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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脚背上的彩玛(下)

2022-07-04葛水平

山西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扎西汉族哥哥

10. 死亡故事,在弟弟泽仁朗追心里

滋生了一颗平静如莲的心

汉族老师田永涛手里的口琴是一件遗物。

遗物的主人向高原去年今日因为道路塌方去世了。

那是在修建海拔5000多米的果木拉山和日拉山的公路时遇见了塌方。从山南市隆子县扎日乡曲松村到玉麦乡的距离并不远,中间仅隔着日拉山;从曲松村至玉麦乡的公路也不算很长,只有33公里的路程。

可是,要翻越海拔5000余米的日拉山谈何容易,就算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徒步都需要七八个小时。果木拉山和日拉山的路况,最初没有路,后来走的人多了,有了羊肠子细路,再走,就有了骡马驿道,后来部队进驻,有了砂石公路。

修这条公路的筑路工人最早是骑着马去的。

想想吧,在过去20年的冬季里,玉麦通往外界的公路总会被积雪覆盖,车辆无法驶入。向高原牵着他的马,沿着30多公里通向外面的山路走了无数个来回。

修路工人的帐篷搭建在半山腰,就在修路工人准备收工回到自己的帐篷时,半路上遇见了雪崩,之后是塌方。

塌方像黄河水一样裹挟着泥沙来了。

在平时日拉山只能见着沟底的一点水,没一点声响,此时,雪水涨满,呼啸着往下奔涌。

突然,一声巨响,被洪水裹挟的巨石一下子向山脚奔来。

等修路工人们反应过来时,也就是眨眼工夫,他们的帐篷已经无影无踪。

山崩地裂,真是太恐怖了。浓云密布的山头,不辨方向,甚至对面的人走过来都看不清楚。

塌方将修路工人的对讲设施摧毁,天空瞬间一片黑暗。

浓云密布中,向高原一直没有走远,他也不敢盲目走远。心情稍稍平复,在雨雪肆虐的声响中,他听到了呼救声,是藏族老乡。

看着石块不时从山顶急速滚下,向高原凭借着灵敏的耳朵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扒着松散的石块,循着微弱的求救声,看到一块石头砸在一位运送物资的藏民身上。

向高原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间,虽然他很早就想到了献身高原,甚至连名字都叫了“向高原”。

汉族老師田永涛强调:我目睹了他的死亡,他是在救藏族老乡时被滚石砸中。在我们将他抬到担架上时,他让我从他口袋里掏出口琴,然后他合上了眼睛。

高原的天婴儿的脸,说变就变,说天晴就万里无云。

我们看到刚修好的山路已被冲毁,到处是一片泥泞,被泥石流摔烂成千层饼一样,扭曲变形,层层叠叠。

所有人看见的青藏高原是美丽的,是神圣的,也是祥和的,但山区地貌会把这种恐怖无限放大成—种死亡的阴影。雪崩带来短暂而剧烈的山洪是本次暴雨天气过程中的主要灾难。对修路工人来讲,用汉语总结就一句话:“遇到了地质灾害。”

这是不足为怪的现象,总会被人们忽略不计的。也正是这些看起来无害美丽的山谷,溪流,远远的崇山峻岭……它们其实都暗藏杀机,所需要的,只是一场诱因:雪崩和大雨。

俗坡卡当村的农牧民们不知是哪个带头先坐在了汉族老师田永涛身边,陆陆续续的人都席地而坐听他讲修路工人的故事。

嗨,俗坡卡当村的老乡们,你们挖虫草时在高山顶上,从那里看高山的低洼部位,公路要绕着深陡谷底盘山而上,那些山谷不一定是水冲而成,但水冲一定会形成山谷。

风吹石头跑,四季不长草,一步三喘气,夏天穿棉袄。灾难就在山谷口上等着,向高原的样子我还记得,一口口白气从他嘴里冒出来,嘴唇和脸颊都成了深紫色,工区长和工友们使劲喊他,他只是眨眨眼,艰难地用手指指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大家围上去,每一个目睹者都流下了热泪。他拉着工区长的手要把马留给工区长。向高原的马,一匹叫做“白龙马”的蒙古马,在他的主人去世后,成为你们父亲的坐骑。常常,你们的父亲不是坐在它的背上,而是牵着它并排着走,就像挽着他的好兄弟向高原在散步。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想起来了,他们曾经骑过那匹马,是父亲骑马回到道班养护站的日子里。马上的工区长扎西旺杰把半拉衣袖掖在裤腰里,强壮的胸脯和臂膀在夕阳下闪着青铜的光辉。

工区长扎西旺杰看见迎接他的孪生儿子时,他下马把他的双胞胎儿子抱上马背,他俩骑在马上,那匹叫“白龙马”的马高昂着头,刨着蹄子打旋。

难得父亲有这样的好心情。他们俩利用父亲换班的日子出来“卓卓”(踏青)散心,父亲说:“这匹马是我的兄弟,让它带你们走吧。”

白龙马拖着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离开道班养护站,他们回头时已经四顾茫茫了。马放慢了步子,驮着他们走到远处的那个烽火台下,那其实只是一个倾颓的土堆。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上次为了掏鸟蛋曾经到过这个土堆上,站在土堆前,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还争论过一道切西瓜的数学题。

弟弟泽仁朗追说:“三刀切7瓣,吃完剩下8块皮,怎么切?”

身后的弟弟泽仁朗追看着缓缓回头时哥哥泽仁朗结的那张羊血脸,突然觉得那是一张诡异多端的脸。

这时候月亮升到中天了,妈妈桑吉卓玛从道班站厨房回到了家中。夜晚,窗前灯影渐明,窗内漫起低沉悠远的诵经声,远处的经幡猎猎作响,拂过山腰处寺院厚厚的高墙。

姐姐央金突然想起妈妈夜里要煮奶茶,那两只奶茶壶还残留着动物血和毛,她下意识丢下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往屋里跑,谁也不知道姐姐发现了什么,或会发生什么事情。姐姐央金的行为惊得汉族老师田永涛张大了嘴,看着旋风一样离去的央金,反倒忘记了该讲什么。

一个老迈的俗坡卡当村牧民,朝这边走来,在道班站草坪的石头牙子上,有两只倒扣着的土红色的碗。路遇另一个牧民,他们在说着什么,风让几步之外的汉族老师田永涛、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什么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仿佛是被头顶遮住他们脸的方形帽子折断了。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正想道别回家睡觉,那两个牧民突然又走近了他们。那是两张难忘的脸:一张像褐色的岩石,布满了岁月的刀痕;一张空洞而茫然,眼睛似乎已经失明。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其中的一个牧民希望自己的孙子来道班站上学读书,另一个则手摇转经筒喃喃自语。

汉族老师田永涛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他希望更多的藏族儿童说汉语。月光下的人影沉静、安详,令弟弟泽仁朗追觉得看见的是远古生命的化石。一切又恍若隔世,像一帧泛黄的老照片。一个道班站工人死亡的故事,此刻弟弟泽仁朗追心里滋生了一颗平静如莲的心,清澈而满足,他想以后如果爸爸想打我们,那就打我一个人吧,爸爸打人的手掌是温暖的安抚。

汉族老师田永涛走到牧民中间,“褐色的岩石”样的牧民立刻同时伸出两只手掌,一把握住了他表示感谢。

汉族老师田永涛抚摸着这么宽厚的手掌,这么粗大的骨节,这么虬曲暴跳的血脉,坚硬却又温暖地,紧紧握住了说:“欢迎更多的藏族小朋友来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念书。”

俗坡卡当村“褐色的岩石”脸的牧民说:“你从哪里来?”

“黄河边。”

汉族老师田永涛没有说得太具体,他想,太具体他们也不知道。

“山西?河南?”

俗坡卡当村“褐色的岩石”脸的牧民抓紧田永涛的手用力一抖:

“全都是黄色的水和绿色的山?”

“是的。”

“黄色的水?”

“是的。”

“很多很多大房子?”

“是的。”

“很多很多树和花?”

“是的。”

“香巴拉。”

那位摇着转经筒喃喃自语的牧民忽然停下来咕哝了一声。

俗坡卡当村“褐色的岩石”脸的牧民说:“我们都没有去过。我要让我的孙子读书去长花长草的香巴拉。”

摇着转经筒的俗坡卡当村牧民微微仰脸,眯起眼睛看着远处:“那里有很多人来西藏修过路。”

他们的语气平和,似乎感谢和高兴中还有一点点幸福。

汉族老师田永涛说:“我很高兴你们说我的家乡是香巴拉。”

汉族老师田永涛的心里知道,一个物质的“香巴拉”一切都是有限的,根本不可与向高原信仰中的香巴拉同日而语。向高原为了后者奉献出一生,他静静地像倒扣的碗一样席地坐在果木拉山和日拉山澄澈的阳光下,白雪罩顶的山顶,白色的鸟翱翔,满山彩色的经幡,他应该早已解脱了尘世的苦恼,心灵面对的早已是他永生的香巴拉。

香巴拉,向高原心里的香巴拉问候。

11. 弟弟泽仁朗追的屁股已经被

父亲揍得像棉花一样

夏日,星期天的傍晚,一匹马嘶叫着随风奔来。

哥哥泽仁朗结捂住耳朵,害怕这种幻觉之声撞击心肺,虽然希望爸爸回来,虽然爸爸已经三个月没有回家了。但是他不喜欢看爸爸的怪模样。他无法说清楚他的感受,就像他不能对着弟弟泽仁朗追说出心里的感受一样。

确实是父亲扎西旺杰回来了。

父亲扎西旺杰瘸着一条腿回来了。

父亲的瘸腿增添了道班站养护工人对他的议论:

“扎西旺杰在修路时坏掉了一条腿。”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回到家中,正巧汉族老师田永涛来访,就要放暑假了,汉族老师田永涛希望暑假中学生们上雪山去给养护工人唱赞歌去 。

坐在饭桌边昏暗光影里的父亲对汉族老师田永涛说:“你看,这桌子看起来是直角正方形的吧,其实,他是直角长方形的。”

父亲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坐在离父亲一定距离地方认真读书。其实心思都没有放在字上,他们想听父亲到底要做什么,如果不够警觉,父亲的巴掌可不是吃素的。

汉族老师田永涛用手指顶了一下鼻子上的眼镜,说:“嗨,工区长,这不是什么秘密,是视觉问题。”

父亲扎西旺杰说:“你知道吗?记忆也是弯曲的。想到那个人,我心里就难过。”

他们弯曲的记忆中那个人是修路工人向高原。

父亲扎西旺杰说:“暑期就不放假了,你的提议很好,让学生们排练节目,到时候去慰问修路工人,让他们从小就知道修路难,难于上青天。春天不长草,氧气吃不饱;终年雪不断,四季穿棉袄。”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媽妈桑吉卓玛煮了羊肉,姐姐央金买了酒,父亲要和汉族老师田永涛、几个道班站留守工人喝酒。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是不敢坐过来的,喝酒期间父亲会问汉族老师田永涛一些关于他们俩学习的问题,还有那个汉族老师田永涛讲的听父亲话的桑珠的故事,这个故事对他们俩兄弟有什么启示?这些都是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猜中并且需要回避的。

父亲扎西旺杰说:“你们俩去河里抓鱼吧,也好犒劳你们的老师。但是,你们不能骑马,草地上有许多老鼠洞,小心马蹄踩空。”

总算是脱蛹而出。两兄弟提着姐姐央金取来的旧水壶一溜烟跑了。

路过烧陶能人朗杰曲扎的家门前,他们希望看见次央,但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了用石头垒起的烧陶炉,黑糊糊裸露在那里。

