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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然端雅,知理自安

2022-07-04李秀萍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妙玉宝钗贾府

红楼人物画廊异彩纷呈,不仅主角群体风采卓然,非主角人物也各秉风姿,超逸如轻云淡霭的邢岫烟就是其中一位。她出身寒素,被迫寄居贾府却不失傲骨,处事端雅,心态超然,知理识人,自重自安。虽是绿窗贫女,却襟怀高朗,在窘迫境遇中彰显着人格的高贵。兼具儒道禅宗文化哲学智慧,折射出民族传统文化哲学的丰富深邃,寄寓着作者对文化人格的深入探求。她的存在,完成了对妙玉、宝钗、宝玉等人物个性的“皴染”和补充,自然生发出系列情节,鲜明烘托出环境氛围,对整体书写的皴染营构,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红楼梦》写尽了人生悲欢,书中人物各秉风姿,充分体现出作者对人性的深刻体认与精心刻画。不仅主角群体异彩纷呈、广为人知,众多非主角人物,也充分彰显出人性的深邃与丰富,对整体书写的皴染营构,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邢岫烟就是其中一位。她出场不多,家贫寒素,却不失傲骨。被著名红学家陈其泰誉为“书中第一流人物”,[1]寄寓着作者关于文化人格的深度探求。

一、白日不到处

不同于薛宝琴“团宠”一般耀眼的出场,邢岫烟的开局显得格外低调。《红楼梦》第四十九回,三家亲戚同时来到贾府,四位“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的姑娘受到众人瞩目。李纹、李绮着墨不多,容貌、才情、见识俱佳,绝色甚至碾压宝钗的薛宝琴横空出世,受到贾母格外宠爱,一时风光无两。相较宝琴的光彩耀目,家境贫寒、境遇窘迫、不受重視的邢岫烟显得并无出色之处。宝玉盛赞纹、绮、琴、蝌等人为“精华灵秀”“人上之人”, 唯独没有提及邢岫烟,显然这位“钗荆裙布”的女子并未引起他的关注。

作为贾赦续弦夫人的内侄女,邢岫烟出场时略显尴尬。她出身寒素,父母无力照拂,来京为了投靠邢夫人:“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 。[2]家境寒微的她,偏遇邢夫人的寡情冷血,贾母不过顺水人情,王熙凤察言观色,将她安排与迎春同住,因此,备受“二木头”手下刁奴欺负。本不够用的月例银子,需要拿出一半贴补父母,另外还要打点迎春处的下人,重重盘剥下,甚至需要典当冬衣来勉强应对,处境不可谓不艰难。在人人“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贾府,其他下人也对她的境况颇为介怀。素来仁厚的平儿,在虾须镯丢失后,第一反应也是疑心她的丫头,原因无外乎她贫穷寒素。

第四十九回大观园赏雪,别人“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邢岫烟却“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3]“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4];在一众华衣美服的贵族小姐中,她确乎灰姑娘般的存在,黯淡无光,默默无闻。芦雪庵赏雪联诗,湘云、黛玉、宝琴才思敏捷,佳句频出,争奇斗艳,庵中妙语如珠,欢笑连连。岫烟只轮到数语联句,中规中矩,并无惊艳之处。宝玉到妙玉处乞红梅而归,她与宝琴、李纹三人依言各自完成七言律诗,众人称赏之后,仍是公推宝琴之作更佳。第五十二回,冬日众姐妹齐聚潇湘馆闲叙,宝玉谓之“冬闺集艳图”,黛玉俏语娇音,雅谑解颐;湘云快言快语,高谈阔论;宝琴识多见广,奇谈频出……只有邢岫烟,既没有语惊四座的言语,更没有超拔出众的举止,只是座中观局,承色陪座,犹如她的名字,无心出岫的一缕轻烟,淡然飘忽,似有若无,成为“被遗忘的角落”。

二、淡远自清芬

客观而言,邢岫烟的世界确实充满“白日不到处”,父母无力蓄助,一味索取。姑妈邢夫人自私漠然,并无真情,凤姐也乐得敷衍了事,让她寄住在迎春处。迎春生性懦弱,下人牙尖嘴利、势利嚣张,根本不将家贫寄住的岫烟放在眼里。在如此不堪的处境中,她却并未自怨自怜,而是端雅自重,温厚有礼。下人“嘴尖”,她就自己掏钱打酒买点心,宁可典当棉衣也要安抚丫头、婆子们的怨怼锋芒。姑妈虽然并无真心疼爱,父母又是酒糟不堪,但她却并不怨责,而是按月将本已微薄的月钱分出一半送给父母。邢夫人害火眼,她与迎春一同前去朝夕侍药,并未因姑妈之前的寡情而稍有懈怠。对生命中的种种困境,她默然接纳,以从容随和的心境积极应对,寒素自甘,乐以忘忧。她的自持自重,使她获得了人生的峰回路转。

