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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乐坊的红月亮

2022-07-04李知展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阿毛

上部

1

先说地名。平乐坊,在光明市场后面,是个摊开的老街巷。平乐、光明,都是本地人的好彩头,讨个口彩。这个位于老城区的岭南街巷,总是泥沙俱下一团兴旺。下水道溢出的汁水,老巷子独有的岁月沉积的霉味,热烘烘的人的气息,混杂着煎炸烹炒的食物气味,置身其中,让人觉得爱恨难平、喜乐悲忧都抵不过柴米油盐现实运转的巨轮,即便死去的、消失的,也不过是在水面上短暂地留一个小坑,立马就被旁边的水填平,就如这平乐坊的夜市,人来人去,永远涌动着现实主义的激情。

如果一只鸟从高处俯瞰,平乐坊呈现在它眼里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低矮而密集的楼群,几乎没有间距,横七竖八却以其内在的秩序拥挤在一起。每栋楼里都住着几十户人家,哭笑唱骂,吆喝叫卖,谁家在阳台上炒菜,“刺啦”一声;谁在和老婆打架,注定打不出新意;谁在和来路不明的女人吱吱呀呀地交响;谁在响亮地吐痰;谁在晦暗地生病;谁在哭,谁在笑……种种声音搅拌在一起,闹哄哄的,嗡嗡着往上浓稠地蒸发,蓬勃地弥漫着尘世生活活色生香的气息。而各个楼顶晾晒的各色衣服在风中招展着,像是底层人生的一面面旗帜。

“快香食亭”的门面漆皮斑驳,很有年代感,像一艘破船,然而,这船是驶过风浪的。韩春丽立在餐馆门前,如同掌舵,接待食客一往情深地驶向火热的世俗生活。她一袭红裙,脸上笑吟吟的,浅笑间百媚丛生,把笑容和情意均匀挥洒在每个新友故交身上,闪转腾挪,纵横捭阖,红裙竟如冲锋陷阵的猎猎铠甲。

“花甲两斤,生蚝一打,刘哥你坐。”

“顾总喝什么,扎啤还是生啤?”

“老胡你狗日的,老娘的屁股也是你摸的?一點儿零头也不抹,谁不知道你最近发了大财!”

…………

平乐坊是水,她就是其中最生猛的那条鱼,什么叫如鱼得水,夜晚到丽姐的“快香食亭”那儿坐一会儿就领略了。平乐坊是她的舞台,她有股子烈火烹油的劲儿,什么叫接地气,她就是那地气,并且在泥沙飞扬的地上开出壮丽的花儿。她这朵花儿是生活里长出来的,滋养她的是尘土油烟,是俗世的悲喜,所以根基实在,生机盎然。

叶逢秋每次走进平乐坊,一边头昏脑涨,一边不禁感慨地想:你个老春丽,命运怎么独对你网开一面呢?

如果把女人比作一条河,有的人过了青春,就混浊了,在岁月里失了宠,一路下去,水分流失,丢了那段上天给青春期打追光的鲜美骄矜,又没有其他支流汇入,潮水退去,都是沙砾。怎么办呢?只有努力攥住青春的小尾巴,误判形势,和岁月艰苦对峙,修啊补的,拉眼皮、打美容针、锉骨磨皮,手忙脚乱,赶工期似的,弄得一张脸不伦不类,对时光流逝如临大敌,沦为风声鹤唳、乏善可陈的中年妇女,比如叶逢秋;却也有时光啊青春啊任它去留,悲啊喜啊来者不拒,命运的馈赠或是打击,被逼也好,主动也好,都得接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舞马扬枪的,修炼成内在宽阔的河,生命力蓬勃,时间也拿她没办法,仿佛和岁月达成了和解,能听见时光在她身上汩汩流淌的美感。这样的女人身上窖藏着岁月,发酵出来一种人间烟火的风韵,成了民间市井真正有味道的女人。

到了晚上,平乐坊空气里酒精度饱和。灯火阑珊里、觥筹交错中,醉了食客,醉了夜色,也醉了芬姐。她喜欢平乐坊的夜,这是她放松的时刻:既可以隔岸观火,也是参与者,她和这醉醺醺的热闹是若即若离的。若即若离才该是一个中年人和世界最好的关系,进可参与,退可适意,但实际上呢,芬姐到了这个年纪和境遇,进也不能,退也不能,于是她常常感慨,夜晚真好啊,年轻真好。平乐坊的夜晚是属于年轻人的。虽然感慨,可芬姐不悲哀,她有自己骄傲的地方。那些喝醉的、开心的、难过的、压力深重的年轻人,在烧烤之前,或是酩酊之后,都要来到她的小摊前,啜一碗糖水,再去酒场鏖战或是回去酣睡。

芬姐的骄傲之一,就是她这个糖水小摊。芬姐上午算帮忙性质,熬粥、收拾桌椅、端餐,她原定不要工钱,补偿是晚上她可以借用韩春丽的铺面、炉灶、碗碟。芬姐做糖水,大致十来个种类,菠萝百合、杨梅糖水、紫薯糖水、红豆糖水、腐竹鹌鹑蛋、芋头糖水、桂圆黑糖水、甘蔗马蹄、绿豆薏米、银耳莲子、银耳雪梨……品类根据时令和上市的蔬果变动。

岭南夏日漫长,多雨溽热,糖水是行路中犒劳的凉亭,比如酒醉迷离,吃一碗银耳雪梨,甜甜的,淡淡的,解酒除腻;或是饕餮之前,要一瓯绿豆薏米,去暑下热,开胃生津;或是什么都不为,就夜里溜达到这儿,点一钵时令水果熬制的糖水,加上冰沙,清心爽口。三三两两的食客散落而坐,热闹的底子上,每桌自成体系,事不关己,各有各的小小悲喜。岭南这点好,早茶和消夜有平民性做根基,你哪怕开玛莎拉蒂,上下都是香港裁缝定做的华服,一样地排队自取,自给自足。

芬姐做这个小摊,一是不需要多少成本,二是她是本地人,煲得一手靓汤。煲汤和糖水有相通的地方,都在于让时间出香,芬姐熬煮的是一罐罐时间,食材有的微苦、有的回甘、有的酸辛,她得熬出它们的滋味,混合起来盛在碗里,汤匙调和喝下去,才是生活。芬姐的糖水,有口碑。入夜,常有那老阿婆颤巍巍地来芬姐摊上吃一碗,甜甜嘴再去睡,似乎梦都会更香甜一些。

平乐坊街巷里,在这个故事中陆续出场的各色人等,大都在“早晚小吃”吃过两样东西,一是芬姐的糖水,另一个则是姑姑的肠粉。

2

肠粉这个东西,怎么说呢,身份其实有些暧昧,说是正餐,有点儿郑重;说是点心,胃口小的女生说不定还能吃撑。可也恰因如此,它清白的面目、小巧的身姿,颇有点儿小家碧玉的样子,宜家宜室,可进可退,既可抚慰本地口味刁钻的粤式老胃,也能助力于此打拼的各路游子,甚至时不时出现在顶级酒店里,轻松出入国宴,成了粤式早茶的招牌。

人们对这招牌的喜爱是此志不渝的,也是漫不经心的,这两种感觉却结合得浑然一体:吃的时候,舌尖挑剔,必然催动主人来到滋味最好最实惠的那家门店;然而,甫一吃完,推盘起身,便忘诸脑后。在这点上,舌头很像是得鱼忘筌的“渣男”。毕竟不过一碟肠粉嘛,油盐烟火里寻常见,当不得什么。可是,“负心汉”坚持不了多久,等第二天早上,必定还得臊眉耷眼心急火燎地寻香而来。

在平乐坊,这帮本地人见天云集打卡的,是韩春丽姑姑的小店。店很小,招牌也风吹雨打的,依稀尚能辨出“早晚小吃”的字样。据说这招牌也是后来好事者提议做的,挺契合。原先连个门面也没有,就临街一栋小屋,到了早上,门口的蒸笼总是热气缭绕,一个瘦小的女人戴个遮阳帽,好像周围的热闹和她都没关系,她只顾对着蒸屉操作。随着她的动作,帽子上垂下的流苏晃动着,给小店平添一缕风情。姑姑有很多花帽子,每天戴的都不重样,且帽子大多镶饰漂亮花朵。流水的日子里,姑姑的头顶是一座小型的流动花园。

扑腾的热气中,姑姑手上的动作煞是好看,她人是静的,上下翻飞的动作却像是缠绕在树上的藤条,树身挺拔,绿藤繁茂。打开蒸屉,撇一勺米浆,均匀地泼在托盘上,再顺手抖动一圈,若是加蛋,打匀的蛋液抛出一点儿弧线,滑散;若是加肉,姑姑轻舒手臂,捏起钵子里的肉糜,啪,甩在米浆上,抹匀,送入蒸屉。拿捏着时间,拉出蒸好的上一层托盘,竹片倏忽一刮,薄如蝉翼的粉皮被聚在一起,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质地,咔咔咔,快刀斩乱麻,竹片将肠粉截为几段,随即落入瓷盘。旁边,芬姐自动接过盘子,兜头淋一勺酱油,端到桌上,肠粉清白,酱汁淋漓;如是加蛋的,则更好看,洁白的粉衣里裹着金黄柔软的蛋花,黄白相间,再配上两三叶碧绿的生菜,格外养眼。

佐一碗白粥,肠粉的清甜,酱汁的鲜香,再盛几个酸辣鸡脚,荤素齐全,可以慢咂,可以快餐,悉听尊便。反正在这里,姑姑对任何人都是去留无意的。

姑姑有大名,还挺好听——韩玉婵。街上开周易课字摊给人开业看风水的瞎老贾追求姑姑,姑姑没理会过,老贾就恨恨地说过:“女人的名字能是瞎取的?叫啥不好呢,叫个‘婵’,注定一輩子孤单。依我看,叫个‘妮’才配她,老姑子似的,活该无儿无女。”这就恶毒了。

姑姑奔五十岁了,未曾生育,一爿小店挣下些钱,先是支援给兄弟,等兄弟都成了家有了事业,她也年纪大了,也是一个人自由惯了,不愿拴附于婚姻。姑姑有句领风气之先的名言:“我又不是不能挣钱,要男人干什么呢?我还不知道类似瞎老贾那样的老东西的心思?娶了你,给他做老妈子,我才不要。”

也是,早上做个肠粉,闲时和老姐妹喝喝早茶逛逛花市听听粤剧,日子多惬意,何必看一个男人的脸色,吃那份“眼角食”?她们姑侄命运相似,韩春丽和姑姑也最亲,常来肠粉店帮忙。说是帮忙,大多数时间也就端个茶杯,在那儿闲聊天,替姑姑收收钱。其他人也跟着她顺嘴,都叫姑姑。

迎门引客的大多是米米。米米活络,至少她自己这么觉得,人长得也喜庆,做派娇娇的、糯糯的,可惜肥胖阻碍了她发嗲的效果。其实呢,她也没那么胖,只是脸如满月,显得肉乎乎的。再者,米米占了个白,这就难得了,刚剥开的粽子似的,雪白雪白的,热腾腾的,有一份让人欣喜的甜腻和肉感。上点儿年纪的阿公阿婆都喜欢米米,夸她:“喜气、福相。”米米笑得眉眼弯弯,一转脸,吐瓜子皮似的冲芬姐说:“可拉倒吧,还福相,不就是想说老娘胖。”芬姐笑得鱼尾纹挤挤挨挨的,照她屁股上拍一掌,说:“没个正形,快,小红楼点的,去送餐啦。”

米米便拎着餐盒,扭着腰身,骑电动车去了。

刚开始还好,后来去小红楼送餐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芬姐那时尚不知怎么回事,但对堆积的送餐单子很是无奈,嘀咕着:“这死妮子,送个餐这么长时间了?”嘀咕多了,姑姑操作着蒸屉,波澜不惊地说一句:“这个小骚货,发情了,把自个儿送货上门,这会儿正热火朝天地干着呢,不信你打个电话试试。”芬姐目瞪口呆,一下子连酱汁都洒到了碟子外面,不是佩服姑姑的观察力,是她的粗鄙、直白、浑不在意,甚至带着点儿看透后微笑的语气,像在叙说掉了一粒芝麻,生活里并没有什么事值得惊奇。

芬姐的这种惊讶当然是建立在姑姑平日的不苟言笑上,她们其实年纪相当,可她对“姑姑”是有点儿敬畏的,这种情绪来得隆重,因此姑姑有什么指令,都积极执行。姑姑对她们也很照顾,可她们就是亲不起来,除了名义上的老板和员工这层理由之外,还隔了另外一层,芬姐说不上来,倒是米米评价得挺到位:“冷清。”她说:“姑姑这人,冷冷清清的,骨子里有股子寒气。”像焐着一大块冰,自己一点点往回暖,冰没暖化呢,人却霜寒四五十年。米米哧哧笑着,咬着芬姐耳朵,又说一句:“她是缺男人给她……”芬姐打了她一下,说:“小孩子,别乱讲哦。”米米还抗议:“就是嘛。”一转头,发现韩春丽摇着茶杯,从外面走来。

“又说我姑坏话呢,是吧?”韩春丽故意掀了一下米米的裙摆。

米米娇笑叫道:“丽姐,你好没正经!”