既然是爸爸指令抓鱼,太好了,也最符合他们的心意,因此他们不敢停留直接奔往河边。

两兄弟分开及膝高的高茂野草脱掉鞋子蹚入溪水,站在流动的溪水中,脚旁溪水边是耀眼的阳光。有小鱼兴奋地蹿游着,碰撞着,无数或大或小、或断或连的卵石,有的凸出水面,将溪水分割成无数不规则的局部,或是一洼,或是一池,或是一摊,或是一窝,除去主干道在急速流动外,其余都是不规则的安静。

哥哥泽仁朗结找到一块他可以举起的大河卵石,狠命地砸向深水处,如果里面有鱼,大多会被震晕而自己漂出来。当然,也有些鱼是不会自己漂出来的,所以每次锤完后,还是要把石头翻开确认下。

一条鱼都没有震晕,也许是刚下过雨,雨滴对地面具有很强的冲刷能力,会将没有植被覆盖的泥土及泥沙带进水里,鱼吃饱了肚子,大都懒洋洋躲到了深水处。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那就再来一次吧,石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两兄弟的衣裤,可是涟漪散开依旧没有看见震晕的鱼。哥哥泽仁朗结无奈地望着远处,结果又看见了草地上的老鼠。他们看见的老鼠也许因为常年生活在地下,看上去是白褐色的毛皮,甚至像刚出生的小羊羔。

去逮老鼠吧。

心不在焉的弟弟泽仁朗追仰着高高的脖子看什么,哥哥泽仁朗结也仰起脖子去搜寻,原来是一只鹰。牧民说,鹰从来不吃死了的猎物,它的所有猎物都要是自己擒来活生生的食物。鹰天生有敏锐的视力,在高速飞行当中,他依然能够快速、准确地发现地面上的小动物,并用锋利的爪子和嘴捕捉它们。

阳光让朝上看的眼睛无法睁开,但是,还是能够看见了鹰的翅膀镶上了金边。风吹动脚面上的河水,水流走时在脚下咕叽着,很有张力。这时,他们俩发现草地上的老鼠窸窣着不逃窜,也不动。

鹰盘旋得过分悠然自得,突然俯冲而下,蜻蜓点水似的在地面蹬了一下,地上,那只活泼的老鼠就不见了。

紧接着一股彻骨的凉意直冲弟弟泽仁朗追的天灵盖,凉爽的同时,免不了龇牙咧嘴,突然凉飕飕的风掠过,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鹰再一次俯冲入水面,一条大鱼腾空而起。几声野鸟的叫声打破山谷的沉寂,仿佛划开了砂土和山峦,声音在开出的通道里飞速滑去,撞在世界坚硬末端的空气中碎成尘埃。

鹰尖叫着,草地上老鼠乱窜,他们俩看呆了。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提着旧铜壶离开河面,站在一块地势最高而又平缓的地方,浩瀚无垠的旷野荒原上,那些行进途中所常见到的小动物中,除了灰尾巴的高原兔以外,要算那数量极多的高原老鼠了。

老鼠的尾巴,非常短,隐没在体毛内不易看见的小尾巴,在奔跑中露出来,它们被鹰吓破了胆。

一个奇怪的现象让弟弟泽仁朗追发现了,他看到几只鸟在一些老鼠的洞穴口附近活动,有时还看到个别鸟雀在洞穴中进进出出,似乎是与老鼠同居一室。

弟弟泽仁朗追不知道,这就是“鸟鼠同穴”。

在汉族流传至今的古书中,如公元前四五百年孔子编修的《尚书》中的《禹贡》、西汉司马迁编写的《史记》中的《夏本纪》及成书于战国末年和秦汉过渡时期的《山海经》中的《西山经》等书中都曾提到过“鸟鼠同穴”。

文献记载了最早的名山之一就是“鸟鼠山”(《山海经》中称“鸟鼠同穴山”),只是书中记载它的地方不在西藏,在甘肃。

汉族人写的图书中还写到了,有一种叫鵌的小鸟雀入住在三四尺深的一种叫鼵的“鼠洞”里,而且鸟雀住在洞前,“鼠”住在洞内深处。

为什么是老鼠和鸟同住?是因为草丛稀少的空旷高原上,一些鸟雀利用鼠兔遗弃的地下洞穴来躲避烈日的暴晒或雨雪、风雹的袭击,甚至还可能借用这些废弃洞穴来产卵育雏,以避免鹰、狐等天敌的危害。

对老鼠来说,鸟雀们的惊鸣叫声也是某些天敌来临的警报信号,可让它们及时逃遁,可谓互相利用,共同获益。为什么要去伤害那些鱼呢?它们在小河里自由自在多好?假如妈妈知道了,不知道要念多少遍六字真言。

两兄弟连一条鱼尾巴也没有抓上。

哥哥泽仁朗结有些激动,偷偷扫了一眼弟弟泽仁朗追。他的眼神像狐狸眼睛一样怪异。弟弟泽仁朗追心里还回忆着刚才鹰的雄姿,他此时只想唱歌,胸腔里蓄满了难过,无法排泄,就因为哥哥泽仁朗结比弟弟泽仁朗追多出生20分钟,哥哥泽仁朗结就戴着长兄的面具指挥自己,说心里话,他此刻是不情愿抓鱼的,就是想对抗。

弟弟泽仁朗追勇敢地从草地上回到溪水中,高高昂起头朝着天空皱着眉头唱:

一个个海石子,一个个捡起来;

双双海石子,双双地捡起来;

三三海石子,三三地捡起来;

四四海石子,四四地捡起来;

齐家哥哥,狗的屎,

丹真哥哥,马脖子。

手握手,握“勒斯!”

一个个海石子,一个个捡起来;

双双海石子,双双地捡起来;

三三海石子,三三地捡起来;

四四海石子,四四地捡起来。

划叉叉,叉“勒斯!”

抓不到鱼就抓不到吧,反正挨打的是弟弟泽仁朗追,不会是哥哥泽仁朗结。弟弟泽仁朗追的屁股已经被父亲揍得像棉花一样。想到这里哥哥泽仁朗结哈哈大笑,泽仁朗追在故意躲避我,可是他居然不知道永远不是我的对手。

哥哥泽仁朗结大声喊:“泽仁朗追,你永远当不了班长,你的对抗是无用的。顺便说说,你不相信吗?这不重要,老爸的拳头已经认识了你的屁股。”

破天荒,弟弟泽仁朗追没有和哥哥泽仁朗结说话,提起旧铜壶甩手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情愿让父亲打烂屁股也不想陪伴身边这个人。

“请你把铜壶留下!”

身后传来哥哥泽仁朗结的喊话。

弟弟泽仁朗追放下旧铜壶,头也没有回一下。

走到烧陶能人朗杰曲扎的房屋前,弟弟泽仁朗追独自坐在烧陶炉的矮墙上。感觉大地的脉动,倾听土地的呼吸,感想向高原飘荡的灵魂,有些道理他还不能够明白,他想:

我会当班长,也会明白!他用手拂去头发上的汗珠,冲着俗坡达拉雪山方向打了个巨响的喷嚏。

12. 长路迢迢无尽头,一川碎石大如斗

哥哥泽仁朗结提着旧铜壶摇荡着走在回道班养护站的土路上。

他的头出奇疼,风折磨著眼球,接着是一连串的喷嚏。河水打湿了他的衣裳,鞋子也湿透了,手掌上被河卵石拧出了血泡,他有点无精打采,也许真是感冒了。

路过烧陶能人朗杰曲扎的房子前,他看到了次央。

次央的笑脸如花,她看见了走来的哥哥泽仁朗结,说:“你是哥哥泽仁朗结,还是弟弟泽仁朗追?”

哥哥泽仁朗结说:“你想见到哥哥泽仁朗结,还是弟弟泽仁朗追?”

次央说:“反正你们两一模一样。”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哥哥泽仁朗结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想了想说:“是一模二样。”

次央开始笑着说:“你难道生病了吗?鼻涕像水珠子乱飞。”

哥哥泽仁朗结擦了擦鼻子,问道:“如果暑假不放假,你愿意和我一起演个节目吗?我们一起去慰问雪山上的修路工人,去给他们唱赞歌去。”

次央说:“请告诉我,”鼓起勇气继续问一个问题,“用什么方式才能认出你是哥哥泽仁朗结?”

哥哥泽仁朗结说:“一个喜欢说话,一个不喜欢说话。一个当班长,一个当不了班长。”接连又打了几个喷嚏,他拖长了声音,用一种可笑的感冒堵塞鼻子的声音,皱着眉看着次央用弯回的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喜欢说话的班长。”

次央惊讶地看着哥哥泽仁朗结:“班长感冒了。”

哥哥泽仁朗结抽泣了一下,突然问:“知道猫为什么不会飞吗?”

次央摇摇头。

哥哥泽仁朗结说:“如果它们会飞,会把鸟吃光。”

次央皱着眉毛说:“猫可以吃老鼠,老鼠遍地都是。”

哥哥泽仁朗结说:“知道人为什么不会飞吗?会飞的人不会逮老鼠,除非是班长泽仁朗结。”

次央仰起脸天真地说:“我看见过飞机,父亲说,那里面有人,人会飞。”

哥哥泽仁朗结说:“我们的节目就演天上飞的是什么。”

天上飞的是什么?鸟儿还是云朵?

次央一脸通红地充满了想象,然后看着眉毛呈三角形,鼻子掐得通红,头发被风揉得蓬乱的哥哥泽仁朗结,突然脑仁子里就出现了弟弟泽仁朗追,他们多么一样啊。

“你是弟弟泽仁朗追的另一半儿。”

哥哥泽仁朗结想,为什么怎么都绕不开弟弟泽仁朗追呢?于是便不说了,踢踏着脚步,打着喷嚏往道班养护站走。

抓鱼对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来说是一件认真事,对父亲扎西旺杰则是让他们离开的托辞。

此时屋子里又聚集了许多道班站养护工人,姐姐央金和妈妈桑吉卓玛陀螺一样转来转去,哥哥泽仁朗结看见弟弟泽仁朗追靠窗坐在地上听里面人讲故事,他很气愤,这个中途离开的家伙居然学会了不听哥哥的话。

因为打喷嚏,无奈中自己便也找了靠门稍远的地方坐下来。两个人突然有了隔阂,互相不想看那张和自己一样的脸。

扎西旺杰浑厚的声音钟声一样响起:

当送信人央宗独自驾驶着邮车上路的时候,雨夹雪扑面像潮水似的涌来涌去。如果你是在晴天出发,青藏高原会给你一个神秘的暴风雪天气。

这是央宗一个人的山路,长长的邮路让他看上去格外孤单。

高原长途的运输常常以车队的方式进行,最少是双车同行,以使漫漫长路可以相互照应,但邮件的车却做不到。往返一个星期的路程,有时仅仅只为了一个邮袋。但只要有邮件,就没有理由不出车。

央宗的邮车走到雅拉香波雪山山口时,塌方的山路阻挡了他的车轮。那个邮袋上的寄信地点是西藏民族大学,收信人是曲松县罗布沙镇罗布扎西收。罗布扎西考上西藏民族大学了,这是天大的好事,邮袋里藏着罗布扎西的好运气。

可是,雅拉香波雪山道路塌方阻挡了送信人央宗前进。

邮车走到雅拉香波雪山海拔5000米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前一天暴发的山洪带来了泥石流,通往雅隆河谷的山口上塞满了大得吓人的山石,在车灯的照耀下一片狰狞。

等央宗意识到危险时,邮车已经无法前进,车子已经陷入乱石的夹缝。央宗决定弃车从小路来此沟下4500米处,由此前往曲松县。别小看雅拉香波雪山下的湿地上湖面约250米高度,因缺氧,小路行走的人不是修路工人,就是每年仅有季节性居住的少量牧民以及挖虫草的人。

