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
2022-07-04李日宏
当大水从巷道口涌进来的时候,他领着五个工人打眼,准备放今天夜班的第三茬炮。
本来,队长在班前会上,安排他们随便两茬三茬都行,说这几天顶板不太好,怕下个班支护跟不上,自己掌握情况。
下井前,他悄悄地叮嘱虎旦到炸药库领三茬炮的雷管炸药。他是个倔巴头,不会说话,遇事较真,在队长区长矿长眼里,是个实在的好受苦人,合格优秀的班组长;在本队人眼里,他就是根炮筒,就是个死受头瞎鳖丁,就是个让人当炮使的不机敏的愣头青。在本班六七个人的眼里,他就是一头牲口,一头不吃草料的毛驴,跟着他干活的人,他都要把你当牲口使唤,不使脱了你的力气别想出井,说话也是放牲口腔调,离了“他妈的”、“操你妈”、“圪泡”等口头禅不说话。不过,一个班的人倒是很少搬门弄窗往别的班或队调离的;因为这家伙能给受苦人做了主,我领受苦人多干了活你队长就得多给画工分,工分多了钱也就多了。每个月下来,一样都是每天黑眉黢眼地钻黑窟窿,别的班或队的工人就比他们挣得少,他们班的工人挣得永远都是全队最高的工资,有个月竟然比别的班多挣三百多,年底发年终奖时,区长指定多给他们班的人多发500块,眼红得给矿长开小车的司机都吵闹着要下井,下井就要到他的班组受。
虎旦去领雷管炸药的时候,想起队长的话,擅自做了一回主,领了两茬炮的炸药。今天也不知咋了,竟然特别顺,电钻没坏,镏子正常,当他们放完两茬炮,把煤攉到镏子上拉走后,离正常下班时间还有三个小时。他说,上去也吃不上个饭,还是再放一茬炮吧!
虎旦嗫嚅着说,我只领了两茬炮的炸药。他一听大发雷霆:“操你妈的,不听老子的话,让你领三茬炮,你咋领了两茬?”
虎旦狡辩:“队长让放两茬......”
“你妈的个×,县官还不如现管呢,赶紧再去给老子往进背雷管炸药,不然今天扣了你的工!”
虎旦被骂得灰溜溜地缩了头,再不敢争辩,跑得比兔子还快地出了巷道。
当大水涌到几个人的脚底时,他一低头发现了这个情况。凭着一个老工人的经验,他知道,这绝对是别的掘进队打塌了古塘——古塘?古塘有多少水?万一把大河湾的水引过来呢?谁知道!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今天这股水绝对有来头。刚才还有点昏沉的大脑,此刻比白天更清晰。
现在突然涌进来这么多水,并且水势还在上涨,他明白,他们遇到了麻烦,并且是大麻烦,甚至是马上决定生死的麻烦。不能再犹豫了,赶紧往出撤人。
他们这是独眼掘进巷,离盘区口还有一百多米,离大巷还有一千多米。现在顾不上考虑是哪个队闯下了天鬼,考虑的是如何带着这几个弟兄逃生。逆着水跑到了盘区,再跑,跑啊跑,水已经淹进了高腰水靴里,连迈步都吃力。“脱!赶快脱掉水靴,提在手里!”他命令身后几个失了方寸、满脸惊慌、汗水哗哗往下淌的弟兄。逆着水再走,只见漫天溢地的水像一群黄蜂样一股 劲地往上涌,简直像江河决了堤。不对,这样逃生,肯定逃不出去,因为井底车场是全盘区和大巷的最低洼处,平时还专门放着抽水泵往上抽积水,这是上下井的必经之路。这么大的水,早已把车场的顶板也伏满了。往盘区里边跑,高是比别处高,显然是死路一条。有了危险,人的本能是向外跑,谁傻逼一样往里跑?除非晕头转向,不辨方向了。但是,他毅然掉回头,向盘区里边跑,后面跟着的几个人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跑。
终于跑到了盘区的一条岔道口,水还在脚下跟着跑,像一条如影随形的蛇,并且速度快得可怕,立时淹到了大腿。旁边是进风巷,他让几个人一齐用力,推开一扇沉重的木门。水像鬼魅般飘忽,一下子跟进来,再想关门,门儿都没有。
一股清新的风迎面扑来,通风巷贯通着大巷,里面只有一个直上直下的,从山上直落到底的一条细窄直筒,最少也够百米深,鸟也飞不上去。跑着跑着,觉得脚下硌得生疼,低头一看,光脚踩在了石渣上,水没有追上来。
回头一看,像打了败仗的一伙残兵,拐腿的,捂肚的,喘不上气的,有的丢了一只水靴,有的把衣服挂破了,露出了里边红红的主腰。坐下没有一刻钟,水又像一群蚂蚁大军般向前推进,一直把他们撵到炕大的一个高处的躲避洞里,依然像一只不甘心失败的大鳄鱼,一漾一漾地在下面喘息着,撕扑着,等待着他们支撑不行了,自动掉到它长满锋牙利齿的大嘴巴里。
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面前是深不可测的黑黄颜色的脏水,头顶背后两壁是亿万年来就已形成的铜墙铁壁,只能坐以待毙了。
不知过了多久,几天?十几天?几年?几个世纪?连他都感到神志越来越昏沉,意志越来越消沉,体内像有万虫噬啃般地火烧火燎的时候,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拧亮自己一直没有亮过的灯,发现脚下的水似乎低下去许多,然后又无力地垂下了头,昏沉中觉得四周有一团一团的雪花在不断地飞舞。
等他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们在井下一直待了十五天才被救援队的人找到,这还是因为看到了一丝丝红红的亮光发现了蜷缩在一起的六个人。这场古塘涌水事故,矿上调回许多大水泵,昼夜不停地抽了十二天才露出了坑底车场,水排到十里河河槽时,下游的人以为上游下了一场特大暴雨。打塌了古塘的那个掘进队一个班七个人,全部葬身水底。
他一直没敢问医护人员那个叫虎旦的后生怎么样了,但依然还是知道了那个叫虎旦的背炸药的后生——他的独根儿子,被救援队第一个从车场的煤泥糊中揪扯出来时,尸体被水泡得不成了人形。
当事故处理组的人员和死者家属,在招待所讨论赔偿事宜时,许多家属乘机狮子大开口,除了按规定领取了一笔赔偿款外,提出了各种额外条件——安排一个亲属当正式工,拉几车炭、给几车木头,甚至有个女人要求矿方给自己的男人配个鬼妻。轮到和虎旦家属谈论这些问题时,虎旦还没媳妇,但有爸妈和爷爷、奶奶、叔叔、舅舅等。亲友们纷纷发表了一通意见后各自睡了,他沉默呆坐了一夜。谈判的人先是心上吊了十五只水桶,继而又像挽了一个大疙瘩,等着他提出更加苛刻的条件。
他提出的条件是把他的工作调到安监站,他要当采掘一线的安监员,另外把给他的赔偿款用来给矿上买一套掘进探水设备。
矿上答应了他的第一个条件,第二个条件也满足了,但没有用他儿子的赔偿款。
又十年过去了,他——我的大伯,光荣地从安全矿长的职位上退居二线。这十年,矿上再没有发生过一次透水事故。
【作者簡介】李日宏,山西左云人。作品散见于 《中国作家》 《阳光》《文学月报》《山西作家》《大同长城》《大同文史》等刊物,出版有小说集《追踪太阳》。系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