韩春丽一来,小店就有了春风,米米也可以偷个懒耍个赖。她和韩春丽闹了一会儿,吐下舌头,打个眼色,腰身一扭一摆:“丽姐,我到点了,你接我的班哈。”一溜烟跑开,她要去超市衣品店上班。

说起来,米米除了矫情一点儿,做事还是不错的,她早上在姑姑这里送完餐,还有一个班。她不掩饰对金钱的渴望,谈及去香港扫货或是名牌包包,双目放光。米米说起偶像剧里的粉红幻梦时眼睛似乎蒙上一层糖,米米觉得自己比那些“灰姑娘”好看多了,至少浑身上下比她们白呀,她总这么想。米米是受过不少罪的,甚至传言被继父糟蹋过,可米米不在乎,笑起来唇红齿白,桃花上腮。这个世界够苦的了,很多时候,很多地方,都不忍细看,该允许她葆有一点儿甜,哪怕是傻白甜。

韩春丽却唤回她,丢给她一管口红、一瓶香水,都是叶逢秋拿给她的。米米识货,眼睛亮了一下,拉长的睫毛蝴蝶似的扑扇,一颗即兴的泪珠子走出来,揽着韩春丽,上嘴“吧唧”亲了一口,拖长尾音,黏腻腻地说道:“姐,你最好啦!”韩春丽甩掉她,反手擦脸颊的口水,说:“买错色号了,你不要就扔。”“要要要!”米米连声尖叫。韩春丽就这个死样子,明明想给你个东西,还拽拽的。米米想:以后我有钱了,也给员工来这一套,不过她叹了口气,丽姐这做派她估计学不了。果然,韩春丽逮着计算器一通按:“这月送餐你晚点九次,送错一次,比上月表现还扯淡,扣两百七十块,下月要是还不好好干,趁早爬走。”韩春丽说着,将从她这里扣下的钱放在芬姐那边。没事的,芬姐还会给她的,米米笑了,眯着眼,吐着舌,做出害怕的神情,接了工资,其实开心得要死,就要灰溜溜地走。

韩春丽替姑姑盘账。临末,她抬起眼皮,对米米轻飘飘说了一句:“搞是搞,记得戴套,小红楼的那个衰仔,前些年不干好事,玩得嗨了去,我都知道。你倒是不挑,什么垃圾都收。小狗日的,脑子都是屎吗?也不想想若真是什么好玩意儿,会轮到你个傻东西?”韩春丽摆摆手,又说:“爱听不听,操心,烦死,立马消失。”

韩春丽对那个阿毛是知道些底细的,傻姑娘,玩玩可以,谁都有贪恋男人那点儿甜话和怀抱的时候,记住一点,可以发情,别随便动情,你和他根本不在一个道行。

米米噙着两泡泪,翕动嘴唇,想辩解:不是这样的,他不像你们想得那么废物,他很好,我们很好,他对我很好,我很爱他……米米不知道她们何以对阿毛这么大偏见,就因为他最近失业在家比较颓废吗,还是他文着花臂染着头发让人害怕,或是他之前从事的职业让人不齿?

米米想不通,事实上,他们也分开过一段,但米米还是回到他的身边。他是她在这世间可以获取的为数不多的那点儿温暖。

不过,米米还是拽着阿毛一起去三甲医院查了HIV(艾滋病病毒),不是信不过他,谁叫狗日的生得那么好看,特别是侧颜,很有点儿某个当红小生痞帅的范儿。丢他老母啊,米米气得打他:“谁叫你以前在酒店做保安啊?”还好,结果出来,虚惊一场。

晚上两人又愉快合体,再去思量韩春丽的话就难免生气。米米简直越想越气。这点儿气积压久了,就变了味道,陷在自以为是的情爱里鬼迷心窍。米米想,什么嘛,都嫉妒我俩吧,等着看我笑话?偏不,我俩好着呢。

都说米米是另有所图,放长线钓大鱼,米米心想,众口悠悠,随他说吧。她抱住日渐瘦削的阿毛,心里念叨:我就你一个亲人了,我们要好好的,你听话,要争口气。

阿毛戴着耳机,翻个身,继续玩手机游戏。

3

这一年,何家续四十七岁,既不太老,也不太年轻,正是可以去死一死的年纪。

现在生意难做,公司开着,上下要打点,一帮子人要养活,上有老的生养死葬,下有小的昂贵抚养,还有个探头一样盯梢的黄脸婆娘,到了这个年纪,家庭和社会就像两股绳套,紧紧勒在肩胛上,上坡的驴一样,必须步步紧蹬,不敢懈怠。何家续气血渐衰。别人看他风风光光,还估算出他的资产,据称他是平乐坊最富足的那幾位之一,可独自闷坐时,他也常感到无奈。

过完生日,楚小云亲手为他做了一件大红内衣,避避腌臜,图个吉利。一针一线由弹钢琴的手做出来,何家续很感动,甚至孟浪地抱了抱她:“谢谢你,小云。”他谢的当然不是一件内衣,而是她肚子里的胎儿。何家续早请两家私人医院查了,确认无误,儿子,八个月了。没承想奔“五张”了还能做父亲,还是给老何家传宗接代的男孩。

何家一直人丁不旺,何家续的父辈里就两个子嗣,伯父来福的儿子何汉章身世可疑,何家续的爹来运就他这个独子,福运最后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就算他不重男轻女,父辈传统的压力还是根深蒂固的。老父亲住在滨江自建的花园洋房里,每次他去,父子喝茶闲聊,客厅正中的八仙桌上供奉着神龛、祖宗牌位、家谱。最夺目的是家谱,金装镂刻,厚重庄严,北方来此间发展的小文人收了钱,卖力地钩沉杜撰,将八辈泥腿子的何家考证得祖宗们非富即贵,个个儿来头非凡。来运常将家谱打开,祖宗一代代开枝散叶,到他那一页,开到何家续,底下子嗣空了,续不下去了。来运在何家续名字下用红笔画了圈,唯恐不醒目,红色涂画得浓重,一圈一圈,心事重重。

墙上挂着领导人的大幅画像,聊到深处,来运必然对着领导人画像感慨:“改革开放好哇,谁能想到,你爹祖祖辈辈就是个贫农,插秧割稻陷在泥水里,到老了,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啥也不用干,村里年年就有分红。”乘着改革的东风,海城收获了时代的红利,本地人大都坐享其成,短短几十年,水田变厂房,平地起高楼,农业县转变为新一线都市,在这时间的洪流中,精明强干的,如何家续之流,和时代合谋,得了财富、地位。可老父亲感慨完家族的阶层跃迁,也必然会感叹,住在这宽敞的洋房里,“空荡荡的,有时咳嗽一下都有回声”。母亲去世后,何家续鼓动父亲续弦,老头儿不为所动,聘请保姆,老头儿又嫌弃年轻女孩们煲的汤水“不够味”:“她们最爱吃辣,什么菜都一锅烩。”老头儿使劲摇头,仿佛此事不可原谅。老头儿闲极无聊,将花园开辟成菜园,种得赤橙黄绿一片,吃不了,自己挑个篮子去平乐坊巷子里摆摊。老头儿的腿有风湿,阴天下雨走不成路,卖也卖不成时,就召唤其子,让他开车给以前的旧邻居们送去。何家续孝顺,只好开着豪车登门去送老父亲在寸土寸金的江景别墅区亲手种出的菜心、番薯叶。老头儿说:“再有个孙儿孙女就好喽,我给你们带嘛,还能解个闷儿。”这就很直接了。何家续哭笑不得,就算他愿意生,叶逢秋哪还能怀孕呢?她那身体本来就病娇娇的,生个女儿,都是流产了几次千辛万苦才保住的。

楚小云这下真好,正疲软的年纪,命运忽然给他重振雄风,何家续是枯木逢春的惊喜。楚小云和孩子都来得恰对时机,望望小女人恬静的侧脸和骄傲隆起的腹部,何家续感慨地想:好啊,这辈子圆满了。孩子生出来,给老头儿也有交代了。再去宗族祠堂也理直气壮了。

何家续很感欣慰。

在女人方面,何家续其实一直都拎得清。他是有过不少荒唐的逢场作戏,可他心明眼亮:短暂也好,长久也罢,都不过是一场钱色交易,完事一拍两散,雨打风吹去。到了楚小云这里,开头也是这个打算,占用她几年青春,一旦出现更合口味的,钱货两讫,各不相干。可楚小云还是让他老马失蹄,动了真情。

那次,是他们商会年末开理事会,请了一些艺校的女孩做礼宾,楚小云有一个钢琴独奏节目。年末,岭南常有绵绵寒雨天气,湿冷湿冷的,租的创意园会场暖气临时出了点儿状况,楚小云在候场区等待,一身草绿旗袍,绾着长发,卓然独立。青春凛冽,样子不疾不徐的,在寒天里,浑身散发着绿油油的生机。何家续坐在主宾位上悄悄打量,她没有这行出身的女孩那种故作的风尘打扮,一颦一笑静气端然,好像身体里存了半顷月光,脸上舒朗明艳,就显出独有的惊艳来。

何家续施展手段,费了点儿周折,将她骗入彀中。当时想的也不过是,以她青草气息的身体陪葬自己几年岁月,然后给一笔钱打发掉。可这个傻女子,真把两人的关系当爱情来经营。之前的女人,肉身之间看似热闹缤纷,内里要么冷冷清清,要么金戈铁马斗智斗勇,眼珠子一转,他都能听见女人内心拨响的小算盘,费尽心思哄着宠着,也不过为了床上那几分钟操作,肉的躁动摁响马桶般哗地冲走了,疲惫和空虚开始变本加厉地反击,两具肉体并列紧密,却鸿沟千里。

说也奇怪,何家续一身疲倦到楚小云这里,卸掉面具,抛却地位,丢掉烦心事,这个女孩,相处起来让他放松。这就难得了。不单是世俗的男女关系,还多了一份心意沟通的可能,有一种叶落归根的踏实感。他想想,还是因为她那份单纯,不像前面的女人,一旦落实了肉体关系,就迫不及待地兑现利益;楚小云没有,他给她就要,不给她也不索取,倒有一种水波不兴的大气。

他记得,有一回,她换上他出差买给她的牛仔裤,腰围买小了,她拽着裤子,嘻嘻笑着,上下蹦跳,试图拉上去,那份幼稚和活力,可爱至极。那一瞬间,何家续凛然一惊,这不就是二十年前的叶逢秋吗?活泼的,也是沉静的。活泼是对他的依赖,沉静自是她的心性。再仔细去看,楚小云的眉眼之间,还真有点儿叶逢秋年轻时的风韵。何家续不禁感慨,兜兜转转绕了一圈,提枪检阅完三军,下意识的审美还跳不出当初的范畴,弄得他都有些认命了。

何家续总骗她:“等我离了婚……”事实上离婚的念头他只在嘴上说说,并不打算落实,这是他的一套惯用说辞,给过许多女人画饼充饥,好让她们更死心塌地。楚小云没步步紧逼,相处久了,倒是何家续过意不去,主动交底:“快离了,快了,再给我点儿时间。”

何家续不是没考验过她的,他不信这个小县城出身的女孩心里会不装着算盘。他一直说公寓是给她租的,他实际上没那么多资产,他拍拍她的粉脸道:“小姑娘,很不幸,你看走眼啦。”她正在剥一个甜橙,不屑地说道:“嘁,要傍大款我还没有人选吗?”这是实话,她这副身材脸蛋儿,要找个比他年轻比他有錢的可谓手到擒来。楚小云掰下一瓣橙肉,塞他嘴里。“有没有钱没关系啦,我又不是不能挣。”语气里透着缺心眼儿似的天真,“多少家音乐培训机构要我去当辅导老师呢,我一节课很贵的……大不了我养你呗。”

何家续忽然心中一恸,想笑,却感动得老眼迷蒙,一把抱过她,橙子撒落一地,破碎出过于甜腻的气息。何家续心说,作孽哦作孽,这回玩砸了,给陷进去了。咬一口橙子,甘之如饴。他拿出房产证,放她跟前:“我的小亲人,给我生个孩子吧。”

“想得美。”她点着他的额头,何家续以为她要说:你没离婚,我才不身份不明地给你生呢!楚小云说的也确实不出他所料:“我可不想我的孩子是个上不了户口的私生子。”还是单纯的傻话,上个户口,在何家续这里,毛线大的事呢。她接下来的话,仍循规蹈矩:“父亲去世得早,妈妈这几年也老了,总在我耳边念叨着催婚,你知道,没逼你的意思,我总得给她个交代。”

“我不是在努力呢。”他打断她,率先表态,很诚恳了,“女儿快中考了,不想她受干扰,你知道她妈妈现在歇斯底里的,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你再等等,好吗?”

“你听我说完嘛。”她说。“我看上你也不是因为你有钱,我家虽然差点儿,但从小到大也没让我受一点儿委屈,我在家以前有我爸,后边有我妈,凡事不用我操心,成天傻呵呵的,”她说,“所以才这么好骗,当初追我的时候你说自己单身,还信誓旦旦的,好不要脸。”她打他一下,又问:“知道我什么时候愿意和你在一起的吗?”