夜里的温度降到零下四十度以下。央宗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天明,他求救修路工人,他唯一能祈求并得到帮助的,只有我这个道班站领导。

央宗和我说:“如果他冻死在雪山上,一定要把罗布扎西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松县罗布沙镇。一个人如果想从高处看到远处,只有求学的路可以改变他的命运。”

窗户下的弟弟泽仁朗追听到这里的时候,看了一眼依门坐着的哥哥泽仁朗结,父亲说话的口气和哥哥泽仁朗结是一样的。但此刻的哥哥泽仁朗结似乎睡过去了,又似乎很冷,全身在发抖。

父亲扎西旺杰似乎在讲他的断腿故事。父亲大口喝下一碗青稞酒,所有的话都在酒里,妈妈桑吉卓玛酿造的青稞酒把屋子暖透。

工區长扎西旺杰继续讲:修路工人的本事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哈,我指挥修路工人连夜清障,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央宗的邮车才疯狂地穿过那片泥石流区,跑到对面的公路上。但是,我十分担心央宗,一直骑着白龙马在后面尾随他。走了没有多久,又一片泥石流出现了。长路迢迢无尽头,一川碎石大如斗。茫茫天地间除了我们和白龙马,连一丝生气也闻不到。然而,在我和央宗近乎绝望的时候,忽然在公路那边的干沟里见到一个白色的大包。那竟是一大捆羊皮。

这捆显然是从运输车上掉下来的羊皮使我们在雅拉香波雪山谷口上看见了希望。我们俩费力地从谷口抬上羊皮,等待寻找羊皮的人到来。

果然,一辆车灯照过来,车上下来一些人,他们开始清理泥石流,几个人据说已经饥渴了一天。央宗把车上所有的干粮和水都给了他们,当然包括羊皮。

当我们走过塌方地段时,我决定和央宗一起坐车去往曲松县,我打了白龙马的屁股一下,要它调转头回营地。一匹懂人性的马,它用前蹄刨了刨地面,然后转头飞奔而去。

大风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止息。朝阳升起,在森严的雪峰和神秘的蓝天之间,弥漫着一片金碧辉煌的光彩。路边不远的漫长隆起的坡上,我们藏族人祭神的嘛尼堆穆然肃立,从嘛尼堆顶上向四面八方散开的七彩的经幡四处飘动。在嘛尼堆下向上仰望,湛蓝的纤尘不染的天顶,一颗又一颗几乎伸手可触的星星,粲然地闪着金子一样的光芒。

你们见过乃东的黎明吗?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一座金色的雪峰傲立在南方的天际,所向披靡、势不可挡。雅拉香波雪山,它在我们车行的路途,一座拥有极高神圣地位的神山,它的山体是黑岩与白雪交错分布,陡峻程度近乎垂直,似一堵雄伟的高墙。它是喜马拉雅山脉北麓上一座孤立的大山,海拔6636.8米,山上的冰雪融化成了雅砻江,在泽当汇入雅鲁藏布江。

雅拉香波雪山下,一汪不大的祖母绿的湖水出现,白色沙滩连接着数条细细的流水。河道沿岸就是西藏人的发祥地之一,雅拉香波也是雅砻河的源头。在河谷开阔的土地上,诞生了西藏人历史上第一位赞普、第一块农田、第一座宫殿、第一座佛堂、第一部经书……

父亲扎西旺杰是有表演天分的,他手舞足蹈。他讲的故事渲染得周围一片唏嘘,连弟弟泽仁朗追都在迷糊中想站起来,他看到哥哥泽仁朗结瑟瑟发抖,已经先他站起来了。

屋子里的人们喊:“来,我们举杯,为雅拉香波雪山干杯!”

“为西藏公路干杯!”

13. 幸福是一个答案最多,

多到可以无限成为天上的星星

父亲扎西旺杰的腿讲到现在还没有瘸掉,修路工人们的酒已经喝到火候。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提着心等父亲的好腿变成坏腿有点心焦,又不能表现出迫切的愿望。

屋子里吃喝的人们已经忘记了他们,姐姐央金悄悄从屋子里取出两块青稞饼递给他们,如果不是想听到结果,哥哥泽仁朗结此刻就想去抠鸡屁股,去吃软蛋,像泡泡糖一样的软蛋,一嘟噜下肚子的瞬间有吃进一只鸟的快乐。

父亲扎西旺杰继续卖关子。在众多的人声中,他的声音像携带了扩音器。他继续讲:

我们开着邮车到达曲松县罗布沙镇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我们饿得已经精疲力竭。

如同我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我要有这么一个儿子该有多幸福啊。你们常常讨论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一个答案最多,多到可以无限成为天上的星星。但是,好像幸福的答案又最少,少到几乎是零的问题。

不同的人和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面对相同的际遇和不同的情境会有绝对相同和截然相反的幸福经验。

扎西旺杰绕口令一样的说话方式,使全屋子里的人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屋顶子沙沙作响。

谁都可以炫耀自己到手的东西,又谁都可以抱怨自己从未得到东西。对罗布扎西一个只有爷爷奶奶,没有爸爸妈妈的孤儿来说,考上大学就是直接上了高速路。

扎西旺杰的脸冲着汉族老师田永涛说:“你们汉族人那里,在今天会有许多人因为太有钱发愁,哀叹自己穷得只剩下了金钱。这当然不会是真实的悲伤。真实地为拥有金钱而悲伤的人我见过。”

有一年夏天,在拉日曲采金的人被山洪围困,在救援没有到来之前的日子,那里的一块糌粑要一块同样体积的沙金块交换。你们别不相信,金子装进肚子里是要死人的,人的肠胃里只需要糌粑。在最后的时刻,饿得奄奄一息的采金人怀揣沙金是没有价值的。饥饿像钢针一样扎进身体时,连这样的交换也没有了可能。那时候,只拥有沙金块的人是不幸的。拥有糌粑的人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常年做投递工作的央宗,虽然在他投递的工作中对每个村每户人家姓什么,叫什么都了如指掌,但在松县罗布沙镇就没有一个叫罗布扎西的。当时看到是录取通知书,想到高原偏远山区的孩子上大学不容易,更何况是到西藏民族大学上大学,我们就在松县罗布沙镇挨家挨户地问,挨家挨户地找。罗布沙镇有120户人家,直到央宗问到第100户人家时,才找到罗布扎西这个人。一个黑廋的男孩子,他站在我和央宗面前,当听到他被西藏民族大学录取时,他的心四分五裂,他甚至不会笑,也不会哭,傻傻地望着我们俩,我想罗布扎西的心一定是飞出了眼睛,从天而降的幸福,让他不知所措。他的所有表情在冷不丁的一声大喊中击破了头顶的云朵。

“我真的录取了吗?”

央宗揪了揪罗布扎西的耳朵,高兴得眉毛都在跳动:“你的理想,就是你的宫殿。”

为央宗找到罗布扎西高兴时,我发现不知什么时间自己的一条腿瘸掉了,反倒成了一个谜。

瘸掉的腿应该住进医院。可是我的修路工人还在雅拉香波雪山上,我是他们的领导,哈哈哈,领导的权利让我必须回到工作岗位上去。这条腿就自己没有原则地长错了位。就这样,我成了瘸子。一个修路工人变成瘸子等于是贴上了幸福的标签,可以不用干重活了。

和央宗兄弟比,我这条腿就是幸福腿。

有路的地方邮递员骑自行车,没路的地方用马驮着邮件,自己牵着马走路,他的投递范围有一个乡政府,六个行政村,两座寺庙。央宗用双脚和双手磨出了自己的邮递路。雅拉香波雪山,從前全是坑洼不平的石头。冬天冰雪覆盖、雨天泥泞难行。一年四季央宗只能背着邮件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爬,仅这一趟邮路来回就要一两天时间。

扎西旺杰抬起腿让众人看,并且在地上一瘸一拐走了两下子。像一个功臣在炫耀他的军功章。

妈妈桑吉卓玛手里捏着糌粑,心酸得直掉眼泪。怕眼泪掉进糌粑,扭过脸用围裙轻轻掐一下眼睛和鼻子,再看自己的丈夫扎西旺杰时,眼睛像水洗过一样明亮。

修路工人生存的情境是悲惨的,一个修路工人妻子的幸福,就是嫁给了一个辛酸的修路工人。

父亲扎西旺杰冲着门口喊:“泽仁朗结,泽仁朗追,你们抓来的鱼呢?”

哥哥泽仁朗结鼻子痒得想打喷嚏,退后一步让弟弟泽仁朗追先到父亲面前。父亲扎西旺杰以为先进来的就是哥哥泽仁朗结。父亲扎西旺杰指着先进来的儿子的脑门说:“你这个小坏蛋,喜欢耍小聪明的小滑头,你让我每次都无法抓住把你打个明白,这下好啦。”

父亲扎西旺杰举起手似乎要动手了,弟弟泽仁朗追没有动。站在后面,真的哥哥泽仁朗结看到父亲要动手了,回转身一溜烟儿甩着清鼻涕跑掉了。

14. 故事的好处就是讲着过去的故事,

明白着当下的道理

父亲扎西旺杰轻轻放下手说:“你变得有出息了,有出息的人就是面对一切,不逃避责任。难道当了班干部就明白了道理?当班长就是领头羊。暑假,你要配合老师好好排练节目,然后你们去雅拉香波雪山上给修路工人唱赞歌去。”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泽仁朗追仰起头想说他不是泽仁朗结。可是为什么要说不是呢?此刻是在父亲的怀里,从来没有过的关怀,泽仁朗追希望父亲的关怀持续到明天早上,在父亲离开俗坡卡当村去往雅拉香波雪山之前,父亲的温暖是天上的彩虹。

父亲扎西旺杰又说:“老师,你给我们讲讲古藏文中写雅拉香波雪山的故事吧。”

汉族老师田永涛是道班站最有学问的人,他的脸颊因酒精刺激变得通红。

弟弟泽仁朗追发现姐姐央金看汉族老师田永涛的样子和往日不一样,眼睛像葡萄剥了皮似的水汪汪。

汉族老师田永涛说:“古藏文中记录‘雅拉香波,乃最高之神。在苯教的古老传说中,雅拉香布在‘世界形成之九神山中排第二,僅次于神山之父沃德贡杰雪山。雅拉香波的山神叫做斯巴大神雅拉香波,意思为‘人神香波,居住在雅隆河谷的雅拉香波山之上。吐蕃的第一位赞普就曾住在这座神山的脚下,所以,这位神赐王位的赞普又叫做吐蕃君主之神。”

所有人停止喝酒,希望汉族老师田永涛继续往下讲。

汉族老师田永涛继续讲:

雅拉香波山神是所有居住在雅隆河谷境内的山神、护方神和土地神的首领。他的躯体白如海螺、身穿白色衣服并常化身为兽形。他常带着一支有丝织小旗的短矛和一柄水晶剑,坐骑则是一只白色的、如同一座山大小的神牦牛,嘴和鼻孔里不断地喷出雪雾。传说,当莲花生大师降服五长寿女神来到雅拉香波山附近的时候,雅拉香波山神发出暗雷偷袭莲花生大师,但未能成功,所以他更加的愤怒,化为威猛的大兽白牦牛来威吓莲华生大师。

