父亲正是靠着自称勉强可以糊口的医术,使我们不致饿死。从那天起,疯疯癫癫的父亲,不得不顶着“神医”名号重操旧业。他为富人诊病,也为穷人诊病,用富人的钱,给穷人买药,顺便讨要些吃食。偶尔,疯病发作,烦不胜烦,他便踩着梯子,窜上屋顶。这时的他,出奇的身轻如燕,宛如身怀绝技的侠客。他浮雕一样侧卧于凹凸有致的瓦片上,高高在上地俯瞰众生,晒太阳,睡大觉,旁若无人地解开裤带捉虱子。
我久久地,痴痴地仰视他,心里五味杂陈。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一个瘸子,腿脚怎会如此利落?一个疯子,如何救死扶伤?可我,思维像冬日里的汾河水一样凝滞了。而且,每次,看着看着,竟油然滋生出几丝羡慕,心想,在这慌乱的人世间,像他那样,疯得忘了自己,也蛮好。
不过,父亲诊病的机会,也像我们的食物一样日益稀少。到处是死人,病人,挨饿的人和绝望的人,而且,药已经买不到了。父亲理直气壮地,再度失业。
不管怎样,我们只能继续流落在外,守着越来越空旷的院落,度日如年。
齐老目光灼灼地问我,了解过碉堡吗?解放战争中,太原以“碉堡城”而闻名,被蒋介石当作反共模范堡垒。
我点点头。资料里记载,太原城内城外的碉堡,达五千六百多座,它们名目繁多,形态各异,有梅花碉、三角碉、庙碉,等等。它们像阴郁的巨人,也像毒瘤,野蛮生长。修筑这些碉堡,榨干了山西财富。尽管如此,阎锡山仍声称,这样的工事还要随着地球转动而加强。他扬言,不仅要把太原建成“碉堡城”,还要打造成“战斗城”。所有的市民,无论男女老幼,或拿起武器,或加入助战队。而且,除兵工外,还有工程队和由日本战俘组成的各种技术队。
齐老脸色变凝重了,可是,再坚固的堡垒,也挡不住解放军的攻势。
在碉堡里度过的第二个夜晚,我睡得格外沉,格外香甜。我是翌日清晨被冻醒的。当我惶恐不安地睁开眼睛,枪炮声已销声匿迹。一缕细细的,洋葱一样的味道飘过来。我皱了皱眉头。随即,我听到了熟悉的呼吸,轻盈,婉约,飘逸,像夏夜的小风在呢喃絮语。
我喊一声“素素”,扶着墙根,浑身酸痛地站起来。
父亲呢?我心头一紧。
素素吃吃笑了:“等着吧,齐叔会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可我笑不出来。我仰起脖子,望眼欲穿地朝向洞口。我想爬出去,但素素不允,死死抱住了我,说是父亲交代过的。我只好乖乖站立,继续等待。
总算,听到了父亲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油灯燃起,定睛看,是面容浮肿,破棉絮般虚弱不堪的周老太太。我向素素扮个鬼脸。她眼睛一翻,嘟了嘟嘴巴,身子一拧,悻悻地缩进角落里。这个肮脏霸道,嘴巴不饶人的老太婆,她一向讨厌。
周老太太才不理我们呢。她直勾勾盯着父亲手里的篮子,嗷地怪叫一声,扑过去,伸手就要抓。父亲眼疾手快,躲开了。
父亲吩咐我把她拦住,盛一碗稀粥,蹾到她面前。她挣脱了我,抓起碗,呼噜噜一阵猛吞,然后像狗一样贪婪地舔来舔去。她还要扑将过来,我和素素同样眼疾手快,一左一右地拖住了她。
“你想撑死吗?”父亲说。
周老太太又荡气回肠地哭作一团。
父亲沉声道:“不想把当兵的喊来抓你,就安静点。”
哭声戛然而止,周老太太像一团烂泥,瘫倒在墙角。过一小会儿,她又幽幽咽咽地哭起来。
“为啥你家有红大米?”