何家续摩挲着她的小脑瓜,他想不起来,让她替他想想。

“前年,我爸去世五周年,那一段时间,我一想起他生前对我那么好,就总想哭,你倒卖乖,天天带我玩儿,我哪有心情呢?那晚你开着车,去了爸爸墓前,你献花献酒也都平常,后来你跪了下来,对我爸爸说,你会照顾好我……”

彼时,不过是为谋取佳人,随口那么一说,她却当真了。楚小云粉泪盈盈的,忽又破涕为笑道:“我当时就觉得,你呀,虽然老了点儿,配不上我,人却还不错。”她抱住他的头说:“很多时候,我都把你当成……”

何家续不让她说出。“我有那么老吗?”他胳肢她腋窝,“谁让你遇见我晚了呢。”

“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要结婚,就在今年,我不能让我妈再操心了。”

铺垫了那么多,还在这个坑里等着他呢,何家续无奈地摊开手:“我也想,可是……”

“没说要跟你结呀。”

“那跟谁?”何家续绷着脸,黑沉沉的,“你什么意思?”

她弹一下他脸上绷紧的弧线:“给我五十万,其他你就别管了。”

何家续脸上掠过一线失望,不是舍不得钱,说到底,还是不出窠臼。可是她憋不住那点儿心思,接下来的谋划,让他再次为自己奸商的本能度量而羞愧难当。她是打算找个同学假结婚,去县城办场婚礼,了却母亲的心愿,婚礼加上假新郎的酬金她都算好了,五十万足够,等孩子生下,随她的姓上了户口,再离掉,离婚的借口她都想好了。“他在我怀孕期间守不住,出轨了,被我逮个正着。”她嘻嘻地笑,为自己的主意而兴奋,“怎么样,这回我够聪明吧?”

她哪会知道,诡谲的命运将会判定这是她短暂人生中做出的最愚蠢的决定,而当时楚小云还觉得终于大事已定,眼睛里因为放松而呈现片刻的迷离和虚空,她近似呢喃地说道:“你以后可要对我好哦……”

何家续真切地湿了眼角,将她抱紧,他什么也说不出了,只柔声喊她:“小云,亲人,下半生,你是我的命……”

然后,楚小云瞒天过海地结了婚,老母亲很是欣慰,假新郎得了实惠,何家续还帮他找了个称心的职位。没多久,楚小云就怀了孕,一时各方都欢天喜地。

这个晚上,何家续看着她待娩的肚子,小心摩挲着,不够表达欣喜,再凑上头细听儿子的胎动。“看,他踢我呢。”楚小云惊喜地喊。这小何大约也不是安分守己的货色,在母亲肚里左右腾挪,撑得薄如透明的肚皮上,鼓凸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印痕。何家续喜不自胜,隔着一道门,逗弄着儿子。他忽地想起什么,掏出一串精巧的木雕小观音,说:“为了小兔崽子,我在积云寺捐了一笔功德,庙里用山上最好的山桃木雕刻的,镀了金漆,大和尚亲自开了光,戴上它,护佑咱儿。”

转眼,发现窗户没关紧,何家续起身到窗前,在拉上窗帘的瞬间,似乎瞥见楼下有个陌生的青年,猫着身子,徘徊在绿化带的阴影里,不住地往他们窗口这边探看。

4

十四岁的何千惠,青春逼人的一脚,“砰”地踢开家门。噪声惊破母亲匍匐在三炷线香下的虔诚。母亲刚要对她做出一个嘘声,猛瞥见女儿头顶着一派花红柳绿,忍不住从蒲团上起身喝问:“过来,说清楚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

女儿才不理会,撂下书包,拽开冰箱,攥住冷饮,灌了一气,打个冷噤,投身沙发,抱着平板电脑,划开剧情,沉溺其中。

叶逢秋掐着虎口,在心底说服自己:别发火,灵修课的老师说所有的烦恼都是修养不够;积云寺的大和尚也说一切法无所有、毕竟空、不可得,念识极微细,要放下,不可执持……叶逢秋默诵了心法佛语,还是不行,压不住女儿那一头挑战的万紫千红,到底爆裂发声:“何千惠你都快十四岁了,转过年就要中考了,还这么吊儿郎当的和一帮烂仔瞎混,整天情呀爱的也不嫌砢碜,我是上辈子作了啥孽?你就作吧,哪天我气死了,也省得替你操碎了心……”连呼哧带喘,驾轻就熟,连个停顿都不留,骂完又心疼:哎呀,这几个月烧钱的中年妇女灵修课算是白费劲了。赶紧对请来的观音像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再瞅瞅女儿,人家翻个白眼,甩甩头发,浑然不觉,继续在那儿刷偶像的现场直播。

叶逢秋事后必将懊悔,而当时唯恐气焰不盛,一把夺了电子设备,试图让女儿正视自己的愤怒,从而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她低估了何千惠的战斗力,女儿又从她手上夺过去,然后高高举起,摔在地上,然后扬起脸,眼角斜着。在愤怒的操纵下,叶逢秋慌不择路,抬手迎着她挑衅的脸庞,掴了一掌。那青春的明亮的脸庞溅起一道白光,其声铿锵,似是金属鸣响。何千惠欺近母亲,脸扬得更高:“不就会打我吗,你打你打!”她浑身散发着烈烈青春,叶逢秋浑身哆嗦,手抬起又沮丧落下,整个人打摆子似的发抖。女儿气势咄咄:“老公被别的女人勾走了,火气都撒在我身上,真有出息。怎么不打了,我还当有多大本事呢。”女儿嘴角翘起,像某种利器。她钻进自己屋里,将门摔得地动山摇。临末还不忘嘟囔出极具杀伤性的一句:“更年期,神经病!”

在喘气的浪涛里,叶逢秋几近窒息,瘫倒在沙发上,还没等缓过来就抓起手机,像在沉没的海浪里抓住一根浮木,以绝望的姿势破碎地喊:“何家续,回来管管你闺女吧……我要死了,你称心如意了……”叶逢秋咧着嘴,似哭似笑,两路眼泪脚步迟滞地走出来,颤颤巍巍地挂在暗沉的眼袋上,像是两滴凄凉的海洋。

颤抖完了,从废墟里收回一口气,叶逢秋还是挣扎着从沙发上起身,把一早采买的排骨炖上。做完,敲敲何千惠的门,然后装作出去打麻将,独剩她一人在家。她寄望于女儿被肉香俘虏,在食物面前卸掉敌对立场,哪怕理直气壮地认为她就是她吃喝拉撒的全职保姆,叶逢秋也只得讨好女儿:万一离婚了,她是她唯一能拉拢的力量。

出了门,其实心头茫茫,不知去哪里。那些老闺密,大都还陷在为生活全力以赴的泥淖里,早没了共同话题;而结交的那些麻将搭子,如果她坦白所处的困境,她们明面上敷衍安慰几句,暗地里浑不在意,还要看她的好戏。大幕凋零,也只有她一度看不上的韩春丽还愿做她的听众。

韩春丽长于市井,父母都是平乐坊的小商贩,卖生鲜禽肉,一大家人带有一种菜市场属性,是腌臜的、粗鄙的、块儿八毛的,也是热烈的、喧闹的、生机勃勃的。很长时间里,叶逢秋一见她就感到一股子黏腻不洁的气息。那时候,叶逢秋多骄傲啊,父母都是街道上的政府工作人员,海城第一批公务员小区建成后,她家就搬出了平乐坊。有着高素质的父母和富足的物质条件,叶逢秋出落得娇娇俏俏,走起路来挺拔轻捷,每一步都踩在上帝铺给她的小云头上似的,好像命运之绳特意提着她的小肩膀,必会将她拔离于庸众。叶逢秋常皱着眉头,对凑过来的韩春丽说道:“丽儿,你的头发也该洗洗啦。”她的头发黄巴巴,油腻腻,透着排水沟的气味。韩春丽便讪讪一笑:“我买了方家的荔枝烧鹅,你要吃吗?”方家烧鹅焦黄卤香,色泽明艳,闻名遐迩。可看她黑乎乎的手,叶逢秋倒了胃口。“又偷你爹的钱了?”“那能算偷?我幫着卸货运货,累得要死,拿点儿小钱,我应该的嘛。”她说得粗俗坦然,自小流露出按劳取酬的天性。

可就是这么一位粗鱼笨肉的主儿,从掌管一副夜市摊到现在经营一家酒店、一家餐馆,日子过得热气腾腾;更可气的是,到了中年,韩春丽二次发育一般,原先的缺陷都熬成了优点,比如,枯黄的头发后来发量多了,变得油润润的,打着波浪卷儿,天然的金黄,高级漂亮;肥嘟嘟的大脸盘子,瘦了一圈后呈现出珠圆玉润的福相;圆滚滚的身形和大而无当的胸脯也水落石出,有了自然性感的起伏。平日里,韩春丽坐在吧台后面,修着指甲,金黄的头发映衬着白皙的脖颈,眼神半是热辣半是宁静,举手投足自带三分慵懒,但慵懒里透着生命的活力。这个肉案旁长大的女人,被岁月打磨过,在时光里,粗石琢出璞玉,反倒更有风韵了。

反观叶逢秋呢,本是为修建一幢精致大厦的工程,青春期一过,失去了时光的恩宠,大厦还没修成就仓皇停工了,徒剩下工地上一片狼藉,顾影自怜的工夫也没给,就得马不停蹄地跟老何到处抛头露面的生殖器做斗争。真他妈累。心累。

叶逢秋奔到餐馆,奉上顺手带给她的迪奥香水,劈面就说:“丽儿,我要跟狗日的何家续离婚!”

叶逢秋说得火气冲冲,韩春丽把玩着水滴形香水瓶,懒得做她的和声。她每次来吐槽,都带些高级香水面膜之类的,以此彰显自己那点儿可怜的物质优越感。她不知道,韩春丽几乎不怎么用,她自有肉香坐镇,不需化学品增香。韩春丽脸上淡淡的,抽一支烟,说道:“说一百遍啦,听得耳朵起茧!离婚离婚,你倒是离一个给姐妹儿看看。”一句话将叶逢秋噎得原地打转。“离了他,就你那个消费水平,你吃风屙烟,坐个公交披个睡衣挎个篮子去平乐坊买地摊货,你能行?”

“可他到处发情,最近又勾搭上一个艺校的狐狸精,我没问一句呢,就冲我发火,要死要活的,你说,我还能过吗?”

“没强大到脱离了他活出一片天地,不过是祥林嫂式的啰唆,抱怨完了,还不是夹着尾巴和姓何的过,我帮你一个鼻孔出气有个屁用呢?你也找啊,谁拦着你吗?”

“你……算我没给你说。”叶逢秋气呼呼地要走。韩春丽也不搭理,抽她的烟,发语音给那些蹭吃蹭喝的浑蛋们调情,她知道她不会走的,无非再气一层。韩春丽连嗔带骂将那些老爷们儿口头上伺候完,转过身,摁灭烟蒂。“真要离也没啥,再不济我这儿也有你一口饭吃,关键是,叶美人啊,你能放下身段?”韩春丽调侃,“不想被生活蹂躏,就得被婚姻蹂躏,你总得选一个吧。”

她放不下。得到的都想攥住,她也做不来韩春丽这样长袖善舞的圆转做派。她心理不平衡,觉得何家续的成功里都有她背后的付出,好比一道宴席,她又是刷盘子洗碗又是切菜煎炒,席面开了,却一脚将她踹了出去,只何家续在那里把酒临风欢歌笑语,怎么可以这样,他凭什么?她控诉的表情天真而破碎。

“按你那比喻也对,可你见过几个厨子上桌的?”韩春丽说,“还凭什么?多幼稚,男人得了点儿势,有几个能管得住脐下三寸?”

“我做得还不够好吗?”叶逢秋被戗得满脸通红,急于表功,“当初他的事业,得了我父母多少支持,没有他们铺路,他能有今天的成就吗?”

韩春丽眼珠翻转道:“可是,你父母早退休了。”

“当我爸妈是用过的抹布吗?”

韩春丽不忍点破,事实就是这样的。他和你结婚,到现在,你已经完成被利用的过程,却还不自知。人生往细里看,真是意兴阑珊。

“他这些年拈花惹草,我还不是一边气得心口疼,一边睁只眼闭只眼?”

“乖,别说得那么委屈,说白了,那是你管不住。”一个养尊处优的家庭主妇,手里能握紧的就一张双联的信用卡,她消费的每一个风吹草动他都知悉,拿什么管住他呢?

“不戗我你会死吗?你是哪边的?”叶逢秋上手撕她嘴。

看她着急,暗沉的眼睛红通通的。“不跟你闹啦,多大个事啊,你也就三十九岁,别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照我说,把你当年那股傲娇娇的劲儿拿出来,收拾得干净漂亮,闻起来香喷喷的,摸起来滑溜溜的,扭着屁股往大街上走一圈,还不得有那小流氓冲你吹口哨,你就告诉他,我他妈是你祖奶奶!你要有这个心气儿,看那姓何的还敢在外面胡来?何必寻死觅活自贬身价求他的怜爱呢!”

叶逢秋一怔,和所有心灵鸡汤一样,乍见之下有所触动,想一想却行不通。她心说:你说得轻松,这会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初离婚时不也哭天抹泪的。再说,离婚后,海歌侄儿成什么样了,原来多聪明乖巧的一个孩子,到现在还关在少管所,谁不觉得可惜呢。可她不能说。叶逢秋总觉得韩春丽并没有别人想得那么强大、快乐,或者说,她不愿意提及过往那段伤疤,没了依靠,只好逼着自己强大,至少是显得强大。可叶逢秋就不信,夜深人静时,对于离婚时判给前夫的儿子,她没有悔恨?她的大大咧咧,有几分是真?还是逆水行舟,怕落人耻笑,只好咬牙强作欢笑,风雨独撑?