那是一场世纪大战。只见如大山般的白牦牛,发狂地弄塌了所有的山岩,并堵断了一切险路,要使莲花生大师无处可走。口中喷出冰气霭霭如降下雪雾一般,雨雪纷纷使人睁眼不见路途。可是,莲花生大师却安详地从腰间取下了金刚杵,挥手刺向山岩,立刻将山岩穿成一个大洞,悠闲地从岩洞中穿过了大山,由于这个缘故,所以,我们修路工人所修此路就叫金刚洞路。

噢——

一片唏嘘和惊叹声响起。

父亲扎西旺杰破天荒抚摸着弟弟泽仁朗追的头,藏炉里的火鲜活而热烈地燃烧,火炉上的水壶因为水开了“吱吱”叫。姐姐央金提着暖壶给人们倒奶茶,妈妈捏好糌粑,此刻,又在一旁缝补爸爸带回来的破旧衣裤。

妈妈的手永远都不闲着。

泽仁朗追心里的温暖荡漾在了脸上。就像无论在哪里看到火,都会有一种美妙的感觉:那是人类的童年,这童年在每一个观火人身上悄然而逝,这是对野蛮时代的瞬间记忆,那时藏族的祖先曾在篝火旁生息繁衍。

泽仁朗追看到火在所有人眼睛里闪烁,它保护人们不受黑夜的威胁,就如一道屏障,它照亮了所有人能够彼此快乐相见。

扎西旺杰破天荒抱起泽仁朗追,并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坐在膝盖上的泽仁朗追想了想自己屁股下的腿应该是父亲的一条好腿,但是他还是双脚着地,来自父亲的幸福让他惊慌失措。扎西旺杰用劲抱起儿子,似乎是想让自己舒服一些:

“如果你的弟弟泽仁朗追在,我这条坏腿是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从来不知道跑的人也学会了逃跑,一定是你给弟弟泽仁朗追做了一个坏榜样。告诉爸爸,你想听什么故事,我让田老师讲给你听。故事的好处就是讲着过去的故事,明白着当下的道理。”

泽仁朗追趁此机会说:“老爸,我想听文成公主的故事。”

扎西旺杰惊讶得烟嘴都掉在了地上,“当了班长就是不一样,升华了。”冲着姐姐央金说:“去喊你小弟弟泽仁朗追一起来听。”

姐姐央金看着田永涛,有点依依不舍走出了家门。偌大的道班站,去哪里寻找呢?去哪里找泽仁朗追。

泽仁朗追从父亲的怀中走到姐姐央金身边踮起脚尖附耳小声说:“他一定在道班站的厨房里。”

泽仁朗追说罢重新回到父亲怀中,父亲的怀中是最温暖的地方,虽然父亲的巴掌很响亮。从小到大,父亲把自己给了道班站,留给家的日子所剩无几。

记得有一次两兄弟和俗坡卡当村的孩子们打了架,村民找上门来,父亲用巴掌打了他,被打的时候哥哥泽仁朗结的脚底子安装了轮子,留下他来接受疼痛。

看着调皮捣蛋的儿子们,父亲沮丧得独自出门。留在父亲身后的弟弟泽仁朗追心里突然涌起了渴望父亲抱抱的感觉,他跑出门拼命追赶父亲。终于在砂石路上看见了父亲,他冲上去将手臂挽住了父亲的臂。就在弟弟泽仁朗追喘息未定时,父亲却已不知所措地将臂抽了回去,留给泽仁朗追站在地上不动,眼泪刷刷往下掉。

父亲扎西旺杰就是这么一个古板而羞于表达感情的人,他只有和道班站的修路工人们一起时,他的笑容才灿烂,他说话的口气才会像从喇叭里播放出来一样好听。

那一次之后,弟弟泽仁朗追关闭了所有原本可以朝向父亲的情感之门,他认为父亲不需要。父亲再打他,他也认为那是父亲的爱抚,那是父亲的手在打他啊,只要是父亲的手,疼痛也是幸福。

现在,弟弟泽仁朗追被父亲当作是哥哥泽仁朗结,他不想破坏父亲的爱抚,此刻他愿意是哥哥泽仁朗结。

父亲的脸上没有冬天的面容,他此刻是慈祥的。父亲用夏天一样的阳光抱着他,父亲浓浓的黑眉毛舒展着,眼睛里盛满了自信的笑容。

汉族老师田永涛在讲文成公主的故事,这是藏族家喻户晓的故事,但是,从汉族老师嘴巴里讲出来却是另外一番滋味。

汉族老师田永涛讲:东方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不光爱美,还特别重情。唐朝时松赞干布派使者禄东赞到唐朝给他寻找爱情。当初到唐朝寻找爱情的,除了吐蕃使者,还有其他六个人,都想向文成公主求婚。这个时候唐朝大臣们就出了几个考题来考验使者们,谁答对了,就可以和汉族联姻。

这考题共有三道,第一道是考使者们如何让马匹辨认出自己的母亲。高原上马匹代替行脚的松赞干布的使者禄东赞对马性太熟悉,这是难不倒他的,他很快就解开了难题。第二道题,是给一块中间孔道是弯曲的玉石穿线。这道题可是难倒了其他六位使者。禄东赞眼睛一转,生活点子就来了,他非常聪明的利用了蚂蚁穿过了孔道。最后唐太宗又让使者们辨别木头的重量。一根大小粗细都相同的木头,禄东赞把它放到了水里,结果重的沉下轻的浮起,轻易地就把木头的轻重区分出来了。三道难题都被禄东赞解开了,唐太宗只得把文成公主嫁给了吐蕃的松赞干布。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在山南,总能听到百姓说,他们吃的粮食,是公主从汉地带来的种子;他们炒菜用的盐巴和制作酥油茶所需要的茶叶,是公主带来的;他们用的纺织、木工等技术是公主带来的匠人教会的……

公主进藏时,汉族皇帝送给她500驮五谷种子、1000驮锄犁,还有数百名最好的工匠。这些工匠们把手艺带到了西藏。当初升的太阳将第一缕光线投射到我们山南雍布拉康的金顶之上时,脚下的土地也渲染成了一片灿烂的黄色。传说1300年前,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就是在这里举行了婚礼,藏汉联姻,那是雍布拉康曾经见证过的幸福时光。

扎西旺杰说:“你说的那是母鹿大腿上的宫殿。”

漢族老师田永涛笑着讲:哈,西藏的地名很有意思,有的包含传说与历史故事。“雍布”是“母鹿”之意,“拉康”则是“神殿”。雍布拉康坐落在山南泽当镇南面的一座山上,这座山名叫扎西次日山。因为山形似母鹿,按鹿的身体和雍布拉康所在山的位置,民间就喊它是母鹿大腿上的宫殿。

恰巧此刻姐姐央金拉着哥哥泽仁朗结回来了,他在道班站的厨房偷吃了鸡蛋和炒青稞,然后睡在了厨房的火塘旁。

汉族老师田永涛说:“弟弟泽仁朗追回来啦,正好,你来猜一个谜语吧,你说小马驹在众多的马匹中如何来辨认出自己的母亲?”

因为哥哥泽仁朗结不是弟弟泽仁朗追,哥哥泽仁朗结又看到弟弟泽仁朗追坐在父亲的怀窝里,天下的好事居然远离了自己。

汉族老师田永涛方才讲了什么,他脑子全是一团糨糊。

看着儿子睡眼惺忪一脸无知的样子,扎西旺杰一下就来气了。

“泽仁朗追,回答田老师的问题。”

坐在爸爸怀中的弟弟泽仁朗追说:“老爸,老师也没有讲明白这个问题呀?”

“我是让你的弟弟泽仁朗追回答,不是你。”

“可老爸,我就是泽仁朗追呀?”

扎西旺杰明白了,当了班长的哥哥泽仁朗结依旧是从前的哥哥泽仁朗结,正想举起拳头揍他,姐姐央金说:“爸爸,泽仁朗结感冒了,额头火炉一样滚烫。”

15. 哥哥泽仁朗结一点也不知道

弟弟肚子里装了多少干饭

暑假前最后一件事是考试。

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的学生们加紧速度复习课文。考试前放了一天假,让同学们放松紧张的心情。

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两栋平房建筑之间是一个操场,也是夜里人们跳锅庄舞的地方。操场的一头孤零零地杵着单双杆,另一头则是一栋更矮小的平房,作为道班站小学的教室用地。

平房的建筑全部是石头,赤露着石头的屋顶踩上去无比坚实,站在屋顶上看四围,全都是一色苍劲和雄健的山。在准备毕业考试前,弟弟泽仁朗追得空闲坐在屋顶上想象父亲扎西旺杰打马走时的样子。

马上的父亲是魁梧潇洒的,马鞭一挥,穿着皮靴子的双腿轻轻一夹马肚,白龙马“踢踏踢踏”就上路了。

泽仁朗追躲避着尽量不和哥哥泽仁朗结说话,心里拧巴着,这是他们在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最后一个学期,考试结束就开始上初中了,这个暑假最有意义的恐怕就是去雅拉香波雪山给修路工人唱赞歌。

父亲走时的样子在泽仁朗追脑海中依旧那么深刻,似乎像楔子牢牢钉在他的脑海,或许是因为父亲这一次拥抱他太久了。

突然,屋顶上的泽仁朗追在教室拐角处看见了汉族老师田永涛拉着姐姐央金的手,汉族老师田永涛看了看四下无人轻轻拥抱了一下姐姐央金,姐姐快速羞涩地走开了。

泽仁朗追看见了姐姐白莲花一样的笑容独自陶醉。这一举动简直让泽仁朗追忍受不了,他一直把汉族老师田永涛看得那么美好,在他心目中只有一个称呼——汉族老师。此刻,似乎汉族老师田永涛又出现了一个称呼,难道他要做我们的姐夫?泽仁朗追感到莫名其妙的难过。

泽仁朗追从屋顶上走下来,走到教室时看到汉族老师田永涛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绘图。不一会儿,黑板上就出现了“全力以赴,奋战毕业考试”的大字,围绕着大字的是考试歌:

“进入考场,自信首要;接到试卷,切勿急躁。按照要求,填写两号;字迹端正,莫要潦草。智能批卷,浓墨填饱;速度求快,时间确保。仔细审题,取胜之道;由易到难,步步登高。选择填空,一锤敲牢;撰写作文,缜密思考。遇到难题,抓大放小;检查复验,不可缺少。走出考场,该科丢掉;核对答案,自我干扰。转向新科,复习有效;坚持到底,眉开眼笑。”

他那手漂亮的左撇子板书,在黑板上根据已知条件,列过算术式,求过未知结果。泽仁朗追对数学的兴趣,就因为汉族老师田永涛的这一手左撇子板书。虽然刚才看见了他拥抱姐姐央金有点难过,但是,此刻又似乎忘记了。

泽仁朗追在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数学一直排名在前,因数学成绩优异带来的虚荣和光环是家中墙壁上的一长溜儿奖状。哥哥泽仁朗结只有:尽职小班干、劳动实践小能手、小小书法家、雏鹰歌咏比赛标兵。弟弟泽仁朗追则是:数学小王子、语文小博士、优秀学习委员、体育竞赛一等奖、优秀劳动委员等等。一面墙对应着另一面墙,两个人的奖状井水不犯河水,每个人的奖状发下来都是自己贴上去。

心里的不服气大约就是从第一张奖状开始。

记得有一次县里举行阅读比赛,汉族老师田永涛把几个尖子生带到他的宿舍复习备考,泽仁朗追清楚记得,那是一个下着纷纷扬扬大雪的周末,第一次进入老师的宿舍,趴在老师暗红色的书桌前,接受老师的小灶辅导。

那一次考试泽仁朗追得了一等奖,哥哥泽仁朗结得了三等奖。那一次在墙上贴奖状时,哥哥泽仁朗结把他的“三等奖”反过来贴在墙面。反贴上去的奖状看上去很醒目。妈妈要求贴正奖状,胶水糊上去的奖状很牢固,牢固到用指甲都无法撕开。也是那一次之后爸爸从修路的雪山上回来看着墙上反过来贴上去的奖状,狠狠揍了一顿哥哥泽仁朗结。

不过遗憾的是父亲又揍错了。

泽仁朗追在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成绩数一数二,这就助长了哥哥泽仁朗结的野蛮行为,破罐子破摔,既然无法追赶上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那么就伙同另外几个藏族同学,欺负班上另一个铁匠儿子宗嘎。总是毫无征兆推搡他,取外号讥笑他,甚至约到砂石路上打架,并且要弟弟泽仁朗追去围观。当弟弟泽仁朗追赶到时,围观的人看见那个打架后逃跑的人又回来了。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泽仁朗追被指认是哥哥泽仁朗结,为此他替哥哥泽仁朗结写过无数份检查。

各种有限的资源,制约着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学生们的兴趣爱好,没有多余的课外书籍,他们的课外时间都用在了打架和抓鱼抓鸟逮老鼠上。爬树翻墙,那是经常干的事。

怎么才能一模二样呢?

