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一场
2022-07-04李晴
李晴
他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八个月时被父亲遗弃,放在了火车站的广场上,尽管天气很冷,他没有哭,静静地躺在襁褓里,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毕竟那是在距今52年前的秋天。
母亲无奈,只能在家里一边哭泣一边干着农活,奶奶偷偷地躲在火车站广场的一角,与其说是想看看到底是哪位好心人抱走了她那可怜的残疾小孙子,不如说是期待没有人要,她还可以抱回她的小孙子。
他,生下来没几个月就得了严重的小儿麻痹症,一家人四处找人医治,都被告知这孩子没救,只能终身爬行被人照顾,那个时候轮椅对偏远的苏北农村来说,是无概念,是奢望。于是,父亲看着家徒四壁的小屋,几天几夜就那么坐着,一声不吭,最终决定遗弃他。虽然大家都不舍,但父亲毕竟是一家之主,就连爷爷奶奶也不好多言。
天渐渐地黑了,火车站广场上昏黄的灯光下,奶奶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抱起放在广场上一天的孙子朝家的方向跑去。那晚他很乖很乖,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爷爷和奶奶,经过一个晚上的商议,爷爷奶奶决定留下他,由他们来照顾他。
两年过后,他陆续有了弟弟和妹妹,母亲常常偷着来看他,父亲仍是一脸严肃不曾理会他。而每每过来给爷爷奶奶送东西的时候,奶奶会刻意把他抱到父亲面前,说一些他新学会的“本事”,父亲也只是随便看他一眼,不语。
弟弟长大了,满地跑,他远远地看到父亲笑得很开心,逗弟弟玩,还把他架在脖子上……妹妹也会满地跑了,他们常到爷爷奶奶这里来看哥哥,和哥哥一起玩,回家也总是对妈妈提出要哥哥一起回来住的要求。母亲的眼光充满着祈求看向父亲,父亲沉默不语,大口大口地抽着他的烟,白色的烟雾遮盖住了他的脸。
那年春节前,父亲终于在母亲和弟弟妹妹祈求的目光里点了头,母亲把他接回了家。一家人在一起的团聚和孩子们的笑声,让母亲一直愁苦的脸上有了些许笑容,她脚步轻快,忙里忙外,总想把家里的事情都做得妥妥帖帖,让父亲开心。
20世纪70年代初期的苏北农村,过年是大事,日子过得再苦,也会有些平日见不到的好吃的,亲戚们也都会相互走动、拜访。他们家在当地亲戚不算多,但也会天天有客来,而每天早上母亲要做的事就是把他藏起来,尽量让客人们看不到,他知道这是父亲的意思。于是他会乖乖地待在母亲让他待的地方,一碗水,一点吃的,偶尔母亲忙忘了,一整天他也只能闻着从屋子的某个角落飘过来的香味“裹腹”。他静静地听着父亲大声地和客人讲话,把弟弟和妹妹介绍给客人,笑声朗朗,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奢望,哪怕只是听着。于是后来的日子,只要家中有外人来,他必定在第一时间主动把自己藏起来。
先是弟弟上学了,后来妹妹也上学了,爷爷奶奶的年纪也大了,父亲的担子似乎更重了,要养家糊口并非一件易事。于是,他又成了家庭的拖累,看着父亲一天比一天暗下来的脸色,年迈的奶奶再一次把他接回了那个低矮的小屋——爷爷家。
爷爷每天晚上都给他讲故事,教他认识一些简单的字,并一遍一遍地告诉他:要想活下去,得靠自己,才有尊严。尽管小小的他并不太明白什么叫作尊严,但他知道爷爷说的是对的,他必须活着,好好活,自食其力。
那是一個让他一辈子无法忘记的中午,天气很热,从地里干活回来的父亲满头大汗地来到爷爷家,顺手拿起缸里的水瓢就大口喝水,刚喝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看见他正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他,于是忽地一下把水瓢扔进缸里,大声冲着在做饭的奶奶喊道:“以后他的事情必须自己做,不许任何人再帮他做任何事!”他看见父亲涨红的脸扭曲而愤怒,奶奶也瞬间愣在那里,手上的搪瓷碗掉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他看着父亲犹如一只发怒的狮子,大声地冲他嚷嚷,并声称若看见谁帮他做事,就把他扔出去。从那天起,他在父亲严厉的监督下,开始自己去厕所,自己洗手,洗衣,甚至做饭。他“坐”在爷爷给他做的板凳上烧水,煮饭,烫伤,无数次摔倒。奶奶常常看着看着就放声大哭起来,父亲仍然无动于衷,绝不让步,时时刻刻监督着。
每当夜晚来临,爷爷看着昏黄的灯下孙子疲惫的小脸,把他搂在怀里对他说,世上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就看你有没有那样的毅力和勇气。爷爷还给他讲戏文里的英雄故事:孙膑,三国时期著名的军事家,被人挖去膝盖,装疯卖傻躲过一死,后写下兵法奇书《孙膑兵法》流传后世;西汉史学家、文学家司马迁遭受宫刑,依然写出巨著《史记》令世人敬仰,只要不放弃,肯努力就一定行。
爷爷的话成了他每天面对艰难、痛苦以及常人无法体会的自卑的慰藉和希望。
弟弟小学毕业了,他还是没能找到愿意接收他的学校,直到那个被爷爷找了无数次的校长看完他做的卷子和了解到有自理的能力,才答应他去读书。开学的前一天他兴奋极了,彻夜难眠,父亲的脸在他眼前闪现了一下。
到校的第一天,课间上厕所,他就被同学欺负,书包铅笔被扔得到处都是,骑在他的身上当马玩,他摔倒在厕所里全身都是污秽。几天后不知父亲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狠狠地警告了那几个欺负他的孩子,他看着父亲的背影,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泪。为了避免再有同类事情发生,他坚持每天只吃一顿晚饭,如此度过了好几年的求学岁月。