叶逢秋叹一口气:“就是为了千惠,我也不能轻易离了。”她说:“我可没你这么提了裤子就翻篇儿的潇洒劲头。”

“啥意思?看不上姐妹儿的破鞋作风呗,你要眼馋也给你介绍几个,活儿好着呢,给你八折。”

“还要脸吗?”

“这世间要脸你就得夹着,伏低做小,扮你那套贤妻良母的角色,怪不得别人。”

“我就是气不过啊,”叶逢秋说,“我付出这么多,老的不正经,现在小的也翅膀硬了。”

“我干女儿又怎么啦?”

“千惠那小狗日的没个狗年纪大呢,就会天天针尖对麦芒地跟我顶嘴了。真没法活了。”

“青春期嘛,不都这样。下次带她来干妈这儿,我说说她。我说的话这孩子还是听的。”韩春丽揽着叶逢秋肩膀。

韩春丽忽而想到一事,那天酒店楼梯上瞥见何千惠和一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在街上溜达。叶逢秋的糟心事够多的了,韩春丽就没把这事说出来,事后她想,要是提早告诉她,有个预防,也许就没有后边的祸事了。而当时她只没心没肺地刻薄道:“老美人儿,你先把自己活好了,快乐的,精神的,给她打个榜样。”她揽住瘦成平板的叶逢秋,“吧嗒”在她脸上口水肥沃地亲了一口,说:“别想那么多啦,来吧,陪我睡一觉,放心,全世界都抛弃你了,姐还收你。”

韓春丽的话让叶逢秋感到慰藉又抽冷气:什么时候都轮到她来收留我了,世界颠倒了个过儿。唉,她叹口气,不知何时从一个心怀虹彩的少女全面溃败成这副样子,叶逢秋想来想去,都只能归结到何家续身上。这狗日的,曾给过她好日子,又亲手把她葬送到这步田地。从韩春丽那里出来,抹去腮帮子上韩春丽留下的口水迹,反手闻了闻,笑道:“真臭。”在超市溜达了一圈,叶逢秋给女儿买了营养液,然后,只好去美容院修补自己那张各样化妆品兵家必争寸土寸金的黄脸。

5

心情不好时,各有各宣泄的渠道,有的人靠吃,有的靠购物,有的靠旅游,有的靠哭,米米排解的方式和别人都不一样。米米想,要是有吃好的买好的去国内外旅游的资本,她才不会心情不好呢。她心情不好的原因就是没这个闲钱。至于哭,米米已经哭得够多了,有点儿恶心了。

那米米靠什么呢?

岭南多雨,春有回南天,夏有台风暴雨,秋冬还有一段寒雨连天,不知道别人家什么样,米米从小住的低矮楼梯房总是湿答答的。他们家在墙上凿了洞,几根竹竿横在梁上,铺了木板,做了个隔层,用以放置换季的衣服、被褥,防潮隔湿。隔板上有几个废弃的皮箱,这箱子,是米米的乐园。

米米踩着梯子,爬上隔层,钻进箱子里,掩上门帘,可以暂且把提心吊胆关在外边,父母的争吵,生活的残暴,无端的斥责,都暂时与她无关。米米蜷缩在箱子里,像一只猫,悄悄咀嚼着暗下去的光线,在狭窄的空间中获得无边无际的自由感,是那种什么都不用再管,惊弓之鸟回到树林里的安全、自在。

还有一种额外的略带罪恶的快感,米米在上面,在暗处,拥有了上帝的视角,来审视这个家。父母陷在贫困和悲哀的生活中,不断争吵,干起架来蓬荜震动,双方将“离婚”二字见天挂在嘴上,破罐子似的摔向对方,噼里啪啦,摔了一千次碎了一万遍,两个人仍然在脏话和诅咒中骂骂咧咧地过下去,就如两只怨毒的没出息的老鼠,在外面仓皇地夹着尾巴,回到洞里则互相撕咬,却又彼此挣脱不掉。

许多次,激烈争吵过后,继父会压制住母亲,母亲刚开始还踢咬抓挠,詈骂尖叫,然后,声势渐渐弱下去,另一种声音却水涨船高,终至高亢的号叫,委屈的、抗议的、宣泄的、受用的,却又不止这些。米米年纪还小,尚不能理解是怎么回事,可脸红心跳,涌起本能的羞耻,捂住耳朵,心跳全卡在嗓子眼儿里……

心情不好时,米米就藏起来,柜子里、门后、转角处,和这个世界躲猫猫。于逼仄的空间里,忘掉烦恼,同时窥探着世界,以为能握住生活的把柄,也给它一个类似于“我早看透你了”的嘲笑。

可还没轮到她笑话生活呢,生活先给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米米和阿毛相好,大家都知道,是街坊茶余饭后的作料,别人都说,米米真傻啊,像个赌徒,输得越多越不肯下桌,投入的时间和情感,不甘心,赌注越下越大,直到已经彻底爱上他。

她相信那是爱,意乱情迷时,他们拥吻缱绻,一夜一夜,尽情诠释着年轻,斜风轻度浓香,闲情正与春长,舌根胀疼,尾椎骨放烟花。

所有人都说他渣,不成器,可米米不能大而化之地一句话全盘否定。他们彼此在对方身上消磨那么多时光,又不是垃圾桶,装满了可以随手一扔。有个人储存了你那么多的悲喜,这悲喜还是两人一同经历的,外人说怎么还不分呢,留着等过年吗?米米真想骂一句:分你妹呀,我难过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来劝慰一句。是他啊,你们眼里那个渣得不像样子的小混混儿,一点儿一点儿哄我开心,是他给了我一些快乐,虽然这快乐是有毒的,可那也是快乐,是夜里的光,是我最好的梦。我爱他。米米笑了,是的,我爱他,要不能怎么办呢?

米米永远记得,在她最绝望的那段时间,整个人被仇恨和悲伤灌满,眼皮浮肿,头发蓬乱。阿毛捧住她的脸:“小脑袋瓜在想什么呢?”她的眼泪扑簌簌滑落,她说:“哥,我真想死一回。”阿毛捂住她的嘴:“别瞎说,活着多好呀!”“有啥好的,一点儿都不好。”阿毛勾着头想了想说:“也是,有时确实挺没劲的。”他情绪丧了一下,可很快又笑嘻嘻的:“也不是没有一点儿好的,至少在这一刻,这世界上,我们两个在一起。可能还有其他男女也黏一对儿,但他们全部加起来,也没可能像我们这么好。”

阿毛就这点好,嘴巴甜,惯性一般,哄起人来不要命。阿毛信奉一个准则:好话坏话都是两瓣嘴唇一张一翕,为何不说好听的呢?世人都贱,耳朵根子软,好这一口,得,那老子就拣好听的说就是了。这是他的职业习惯。可米米打小哪经受过这个,一番话说得米米心里一恸,又要哭,揽住阿毛的腰,温存了一会儿。

临末,米米抚摸他根根峭立的肋骨,才说:“嗯,哥,我们要好好的……”米米嗫嚅了几次嘴唇,又说:“你也要好好的,别再……”

话没说完,阿毛的脸色陡然而变:“你想说啥呢,你看到什么了?”阿毛严厉起来,面目歪斜,最可怕的是,阿毛发火时,咬着后槽牙,多大仇恨似的。阿毛情绪化,好的时候头都能割给你,不是东西的时候拳打脚踢,当然打的是墙,踢的是门,他还不敢对米米施加暴力。当下,阿毛攥住米米的手腕,还在质问:“你看到了什么?”

米米挣脱不掉,疼得双目鼓凸,泪眼模糊,下意识地朝厕所指了指。阿毛突然松了手,平静地说:“你都知道了?”米米甩著瘀青的手臂,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哇”地一下哭了,她心说:坏了,这是真爱上这个狗日的了,所图的东西一毛还没到手呢,先把自己搭进去了。米米哭得声势浩大,抬起眼睛,水汪汪地看着阿毛,哭诉道:“你为什么要那样作践自己呢?我不要你这样!”

“你以为你系咩新鲜萝卜皮,算个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棵葱啊,也来管我?”阿毛踹了她一下,“你和我好,不就是图这栋房子将来拆迁了,能分你点儿吗?”阿毛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一句话噎得米米目瞪口呆。“都是各怀鬼胎,下了床,就别拿情呀爱呀的表演当真了。”阿毛提上裤衩,趿拉着凉鞋,摔门而去。

直到入夜,米米才梦游似的晃荡到芬姐的糖水摊前,到了也不说话,人木木的,眼神愣愣的。芬姐问她怎么了,她还下意识地笑了一下。那个笑,嘴巴迅速张开闭合,像两扇门机械地开合,配合着空洞的眼睛。芬姐被唬住了,摸她的前额,顺她的后背,都没异常,奇了怪了。可米米身子直往下出溜,芬姐好容易将她扶在椅子上坐下,米米身子仍软塌塌的。芬姐摇晃她,米米却像喝醉了,摇不醒。芬姐无计可施,盛一碗绿豆沙给她。米米不知道吃,汤匙递到她手里,米米就一下一下舀着汤汁,吃得一脸淋淋漓漓的。

终于吃完了,芬姐要收碗,米米拽着,似乎性命攸关,或者她只是感到冷,手里想有个什么可以抓住,聊以取暖。芬姐不和她争,一松一夺间,碗掉在地上,摔出擂响鼓点般的脆响,其实声音并不大,米米却像是踩到了地雷,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嘴里噎住的哭和糖水一起决堤而出。她抽搐着说:“姐,我看见了,全都看见了……”

6

周致远曾对何千惠说过,“刻舟求剑”这个词真有意思,谁的人生,不是泛若不系之舟?涉江随流,舟行于水,宝剑也罢,珍视的某人某物某段时光也罢,都有可能不小心丢了。水流个不停,可那道刻痕看起来还在原地,于是痴傻执念的人,照着刻痕跳到水里,还想把丢的再找回……我们哈哈笑话寓言里那人真蠢,可轮到自己,却一次次执迷不悟。

何千惠后来所做的事都如刻舟求剑。

越过时间的水面,她努力打捞那些温暖的片段。父亲那时在外应酬,一天下来,累得脸色泛黄,可到了家,看到守候在门口拿着拖鞋迎来的她,父亲笑了,眼睛明亮,将她抱在怀里,亲她额头,揉她头发,举着她转圈。她揪着父亲黑黑的剑眉,赖在他肩头撒娇。母亲系着围裙,在煲汤。母亲煲得一手好汤,灶上的砂锅散发着香气。看着父女俩,母亲眼睛里水汪汪的,漾着温柔,都是温暖和爱意。父亲抱着她,回过身,和妻子的视线对上,两双眼睛融成一片,狭小的屋子里溢满了温馨和眷恋。

父亲放下她,会对着端上来的靓汤深嗅一下,说声:“好香!”口气不乏夸张。岭南的女子表达爱意,矜持而绵长,她常会对心仪的男子说“我煲汤给你喝”,含情脉脉,家常烟火。只这一瓯靓汤,便足以抚慰商海闯荡的父亲对家的盼望。

那时候,父亲多帅气啊,高高大大的,身板笔挺,将整个家顶天立地托起来……何千惠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人在船上,水把船拖走了,她的笑声还没落地呢,父母不知什么时候就冷脸相向了。他们换了新房,房子很大,大得有些空旷,她不用和父母挤在一张铁床上了,有了带卫生间的独立卧室。父亲也不用她帮他拿拖鞋了,他们先是压低声音争执,当着她的面,临时拼凑个笑脸,展示幸福的假象。渐渐的,冷战升级后,伪装也顾不上了,几句话不对付,他们就能吵起来,最激烈的那次,他们提到了离婚,好像“离婚”这个词是一件具有杀伤力的瓷器,谁率先举起摔到地上,就能吓住对方。母亲开始娴熟地哭泣,父亲坐沙发上抽烟,她轻轻合上门,躲在卧室里,摊开本子,涂抹漫画。空气里却绷着弦,心跳得紧锣密鼓。

何千惠梦见一家三口在吃晚饭,是母亲最拿手的广式靓汤,正吃着呢,话说岔了,父亲忽然就把桌子掀了,母亲一身淋淋漓漓,像雨天找不到屋檐的猫。一个激灵,她醒了,却迎面一个笑脸。是周致远。才想起刚才的美术课她睡着了,现在已是课间,下节是体育课,同学们都去操场了。周致远在讲台上收拾课件,冲着猛然起身的她,轻轻笑了一下。

周致远很少笑的,他大约三十岁多点儿,平日却总似老人怕冷的样子,略勾着身子,带着轻微的疲倦,嘴角挑上去一点儿,似乎看透这浊世的钻营手段,而自己不屑于或是不能够厕身其间,只有报以旁观者的冷淡,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落魄的、要破罐子破摔又不够决然的拘谨感。

何千惠不怎么喜欢他,事实上对所有的老师,她都不喜欢。这些老师以各自所任教课程在中考中所占分值比例的大小,比例分明地得了叶逢秋的好处,将她安排在教室前排,对何千惠的讨好都带着金钱的味道。她心知那些老师明面上对她特殊照顾,私下里无不对她摇头不齿:每科就那点儿分数,一天天还我行我素的,不是迟到就是早退,还和社会上的小混混儿勾勾搭搭,不就仗着家里有两个臭钱嘛,真好意思!何千惠不在乎,其实她底子不错的,就是不想按父母写好的剧本演出规定的套路。你们鸡飞狗跳的婚姻,不配拥有优秀的女儿。何千惠成心给他们添堵。

美术这科不考,不过是这般贵族学校为了所谓的素质教育装点门面,叶逢秋也就没打点。那现在,他对她笑个什么呢?