父亲反问:“还要吗?要的话,就别哭。”
她收起眼泪,鸡啄米似的拼命点头。但父亲只给她一个浅浅的碗底,无论她如何撒泼咆哮,都不再理她,待我和素素吃完,吹灭了油灯。
周老太太筛糠似的颤抖着,向我们靠了靠。显然,她被深不可测的黑暗吓住了。这回,素素没再躲她。我们静静地躺着,任由他们左膀右臂一样庇护着。
“这地窖,啥时修的?我一点不知道。”
“是碉堡。”父亲更正道,“去年夏天,我腿断了以后。”
“你的腿,嘻嘻,压根儿就没断。没断。嘻嘻。你也没疯。装的。”
周老太太发出老母鸡一样咯咯咯的清脆笑声。要是她知道,地窖竣工不久,一袋红大米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投入其中,一准又会呼天抢地。
周老太太养精蓄锐了一会儿,又咿咿呀呀哭起来。声音发干发硬,像一千张布匹同时撕裂,又像无数颗石头在疯狂撞击,令我们脆弱的耳朵备受折磨。好在,她没哭多久,枪炮声大作,把哭声完全遮蔽了。
我们在碉堡里度过了两天三夜。渴了,吸一口透心凉的水。饿了,抓一把红大米,泡在透心凉的水里,吞下去。困了,跳起来,跑一会儿。最尴尬的是内急,夜壶很快被填满,臭气挥之不去。
当又一个清晨到来时,我想出去走走,透透气。父亲阻止了我,自己却踩着我们焦灼不安的目光,再次翻身出了洞口。
父亲去了很久。返回来时,跟着七八个人。他们的房子被炸塌了。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楔子一样把有限的空间填满,我们不再冷得瑟瑟发抖。他们七嘴八舌地诅咒一番,恸哭一番,之后,谁也不再说话。恐惧和黑暗,将我们埋葬了。
父亲没再点灯,许是油将耗尽。他抓了把红大米,泡在凉水里,分给每个人吃。没人说话,我的耳朵里灌满了咀嚼和啜泣声。周老太太又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没有人阻止她,也没有人安慰她。我把脸贴在冰凉的洞壁上,祈祷战争快点结束,让我重回人间。素素把头靠在我肩上,身体微微颤抖。我握紧她肿胀的手。
“别怕。会好起来的。”
“出去以后,最想做什么?”
“把你的冻疮治好。”
“我要找我妈,还有我爸。”
我心里一阵抽搐,更紧地握了下她的手。
又是漫长的一天。夜晚来临时,枪炮声消停了,天地间罕见的宁静祥和。我们并不知道,几个小时之后,解放太原的炮声将响彻寰宇。趁父亲不留神,我和素素溜出了碉堡。当清新的晚风抚慰我的身体,我有些虚脱,有些沉重,还好,没有栽倒在地。
银辉满地,槐香脉脉,我踩着斑驳的树影,绕树走了三圈,仰头感慨道:“当黑夜走到尽头,天就亮了。”素素困惑不解地看着我,呆若某种鸟类标本。
时光分秒不停,进入四月二十四日的凌晨。这天是素素的生日,她十二岁了。
她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比往日更猛烈的炮火,排山倒海,地动山摇,仿佛在贴着头皮盘旋。所有人都抱在了一起,屏气息声,连周老太太都停止了哭泣。我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唯有炮火声不绝如缕。过了很久,像是一场大剧终了,轰炸声消遁,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充沛的光芒不断挤进来,照亮我们死灰样的脸。我们依然一动不动。直到,脚步声杂沓,由远及近,在我们头顶落定。
“有人吗?我们是解放军。”
我们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然后,父亲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向洞口爬去,边爬边用力地喊:“欢迎解放军。我们拥护共产党。”
我们像大梦方醒,愣怔了下,随即跟着父亲,鱼贯而出。眼前的景象,令我们目瞪口呆。西厢房倒塌了,槐树被一劈为二,浓烟还在翻滚不息,碎石瓦片散落一地。在这残破的背景里,伫立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年轻战士。
周老太太瘫倒在地,发出凄厉的号叫。小战士被吓了一跳,后退几步,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拔腿便走。
我们围坐在一分为二的槐树下,不知所措地等待。脑袋是空的,肚子是空的,心也是空的。周老太太突然从背后揪住了我,用干燥得要冒火的声音喊饿。我怜悯又厌恶地回敬她一眼,爬回碉堡,搜索到最后一把红大米。当我精疲力竭地爬出来,素素和父亲已不知去向。一个面色黧黑的小伙有气无力地指了下院门,告诉我,父亲去追素素了。