开局并未艳惊四座的邢岫烟,因其端雅稳重的品性,随分从容的性格,很快赢得了众人的怜惜和敬重。当家人王熙凤冷眼掂掇她心性为人温厚可疼,因此,怜她家贫命苦,肯对她多有照拂。聪慧的平儿见岫烟大雪天缺少御寒外套,主动送上大红羽纱的大毛衣服。敏慧周到的探春看到他人皆有玉佩而岫烟独无,暗地里赠送给她。宝钗看重她从时安稳,主动帮她取回典当衣物,平时也愿意暗中相助。薛姨妈喜爱她端雅稳重,主动为薛蝌提亲,贾母也认可“这是极好的好事”,凤姐从中推波助澜,成就一桩不错的婚事。这些不以家世出身之成见待人的明眼人,对岫烟的疼爱、照顾与珍视,处处映衬着邢岫烟心性人品之珍贵——“钗荆裙布”自蕴清芬,在暗流汹涌、风刀霜剑的贾府,活出了自己独特的风骨。

如果说上述仍属世俗层面的接纳,大观园核心文化圈的认可与欢迎,则更可见邢岫烟的个人魅力。自持自重、优雅安然的岫烟,成功融入园内最核心的文化群体,与黛玉、湘云悠然闲叙,对宝钗倾诉衷肠,与宝玉谈玄论道,与妙玉续延半师之分。宝玉生日当天,虽然她一贯低调,但是仍旧被湘云道出她也是同日生日,探春连忙道歉并补上贺礼……显然,她不再是初入贾府的寂寂无闻,而是逐渐被众人关注,在淡然清雅中开始彰显独有的魅力与芬芳。

三、秘响旁通,伏采潜发

邢岫烟真正全面绽放光彩,当于宝玉生日之后,曹公写来依旧含蓄淡然,内蕴却深广丰富,堪称秘响旁通,伏采潜发。因为妙玉自比“槛外人”的生日贺帖,宝玉不知如何回复,意欲去寻黛玉,却迎面遇见“颤颤巍巍”而来的岫烟。攀谈之下,方引出岫烟与妙玉的半师之分。妙玉的清高孤僻近乎决绝,“为人孤僻, 不合时宜, 万人不入他目”,[5]绛珠仙子林妹妹尚且遭她鄙薄,岫烟竟能与她相交十年且有半师之谊,贾府再遇不仅旧情未易,且能更胜当日,可见岫烟贫而不微,确有不同于旁人的独特之处,其学识涵养亦非常人所能及。对亦师亦友的妙玉,岫烟既不诚惶诚恐,也未感激涕零,而是不卑不亢。

对妙玉贺帖的解读,更可见岫烟的智慧与通达。妙玉最欣赏“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因此,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章是庄子的好,故又称自己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你就还他个‘世人’……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他的心了” 。[6]淡然数语轻巧破解了如何回帖的难题,让宝玉顿感“醍醐灌顶”,其中固然有岫烟与妙玉相熟故交的因素,但其自身不同凡俗的智慧,顯然更为关键。

妙玉虽以“槛外人”自居,却难以割舍世俗的情感与价值评判。她不仅对宝玉有情,而且时时处处刻意标榜自己的家世出身。栊翠庵品茶,她用罕见的珍玩茶器招待宝钗、黛玉,郑重中不乏炫耀。用自己喝茶的绿玉斗斟与宝玉,又失于放诞暧昧。因为刘姥姥喝过半杯茶,就嫌弃丢掉成窑茶盅,并声称“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7]诚如脂砚斋评点“怪谲孤僻甚矣”,偏要以“槛外人”自诩,标榜蹈于“铁槛”之外,反而更显矫情。岫烟对妙玉“放诞诡僻”“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批评中肯又通透,有着超越对方的智慧通透。相形妙玉的怪癖刻意,邢岫烟的恬淡安然反而更胜一筹,在对禅学真谛的领悟方面,学生显然已经超越了老师,成为真正的闲云野鹤。她与妙玉相知又超然的相处,体现着别具一格的知己之谊,更可见其淡定超然的风骨之美。

红楼诸芳竞艳,大观园是真正的青春王国和文化核心。园中女儿之美不止在于外表,更在于超凡脱俗的才情。若无诗才,总是人生憾事,因此,才有香菱“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呕心沥血也要成为诗社一员。超然的岫烟虽然处处不争,时时低调,诗作不多,通篇只有一首完整七律,却也彰显了独有的境界与品位,诗才不逊于任何一位金钗。芦雪庵即景联句时的“冻浦不闻潮”,既形象道出身世之伤,又彰显止水无波、随遇而安的洒脱心境。《咏红梅花得“红”字》则更集中展现了岫烟的诗才。这首吟咏情性的红梅诗,完成于冰雪冬日,置身华衣美服丽人群中的岫烟一袭寒素旧衣,处境窘迫,但诗风端雅,愈发见其卓然品性。