何千惠揉揉眼,发现他盯着桌上的漫画本,她刚要合上,周致远说:“我能看看吗?”她迟疑着,还是递给了他。他那温和沙哑的声音让她一时忘了拒绝。

“画得不错,”他说,“有灵气。”他平静的语气,让她相信赞誉可能是真的。她想,他又没得母亲的礼品,没有义务讨好于她。画面上,是一座浮在空中的房子,一位父亲举着女儿,母亲在旁边看着,彩虹漫天盛开。可翻到第二页,是一汪水面,涂着黯淡的油彩,男人背对着河,女人在河的另一头坐着,河流就是从她眼角发源的。

“怎么没有彩虹了?”

“落在水里,淹死了。”她吹吹头发,不经意地说。

他望着她,旋出画笔,唰唰几下,将水彩从河里捞起,又挂在天上。“你还小,要快乐些,多笑笑,彩虹自然就出来了。”说完,他走出教室。何千惠看着他的背影,心说:你谁啊,快不快乐关你屁事?可她坐在座位上,没多久,眼睛下了一串急雨,她反手照额头捣了一拳,矫情个蛋嘞。

她才不承认被一个落魄老师的一句话给弄得心软呢。

再逢他的课,何千惠仍然趴在那儿,睡眼蒙眬的样子,可心里支着耳朵在听呢。但她不能让人发现,要不同学会说,哟,何大公主都在认真听了!——那多滑稽,不符合她一贯的风格。可这样欲迎还拒的听课方式反而更累。大家的意识里,美术课不过是放松的驿站,在策马奔驰的中间,歇歇脚,遛遛马,撒撒欢,男女生之间传传纸条,前后桌吃吃零食,左右说说笑笑,一时格外热闹,反正脾气好到窝囊的周老师也不管。他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学生们玩学生们的,他讲他的,各行其是。何千惠要在嗡嗡作响的教室里接收周致远沙哑低沉的声音,两只耳朵天线似的支棱了半节课就撑不住了。心里烦躁,何千金才不忍呢,抄起砖头厚的字典,在桌面砸了几下,砰砰砰,天外惊雷,震得三界颤动,满室噤声。周致远也被惊住,话都停了,嘴还在嚅动,像拔了电源惯性空转的扇叶。

何千惠大吼一声:“他妈的,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擂完惊鼓,抛掉字典,她继续趴桌上了。周致远在这罕见的大静寂中继续讲他的课。到下课时,周致远对大梦初醒似的何千惠眨眨眼,心照不宣的样子。她想:我去,这一本正经的老男人竟也有调皮的一面。

何千惠怔了半拍,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小幅度咧开,但听周致远说一句:“谢谢你,千惠。”飘然远去,留下她在空空荡荡的教室里蒙圈。

接下来好像怀着一份默契,她睡她的,他讲他的,下课了相视一笑,也不说什么,有一种你知我知的感觉。何千惠本是御姐范儿,身上有股男孩子的霸气,谁惹了她,大眼珠子唰地瞪回去,向来是直来直去的,可现在,再看向讲台的眼神都平添了一份曲折。

这不是个好苗头。何千惠回过神,拍自己一巴掌:何姑娘,你中邪了吗,怎么会这样?可她有点儿期待下课临末那一笑了。他眉毛淡淡的,笑得也温和,像是眼里含着两枚细小的落日,暖暖的,融融的,不存侵略性,是一种父性的笑容。

父亲的笑是一面宽阔溫情的河,具有承载的、欣赏的、托举的功能,她是那小船,在河面上游弋。这笑容她太熟悉了,她拥有过,又失去了。何千惠心里感到一种空旷。

起风了,有点儿冷。

她开始认真对待他在课堂上留下的作业,每画一幅都柔肠百结,撕了再画,画了再撕。她画风,画月亮,画夜空里的少女,画她的心思,怕他不懂,又怕他真懂。他的批语还是那样言简意赅,却偶尔在鼓励之外,抄一句诗词附在下面: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没头没脑的,都是和她的画作看似无关,细思量却又契合的句子。

何千惠惆怅了。

她从没有过这种心情,像水里的月光,明明在眼前,却又觉得很远……有些东西千回百转,拉大了她心里的空间,这空间压弯了她英气的眉梢,消融了她性格里硬邦邦的棱角。母亲自作主张,帮她认韩春丽做干妈,似乎她还真染上了干妈风火明烈的性格,何千惠气急了,就打自己一拳,骂一句:我去,这算什么事儿!就这么被情绪拉扯着,何千惠竟然消瘦了,下巴尖尖的,脸形流丽,有了好看的轮廓。那一阵,叶逢秋都觉得女儿变了,情绪起伏难测,脸上时阴时晴,人多了一些沉默,最重要的是,爱照镜子了。

那个周末,她徘徊着,脚步带着她,鬼使神差地走进他的宿舍。

她敲门,他就开了,像在等着似的。

灿烂的晚霞从窗口铺过来,两人像是沐浴在金色的河水里,彼此的睫毛如寂寥的水草,在霞光里,承受不住某种重量似的,微微颤动……在他落日般温暖的笼罩下,她能感到脸颊在升温的过程,滚烫,且痒,有种致幻的效果,想就此沉溺。她的眼睛不管不顾,热烈汹涌,伸出胳膊,像两束光。两人的目光迟疑着,躲闪着,却还是连通上了……

也就是在连上的那一瞬,周致远率先浮出水面,打个冷战,站起来,推开她,仓促搬出一摞漫画书,堆在两人之间:“你要多画啊,你很有天分的。”

何千惠的胳膊没有得到预期的呼应,还保持着寻找的姿势,在那儿愚蠢地僵直。她回过神,一把推开那些书,一跺脚,扭头跑了。

出了學校,她的眼泪才落了下来。

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却好像所有的都结束了,因为某种期待的猝然落空,她心里奔腾着千军万马的愤怒。他给过她温柔,又胆小而狠心地取走。

她发信息给他:“我恨你!”

久久,他才怯懦地回一句:“对不起。”

放了学,何千惠不想回家,在路上游荡。顺着人声,来到城市人口最密集的城中村区域。一到夜晚,平乐坊前面的广场就热闹起来。成片的啤酒烧烤大排档,露天的迪吧、昏暗的灯光、粗暴直接的音乐、简陋的舞池,舞池里挤满了人,他们眼神迷离,舞姿生硬而激烈,在刺激的音乐里发泄着廉价的快感。灯光、音响、欢笑、烧烤,散发着肆意的气息。

何千惠站在舞池边缘,就看见了阿毛,数他跳得最嗨,是那种不要命的疯狂摇摆,带着恶狠狠的劲头。他刚和米米吵了架,需要发泄发泄。

何千惠对这些小混混儿是不待见的,他们太粗野,和她不在一个世界。可这次,一曲终了,在换音乐的间隙,阿毛一回头也发现了她。他喝了酒,闲极无聊。如同命定,他走过来,上前一步,以夸张而蹩脚的绅士风度向她伸出手:“来,靓女,给哥个面子,浪一会儿呗。”阿毛神情明媚,鼻梁挺拔,浓墨重彩的花臂,抬手捋一下红黄掺杂的头发,说话的时候眉梢一挑一挑的,看着很坏,但不讨人厌。灯光闪烁,打在他侧脸上,制造出一种朦胧的效果。周围有几个阿毛的朋友在叫好、打呼哨,很野,这氛围衬得何千惠有些骄傲、有些虚飘,不由自主地手就伸给他了。

何千惠把和阿毛贴面跳舞的照片发给周致远:“你就是个可怜虫,只配躲在鼠洞里腐烂。”

阿毛大大咧咧的,风趣幽默,笑起来像一个炽烈又霸道的括号,眼神大包大揽却并不粗暴,裹挟着她,逢迎着她,扭动身子,带动她起舞。她跟着他的节拍,带着叛逆的快感,忘掉所有的烦恼,在音乐中,看到故事猝不及防地铺展开去。

7

每个月末,韩春丽会坐一趟城际公交车,到山脚下车,再步行二十分钟,去看海歌。

韩春丽提前预约,坐路途漫长的公交车,递上证件核查,进门,到会客间,坐下。管教人员回来,对她摇摇头。海歌每次都接受探视,临了,却不露面。她默默地为他充上钱,交给管教人员带给他的衣物,再走回公交车站。

刚出来,手机就响了,是晚上订餐的,相熟的顾客高门儿亮嗓儿,让她留个好点儿的包房。韩春丽语气惯性地高扬,订餐的男人言语上占着她便宜,韩春丽也热络地笑骂回去,又闲扯了几句才挂了。合上手机,韩春丽回头望,“未成年犯管教所”的牌子黑白分明,刚才孟浪的笑谑还未散去,她真想扇自己。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

到了下个月,她仍旧坐公交车,海歌不见她,韩春丽就在管教所附近坐一会儿。

韩春丽总会想起海歌三四岁时的样子。那时,他们一家还普通地幸福着。她和前夫经营着餐馆,爷爷奶奶替他们带着孩子,虽然辛苦,可一家人在一起,餐馆的生意蒸蒸日上,孩子一天天健康长大,韩春丽觉得生活有奔头。她年轻,人被触手可及的希望撑着,那份干劲和旺盛的精力,像一盏电力丰沛的灯,盯着后厨、买菜、开发菜品、和各路闻人联络、招徕客人、维护关系,人未见先闻笑声,整个餐馆被她打理得一派喜庆。有空时,韩春丽带着儿子去周边游玩,海歌最爱和她一起坐公交车。一坐公交车,海歌就知道妈妈要带他去玩耍了,摇摇晃晃的,去平乐坊小吃街,去动物园,去摘草莓,去摘荔枝……海歌蹦蹦跳跳,别提多开心了。

她后来也无数次反思:到底是哪里错了呢,她有没有做错的地方?韩春丽想了又想,除了愤怒,实在想不通,一个男人,为何要把幸福的家庭亲手葬送。前夫不安分,那些年,本地人谁不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混得表里优渥?纵然平乐坊面积太大,政府一直规划,却没动迁,但混个丰衣足食总不难吧。可前夫倒好,吃喝嫖赌样样精通,那些年此地娱乐业发达,他钱没挣到,却沾染了一身的坏毛病。

韩春丽心思全扑在餐馆的经营上之时,前夫暗度陈仓,和一个年轻女孩勾搭上了。他图她什么呢?年轻的身体、空白的阅历、掌控她的笃定、对他的依赖,这些都跟韩春丽的相反。这个男人真可怜,自己不上进,驾驭不了强势的韩春丽了,只能从另一个低阶的小女孩那里寻找优越感。

韩春丽眼里揉不进沙子,坚决要求离婚。离婚正中前夫下怀,可海歌的爷爷奶奶不同意,真要想离,前提是韩春丽不能带走海歌。韩春丽当时要打理餐馆,没有精力照顾海歌,而且海歌自小就是由爷爷奶奶带着的,前夫既然不争气,她再不努力挣钱,就是将海歌争夺到身边,也给不了他好的生活,韩春丽想,等生意稳定了,爷爷奶奶也老了,海歌自然得到她这里。

这是韩春丽此生最悔恨的决定。她没想到自己陷入日常经营里,会一直这么忙,也没想到海歌会长大得这么快,该陪伴的那几年没有陪伴,爱和信任再也建立不起来,拿钱拿物质来补救,都于事无补。还有,海歌的奶奶添油加醋,将韩春丽贬得一文不值,说她“心狠”“眼里只有钱”“不正经”“不能容人”。“你爸也就一时糊涂,哪就至于离婚?”他们以言语以态度以偏见日积月累地挖掘战壕,鼓动海歌向被孤立的敌军开炮。韩春丽再也赢不了了。

她常想,如果她当时真下定决心鱼死网破,大不了餐馆不做了,就要海歌,是不是他就会有另外的人生呢?

海歌小时眉眼俊俏,难得的游玩时光,他牵着她的衣角,软软的,甜甜的,无限依赖地喊她:“妈妈。”想一想,韩春丽的心就能碎掉……这么好的儿子,跟着爷爷奶奶,自是溺爱里疏于管教,耽误了,毁了。韩春丽坐慢车,步行,一步一步接近儿子。刻意延宕这段距离,让自己从热闹中抽身出来,品味自己酿成的苦果,受刑一样,她愿意在车上被痛悔的小刀子,慢慢地割她的心。这样,她才觉得好受一点儿。

这一次,再约好探视,韩春丽照例做好海歌不见她的准备。她坐在探视厅里,能听见别的家长和子女亲人的激动交谈或者争执,她想,海歌哪怕骂她一顿也好呀!韩春丽叹口气,管教的脚步声近了,她打算起身,歉疚地向管教道谢,然后走开。她刚站起来,就见管教身后跟着一个人。

是她的海歌。

韩春丽一下子愣住了,半弯着腰,捂住嘴,淚珠子往下掉,她要扑过去拥抱,海歌侧过身,分明是一个拒绝的姿势。韩春丽生生定住了,差点儿被自己绊倒,她哭够了,就会一直说:“海歌,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海歌错错嘴唇,低垂着眼睛,从眼仁下部觑视,是带点儿戒备的眼神。他挥了下手,样子很有点儿冷酷。

韩春丽就不敢再哭。

“他们说我什么,知道吗?”海歌眯着眼,是制服他们的胜利者的那种目空一切却又虚无的笑。“他们说我有人生没人养,”他吹一下早已不存在的额发,盯着她,“他们说得对。”

这是他打来的第一波子弹。韩春丽拼命点头。

“知道我为什么要砍他吗?”