恰巧此刻泽仁朗追看见哥哥泽仁朗结从教室门口走过,一定是看见了弟弟泽仁朗追在教室才打消了走进教室的理由。

又是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现了。

泽仁朗追看着讲台上汉族老师田永涛写完最后一个字,他认真端详了半天后走近泽仁朗追,摸了摸泽仁朗追的头走出教室。弟弟泽仁朗追也跟着走出了教室,走往相反的地方。

走在俗坡卡当村的砂石土路上,泽仁朗追听见了姐姐央金的歌声,姐姐央金反穿氆氇背着水,踏歌而回。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脸上绽放着欣慰欢快的笑容。

泽仁朗追望着远处的雪山,想着父亲去往的雅拉香波雪山后面就是美丽的哲古草原,那里有可爱的岩羊、野驴,也有像神镜一样的哲古湖。在哲古湖畔,有一处叫扎扎的地方,汉族老师田永涛说当地人有氆氇反穿的习惯。

而扎扎服饰的源起就是因为文成公主。

汉族老师田永涛说文成公主吃了扎扎进贡的贡品后觉得太好吃了,于是赴扎扎做客,与当地百姓一同饮酒作乐,由于敬酒的人太多,把公主的衣服弄湿了,公主就把氆氇衣服反穿。松赞干布找到文成公主时,雀跃的文成公主,慌忙间来不及整理服饰,就像快乐的小鸟一样飞出帐篷,奔向夫君。而她反穿氆氇也别有一番风情,这样,女人们就学了公主的模样开始反穿氆氇。

姐姐央金听了汉族老师田永涛的故事后就开始反穿氆氇,难道汉族老师田永涛真要做自己的姐夫?

突然听到远处的哥哥泽仁朗结在背诵一段文字:

“这是高原有高原的豪迈,只有高原才有的无比壮丽的日出和日落;当你一步迈过巴颜喀拉山上黄河的源头和沱沱河的长江源头;当你伏在马背上追风似地驰过漫山遍野的牛羊,登上草滩最高的山脊,伸出双手去拂弄洁白的云朵;当你静静地坐在帐房的炊烟下面,透过藏族打酥油的丁冬声和老阿妈旋转嘛尼轮的诵经声,你才能聆听从最远的雪山传来的神谕,你会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你是站立在地球上一切生灵驻足最高的陆地,而这里曾经是深深的海底。你因此比任何人都更加深切地领悟到什么是沧桑变幻。人们在这里与死亡角逐,与天宇中的神灵对话,逐水草而居的人们的祖先同祖先的祖先一样,一层层同海洋贝壳一起堆积成化石的峭崖,在千万年世纪风的侵蚀下剥落又静如止水。一切都似乎稍纵即逝,一切又都似乎亘古未变。啊,青藏高原——”

哥哥泽仁朗结也看见了弟弟泽仁朗追,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弟弟泽仁朗追在躲避自己。就在前不久他们还一起去找人打架,一起去逮老鼠,一起去抓魚,一起去拾牛粪,让他做啥他都愿意重复着自己。现在走在路上不自觉拉开了距离,泽仁朗追甚至用鄙夷和反感躲避着自己,泽仁朗追在明显的努力克制着自己,用不说话和不泄露自己的情绪来对抗。尤其在自己偷吃鸡蛋时候,泽仁朗追躲得远远的假装看别的什么,这时候哥哥泽仁朗结的脊背上常常会起一层鸡皮疙瘩,让下肚的鸡蛋发慌。

太阳穴里的血管突突跳动,被偷窥了的脸红,自己的做法也许是不对的。

姐姐央金似乎有些时候还背转他给弟弟泽仁朗追大白兔糖,特别是被父亲揍了之后,弟弟泽仁朗追吃大白兔糖的速度飞快,嘎嘣脆就下肚子了。但是,这些都瞒不住哥哥泽仁朗结。

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就像邻居家的窗户似乎有点儿遥远,有点儿陌生,有点儿讨厌,但是,窗户的模样是一样的。泽仁朗追肚子里装了多少干饭,哥哥泽仁朗结一点也不知道。虽然他没有当班长,但他躲避自己的眼神里甚至有当班长的冲动。

快要毕业考试的时间里,妈妈桑吉卓玛允许他们俩不捡拾牛粪,可是弟弟泽仁朗追雷打不动自己去捡。傍晚时分哥哥泽仁朗结自己单独去偷鸡蛋吃,希望能看到弟弟泽仁朗追,可是连他的影子也找不见。弟弟泽仁朗追用在走正道上,学习成绩蹭蹭往上蹿,拉开的距离让哥哥泽仁朗结心里很不舒服。

哥哥泽仁朗结大声背诵汉族老师田永涛发给他们的范例作文,如果在学习上超越了这个家伙,从自己的心理上就是打败了他。

此刻,哥哥泽仁朗结也看见了反穿氆氇的姐姐央金背水而来,看见哥哥泽仁朗结,姐姐央金停止了歌声,赞许地,甚至带点儿鼓励的目光朝哥哥泽仁朗结使了个眼色,姐姐央金还眨了一下眼睛,皱了一下小鼻子,有一只蝴蝶飞过去妨碍了她,她的脸蛋被撩逗得粉扑扑的,上面还点缀着小酒窝。姐姐央金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两粒糖递给哥哥泽仁朗结,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哥哥泽仁朗结兴奋地想,姐姐央金也偷着给自己糖了。

姐姐央金走过去时,身后再一次响起了哥哥泽仁朗结的背诵声。同时姐姐央金的歌声也再一次响起。

弟弟泽仁朗追则坐在远处石头上,似乎也在默默背诵什么,这让哥哥泽仁朗结头皮发紧。

泽仁朗结把两块糖剥开一起放进嘴巴里,快速吞咽下,他要加紧速度背诵。他不明白,是什么感情充斥了他的内心,也没有想过去分析这是一种什么感情,他觉得最大的敌人就是弟弟泽仁朗追。

泽仁朗结突然想起了二年级下半年的一件事。那是语文课本上的一篇课文《吃墨水》。课文中说无产阶级革命家陈毅爷爷小时候,因为看书过于入迷而目不离书,手中的糍粑本该蘸糖,他却错蘸了砚台里墨汁,最后吃得满嘴是黑墨。汉族老师田永涛在课堂上对照书中的插图,然后叫次央和他上讲台表演“吃墨水”的小故事。泽仁朗结用黑板刷作糍粑(道具),汉族老师田永涛借了前排同学的长方形铁皮文具盒递给他,当作砚台。汉族老师田永涛似乎看到了哥哥泽仁朗结疑惑的小眼神,顺便给同学们讲述了什么是砚台。他说过去汉族读书人,都是用毛笔蘸墨写字,那个墨不是现在调制装好的瓶装墨水,而是块状的像火柴盒一样大小的墨块。写字之前,先要在一个方形或圆形的石头上研墨,这个石头就叫作砚台,随后还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砚台图画。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泽仁朗结尴尬地表演完了“吃墨水”小故事,接着是弟弟泽仁朗追表演。汉族老师田永涛小声和自己说:“你看,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举手投足都是一样的,甚至连说话的声音。”

扮演妈妈的女同学一边责怪弟弟泽仁朗追,一边心疼地假装拉弟弟泽仁朗追去漱口。弟弟泽仁朗追却笑着说:“没关系!吃点墨水好哇,我肚子里的‘墨水还太少呢!”

哥哥泽仁朗结无法相信讲台上的弟弟泽仁朗追是自己,刚才自己没有说最后一句话,最后一句话多么精彩啊。世界上连雪花都没有一模一样的,怎么可能和弟弟泽仁朗追一模一样呢?

哥哥泽仁朗结不想成为和弟弟一模一样的人。

似乎弟弟泽仁朗追也不想成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明天就要毕业考试了,想想明天,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次毕业考试一定要赶上弟弟泽仁朗追。

16. 羊群游过很远的山包

找最好的草地去了

早上,阳光突然而又强烈地射进房间,至少哥哥泽仁朗结是这样觉得的。身边传来弟弟泽仁朗追的呼噜声,哥哥泽仁朗结甚至不想看他,小心翼翼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取了书本走到门外,坐到凳子上,一边翻阅课本一边努力让自己清醒。

汉族老师田永涛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这时候,哥哥泽仁朗结看了一眼屋内,发现不见了弟弟泽仁朗追。

哥哥泽仁朗结的心咚咚咚咚开始跳动,喉咙里干得难受,很清楚自己在做一件无法超越的事,最最清醒的是他知道弟弟泽仁朗追也在“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姐姐央金和妈妈已经念完了早经,姐姐开始在厨房煮奶茶,妈妈去往道班站给工人们准备早饭。

七月这个怡人的早晨正在拉开帷幕。太阳渐渐没入无垠的蓝天中,它光芒四射,在雪山的反射下发出耀眼的强光。

准备考试了,姐姐央金让他们俩进屋洗脸,只有冰水洗脸才能让脑子清醒。洗罢脸的孪生兄弟散发着茉莉花的香皂味儿,睫毛落在面颊上的两兄弟调皮地冲姐姐央金微笑。同样,姐姐央金把早晨的阳光收集在掌心捂在两兄弟的头顶,温暖的阳光在姐姐的手掌心充满着祝福和接纳的气度和力量。

毕业考试两天,两天中这对孪生兄弟除去吃饭和睡觉之外,几乎书本不离手,眼睛不离字。

考试结束后,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放假一星期,这一星期是最难熬的,每个人都期待有好分数出来。

难熬的日子过后,当汉族老师田永涛在讲台上宣布分数时,哥哥泽仁朗结的总分比弟弟泽仁朗追少了50分。对哥哥泽仁朗结来说,这是很懊恼的事,听到这样的结果时,哥哥泽仁朗结想:以后和弟弟泽仁朗追有必要再说话吗?