接下来,我心神不宁地做了平生最难忘的一顿大米粥。在四溢的米香中,我翘首以待,心乱如麻。父亲和素素依然没有出现。院门外,枪声不时响起,令我心惊肉跳。我想,不能再等了。我发疯似的跑了出去,像有一万条恶狗撵着我,紧追不舍。
到处是残垣断壁,到处是浓烟滚滚。我不敢看,也不敢听,否则我会崩溃。我更加拼命地奔跑,边跑边大声呼叫,为自己壮胆。在一条小巷深处,传来素素的哭声,循着这熟悉而陌生的号哭,我终于看到了父亲,倒在血泊里的父亲。他静静地趴伏在地,侧着脸,嘴巴紧闭,眼睛紧闭,双臂大张,像一只折翅的鹰。
素素坐在父亲身边,满头满脸是血,还有红的鼻涕和眼泪。
“齐叔是为了救我。”
她声音怯怯的,像是生怕把父亲惊醒。
城破之后,巷战同样惨烈。但素素,哪会想到这些?寻找父母的执念,让她跑得不管不顾。冷不丁的,一个阎兵冒了出来,抓住了她。解放军闻讯赶来,素素成了人质。随后赶来的父亲目睹了这一切。他悄悄潜入一所房子,想伺机而动。机会来了,他猛扑过去。枪声响了。父亲和阎兵,同时倒地。倒下的瞬间,他使出全身力气,把素素推开。
我木木地抬头望天,阳光普照,惠风和畅。春天来了。可是,我的父亲,永远地留在这个春天里。
父亲说过,他修建碉堡,是为寻一条生路。他费尽心机缔造的秘密建筑,庇护了许多人,唯独他自己,未能笑到最后。
齐老问我,如果换作是你,将如何面对素素?
我哑口无言。
我无法再面对素素。齐老长叹一声,如果我的人生可以一分为二,这一天便是分界点。
我木着脸,木着腿脚,把父亲背回了家,为他仔细擦洗身体,换上干净衣裳。周老太太不请自来,轻车熟路地帮我打点张罗。她不再没完没了地流泪,或许,她的眼泪早已干涸。素素也想帮我,被暴怒的我挡在门外。我恨她。我不想再见到她。要不是她,父亲不会离开院子,不会被子弹击中。
我要送父亲回家,回到他出生和生长的地方,让他和母亲,和妹妹,在另一个世界里安享天伦之乐。
“鬼才李”是第二天黄昏时来的,要送父亲一程。太原解放的最初日子,他公务缠身,忙得不可开交。果不其然,他是地下党员。
他一进门,便跪地大哭,捶胸顿足:“好兄弟,我来晚一步!”
我终于知道了,父亲装瘸,装疯,是他们一起策划的结果。周先生曾想介绍父亲入党,未及实现,便被捕了,牺牲在太原解放的前两天。
和“鬼才李”同来的,是个年轻女人,自称是周先生的朋友,叫玉婉。她说,她曾和周先生关在一间牢里,亲眼目睹周先生被特务带走。她答应过周先生,要把素素当自己女儿,养大成人。
“鬼才李”义正词严地告诉素素:“你的父母,都是为了正义的事业而牺牲的。”
素素大哭:“我明白了。妈妈骗我父亲还活着,是想让我坚强地活下去。”
我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在我眼角的余光里,素素眼泪汪汪地,跟着叫玉婉的女人,一步两回头地走出了屋。
“鬼才李”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
昏暗的光线里,他军帽上的五角星鲜艳明亮。顿时,我不再茫然无措。我说,我想参军。过去两年里,这念头无数次闪现,又一次次化作泡影。
“鬼才李”苦涩一笑:“老齐家就剩你一个了,留条根吧。”
但我坚持:“就让我勇敢一回吧。像父亲一样勇敢。”
父亲死后,我一直没流泪。此刻,话一出口,我泪如雨下。我一直以为,父亲是懦夫,胆小怕事,畏首畏尾,为此,我时刻都想摆脱他。可我错了。
当然,还有一个无法说出口的原因:我要离开素素。尽管我再三说服自己,她是无辜的。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一定希望我们还像过去,像一家人那样和睦相处。但我,没有勇气与她和好如初。既然她将留在这里,那我,只好远走高飞,永远不再回来。
父亲入土为安后,我参军入伍,成为63 军187 师的一名战士。我跟着部队,过黄河,经陕北,一路向西南挺进。参加解放兰州战役之后,我感觉自己真正是一个兵了。
一九五一年二月,我赴朝作战。经历枪林弹雨,九死一生,很幸运地,我活了下来。有一次,炸弹在我身边落下,我昏了过去,不省人事。迷迷糊糊中,我看到了父亲,他静静地趴伏在地,双臂大张,如雄鹰展翅翱翔。我睁开了眼睛,忍着剧痛,顽强地站起来,与死神擦肩而过。一九五五年,我从朝鲜回国,之后转业到邯郸。同一年,我结婚了。新娘是土生土长的邯郸人,小学数学教师。
时光如电。转眼,人已年暮,我离休了。我和妻子说,我要回家乡看看,也许,要多住些时候。