韩春丽盯住他,阳光打在他年轻的脸上,晕染出一层青春独有的明亮的金黄,他的唇边毛茸茸的,已有第一批胡楂儿驻扎。

海歌说:“他们说,你妈开个饭店,骚得很哪,男人不是去吃饭,是去吃她豆腐。”他说:“说这些我最多也就是打得他们吐血,还有一句,我就决定得砍他。”他说:“你妈妈……就是个公交车……”海歌嘴唇在颤抖,他扭过头,将眼泪压回去,吸了下鼻子,说:“妈,你说,我砍得对吗?”

韩春丽捂住脸,眼泪从指头缝里往外淌,落在地板上。她挪开手,就如大坝开闸一样,从胸腔里泄出原始的悲伤,那种号啕,似是骨头内脏都打成了血浆,张开嘴,往外奔涌……离婚时她没这样哭过,支撑饭店时她没这样哭过,被人欺压时她没这样哭过,在儿子跟前,韩春丽终于哭出来了……她瘫跪在地上,头发散乱,她仰天哭号:“儿子,都是妈妈不好,妈妈错了,对不起你啊……”

韩春丽在心里说:只要我不死,只要有一线机会,就要救你出去。

回到餐馆,韩春丽叫了叶逢秋,做了一砂锅红烧肉招待她。做红烧肉,韩春丽拿手,或许是从小跟着父母在肉案边长大,处理起肉来得心应手。肉烧得香红酥嫩,颜色性感,筷子一夹,抖抖颤颤,为成全舌尖而肝脑涂地。咬上一小口,配一盅本地双蒸米酒,米酒的作用是扶持肉香绽放在唇齿间,若康巴汉子搀扶小娇娘上马鞍。酒肉入口之后,再佐几道时令小菜,清炒茭白、凉拌马齿苋、酸甜萝卜皮,不为冲淡酒的烈和肉的腻,而是给舌头一些信马由缰的绿意,酒肉是山,小菜便是水,山水互为调剂,吃下去才风水调和。

叶逢秋平日里是修身养性的,又供养了我佛,却还是一口气吃了三块肉,然后才抬起头擦着嘴说:“小婊子怀孕了。”她把手机照片给韩春丽看,说:“一个陌生号码,也不知是谁,彩信发我手机上的。”照片影影绰绰的,拍得仓促,可还是能看出何家续挽着一个大肚婆。“我打过去,没人接。”她轻车熟路地六神无主,“丽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又不是第一次发现他在外面胡搞了,还没习惯?”韩春丽斟上酒,略过她的捶胸顿足,“先别拿你家老何那点儿鸡巴烂事煞风景,姐我好不容易有心情下回厨,等吃完再说。来,再喝,我们一醉方休。”

一壶酒见了底。

韩春丽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晶质地,亮亮的,指向楼下大排档坐着的一桌:“妹儿,你看那一桌男人怎么样?”叶逢秋看不出什么,从穿戴上看都像是有头有脸的,身后泊的车也都堪称豪华。“五个男人,我知道的就有四个在外面有姘头。看见没,那个系红领带的做建材,两个私生子,他媳妇一概不知;那个灰衬衣是做绿化涂料的,包养了个电视台的小主持人,正浓情蜜意,当初创业时他老婆可是把首饰都典当了支持他;还有旁边那个穿花格子休闲裤的,最落魄时欠了高利贷他躲出去,留下媳妇在家挡追债的,结果呢,现在翻了身,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没一个好东西!”

“所以你那点儿糟心事,算什么呢?”韩春丽点上一支烟,“他可以坏,你也可以嘛,给谁守身如玉呢?”

“你……可我爱他啊……”

韩春丽一口水喷了一半,看她一脸悲愤的样子,只好憋住笑意。

“你以为我割眼袋祛皱纹是为谁?”叶逢秋拉皮后不自然的脸上写满幽怨。这个时代还抱守着女色侍君的观念,也活该你修成怨妇。可在这感官流行的年代,多少年没听过还有人这样告白了,竟让韩春丽有一丝轻薄的感动,但她就是要摧毁她的执念,才能实现她隐秘的目的。

“得了吧,一把年纪了,也不嫌酸。你这哪是爱呀,是没得选择。”韩春丽弹弹烟灰,说,“一切都搭他那艘贼船上了,沉没成本太大,你不想葬身海底,怎么办呢?只好自欺欺人,说服自己爱他,哪怕他是个渣,然后扯着爱的大旗抢占了道德制高点,便于你这个正统的糟糠之妻精准打击小三,是吧?”韩春丽摁住她作势要泼来热茶的右手,说:“别不爱听,就这么回事儿,还告诉你一句,弃船没啥,婚姻这艘破船上跳下来的多了去了,跳之前都怕淹死,跳了后才发现河面他妈的好宽,大家游得欢腾着呢。”

“弄得跟离婚专家似的,其实你懂个屁,不搁你身上你当然可以天高云淡的。你要知道,这么多年我们也曾互相扶持走到今天,这时候婚姻还是那一张纸吗,还能容得背叛吗?”韩春丽做瑟瑟发抖状配合她捍卫婚姻主权似的宣讲,把叶逢秋逗得哭笑不得。“你怎么胳膊肘总往外拐,不会是何家续收买了你替他说话吧?”

韩春丽耳尖诡谲地一动,顺势打她一下。“嘁,要说有私心,姐也是想整个儿把你占了,”她捏捏叶逢秋的脸,“老美人儿,你是我的呀。”

“去,谁有心给你闹,”叶逢秋道,“听说海歌在里面打伤了人?”

韩春丽怔了一下。

“别提他,和他爹一样,不成器,就会惹事,再关他几年也不亏。”可她耷拉下眼皮,眼里的光彩明显黯淡下去。

又喝了几杯米酒,韩春丽话题一转,取出一幅画,是她的一张画像,不过穿着古装,提着剑,踏着月光。“有意思吧,一个美术老师画的,特别有才,可惜不会混,那股清高劲儿,和你当年有的一拼。我酒店重新装修,想订他一批画,狗日的还拿腔拿调的,不怎么情愿接商业性的活儿,好像嫌我拿钱强奸他的艺术了,我×。”韩春丽嗔骂的语气里,没有愠意,反倒怜惜,“待会儿他来,你帮姐跟他谈谈,务必要他从了。”

“我可不帮你。”

“那帮你自己成了吧,”韩春丽笑道,“他还没结婚哦。”

没多久,周一放来了,背着个双肩包,没有惯常小艺术家马尾络腮奇装异服长指甲的做派,语气温和,言谈有礼,正常得有些生分。添酒回灯重开宴,安排了酒菜,拿了碗筷,韩春丽借口楼下还要招呼,让他们继续边吃边谈。

周一放守着几碟小菜,喝得很安静,人也儒雅,一番寒暄下来,叶逢秋觉得他挺可爱的,像个略带拘束的大男孩,身上有一丝干净的落寞气息,只是在话题过渡的停顿里,偶然会捕捉到他眼神里的游离,那是不善交际的人打起精神参与谈话时,在冷场的间隙里本能的不知所措的逃离。也没韩春丽说的那么不识抬举,他当然明白她们赏识的好意,给她倒酒添茶,聊得还算愉快。

接下来,在韩春丽的拉拢下,他们又见了几次,韩春丽的说辞是让他俩帮她斟酌下酒店画作的主题,大堂、走廊、楼梯等各处,韩春丽过几天想起一个主意,每个主意都要把两人叫来,却往往吃到一半,就被其他事绊住,起身忙去了,留下他俩继续。

如此聊了几次,也就熟悉了,渐渐放开了。

上大学时,叶逢秋选修过中外美术史,对画画自是心存热爱,闲聊下来,很多艺术见解、画作心得、前人掌故,谈得竟颇为投机。这是两人都没想到的。原来一个预设是风尘伧俗的金主、物以类聚的闺密,一个预设是酸文假醋、潦倒偏激的小画家,没想到超出了预期,这就有了一种互认同类的感动。到了这个年纪,感动也只能是平静的、压着的,正因为如此,才是珍贵的、深刻的,它是冷不防绽在心里的烟花,啪,小小地亮了一下。

在一间烟火缭绕的夜市餐馆里,漫无边际地聊一些形而上的美学话题,两人都笑了。说是朋友有点儿轻薄,说是知己有点儿早了,二人都有些无法归置这份交浅言深的关系,那就索性喝酒了。

好久没这样有人陪着喝酒了,叶逢秋多了聊天的欲望。话语是一泓溪水,它有语流,有方向。在交谈中,周一放不争不抢,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有时引出一个话题,也让她先流淌,很有耐心。于是整体的场面是她主导着话语的流向,周一放衬托得很自然,润物细无声。叶逢秋悠然回望,才发现自己说了那么多,想想在家时何家续对她的不耐烦,或是横眉冷对,或是当她的唠叨如狗吠,两相对比,叶逢秋对周一放的体贴无以为报了。几次喝酒聊天下来,她发现心里的冰层解冻了,感到某种东西被唤醒了,似春风吹过,草芽儿在心壤里拱动,痒痒的,麻麻的。

喝酒过程中,他是照顾着她的,为她添酒夹菜,纸巾都叠好,放在她趁手的地方。他做這些是不经意的,娴熟的,似乎顺理成章,这里面当然是对她的体贴入微,但也可以看出他平时在宴席上的位置,是为人添茶加水的角色,大约没被谁重视过,他习惯了。说不出为什么,叶逢秋猛地搅起一阵没来由的心疼。

“你可不能便宜了韩总,怎么样,趁机宰她一把,到时候我们买酒喝。”

周一放笑了,说:“好,听姐的。”

酒是过路的风,话头是窗口的被单,风诱引着被单出走,在风里,很摇曳了。

最后一次喝酒聊天,终于确定了主题风格,韩春丽下楼照顾客人去了。仍旧剩下他俩,两人沉默了,沉默里有些伤感。韩春丽的酒店布置主题确定了,正事商量完了,以后还能这样正大光明地见面吗?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似有许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临末,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只泥捏的小鸟。他自己做的,镀了釉,小眼睛灵动圆润,翅膀栩栩如生,很精巧,似乎吹上一口气,它就能扇着翅膀起飞了。

他递给叶逢秋:“一个小玩意儿,留个念想吧。”

叶逢秋托在手心,把玩着,喃喃地说:“我这辈子大概是飞不动了。”

周一放喝完杯中残酒,忽而目光灼灼,从包里掏出另一个更大的泥鸟,看着她。“让它引着你,”他说,“一起飞呀。”

8

米米该怎样向外人诉说她和阿毛的关系,那交织着太多悲哀欢乐的孽缘,她该怎么向她们一一说起?

父母分开那年,她十三岁,刚上初一,从巷子溜达着回家,还以为他们是寻常规模的吵架,米米都烦死了。贫贱夫妻的那种穷山恶水,情绪像是温度计里的水银,稍一遇热,“噌”地一下,立马飙到沸点。米米太清楚了,穷人就这一点,长期困境中形成的风声鹤唳、神经兮兮,稍一紧张就展示出攻击的敌对感,时时如临战状态,因为争抢底层那一点儿资源,一生不得舒展,骨子里藏着极端,眼睛里是警惕和戾气,恶语相向,面目狰狞,嘴脸难看,随时能给你来个图穷匕见。母亲的两场婚姻都是在这样的底层泥潭里打转,根本遇不到体面的男人。

所以,米米对钱的渴望是融入血液里的:有了钱,才能不用像母亲那样;有了钱,才有资格体面起来,不必动辄撕破脸。

这次,父母吵了几句就噤了声,多说半句都厌倦的样子。两个人,一个收拾电视、衣柜,一个打包锅碗瓢盆、棉被。米米明白过来,知道他们要彻底散伙了,她甚至觉出一份轻松。可目睹父母分割那点儿贫瘠家什的认真劲头,米米想冷笑,却又没有办法置身事外,是这两个没出息的人给了她肉身,她和他们互为血脉。这才是最令人难过的。米米无奈地跳起来,从渴望儿子而不得的生父雇来的三轮车里往外扯米袋子。她成功地扯了下来,抱到母亲那边的阵线……

后来,米米每每想起这个场景,心就要被扎一次,不是埋怨躲避计划生育来这里打零工没本事的父母,也不是惋惜他们维系不下去的婚姻,而是,怎么说呢,父母都不打算要她了,她还认真地为她认为的弱势一方争取半袋散米,胳膊都拽得生疼……那种大浪都要拍来,她还在试图多抓一根稻草的悲哀,混合着欺骗、无力、荒谬的感觉。

父母各自离开,去找落脚的地方去了。

房子空了。

没人提出要她。

屋里仅剩一张单人床,一床窟窿连洞的破棉絮,租的房子十天后到期。对了,留下的还有那半袋糙米。

母亲刚在后来的继父那里安顿下,继父和母亲是同乡,在市场有个水产摊,母亲以前去买鱼虾,他会额外多给些鱼杂。

米米去找过母亲,面对面走过去,母亲正在门口洗衣服,看到她,不知是羞惭还是怎么,母亲把头扭过一边……米米竟然理解她。母亲也是寄人篱下,还拖着个妹妹,她再去,算什么呢?