暑假中除去准备到山南去上初中,——当然那是大人们的事。接下来就要开始排练节目了,排练节目让他们又忘记了分数出来后不愉快的事。

在西藏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的操场上传来阵阵悠扬的琴声,排练节目的老师请的是藏戏老艺人桑巴多吉。尽管没有专业的排练室,但孩子們对待排练依然一丝不苟。他们轻快的步伐在石板上踏出整齐的节奏,灵巧的手指在扎年琴弦上奏出欢快的曲调。

桑巴多吉老得满脸皱纹,跳起舞来欢快得像陀螺一样轻巧。其实,传统的藏戏本来就是在户外走到观众的中间去演出。桑巴多吉在空旷的操场上亮开嗓门说:“你们就像山羊在草地上吃草,记下的字就像羊进圈点数似的要一个一个背熟。”

满脸皱纹的桑巴多吉像一朵菊花盛开,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敲打着每个跳舞不够灵巧的小腿,要求放松每一根神经。

俗坡卡当村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看排练节目。藏族人天生就能歌善舞,观看排练的观众体现得最为充分。民间有“藏族人凡会说话的都会唱歌,凡能走路的都能跳舞”的说法。操场上还没有开始跳,观众们已经跳开了。

为了不让观众打乱操场上的秩序,桑巴多吉决定跳一段开场舞让观众们羞愧地停下躁动。桑巴多吉毫不含糊地跳起了乃东的“多颇章卓舞”,“多颇章”的意思是建在山沟口上的宫殿,是西藏的卓舞,有山南和日喀则两种风格。多颇章卓舞就是典型的山南风格。舞者所用的腰鼓鼓帮上拴有两条鼓带,一条围扎在表演者腰上,一条围扎在表演者大腿根部,将圆鼓竖着固定于腰的左边。桑巴多吉边击鼓边按鼓点节奏起舞,同时舞蹈动作把长发辫子挥舞成“∞”、“○”等形态,舞到高潮时两手击鼓,身体左右上下翻转,长辫随之扫地旋转。

观看的人们看到了舞蹈的难,这样甩下去,会头晕呕吐,人们渐渐安静下来。一曲跳下来,桑巴多吉大声训话:“观众不能扰乱操场上的秩序,你们认为跳得比我好,那么尽情到操场上来跳,我拜你为师。你们要让孩子们耳根清净,这样才可以大干一场,孩子们觉得是不是这么个理?”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对!”

俗坡卡当村人们红着脸看着操场。同学们挥动着手里的鼓槌,时而转着圈,用力撩起藏袍,时而击中腰间别好的鼓,举手投足之间,每一个动作都直击心灵。根据节奏快慢不同,桑巴多吉示范面朝黄土背朝天,他甩动着头上的辫子,让辫子在最靠近土地的一瞬间,顺势接地,以这样一种夸张的肢体语言表达对土地的敬畏。脚上的铃铛混合着鼓点,发出沙沙的声音。悠远绵长的铃声,亘古不变,霎时间,好似打破时间的桎梏。

桑巴多吉分不清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总是喊错名字。又似乎弟弟泽仁朗追比哥哥泽仁朗结跳得灵活。桑巴多吉喊:“跳得灵活的弟弟泽仁朗追过来。”

哥哥泽仁朗结认为这是对自己最大的看不起。要想跳好就得下笨功夫,饭前饭后自己就躲藏在道班站堆牛粪的地方跳,跳累了就躺在牛粪上睡觉。

桑巴多吉说:“鼓之舞之以尽神”,汉族老师田永涛说:“多颇章卓舞的灵魂,是每一次听到击鼓都象征先民们战胜自然的精神,每一次跳跃都是力量的展现。”

桑巴多吉还给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排练了“羊卓打狼”的舞蹈。

《羊卓打狼歌》的“江雄”,是优秀的文学作品。词句优美有强烈的生活气息,内容大致分五段。第一段是简述南赡部洲的形式;二段是从黑蛋中谈狼的来由;三段是狼的梦;四段是本庆阿兰(指元朝时期西藏萨迦王朝的一位统帅军队的官员)为治病叫马倌、牛倌去找白狮子的头颅;五段是羊倌抓到一个难看的狼送给本庆阿兰处,本庆阿兰说:“把这家伙暂时关进我的羊圈中。”三天后羊倌到羊圈中去看时,发现狼吃掉三只羊后跑了,本庆阿兰说:“这家伙非杀掉不可。”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为鼓励打狼,阿兰还说:“带上村里好的男女歌手,到广阔的牧区去表演打狼歌领赏吧。”

桑巴多吉让跳得灵巧的弟弟泽仁朗追扮演本庆阿兰。哥哥泽仁朗结内心很不舒服桑巴多吉的决定。私下里哥哥泽仁朗结喊烧陶能人朗杰曲扎的女儿次央练习《羊卓打狼歌》中本庆阿兰的表演。练习好了,他就可以取代弟弟泽仁朗追。

哥哥泽仁朗结趁着烧陶能人朗杰曲扎外出卖陶器,他和次央就在院子里练习舞蹈的四种基本动作:

一、“一步一跺”:左脚向前迈步,接着右脚跟上跺一步。

二、“同时双手抬向胯部拍一次二步跺”:向前迈右、左脚,接着右脚原地跺两下,同时,双手身前掏手,接着双手抬向胯部拍二次。

三、“四步三跺”:向前迈右、左、右、左步,接着右脚原地跺三下,同时双手身前掏手两次,接着双手抬向胯部拍三次。

四、“扎西舞步”:第一至二拍左脚端腿落下,双手向右左甩;第三至六拍右脚开始向前迈四步,双手向右、左、右、左甩;第七至八拍右脚原地跺两下,双手向左甩;第九至十拍右脚前抬右落,双手向右甩;第十一拍至十三拍,左脚原地跺三下,双手仍在右方;第十四拍无动作,第十五拍左脚原地跺一次,双手仍在右方,速度要渐快。

熟练之后,还要跳出假装看见了“邦穷德母”(平坦的小草坪),“曲母你朱”(重叠流水),“岗堆哲布”(雪山上的果实),“巴拉岗替”(巴拉山的雪化滴水),“萨林哲布”(拣起地上的果实),“本布衣羌彭”(官员的行礼),“并组处玛”(单跪急舞)等等。

这样的练习结果有一天出了一个笑话。

次央赶着羊群到最高的山顶上去放牧,想从高处看到远处,看着远方好像有一种期盼,这时她看到了山脚下捡牛粪的弟弟泽仁朗追。次央飞奔而下,气喘吁吁跑到弟弟泽仁朗追面前停下脚步喘息了半天,转身走到弟弟泽仁朗追的身后揪起他的耳朵说:“我们一起跳《羊卓打狼歌》。”

弟弟澤仁朗追放下背篓,两个人在草地上跳,弟弟泽仁朗追的舞姿让次央大开眼界,进步如此神速。当远处走来寻找次央练舞的哥哥泽仁朗结,看见草地上跳舞的两个人时,他大声喊了一声:“次央。我是班长。”

次央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弟弟泽仁朗追,再看远处的哥哥泽仁朗结,明白是自己看走眼了。弟弟泽仁朗追的眼睛里是鲜艳明亮的自豪,他看着高处说:“次央,你的羊群游过很远的山包找最好的草地去了。”

次央红着脸头也不回往山上快速走,她听到了草地在生长,心和草地一样狂跳,“咚咚咚咚”怎么就认错人了呢?连耳朵也是一样的呀,第一次感受到了认错人时,心里发生的变化会阻挡她继续和哥哥泽仁朗结练舞。

桑巴多吉看出了这对孪生兄弟微妙的心理变化,他和汉族老师田永涛商量,用一种什么方式让他们俩无法躲开对方,又必须时刻在一起。汉族老师田永涛说:“我早就想好了一个节目,让他们朗诵毛主席的《沁园春·雪》一人朗诵一小节,最后共同朗诵‘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桑巴多吉让汉族老师田永涛把《沁园春·雪》分段,然后要求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全部背诵得滚瓜烂熟。正式排练时,桑巴多吉让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商量一下词句衔接问题,他们异口同声说:“听桑巴多吉老师的。”

排练中他们俩的较量在一点一点变成无所谓对方,看上去他们俩不想成为一模一样的人,他们似乎是想成为一模二样的人,可是他们俩的较量却是往一模一样方向走。

桑巴多吉看见一模一样的两个人用同样的表情不屑对方,觉得是在幻觉中游走,他们俩拥有一个孩子所有的特点,又努力在回避对方的缺点。在强烈的阳光直射下很认真排练节目,阳光照射得他们的脸颊、双臂、赤裸的小腿,都是黑红的,看天空的样子和低下头愁眉苦脸,甚至偷眼看人,全部是一个人在复制另一个人。

他们成了道班站工人和桑巴多吉说往事时的两个开心果。

17.去雅拉香波雪山金刚洞路

给修路工人们唱赞歌去

就要去雅拉香波雪山金刚洞路给修路工人们唱赞歌去了。

姐姐央金帮助汉族老师田永涛和藏戏艺人桑巴多吉,一起带领同学们坐着大卡车往雅拉香波雪山上走。

走之前,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理了发,其实他们好久没有照镜子了,看见另一个人就像照见镜子一样,再照镜子就有点怀疑人生。也许是头发剪短了,他们俩还是各自背转人抬头照了一下镜子,真是无心的一瞥,仿佛看见了真相,两个人的心情同时在风里跌落,镜子里的人是自己呢,还是另外一个人?

哥哥泽仁朗结多看了几眼镜子中的自己,时光静止,他扮了几个鬼脸,只有空气在流动。他看见镜子中的少年果然是另一人的复制,他紧张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就在这个时候,姐姐央金银铃一般的嗓子破窗而入:“我看见了泽仁朗结在这里,弟弟泽仁朗追呢?弟弟泽仁朗追——你在哪里——”

泽仁朗结呆立在镜子前,他想哭,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抬起头来,看见阳光透过窗户上的玻璃射进来,那么耀眼,他跑出门外,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一片眩晕。他看见操场上那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他是哥哥泽仁朗结吗?还是弟弟泽仁朗追?

姐姐央金拼命招手喊:“弟弟泽仁朗追,你在屋子里磨叽什么呢,该上车了。”泽仁朗结跑到姐姐央金身边说:“我是泽仁朗结。”

央金大步走到弟弟泽仁朗追身边说:“我喊你,你为什么不答应我?”弟弟泽仁朗追看着姐姐央金说:“姐姐,你没有把我看成是弟弟泽仁朗追啊,你的脸是冲着远处喊的。”

姐姐央金被搞糊涂了,时间来不及了,因此也不想多解释,反正喊错是经常的事。

从俗坡卡当村到雅拉香波雪山,卡车要翻山越岭开近四个小时,走过四种道路,先是省道,然后是翻山的沥青路,再到高海拔山顶修路工人修出的碎石路,还有临近雪山的泥巴路,才能抵达雅拉香波雪山的金刚洞路。

扎西旺杰知道孩子们要来演出,特意在公路旁边搭建了一个简易舞台。看见远远的卡车绕着山路上来了,扎西旺杰让修路工人排成两排队夹道欢迎,修路工人们的掌声像泥石流一样热烈。等卡车停稳当,修路工人一个一个从卡车上抱下他们。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多么想让父亲抱下他们,此刻的父亲假装没有看见他们俩,用宽大的手掌抚摸其他同学的头。他们俩的头被陌生的修路工人摸了一遍,虽然也是宽大的手掌,可手掌心没有温暖,有的是粗粝如砂石路面一样的坑坑洼洼。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演出很快就开始了,有模仿修路工人修路的舞蹈,有大合唱,有《羊卓打狼歌》,最后是朗诵《沁园春·雪》。

烧陶能人朗杰曲扎的女儿次央报幕结束后,哥哥泽仁朗结上场朗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接着是舞蹈队表演。

弟弟泽仁朗追候场,看舞蹈队下场后,他上场朗诵:“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舞蹈队又上场舞蹈。