我是在清明前一周回去的。清晨,我踩着清脆欢快的鸟鸣到达坟前,上一炷香,磕三个响头,便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等。我有种预感,素素会来的。三天后,素素出现了。然而突然间,攒了许多天的勇气全失,我逃也似的藏进树丛里。
这些年里,我回过三次家,每次都恰逢清明。素素每年都由玉婉陪着,雷打不动地来。但我们每次都擦肩而过。这次她是独自来的。她默默地烧香,磕头,又呆呆站了许久,才形影相吊地离开。
我瞧着她渐行渐远,心如刀绞。有个声音在耳边呼喊,怂恿我:“把她追回来呀。快去!去啊!”可我,始终提不起勇气。
回到邯郸后,我一直闷闷不乐。在妻子再三追问下,我如实相告。她想了想,说:“这样吧,明年,我陪你一起回。我还从没回去过呢,也该走这一趟了。”我感动得一塌糊涂。可是,这年冬天第一场雪到来时,她下楼晨练,突然心梗发作,摔倒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再没醒来。
我熬过一个漫长而悲伤的冬天。第二年,清明又来时,我带着妻子的叮咛,踏上归途。我告诫自己,这次,一定要等到素素。你不光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了却一个女人没来得及完成的遗愿。妻子是烈士子女,父母都曾是地下党员,牺牲在邯郸解放前夕。我从没告诉过她,第一次见她,我便想起素素。她们,是如此相像。
我焦灼不安地等了三天,素素始终没有出现。她为何不来?出事了吗?捱过一个无眠之夜,第二天,天刚放亮,我跳上开往太原的长途汽车。
那些年里,我和“鬼才李”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直到他溘然长逝。素素的近况,住址的每一次变化,我都知晓。因此找到她并没费太多周折。让我惊讶的是她们正在肿瘤医院的病房里。玉婉蜡黄的脸色,细若游丝的声音,都在提示我,她已来日无多。
漫长的光阴里,我曾无数次设想与素素重逢的情形,但那天,在飘满福尔马林气味的地方,我们只是平静地打量对方一眼。她当然老了,正如我,早已两鬓斑白。可是她的眼睛,一如过去的机警,淡淡一瞥,拂去覆盖在我心底的寒冷。我们像亲人那样随口问候一声,“你来了”“来了”,再无多余交流。然而,内心深处,分明有一条河流,在奔腾呼啸。
第二天,吃罢早饭,素素打来电话说,玉婉姨有话要说。她一直叫她姨。是玉婉要求的,她说她只配当姨。作为母亲和英雄的周先生,谁也无法替代。
玉婉的讲述,有些断断续续:
认识周先生之前,我在一家小报当记者。当时,报纸有个栏目,叫“耳闻目睹”。因为刊登了一则中央军强闯民宅的消息,第二天,报社被砸了个稀烂。而我,作为那名追求正义和进步的记者,被关进了特警队。我和周先生,由此认识了。她已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仍然淡定自若,不屈不挠地做斗争。我断定,她是共产党员。只有共产党员,骨头才这样硬,不禁肃然起敬。
我和她,还有四五个女犯人,挤在一间牢房里。熟了以后,我知道她只有女儿一个亲人了。每次说起女儿,她都泪流满面。更熟了一些后,她提起一个人,说因为她,那人无辜受牵连,经历了非人折磨,成了疯子。
当时,我父亲在绥靖公署里做事。他四处活动,也因为我初出茅庐,实在找不到太多蛛丝马迹,所以,他们便答应放我。但有一个条件:出狱以后,要监视那个疯子,两天一报告。他们怀疑,他是周先生的同伙。我纠结极了。但出狱心切,我妥协了。我为此而恨自己。
找到你父亲,并不难。当时,城里的疯子已近绝迹。而你父亲,又常在特警队周围转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何况,他还懂医术。我亲眼见他救过特警队一个处长。我明白了,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寻找机会,营救周先生。也是那次,我被你父亲发现了。只是我没想到他那么机敏,只看过我一眼,便过目不忘。
四月二十二日黄昏,枪炮声四起,声音比往日更加剧烈。我带着新任务,潜入你家门口。我口袋里揣着毒药,是特务们硬塞给我的。他们要求我,全部撒在碉堡入口处。从一开始,他们就断定,你父亲是装疯。他们想通过他,钓到更大的鱼,进而一网打尽。那座秘密地堡,令他们喜出望外。既然鱼没钓到,就让这些倒霉蛋一起去死吧。
一进门,便看见你父亲端坐在槐树下,像是已经等了很久。
他面带嘲讽地说:“太原城守不住了,别助纣为虐了。”
我警惕地问:“你是共产党?”