中学时,由于他学习刻苦努力,成绩名列前茅,作文写得最好,每篇都在一万字左右,学校的校花喜欢上了他。于是他用他的锦绣文章给校花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情书,校花看后舍不得撕掉装在口袋里不小心掉了出来,被她的父母发现,于是全家人到学校和他家大闹,老师也让他和校花必须断绝关系,父亲也给人再三道歉才劝回了校花的家人。待人都走后,父亲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就你,这么个残疾人,校花,你也配!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当时已经十五六岁的他,瞬间被父亲的话激怒,第一次顶撞了父亲:“哪怕全世界的人都嫌弃我,可你,是我爸,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转身便出了门,家里没有人敢跟出来阻拦,当时已经深夜,那晚他没有回家。
第二天早上他在池塘边的田埂上醒来,扭头看到父亲蹲在不远处抽烟,脚边扔了一地的烟头,父亲走过来二话没说背起他就回了家。
初中毕业后,再也没有高中愿意接收他,内心的痛苦和绝望笼罩着他,于是他开始痛恨自己,痛恨父母,情绪低落,前途渺茫。恰好在东北工作的叔叔回乡探亲,亲手为他做了一辆手摇轮椅,他开心极了,就像小鸟长出了翅膀一样,到處去跑,在田野,在郊外,在雨里,在风里,他迷恋极了这种自由驰骋的感觉,他笑了,欢喜地听着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阳光暖暖地照在眼皮上,全身都充满了阳光的味道,好闻极了。
夜晚,他听叔叔给他描述外面的世界,不一样的高山、河流、城市、海洋,他想去看看,于是他决定离开这个让他痛苦和卑微的家,他要活得像个人样。
那天,火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村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蝉鸣一阵高过一阵,他坐在他的手摇轮椅上风驰电掣般地在乡间路上疾驰,大口大口地品尝着风中的味道,他似乎看到坐在大树下、门墩里和他一样的十几个残疾人艳羡热辣的目光。就在他得意地用力冲上一个长长的斜坡后,回头看了一眼刚才被他甩在身后的那个光着膀子,低着头,身子弓得快要和地面平行的人,拉着一车大约五六百斤的沙子正在缓慢爬行,非常吃力,他很想过去帮忙,但他却根本无法做到。
正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那人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父亲!这个人是父亲!就在这炎热的中午,一个人拉了这么重的东西,而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就那样看着父亲一步一步地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拉。瞬间,他的眼泪流了出来,转身回了家。当他哭着对叔叔说这一切的时候,叔叔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孩子,当看到你爸这一眼时,你已成佛。
后来他带上行囊,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家,开始了自己的谋生之路,去上海,去海南,只要自己能做的都努力去争取,凭着他较好的文字功底和特殊性,寻得在一家报社做记者采访的工作,他把人生第一笔靠自己赚来的工资全数寄回了家。
再后来的他,手摇轮椅穿越罗布泊,翻越唐古拉山,独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走遍祖国名川大山,依靠自己坚强的毅力和对生命的渴望给世人以榜样,写下《跪拜人生》《一路摇滚》《无翼的飞翔》《八万里路云和月》,凭自己的努力让家人过上了好日子。
他们家是村子里第一个盖新房的人家,房子竣工的那天,亲朋好友都走了,已经喝得半醉的父亲拉着他的手,说想要继续再喝点,于是他陪着父亲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当他问起父亲:“当年你把我扔进池塘里,看着我只剩了最后一口气,才把我捞上来,如果当时我被淹死了,你后悔不?”
父亲沉默良久,缓缓地说:“那我就住不上全村最好的房子了。”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开口几乎都是在说他,逢人就说大儿子带他坐飞机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农村长者,很少有人乘飞机出行,并且是去广州上海旅游。长年的繁重体力劳动,那个当年说话声音震天响的父亲终是老了,多年积劳成疾的父亲在病重的时候,弟弟妹妹工作忙,唯有他一直在身边守候,无微不至。
他说在父亲离世前的一天下午,父亲轻轻地伸出手拉着了他,生平第一次那样长久地、慈爱地看着他,张了几次嘴才说:“以前很多事我做得不好,对不起你……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父亲平静安详地走了,他替父亲把爷爷、母亲、弟弟、奶奶都一一送走,他又出发了,走在自己梦想的路上,每当想起父亲,心里都是感激和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