哥哥泽仁朗结上场朗诵:“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又是舞蹈队上场。

弟弟泽仁朗追上场朗诵:“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舞蹈队再一次上场。

哥哥泽仁朗结上场朗诵:“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舞蹈队跳过后,弟弟泽仁朗追和哥哥泽仁朗结从不同的方向上场一起朗诵: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开始,修路工人们以为是一个人在朗诵,到最后才知道原来是两个一样的孪生兄弟交错朗诵。和石头打交道的手掌拍出的响声震天动地,掌声让无数山脊和所有生灵复活了。牦牛、马群、狼和兔子,还有白色的大鸟,它们彪悍强壮,使雅拉香波雪山豪情万丈、独立苍茫天地间,此刻,每个生命都能得到动情的呵护。

孩子们还想寻找雅拉香波雪山白牦牛的化身,结果风已经起了,云朵罩住了雪山。

桑巴多吉要求大家快速上车往山下走,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骑在白龙马上简单望了望他们俩。打马带路,卡车跟着父亲走出云朵密布的地方。父亲和卡车上的人们告别,然后挥手又回到浓云密布的高处。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一直扭头望着父亲,如果父亲回头,他们会喊他一声:“老爸”,甚至想跳下卡车去拽住他的马鞭。可是,此刻能看见的只是一团马蹄扬起的尘土。

暑假已经没有多少天了,接下来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要去山南读初中,他们俩就要住到山南爷爷奶奶家里去了,暑假之后汉族老师田永涛有可能就要成为他们俩的姐夫了。

在离开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之前,毕业班级同学们又升了一次国旗,旗杆上飘扬的红色国旗就是他们对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最后的记忆。

操场上的砂石地有些坑洼,一排木板房的教室,房子虽旧,学生虽少,但是汉族老师田永涛把教室收拾得干干净净。桌椅没有灰尘,视力表、小学生守则、羽毛球拍整齐挂在教室墙壁上,后面的杂物桌上放着一个火盆,这是冬天教室的取暖设备。

课程表上写有语文、数学和藏文这三门,还有体育、美术、音乐、安全和写字,汉族老师田永涛每天要上6节课。讲桌抽屉里,三门主课的备课本记写得密密麻麻。在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读书的孩子们将继续就读,如果到时候村里没有适龄儿童要上学,汉族老师田永涛就会去山上修路。

毕业班的学生们在汉族老师田永涛的带领下,在操场做了他们最热衷的游戏“老鹰捉小鸡”。也是最后一次,每个人奔跑着躲避着老鹰,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一种钻天透地的快乐,真是玩不够。

人要是不长大就好了,停止在一个地方,天地人都合为一体,没有什么东西可召唤它们分开。

傍晚的时候,俗坡卡当村俗坡达拉雪山格外好看。落日和蓝天,俗坡达拉雪山映照着天空明亮而辽阔。

落日下一切变得出奇安静,不等天光暗下去,西天上满天繁星就开始出现了。山里景美不代表生活富足,尽管条件艰苦,但是俗坡卡当村人送孩子上学的积极性很高。又有人在天黑前来找汉族老师田永涛,祈求他收留他的孩子上学。

汉族老师田永涛笑着,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央金说:“一定让村里的孩子就近有学上,一定让所有村庄里不再出现一个文盲。”

道班站外进来一辆马车,看到车子上面坐着来见老师的学生。一个年富力强的人手里拿着鞭子,驱赶着晃悠悠的马车。马车停在汉族老师田永涛身边,赶马车的人招呼马车上的学生下车统一站在汉族老师田永涛面前鞠躬,并一起喊着:“老师,我们想读书。”

汉族老师田永涛走进道班站教室取出一沓本和笔递给赶车人,要他们秋天开学时带着孩子们来上學。

教育真是一种美丽的建设啊。

哥哥泽仁朗结突然看到道班站厨房窗户下是个什么小东西在动?定睛一看原来是只老鼠。他悄悄猫下腰靠近想细细地看看,怕惊动它,但它却是一动不动,只见它的整个身体是弓着的,全身的毛都抖起竖着了,像一只很小很小的刺猬。不知是被人吓着了还是饥饿的缘故,它窸窸窣窣地前行,小眼睛在东张西望,耳朵在不停地抖动,显得和身体其他部位的比例好像不一致。

哥哥泽仁朗结就站在离它几寸之遥的地方,停下来伸出手用手轻轻碰碰它的尾巴,它仿佛泽仁朗结不存在一般,继续着它慢腾腾的动作,嘴在不停地颤抖好像在嗅着汲着什么。它是那么的小,仿佛风再大点就可以把它吹得无影无踪。此刻,哥哥泽仁朗结无法喊弟弟泽仁朗追过来,因为他们不说话。

泽仁朗结脱下鞋,他要用鞋子扣住老鼠。

怎么回事哦?在哥哥泽仁朗结的印象里老鼠应该是很机敏很怕见人的呀!哥哥泽仁朗结还是用他的臭鞋子扣了上去,老鼠“吱”叫了一下从他的鞋旁边溜走了。

弟弟泽仁朗追躲开所看到的一切,走出道班站,走到烧陶能人朗杰曲扎的土坯墙前。

几个苍黑的藏人,站在土坯墙的阴影里,目光犀利地穿过披散的头发凝视着土坯墙内,那里,烧陶能人朗杰曲扎正捣腾着他的陶器,选陶时一不小心弄碎一个,他长长的直起腰叹息了一下。

一辆汽车“嗡嗡”从山上开来,响着停下,又“嗡嗡”响着开走,一片扬起的尘土里,泽仁朗追看到了父亲扎西旺杰手里提着箱子出现了。父亲是坐着车顺路回来了,他走路有些蹒跚,高一脚低一脚。他短小干枯,头发和胡子上都挂满了尘土。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泽仁朗追想喊“老爸”,但扎西旺杰假装没有看见他,直接走到烧陶能人朗杰曲扎的矮墙边。

这一幕特别强烈地冲击了弟弟泽仁朗追的视觉,映在脑仁子里的是父亲那张脸:面额短而宽,眼睛细眯,下巴尖瘦,笑着的时候,这些特点更加明显。这张脸太熟悉了,和自己的脸是一样的,或者说是相似的。更像哥哥泽仁朗结的脸,当然哥哥泽仁朗结的脸也和自己的脸一样。

父亲伸出干燥的舌头,舔了舔皴裂的嘴唇,大声和烧陶能人朗杰曲扎说:

“我要买你的陶器,我的女儿央金要嫁给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汉族老师田永涛了。”

父亲扎西旺杰独自面对陌生的藏人时,说话的口气有点炫耀,却又似乎过分热情地宣布了他女儿的喜事,是要证明他是一个有能耐的人。当然,嫁给汉族人,这似乎是他憋了很多年终于得以实现的一个愿望。

父亲依旧像是没有看见泽仁朗追似的。

“晚上来道班站喝酒啊。”父亲说。

天变了,一阵比一阵更强劲的晚风刮起漫天的黄沙,黄沙扑打着远远近近那些裸露在砂砾丘顶上的铁青岩石。夕阳在风沙里沉浮,一片昏暗。

弟弟泽仁朗追希望父亲牵着自己的手回家,父亲却再一次大声对着烧陶能人朗杰曲扎说:

“哎,烧陶能人朗杰曲扎,你最好用心给我女儿央金烧一套最好陶器,我让我的汉族女婿给你敬青稞酒,那时候,你就得把酒喝下去,再大的碗,你也得喝。不喝,就让汉族人站在你面前,一直唱下去。”

接着父亲就唱起来:

啊,我心中的桑吉卓玛

桑吉卓玛哟,

我是远方飞来的小鸟,

请你相信我。

父亲的嗓子是沙哑的,但是唱得很动情,这使他有些气喘,时常在不适当的地方换气。

你那纯洁无瑕的心,

就像洁白的雪莲花。

美丽的桑吉卓玛哟,

珍珠项链献给你。

扎西旺杰只要迈进道班站的大门,他就不必有任何顾忌了。歌声中的桑吉卓玛就是他的妻子,反正他的妻子也叫桑吉卓玛。

沙哑的歌声和黄昏的噪声一起沉入比荒原还要深的黑暗。走在后面的泽仁朗追想,父亲已经不想看见自己了。

道班站黑黑黝黝的土坯墙后,有几星昏黄的亮光从黑暗中透出来。父亲扎西旺杰走在操场地上,他总要弄出一些响动让所有人知道他回来了。大概是看见了捉老鼠的哥哥泽仁朗结,扎西旺杰大声喊:

“去雅拉香波雪山金刚洞路唱赞歌也不能抵消你考下的分数。”弟弟泽仁朗追过来,把父亲的箱子提回去,“我刚才看见了你哥哥泽仁朗结,他在烧陶能人朗杰曲扎的土墙下,我装着没有看见他,在你们的姐姐婚嫁前我还不想动手,会有一次好果子给他吃,让他长长记性,毕业考试怎么能少掉50分。”

尾随着父亲刚进道班站大门的泽仁朗追一下明白了,父亲是又认错儿子了,颠倒了他们,假如父亲要打哥哥泽仁朗结,他愿意此刻就让父亲错打他一顿。

弟弟泽仁朗追的眼泪哗哗往下掉,泪眼蒙眬中,他看到父亲拉着哥哥泽仁朗结的手走往有灯光的地方,那里是他们共同的家。

18. 汉族人能在青藏高原住下来就是贡献

如果生命本身没有足够的顽强,西藏的寒冷就是不可抵御的。

一年里最热的日子,屋子里也必须生火。即便如此,早上起来,桌子上一摸仍是一层冰。如果是冬天,你把屋子里的火燒得再旺,身后的墙壁依旧结着冰块。这样的天气出外勤,没走几步,眉毛就结成了冰砣子。

姐姐央金就要嫁给汉族老师田永涛了。爸爸扎西旺杰在屋子里装了一只铁皮炉子,他要妈妈整天在上面熬着一锅羊肉,他希望俗坡卡当村的人没日没夜地陪他猜拳喝酒。

他猜拳猜得好,一抓一个准。谁能赢他,谁比他酒量还大,他就会把自己的修路补助买肉买酒的钱和这个人一起吃喝个精光。

俗坡卡当村道班站难得有外人来,招待谁?都是招待扎西旺杰自己。

扎西旺杰和汉族老师田永涛像兄弟一样坐在一起。扎西旺杰拍着即将是女婿的田永涛的肩膀前一秒还笑着说:“我真不舍得把女儿交给你。”后一秒就哭了,说:“我女儿实在是青藏高原百里挑一最好的女儿,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有十几号人走进道班站,操场地上架起了电灯泡,亮汪汪的地上到处坐着人,他们吃着羊肉喝着青稞酒,有的人来时就自己带着茶缸和板凳马扎一类的。

方才是一阵一阵的风扬起沙砾,像刀子似的剜脸,接着月亮就出来了。

扎西旺杰瓮声瓮气和女婿田永涛说:“你是文化人,也是可怜人,这样的季节你们那里是鸟语花香,可我们这里没有花草树木,只有荒滩风沙。这都七月份了,你我还都穿着羊皮筒子,让你们内地人看了,以为你遭了多大的罪呢。”

汉族老师田永涛静静地听自己的老丈人说话。

年轻的时候他的父亲在河南驻马店老家参军,一入伍就接到参加西藏平叛的命令。部队到了格尔木,上边的战事已经结束。几年后,他来到西藏,和即将成为老丈人的扎西旺杰共同目睹的修路工人央宗一样,几十年过去,他差不多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山南所有的山口、草场和河流,差不多在所有的道班、寺院和账房吃过饭,过过夜。他的两条腿没有让老丈人扎西旺杰看过,因为老是蹚水和蹚雪,半截大腿以下,皮肉像黑绵羊毛一样发黑,曲张的青色血管可怕地暴跳鼓胀着。那是反复冻伤的结果。

