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学诗”里的三首诗
2022-07-04郑朝晖
郑朝晖
木心先生说:“《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诚哉斯言。《红楼梦》里的诗歌和其他传统小说中的诗歌起到铺叙渲染作用不同,是小说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是书中人物语言的延伸,也是人物内心世界的展现。所以,一定要通过《红楼梦》中的诗歌去判断曹雪芹诗才高下恐怕也未必合理,因为这些诗歌严格来说,并不是曹雪芹的诗,而是小说中人物做的诗。
就拿其中的香菱学诗写的三首诗来说,就不能看作是曹雪芹写的诗,而是曹雪芹笔下的香菱在林黛玉的指导下,诗艺渐增的表现,三首诗有一个诗歌创作水平不断提升的过程,并非是三首值得反复鉴赏的好诗。有一次听一位老师上《香菱学诗》,他把小说欣赏课上成了诗歌鉴赏课,非要同学们去品读这三首诗歌的妙处,真的只能是勉为其难了。
我们不妨从香菱的三首诗来看看好诗坏诗的区别。香菱做的诗是“命题作文”,林黛玉出的题目是“月”,词简意丰,很有创作的空间。
我们且看香菱作的第一首诗:“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黛玉认为措辞不雅,而且手脚也被束缚住了,让她丢开另作。从林黛玉看来,这不能算是一首好诗。不好在哪里呢?这首诗完全被格律和韵脚束缚住了,从格律上看中规中矩,但月的形象单调(通篇只围绕月亮亮白的特点展开),景物特点与情感之间也没有明确的关联,而且情感本身也是凌乱模糊的。诗歌用语也缺乏特点,比如“晴彩辉煌”一句用来咏太阳还是月亮都是无可无不可;而“诗人助兴常思玩”也正是林黛玉所说的措辞不雅的表现。
香菱作的第二首诗:“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我们可以看出这一首较之上一首有了很大的进步,情感的格调统一了,是一种清寂冷落的意思,自然不俗;而且颔联和颈联从不同角度描写月色,很有艺术性了。不过,宝钗说,这是咏月色,所以审题上窄了,而黛玉说“雕凿”,就是说过于刻意而没有了自然的灵性——曹雪芹在这里如此设计,其实也是给自己出了一个更难的题目,读者一定会想看看,他究竟怎樣施展手段,才能让香菱接下来写的诗句自然而富有灵性。
经过艰苦努力,香菱创作了第三首咏月的诗歌:“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精华难掩,影自娟娟,而其魂魄更是脱尘不俗,首联就将月亮人格化,而正因为人格化,而使得月亮变成了诗人的自况,起手就不同凡俗。颔联虽然用典,但又不露痕迹,写月而不露月,凸显离人思妇月下情状,但落脚点又都在月上,一个是月之色,一个是月之行,而且在情绪上又保持了内在的一致性。颈联更是在颔联的基础上,以意写月,秋日江上闻笛,夜晚凭栏远望,写的是人的际遇与心境,但又与人们望月的心情吻合若契,惆怅迷茫,引发所有阅读者情感的共鸣。我们说诗歌创作“委婉含蓄”,就是说诗歌创作过程中作者以不写写之,既摆脱了写实容易产生的拘束,又能生发出客观物象引发的种种心理感慨,这是中国艺术最富有特色的一点。最后一联,是颔联、颈联情感蓄积的猛烈释放,仿佛是对天底下一切不公命运的质问,具有很强烈的反抗精神——以往的思妇诗常常是以哀怨缠绵为主要的思想情感,但这首诗却通过思念情感的蓄积最终以对苍天的质问结尾,那种气势令人动容。更厉害的是这种强烈的情感又照应了开头对月亮描写中所体现出来的独立人格与清醒的自我意志,这样诗歌的情感发展就具有基础与内在的逻辑性,体现出艺术创作的完整性。所以整首诗歌可以说是情感饱满,描写生动,浑然天成而又个性鲜明。
三首诗作,曹雪芹设计得层次分明,既展现了香菱学诗见学见成的过程,也通过评诗将黛玉宝钗的艺术品鉴力展现在我们面前,更是通过诗歌将香菱的刻苦努力展现人前,让人们去思考,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孩缘何要在“作诗”一道上如此孜孜不倦。当然,我想香菱的诗句里也给出了她的答案,所谓“诗言志”就是这个意思。而我更要说的是,曹雪芹在小说里代香菱撰写的这三首诗,一石多鸟,让读者不得不为其高超的艺术技巧和语言运用能力击节赞叹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