他没回答我,咬牙切齿道:“你背叛了周先生。”
我哭了:“我知道你想救她。可你的努力是徒劳的。周先生已经死了。”
他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更多的炸弹在我们周围轰响,你父亲横眉立目,在火光映照下,像门神一样狰狞恐怖。我大惊,落荒而逃。我心慌意乱地回到家,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里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随后的事实证明,我的担忧纯属多余。没有人来找我麻烦。在解放军强大的攻势下,他们末日来临,仓惶逃窜,自顾不暇。
又过了一天,太原解放。你的父亲,死在城破这天。消息传来,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一阵,笑一阵。我分不清楚,那缤纷的眼泪,是因高兴,还是悲哀。
我必须履行当初的承诺,否则,我会更加罪责难逃。我去看你,为你父亲送行,把素素领回家。之后,我曾四处找寻周先生的遗体。五月四日那天,我与几位失踪者家属、新闻记者和民工,一起走进特警队。高墙之内,是一座残存的孤楼。地上三层,地下一层。犯人就被关押在地下室。太原城破前,特务头子梁化之下令紧急处置,仅本部和感训队,就处死二百多人。有的无法运出,便就地掩埋。到处是血痕和烧毁的文件灰烬,浓烈的血腥味和焦臭味令人作呕。一想到曾被关押在此,受尽非人折磨,我便不寒而栗。
这次找寻,一无所获。我又到城外寻找。不断有尸体被挖出,有的脖子上套着绳索。这是一种酷刑。把犯人双手反缚,用力向后拉,再用一条细绳从背后绕过咽喉,拉到后背,与双手捆在一起。用这种方法,用不了多久,犯人即窒息而死。整个过程,不见血,不出声,死后埋掉,把案卷一烧,了无痕迹。可还是没找到周先生,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但我知道,她的身体,她的灵魂,还留在这个城市里。
随着特务们一个个被绳之以法,知道内情的人,永远地闭上了嘴巴。我成为漏网之鱼。可我高兴不起来。我无法原谅自己。内疚与懊悔,日甚一日地压迫着我。有时,我很想一吐为快,又担心被人瞧不起,骂我是可耻的叛徒。
她攥紧我的手,泪眼朦胧地说:“我终于彻底解脱了。”
一周之后,她平静地合上了双眼。
又是十年光阴飞逝。后来,我回到太原。素素病了,肺癌晚期。素素早年离婚,海棠归她,母女相依为命。海棠自主创业,事业做得很大,工作很忙。我干脆租了房子,与素素上下楼,方便照顾她。
当天气晴朗,素素状况良好时,我会陪着她,在太原城里闲逛。这座城市越来越年轻亮丽,越来越生机勃勃,而我们却已经老了。像我们一样,亲历七十多年前那场战争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最后一次带她出门,是去坐地铁。二〇二〇年将要落幕时,这座饱经沧桑的古城,终于有了地铁。素素兴致很高,一定要去亲自体验。
进入站口,踩着电梯往下走时,记忆瞬间回到七十多年前。待在父亲的碉堡里,度日如年的日子,竟恍如隔世。素素一定也想起来了。因为她突然抓着我的手,颤抖不已。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就在人头攒动的站台,相拥而泣。
长长的通道,贯穿南北。坐在车厢里,人像鸟儿一样飞了起来。我闭上眼睛。一瞬间,我又看到了父亲,他像鹰一样趴伏在地,一动不动。这个城市,已经不再需要一座救命的碉堡。父亲和他的碉堡,消失在时间的褶皱里。
齐老慢慢站起来,踱步到窗前。
第二年春末的一天,素素走了。她宛如秋叶一样,静谧地离去。再过一天,就是素素的生日,也是我父亲的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