如果让扎西旺杰看见了他的腿,不知道他会不会让女儿央金嫁给他。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坐在远处,既不在父亲的视线内,又可以看见父亲的动作。如果让汉族老师田永涛此刻分辨他们俩,他觉得要从眼睛里的内容来读出他们的名字。哥哥泽仁朗结的眼睛有点跳跃,很灵活;而弟弟泽仁朗追的眼睛只是沉稳的,甚至有一点点孤独。

这时候道班站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这位重要的客人是牵着马来的,他就是邮递员央宗。央宗从山南的街上给扎西旺杰的女儿央金带来了一条勾勒格热(腰饰)。除了送信,他还常给邮路上的道班和牧民带信纸信封、烟袋烟壶、针头线脑、茶叶盐巴什么的。知道扎西旺杰的女儿嫁了一个汉族人,他就想把自己的一匹马作为礼物牵来送给扎西旺杰的女儿所嫁汉族老师。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央宗说:“这匹马,两次救了我的命。一次是在大滩上,雪夜里遇见了狼群。那时候送信跑一趟要几天才能回到局子。那次,狼群一定是饿极了。雪地上绿幽幽的光密密麻麻,紧追不舍。我挟紧了马,跑得飞快,每跑一二里地就脱下一件衣服点燃,用火吓住狂奔着接近自己的狼群。跑一二里路狼群又撵上来,我只能又点燃自己的衣服。等我赤身裸体跑近有冬窝子的地方,牧民跑出来,才把狼群赶跑了。那回马跑得不行了,回去养了好久才缓过劲来。刚跑过的那么远的路上,没一处人烟,要不是马,人就喂狼了。

“另一次是遇到山洪。当时我骑着马,已经走到峡谷中间,山洪突然下来,把我和马冲翻了。我像饺子似的在洪水里打滚,一下就失去了知觉。我是早上到了那个峡谷,原是想在山洪下来前抢过去,醒来时已经是夜晚,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身上已经冻僵了,脸上却觉得一团一团的热气,那是马的鼻息,是马用舌头舔醒了我。见有了动静,马卧下来,让我爬到它身上。天亮前,马居然把我送进了一个兵站。本来回县局更近,但是回了县局,遇到这样的情况,还得来找兵站帮忙,这最少还得耽搁半天时间。兵站的人给我换了衣服,喂了口热汤,赶紧就用军车往拉萨送。我在拉萨住了一个月院,治冻伤。

“医院说,晚来半天,你两条腿就保不住了。”

扎西旺杰认为这么好的一匹马,恩人一样,不如自己留下。

央宗一定要送。他认为那些留在高原的汉族人是他的兄弟,兄弟结婚就一定要送最贵重的礼物。

汉族老师田永涛接话说:“这里空气稀薄,但干净;这里人烟少,但人心近;这里牲畜野,但跟人亲善。汉族人能在这里住下来,就是贡献。只是有些汉族人把苦处琢磨得太多了。其实,那些苦处你要不去琢磨它,时间长了,也就觉不出来了。再说,日子是会改变的。要是没有人走在前面的路上,谁还相信前面的路可以走人,谁来改变高原呢。”

这是汉族老师田永涛讲过的最动听的话,他的话感动了哥哥泽仁朗结。哥哥泽仁朗结回头看了看弟弟泽仁朗追,弟弟泽仁朗追也正好扭头看哥哥泽仁朗结,好久以来孪生兄弟的对视,虽然躲闪着,但不是没有一点感动在里面。

下午就已经宰了两头羊,还计划宰杀一头牦牛。

俗坡卡当村的女人们帮忙灌血肠,熬杂碎,煮手抓,揪面片,捏糌粑,一切就绪后,就一直眼睁睁地等着人们来把这些东西吃进肚子里,吃进肚子里就等于是吃进了快乐。

几个性急的人空着肚子喝酒,已经满脸醉意了,但是听到扎西旺杰和汉族女婿的对话,谁也没有动一筷子菜。

院子墙角搭了一只大大的塔夸(牛粪灶),火苗正烧得热气腾腾。

也许是饿极了、渴极了、累极了,难过极了,那一席嫁女的婚宴就摆在牛粪灶前的地上,包括草场地上,地上特地铺了一些塑料毡子。

塑料毡子上的锅碗瓢盆都是临时凑齐的。

坐在地上的人们高声喊着:

来吧,喝上!

都是兄弟,亲兄弟不分离!喝上。

雪莲花开香飘云海

雪域高原光芒万丈

牧歌飞扬香格里拉

青稞美酒酥油茶香

哎啦噻洁白的哈达香巴拉

哎啦噻七彩的云霞布达拉

哎啦噻雅鲁藏布江格桑花

哎啦噻白云的帳篷喜马拉雅

嗡 吗咪叭哞哄

嗡 吗咪叭哞哄

嗡 吗咪叭哞哄

大人们不断喝酒的充足理由感染了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他们俩负责穿梭在人群中倒酒。青稞酒的酒精浓度在四十度以上,一缸子喝下去,所有人全身马上就火烧似的热起来。

“那是哥哥泽仁朗结还是弟弟泽仁朗追?”

“他们都是道班站的尕娃!”

“谁能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兄弟哇,看他们俩长得很像,他们的关系更应该亲密如一个人一样。”

哥哥泽仁朗结又看了一眼弟弟泽仁朗追,只看了一眼,就赶紧垂下了眼睛。弟弟泽仁朗追拿过奶茶壶倒了一碗酥油茶,他把端着的酥油茶放到哥哥泽仁朗结面前,哥哥泽仁朗结端起茶缸一口气把酥油茶喝了个底朝天。

在这个喧闹不休的夜晚,汉族老师田永涛吹着他的口琴助兴。在那些醉眼兮兮地歪斜了身子傻看着他人划拳拼酒的时候,他起劲地吹。他是吹给他的心上人央金。

这个夜晚,也许是汉族老师田永涛在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整个经历中最开心最忘我的一个夜晚。

汉族老师田永涛看见倒酒的哥哥泽仁朗结走近了,拉着他的手,然后招手要弟弟泽仁朗追过来。他说:“我是你们的姐夫了,当过你们的老师,但是更愿意做你们俩的姐夫。我们仨是一家人,我们的手叠在一起从此不分离。”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当然明白汉族老师田永涛的苦心,他期望两兄弟能跟他一样安心,期望能跟他一样长久地呆下来。

但是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的感动,有可能像这高原上的雨一样,也许还没有落到地上就消失了。

哥哥泽仁朗结看着弟弟泽仁朗追那张写满了期望的脸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未来。自己的未来一定是和弟弟泽仁朗追不一样的,但是,为什么自己要努力像弟弟泽仁朗追一样呢?是想一模一样呢,还是想一模二样?

真是叫人越想越糊涂。

操场上席地而坐的藏人们聊着夏牧场,冬天他们就要转场去山里的冬窝子。夏牧场帐篷拆走之后裸露出来的船形塔夸,散布在沙石灰白的滩上,每转场一次就是宣告着一次生命轮回的终结。

藏地办完婚宴后,田永涛想带着妻子央金回汉地驻马店继续办婚宴,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很想去汉族人居住的地方。内地的夏天草有一人高,可这儿滩上的草还完全没有一点萌芽的迹象。

父亲扎西旺杰说:“没有阻拦的高原风,在整个长冬无休无止地摧残了一切生机。雨水很少,下一次雨总是狂风暴雨疾速地来了又走了。”像是一语双关。8D556B0E-65DB-4229-80D4-99234049B42D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看见了忙碌的妈妈,妈妈的脸上挂满了笑容,那是妈妈脸颊上留下的一道道年轮。

或许是无意的,哥哥泽仁朗结抓住了弟弟泽仁朗追的手,他们俩声嘶力竭地唱:

我们集会在这里查拉羊卓拉,

牢牢团结在一起,

一呀二呀三呀三。

唢呐铃铃,

喇叭嘟嘟,

我们集会在这里查拉羊卓拉,

亲亲热热在一起,

四呀五呀六呀六,

多么呀快乐呀,

多么幸福。

他们俩的声音颤抖着,拖长着,从乱哄哄的人群中飞起来,向远处飘去,在凝固的、无边无际的、凝固了的云朵上回荡,变得越来越尖细而微弱,很快就消失得无声无息。

他们俩又走到厨房的窗户前,冲着里面唱:

呀拉索,呀拉索,呀拉索,呀拉索,

我把山顶的白雪当成你的白发,

我把山下的羊群当成你的哈达,

你捧着阳光向我走来,

我的雪山老阿妈,

你捧着阳光向我走来,

我的雪山老阿妈,老阿妈。

点上一盏酥油灯面对布达拉,

灯下我为你祈祷,

祝福你扎西德勒。

那山顶的白雪就是你的白发,

那山下的羊群就是你的哈达。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的幼稚冲动居然那么强烈,那么执著,那么撞击人心。

他们拉着手一边走一边唱,他们要唱得这夜里还会有树发芽、还会有草发青,还会有雨落下,还会有夜露降落,还会有星星跌落在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的操场上。

牧民们陆陆续续走进道班站,操场上挤满了人群,青稞酒让他们每个人的眉毛都在跳动。在酒精的作用下,所有人说着自己心中的话,他们渴望一群群牛羊、马驴在鲜艳的花丛中悠然安详地蠕动,希望道路将高原牧场装扮得宛若秀丽的山水画,希望发展旅游在湖畔的牧民挤奶点,可以尽兴地品尝极具羊卓风味的糌粑油糕、新鲜的酸奶、手抓羊肉、干酥肉,还可以亲自体验挤奶、提炼酥油等最古老牧业的生产劳作方式。

地上有羊肉,也摆满了干果、卡塞和饮料。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唱到哪里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

“以前这里全是土路,有些地方甚至连路都没有。”

“那时候,我们俗坡卡当村,包括整个乡才有一辆拖拉机,大部分村民们一年也才能去一两次县城,有的人一辈子没有去过山南。”

“交通不便,牧民们再好的牛羊肉、酥油、氆氇,也难以走出去。”

“就算家里有牲畜、农产品,卖不出去,生活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路况太糟了,久而久之,牲畜卖不出去,一家人的生活难以维持。迫于无奈,年轻人在农闲的时候都尝试着去周边打工。”

“哦呀,扎西旺杰的双胞胎儿子好得和一个人似的,看他们走过来了。”

在众人的眼睛里,父亲扎西旺杰借着酒劲要开始跳锅庄了。

那匹“白龙马”就拴在不远的地方,它看见了央宗牵来的马,如同看见久别重逢的兄弟,它们贴着脸说马语,谁知道马语是什么?

父亲扎西旺杰张开大喇叭一样的嗓门说:“我喜欢它的眼睛,黑黝黝如密林中的泉眼,我喜欢它的足印、鬃毛和嘶鸣,我更喜欢它在草原上飞奔,自由而快乐万岁!”

哥哥泽仁朗结突然问弟弟泽仁朗追:“你知道母马怎么认出了它的小马驹?”

弟弟泽仁朗追说:“拍一下小马的屁股,让它叫,它妈妈就会冲过来。”

女人们风一样收起地上的盘子和碗筷,人们开始转着围着汉族老师田永涛和央金跳锅庄。

夜,盖住了一切,盖住了人间的忧伤、苦难和辛酸,就算这些存在,那也是人世间经历的幸福。

嗷呀,跳吧,把月亮跳到俗坡达拉雪山山背后去,跳得太阳从俗坡达拉雪山背后再一次升起来。

【作者簡介】葛水平,山西省沁水县山神凹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山西大学教授。出版有小说集《喊山》《守望》《陷入大漠的月亮》 《地气》 《所有的想念都因了夜晚》 《一时之间如梦》等。有作品被翻译为英、法、德、日、蒙文。《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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