等她反身走远,母亲才在后面说道:“大囡,你先在老屋里凑合几天,你也看到了,这边实在住不下,还有一点,他爱喝酒,发酒疯会打人的……妈妈实在没地方可去,妈妈不好,对不起……”母亲又要谙熟地表演哭泣。米米心想,这是陷在悲戚命运里的女人惯用的伎俩。米米心硬得很:“妈,不劳你担心,我死不了的。但是拜托,不管你和他要不要结婚,下次能不能别再生了,要不然,他长大还会像我这样,一辈子都恨你!”

米米折回老屋,在床上待着,也不去上学,肚子饿了就喝水。母亲来叫过她两次,还送了食物,米米倔,反锁上门,不理会。可喝水不顶饿,到后边只要一动,浑身发软,头晕,冒汗,要蹲下来才好。饿了几天,水喝多了,有轻度水中毒的迹象,嗜睡、乏力、面色发白,明明肚子里很空,却还想吐。米米饿得受不住,夜里从烧鹅店的泔水桶里翻拣出一桶剩饭,吃了,可能是馊了,米米拉肚子,拉得感觉五脏六腑都漏掉了,只剩两条腿支撑着空空荡荡的上半身,可肚子还要随时喷薄。米米腿脚酸麻,头晕眼花。过了两天,她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道烟,风一吹就能散掉。再这样下去,米米想,自己绝对会在一身臭气中成功地挂掉。

到了夜里,她顶着月亮,扶着墙,沿着小巷,夜游鬼似的,漫无目的地徘徊。在巷子尽头,米米就遇见了他。如同命定。

他就是阿毛。

阿毛可不是好惹的,他父母都在香港做事,好气派的,至少别人这样说。阿毛长到十来岁就知道了,气派个屁呀,老爹在码头给人拉货,有点儿钱都买六合彩了,老妈早撇下他改嫁了。幸好有伯父襄助,要不奶奶吃药都成问题。阿毛倒也落了个好处,没人约束,在街上野惯了,在小混混儿界颇有建树。

米米知道他,平素有点儿害怕,阿毛却不一定知道米米。她这样畏畏缩缩营养不良的黄毛丫头,自然不入阿毛的法眼。虽然都生活于一个片区,可在这十来万人的平乐坊里,他们之间如天上的雨和眼里的泪,都是水,少有交集。可这天不知是因为阿毛看向她的眼神在月亮下被柔化了,还是她饿昏头了,阿毛路过时,米米咧着嘴,冲他笑了笑,然后,顺着青苔湿滑的墙皮,一头栽倒。

阿毛叫了声:“我×,这啥情况?”应该是被吓住了,疑惑地踱过去,拍拍她脸颊,米米是恍惚的。但是后来阿毛说她嘟囔着骂了他一句,又昏睡过去,可能他拍得重了点儿,拍疼她了。阿毛不得要领,摇晃推搡,米米再不作声。拉扯间,阿毛看到她嶙峋的肋骨,他似乎明白了。捡了一只流浪猫似的,阿毛将她背回小红楼的小宅院里,煮了白糜喂她。米米没出过此地,但知道潮汕有种粥,叫白糜,粳米煮得烂烂的、软软的,黏稠如蜜。阿毛沒胃口的时候,奶奶曾煮给他吃,一碗粥,佐点儿橄榄菜,能吃得心旷神怡。他依样画瓢,煮给米米吃,当然,他煮得比较业余,加了肉丝、碎菜梗、吃剩的半条鲢鱼,烂糟糟的,热辣辣的,却也香喷喷的,是米米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米米命贱,吃了一碗,就生出力气,阿毛就不喂了,碗撇在一边,指指黑乎乎的饭锅:“自己盛去。”米米再吃一碗,欢天喜地;又吃一碗,觉得能跑起来。吃完了,帮他收拾厨房。阿毛扔下烟蒂:“真他妈能吃,一点儿也没给我剩啊。”米米羞愧地笑笑,眼泪扑簌簌地落。阿毛见状,慌了。“没说你是猪,吃吧,吃吧,没事。”他说,“不过,以后饭要你来做哦。”

米米的眼睛,一半是凄迷,一半是笑意。可后边她总共也没做过几次饭,阿毛的世界混乱而精彩,大多数时间他在外面呼朋唤友,米米徘徊在门前,而门不开,或者一开,更让她肝肠寸断,阿毛挽着漂亮的小女生你侬我侬,米米赶紧退到拐角。米米想哭一哭,又觉得没资格。米米想明白了,她就是他偶然间捡过的流浪猫,喂饱了,逗弄一会儿,一转头,就忘了。他有他的事儿,他有他的生活。

但是他的生活,她都了如指掌,直到一年后那个腥风残月的晚上,他们再度会合。

9

阿毛夸张地撸起袖子,露出麻秆般细瘦的胳膊,要大干一场的架势。他最后向何千惠确认:“你决定了,真要这么做吗?”

何千惠望望天边的斜阳,有鸽群呼啦啦地飞往日落的方向,她年少的脸上写满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茫。“开始吧,教训下他们,”她说,“这些个大人,长着长着就废了,也该教教他们如何做人。”

阿毛打个响指:“好嘞,千惠女王,小的得令,好戏上场!”他一跃身,跳出围栏,开上车,驶出为接下来的演员们选好的场地,在暮色中奔往故事的核心。

在阿毛走后,何千惠的手开始颤抖,她握着手机,给母亲发信息:“可怜是没用的,我厌恶你的唠叨和亲情高压,但你总还是我妈,我会帮你,让他们付出代价。”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摁了“发送”。她挂掉叶逢秋随即回拨的电话,对母亲的询问信息置之不理。何千惠想:你还不知道你多可悲可怜,被自己信以为真的闺密摆了一道,还蒙在鼓里呢。你活成这个样子,有什么资格指导我的人生?算了,帮你出口气,没用的女人,你就等着坐收渔利吧。何千惠装着这份大义,手不再抖了,心也硬了不少,像是刀子要出鞘。

她是三天前下这个决心的,那天她和母亲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争吵,原因是班主任告密她“逃课”和校外的混混儿“处朋友”,在对她进行了盯梢、确证后,叶逢秋决意逼供,连辅助刑具都准备好了:一把鸡毛掸子。

等何千惠放学到家,观音像前线香袅袅,沙发上的母亲头顶好像也在冒烟。叶逢秋内心的导火线噼里啪啦,离爆炸仅丝毫之差,何千惠嗅嗅鼻子,知道敌我之间即将面临一场恶战。叶逢秋沉不住气,率先发难:“下午干什么去了?”

敌方逼问到第三遍时,何千惠才懒洋洋地回答:“能干什么,上课呗。”

“上的什么课?”

何千惠不吭声了,倒不是为没上课羞愧,而是进门前忘了瞅一眼课表以应对,战略上失策了。“叶侦探,有什么要训的您老人家就直接开骂行吗?绕这么个弯子耽误咱们双方时间,有必要吗?”

“你……”叶逢秋虽然训斥经验丰富,可临场应变能力明显不足,本来她攥着把柄占据优势,被对方这么胡搅一下,就乱了阵脚。

“你为什么还跟踪我,一家庭主妇演什么地下党呢,我看你就是见天闲的,但凡你有自己一份独立的事业,老何敢至于这么嫌弃你?”

“你,你……”

“拜托,多从自身找原因,别整天挂着一张弃妇脸,看多了谁都烦的。”

“你住嘴!”

“我就说,偏要说,别以为供我上个私立学校,让我上一些高端的兴趣课程,就觉得是对我好了,告诉你们,做父母,你们根本就不及格!我不是你们手里炫耀的名牌包包,对你们上流名媛的设计方案也不感兴趣,为什么你们就不愿接受这个现实呢:我何千惠智商一般,中人之姿,并没什么了不得的天赋,不爱学习,载不动你们要夸耀四方的虚荣,你很普通,我也很普通,别老把你都没实现过的人生规划强加于我,我有自己的人生要过,哪怕是普普通通的,至少我还能落个开心。我们各自管好自个儿的事儿,好吗?”像是即兴演讲,何千惠发挥得慷慨激昂。“没别的事儿了吧,那我先回屋歇着了。”何千惠旗开得胜,笑了。

叶逢秋反应过来,才发现被小狗日的带偏了战线,眼看兔崽子要班师回朝,急忙拦到何千惠跟前。这么比肩一站,叶逢秋才发现什么时候女儿这么高了,几乎和她持平。何千惠身上那份青春的活力和破坏性,让她深切地感觉到动态的老,她在一天天老下去,女儿在一天天拔地而起,她这疲劳的司机已经驾驭不住女儿这台加速度的车。“还没说清楚呢,你下午干什么去了?”

“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呢?”

叶逢秋捧着一颗稀烂的心,悲愤地质问:“什么叫不关我的事?”

“我虚度的是我的青春,花的是老何的钱,哪一点与你相关?”

何千惠涎皮赖脸,盯住母亲,对手跟她显然已不在一个量级,她决定结束这无趣的争吵,瞪大眼逼视過去,像要火并,升级了武器,迫击炮似的,轻飘飘地打出最后一拳:“我不过是你俩争抢到各自阵线的一颗棋子,一个拿钱一个打着爱的名义,母上大人,您是不是入戏太深了,你真像口口声声说的那样爱我关心我吗?还不是怕跟老何离婚了,一个人形单影只,拉上我垫背罢了。”女儿一张满不在乎的笑脸,鲜妍的唇齿却如枪管,吐出的每个字都是子弹,每一颗都命中在母亲心坎上。

叶逢秋愕然,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睛,摇摇头,再睁开眼已是泪水满眶。她目光破碎,悲哀至极,撕心裂肺地喊道:“不是这样的,你是我女儿啊……”

母亲哭了。

女儿赢了。

可这一次成功击败了母亲,她却没预想的高兴。何千惠躲进浴室,任水龙头冲刷而下,在水流中,她终于放肆地哭出声。

等洗完澡,开了门,趿拉拖鞋时才发现母亲以往的用心。叶逢秋每次都是将她进去时的棉拖掉个头,方便她从浴室出来就能顺脚穿上。这一回母亲没顾上。何千惠心硬,咕哝一句“我还不爱穿呢”,索性光着脚走来走去。饭在灶上,母亲出去了。何千惠边玩手机边吃,人参虫草煨牛腩,带着一股营养大全的味道,热气哈在脸上,如母爱,天经地义,自以为是。她戳戳捣捣的,吃了几块便推开。煲了半天的母爱被打入冷宫,向隅而泣。何千惠爬到床底,拽出偷藏的零食、泡面,将母亲恨之入骨的垃圾食品泡上一碗,放点儿辣椒,口角生津,额头沁汗。

叶逢秋去了茶社。

她隔三岔五就会来这儿坐坐,不为喝茶,为见他。茶淡,情浓,和对的人一起,喝杯水也能微醉。什么是对的人呢?无非是聊得来,有话时是藤萝缠绕着开花,噼噼啪啪,一簇簇的,你说说,我说说,也热闹,也安静;无话时相对坐着,平分一席沉默,这沉默也是好的,不空洞,有层次,有味道,恰当的留白,是中年人的神游物外,也如粤菜里煲过的老汤,看着寡淡清亮,实则滋味绵长。

平日在二人的关系里,他是承接性的,她若说,他就听;她不说,他不问,为她把冷茶续成热茶。一杯茶,几块点心,一下午,聊得很素,也很舒心。可这次,喝了周一放捧上的第一杯茶,叶逢秋的眼泪就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他递过来纸巾,没等她接,周一放探过身子,给她抿去眼角的水痕。这罕见的主动,加上他的叹息,很怜惜了。就很要命。叶逢秋指尖一颤,就势握住他的手,眼前一阵眩晕,摇摇欲坠的样子。周一放过来,在她腰上扶了一把,幅度很小,动作也轻,叶逢秋心头却轰隆隆的。周一放肯定也感觉到了,他们对望了一眼,视线里的微火无可挽回地接上了,一下子火树银花,人抖抖颤颤的,要决堤了……两人后来也分不清是谁率先打破那燃烧的寂静,那寂静是储存在罐里的钢水,扑通一声,兜头洒下,寂静排山倒海沸腾起来,眼睛、嘴唇、手、身体、鼻息……全乱了,乱得手舞足蹈,乱得张灯结彩,两个人带着极大的体贴和懂得,互相诠释了起来。

肉身瘫软,时光悬置,孤独的长河,不停流逝,这是灿烂的瞬息,这是平庸中年的飞地,这是从水变成云,云又落成雨。两人极力吞下着喉头的呜咽,这幸福来得过于压抑,过于剧烈,恰如痛苦。两个可怜人那种忽然心意相通的感动,彻底打开门,互认知己,一时忍不住涕泣,搂抱在一起……

门,忽然开了。

浪潮退去,海水消失,满地狼藉。水里的泳者被晾在原地,被岸上的人笑看着赤身裸体……门口一字排开,何家续、代理律师、何千惠,还有一个忍不住好奇探头探脑的伙计,叶逢秋认出是韩春丽酒店里的。

她被暗算了。

却可怜周一放也要陪演。

何家续此刻心里一定在笑吧:你不是自诩为道德标兵吗,怎么也堕落了,这回离婚协议你还有脸不签吗?