有别于薛宝琴“春妆儿女竞奢华”对当时金翠辉煌场景的象征性摹写,岫烟诗作首联“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写出了梅花凌寒而放的坚韧,更有不忧先喜,笑迎东风的乐观,这“东风劲吹的春天”不在眼下,而是她用灵眼——一种内审美目光所看到的景象。“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道出梅花绽放时的环境,也是对当时自身处境的投影。家族凉薄,身世清寒,处处都是对美好人生的阻隔。但笔锋转处,却道出一番浩荡天地,尾联“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于恬淡自甘中,升拔出浩然之气,展露出面对逆境的泰然自若,岿然不动的坚定与从容,别有一番浩荡豁达的境界。困窘中的端雅,知遇外的淡定,正是邢岫烟超拔自然的心性风骨的绝佳写照,不仅品格超越了宝琴之作,即使与黛玉、宝钗等人的一流诗作相比,也并不逊色。

诗如其人,作为凉薄家族中的温厚女儿,邢岫烟的风骨确非旁人可以企及。贫素出身,“酒糟透”的父母均未能令她沉沦,她在冷遇中以端雅稳重维护个人尊严。周遭美衣华配加身的贵族女儿,并未让她自感卑微,反而得体大方地参与着园中的各种活动。在同一日生日的诸人中,作为团宠的宝玉和宝琴自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岫烟的生日只有湘云记得,被她直言道破后,岫烟“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让让”,显得颇为勉强。礼仪往来对经济艰窘的邢岫烟而言是雪上加霜,因此,她宁可用只字不提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和体面。作为自持自重的女儿,岫烟虽然自尊心很强,但也随分从时,对他人的善意相助,她的应对得体从容。坦然接受宝钗的相助,感恩在心,更加亲近。探春相赠的玉佩,平儿送来的大红羽纱冬衣,她都没有一味推辞,既坦然感恩,也顾全对方的颜面。并且在接受帮助方面亦有自己的原则,平儿是给袭人找衣服时“顺手”相赠;宝钗的资助也是“悄悄”暗中进行,这样的相助,既全了邢夫人的体面,也不致招引他人的妒恨。这些善意也往往惠泽他人,并非针对她一个,因此,接受时不必背负太多心理负担,后文拒绝凤姐的相赠也是出于同样心态。在大观园中,她真正做到了随分从时,这与其超然恬淡的风骨是分不开的。

邢岫烟的卓然在于她对人生察觉通透,深谙道之真髓,一切顺其自然。无论是安身贾府,还是与薛蝌的婚姻,皆非刻意求之,而是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她的笃定淡然,来自深厚的文化哲学背景,既有禅宗的中道智慧,同时,也融合了儒家的悦乐精神与道家“道法自然”的理念。禅学思想注重远离偏执的自然而适中的中道,提倡“不修之修”“清贫自乐”,道在平常心,在最日常的生活中保持内心泰然。儒家力赞“于忧不忧,于苦得乐”,超脱于物质富足之上的精神怡悦,孟子“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的积极入世的生活态度,与道家“道法自然”的思想共同建构了邢岫烟的精神家园,使她能够于窘迫境遇中不改内心的平和宁静。在即使家贫租赁蟠香寺的房子时,也能以妙玉为师静心学习,无事就与她做伴,承她教诲,识字读书,领悟智慧。大观园重逢后,虽然相知更胜当日,却也深悟对方并未将自己视为知己,既通透又超然。寄居贾府时,虽然下人刁蛮,至亲冷漠,却并不因此苦闷忧愤,依然从容去找妙玉攀谈,到潇湘馆闲叙。虽与宝钗谈及日常纷扰,却依然冲淡平和,既葆有内心活力,又能于世俗喧嚣中心平如镜。

邢岫烟“超然如野鹤闲云”般的诗意人生境界之“本”,寄予着作者对丰富文化人格的深入探究。曹公广泛汲取儒释道的哲学智慧,将其潜移默化地融通于笔下人物的文化血液,成就了邢岫烟格局境界的飘然出尘,体现出作者在发掘人物心性与周遭境遇关系上的深度探究,充分折射出人性的丰富深邃。笔墨清淡更凸显其文化人格的超然,虽然无意与群芳争春,更从未于人前炫耀,邢岫烟却因品格风骨之超逸淡远,卓然不群,成为当之无愧的“一流人才”。 邢岫烟的存在,对妙玉之孤僻、宝钗之融通、宝玉之重情、平儿之通透、探春之敏慧、湘云之爽豪、凤姐之善念犹存,完成了一次卓有成效的“皴染”和补充,自然生发出相关情节,更鲜明地烘托出环境氛围,对整体书写的皴染营构,有极为重要的价值。

参考文献:

[1][清]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180.

[2][3][4][5][6][7]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398,401,417,521,336.

★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部教指委课题项目“文学传统与职业院校人文素质教育关系研究”(项目编号:2018YB20)的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李秀萍,女,博士研究生,北京青年政治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文学)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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