叶逢秋把茶壶朝何家续掷过去:“你费了这么大劲,连韩春丽都能策反,这下终于栽赃下罪证,你满意了?”何家续隔开,措手不及,还是被茶水弄得湿淋淋的。他没有叶逢秋想象的得意,他在心底默默说一句:“好合好散你不干,非要弄到法院起诉离婚让千惠目睹我的不堪,你休想。只有这样了。”他转头走开,留下一声苍然低叹。

何千惠要到再大几岁,才能体会父亲的恶毒,他让她目睹叶逢秋的狼狈,连同母亲这个形象被彻底摧毁。而在当时,她只是捂住嘴,眼睛瞪着,眼神里含着难以置信的质问:“周老师,怎么会是你?”

周致远是他的本名,周一放是他写字作画时署的名。

叶逢秋望着女儿,她唯一的女儿,她的亲人,她的叛军,她开宫口一整天才生下的七斤二两的小人儿,她十四年鞠之育之却日渐敌对的闺女。像是落水的人望着岸上远去的身影,叶逢秋怆然满面,绝望地、怯怯地喊女儿的乳名:“囡囡救我!妈妈是被冤枉的……”

10

后来,米米还是住进了继父家里。

继父矮小瘦削,小手小脚,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在市场上卖水产,往往人没见影儿呢,一股腥臊抢先一步,再混合着隔夜的烟酒,气味生猛。继父对她还好,至少继续供她上学。母亲逼米米几次,让她喊爸,她喊不出。母亲私下拿话点她:“虽然继父脾气古怪暴躁,对你却还说得过去,做人呢,终归要记得别人的好。”米米悄悄翻了个白眼。

继父眯眼,笑笑:“又不是我的种,不喊也好。”咂着嘴,舔舔杯子,笑呵呵的。

唯独酒好。

不管什么时候,收了摊,必然丢过去一坨心肝肚肺之类,是他拿死鱼死虾和邻近肉禽摊位换的,唤醒母亲,让她收拾烹炒。他跷着脚,先就着花生米开喝。孩子哭闹随意,油瓶倒了也不扶,所有家务一指头不沾。且作风独断。说什么都如命令,让米米去买酒买烟,稍有怠慢,立睖着眼,如敢顶撞,塑胶椅子就能飞过来。母亲唯唯诺诺,回避男人的威风,是事实上沉默的帮凶。扭曲的家庭,权力的贯彻必然伴随着残暴,家像封闭的地窖,她们被囚禁其中,这个矮丑矬的男人是主子,是暴君,服从才能获得他的宠幸。

母亲忍气吞声,直到生了小弟弟,才有底气和继父对阵。

继父逢饮必醉,酒德不好,不醉时畏畏缩缩,醉了就如被泡发的干货,不老实趴下睡觉,而是箕踞高坐,历数养家之苦,滔滔不绝,劳苦功高,唾沫飞溅,尔曹记牢。

米米有时真想抓一把弟弟刚拉的■■塞他嘴里。一个男人,怎么喝了点儿猫尿,吧啦吧啦,嘴松得像垃圾桶一样呢?弟弟还在哭,恃宠而骄,无理取闹,厨房锅铲咣当,冒着油煙,电风扇呼呼旋转。弟弟光着屁股,挺着小鸡巴哭得嗷嗷直叫,米米哄不好,心绪狂躁,想都没想,扬手照屁股扇他一掌,训道:“哭,再哭,把你丢出去喂狗!”

小狗日的哭得更欢了。

继父转头,眼如火枪,手上举着塑胶凳,要做助攻,刚要骂声与抛物齐发,在米米身上觑了一眼,许久,目光没打弯,喝了一口酒,呛住了,竟然催生出一个复杂的笑色。

天热,米米才洗了澡,只穿个旧背心,汗水洇在身上,勾勒出鲜活的青春。

继父眉眼耷拉下来,酒杯缓缓放下,熟稔地眯眼而笑。

米米的心凛然一紧,说不出为什么。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

那晚,继父喝了很多酒,兴致很高,酒糟鼻泛红,罕见地将近期赚来的钞票给予母亲,喝完也没陈述他养家的汗马功劳,早早睡了。

米米半夜热醒,正要翻身起床喝水,先是闻到一股腥味,然后移过来一大块黑影,一只手捂住她的嘴,黑影变成石头,天塌地陷地压下来……米米来不及叫喊,青春被闷死在那个燠热的夏日深夜。

她依稀记得有红红的月亮,蹲在窗户上,漠然照耀,不发一言。

这些,她能向谁说呢?

米米挣扎,动静那样大,嘴被捂住,喊不出,以为自己逃不脱了,却反手摸到床头的衣服撑子,她一边抗争,一边将撑子尖端掰开捋直,然后奋力插向继父的眼睛……在他触疼忍不住哀号的空隙,米米衣衫不整,跑出家门。米米在巷子里游荡,跌跌撞撞的,她没哭,只是颤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一遍一遍来回地走,熬到月亮只剩一钩。在巷子尽头转身时,米米发现远远的有个影子跟在身后。

是母亲。

怕她想不开。

是不是刚才母亲就看到了,她是没来得及阻止还是不想声张这丑事?再或者是,她寄身于这个男人,不敢声张,甚至觉得不过是男人酒后失德的区区小事?

米米真真切切地想到了死。真没意思,荒唐的人生啊,真没意思。

那一刻,米米心里的那种寒冷,就像一块冰刚从冰箱拿出来,冒着凉气的那种孤独。

…………

米米摸着手腕上的环形刀疤,忍住心底的万千哭号,这一切她向谁说呢?她终将厉声哭道:“他纵有一千个不好,可这世界就一个他,他对我好啊,你们知道吗,知道吗……你们说是为我好,可我被糟践时,你们都在哪儿呢……”是他,阿毛,给她安慰。

米米那时不知道什么叫创伤应激,也不知道什么是抑郁,她就是觉得活着真没意思,或者觉得自己不配活,怎么什么腌臜事都能让她遇到呢,自己算个什么呢?她的死活,这世界没人在意,母亲都保护不了她,阿毛也不在家,他有自己的生活,米米不敢确定阿毛是否爱她……米米想:我或许就是一件垃圾吧,活或者死,有什么意义呢?阿毛推开门,立马甩了手里的打包盒,骂了一句,从血泊里抓住她的手,托举着,另一只手撕自己背心,按压着血管,给她包扎止血。米米从失血的嗜睡中醒来,下意识地扯拽绷带,她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意,这渐入佳境香甜的死,她不想被阿毛终止。阿毛又骂了一句,照她脑袋上使劲扇了一下:“再拽,老子直接敲死你算了!”阿毛是惊慌的、忙乱的。这个傻×划得这么深,创面这么大!他按住这里,那里还出血,阿毛还要举着她的胳膊,打地鼠似的,两只手根本忙不过来。眼看着她的血不停往外涌,阿毛绝望了,抱住她半边身子,发狠,攥住她的胳膊,不让血管供血。阿毛破口大骂……他哭了:“你他妈死了,我怎么办啊……”阿毛的眼泪落在米米脸上、胳膊上,火辣辣的。

米米醒了,用另一只手摸他的脸:“哥,你怎么哭了?”米米笑了,她还以为阿毛刚又出去耍了,不照顾她了,可他真哭了,米米不觉得自己失血是多大的事儿,她只顾傻笑。阿毛抹掉满脸泪,咬着嘴唇,骂了句“傻×”。米米还笑,她撒娇道:“哥,别骂我啦,再抱抱我,好不好?”阿毛没辙,就抱紧她。米米满意了,亲他,给他擦泪,脸贴在他脸上。“哥,你别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了……”米米说,“哥,我不想死了。”米米感受着他的心跳,终于从糊涂里醒转回来,眼泪落在嘴角,可她在笑,她摸着阿毛的胸口说:“哥,我再也不死了。”

然后米米就没意识了,阿毛抱着她,心急火燎地打电话,让他的狐朋狗友送到海城最好的医院,为她包扎疗伤,给她煲汤买糖水滋补。有了阿毛照顾,米米活过来了。活过来的米米只会笑,还习惯了撒娇,动不动就让阿毛“抱抱”,阿毛凶她骂她,她都不恼,只咧开嘴,眉眼弯弯的,笑啊笑。阿毛没脾气,摸摸她的头:“小傻瓜血流了不少,不会是脑子也流掉了吧。”米米缠住他,让他抱紧自己,笑着,不说话。

米米住院时睡不着,缠着阿毛附在她耳边讲故事。阿毛擅讲鬼故事,他以前在酒店做事的积习,讲个血腥恐怖的故事,吓得小女生娇喘尖叫,扑向阿毛的怀抱。阿毛早不干这轻薄事了,可米米不信,总让他讲。米米傻傻地想:他给我讲完了,讲恶心了,就不会对其他女孩讲了吧。阿毛总说她割腕一次,脑回路都割坏了。不过阿毛还是讲了,讲了很多,米米印象最深的一个故事是这样的:说有个男的,负心了,辜负了女孩,出轨了,女孩气愤不过,跳楼自杀了,自杀前留下遗言,做鬼也不会放过他,“头七”那夜来取他性命。男的害怕,找大师破解,大师说那晚躲床底下,不要睁眼不要出声。到了“头七”那天,男的照做了。刚躲床下,没一会儿听见“咚咚咚”的声音,绕了床一圈,然后没声音了。男的以为女鬼找不到他,走了,男的忍不住睁开眼,一看,就见女的头倒立着,“咚咚咚”的声音原来是她头撞地发出的,因为她跳楼是头着的地。女鬼眼睛盯着他,以头倒立,眼里流着血,冲他一笑,勾勾手指,道:“出来吧。”男的“嗷”一嗓子就吓死了。米米也吓得一激灵,好长一段时间都有阴影,她抱住阿毛,心扑通扑通跳,好刺激又好开心。她说:“阿毛,你要是爱上其他女孩,我也会这样哦。”阿毛还轻弹她脑瓜崩儿,笑她听个故事,净说傻话。

等她手腕伤口结了疤,留下一圈斜刺的瘢痕,阿毛拉她到文身店里,将创口文成一轮满月,疤痕文成小小的红蝴蝶。伤口红红的,月亮也红红的,红红的月亮下,有红的蝴蝶在飞。阿毛摊开她的手腕,抚摸着月亮和蝴蝶。“傻瓜,你才十四岁,还有十五岁、十六岁……蛹会变成蝶,会有光照进来的,就算没有,也没事,”他坏笑着说,“哥照着你,做你的电灯泡。”

米米翘着嘴角撒娇,纠正他:“哥,你是我的小太阳。”

那个被疼痛压得蜷缩起来一声不吭的小姑娘,有他,才能活下来。

过了很多年,米米反复回想被继父猥亵的那个晚上,她最悲哀的是,她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何遭遇:被侵害了没有,到何种程度?每每想起,她都恨自己,那会儿为什么要睡得那么死呢?米米恨他,也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

等她长大了,继父因为在市场上和别人争执,失手用剖鱼刀刺伤了对方,关在监狱里等死。

他活该。

可米米还是想当面问问他,到底他是什么卑劣的构造,为何能对一个小姑娘下得去魔爪?然后啐他一口,踢他几脚,像踢一条死狗。

11

阿毛驾车而来的鸣笛声打破何千惠的思绪。她冲出屋子,想替母亲向那押解而来的蒙面女人扇一巴掌,却瞥见她肚子隆起的规模,她收住了手,啐一口唾沫,狠狠骂一句:“不要脸,做什么不好呢,非做小三!”

一使眼色,阿毛将女人推到里边储藏间,关上门。

她鼓着个肚子,揍是没法揍了,何千惠心说:老何保密工作做得可以啊,这么大月份了,她竟然一概不知。

“监督这么长时间,她怀孕了怎么不跟我说?”

“你也没问啊,我还以为你早知道呢,毕竟是你家的事嘛。”阿毛挠着头,一笑带过。心说:要是给你说了,哪还有这出好戏呢,老子心思不都白费了。阿毛嬉皮笑脸:“指不定转正了还是你后妈呢。”

“你妈!”何千惠踢他,“弄来这么个大肚婆,以后怎么办?”

“你不是要出口气吗,人我给你费劲带来了,教训一顿呗,你要下不了手我帮你,好了吧?”说着装作解下皮带,就要去里间。

“你他妈干吗?”

“帮你出气呀。”阿毛眨眨眼。

“下三烂,裤子提上,滚,滚!”

“对,我下三烂,你小公主。可也不想想,没我这个下三烂,这复仇计划你能干成吗?嘿,小公主,还护上你小妈了?到底是一家人嘛。”阿毛从烟盒磕出一支烟,“那你俩好好聊吧,顺便商量着谁把我这些天的误工费给出一下。”说着,坐门口放风去了。

这里是阿毛以前服务过的酒店老板早年在远郊盘下的一小块地,建了一圈铁皮房,充当仓库,堆放着旧家具、装饰物料、轮胎、零件之类。更重要的是老板愛吃点儿野味,屋里总不间断地养着收购的麂子、狗獾、山鸡、斑鸠等违禁野生动物。老板给他把钥匙,阿毛明白其用意,并非做事机灵信任他,而是出了事拿他顶包。日常飞禽走兽的饲养由他打点,想吃时让他宰杀分割后送到指定的私家菜馆。

坐在门口,抽着烟,阿毛也没想到他会走这一步险棋。服务过的酒店倒闭后,阿毛一直失业在家,可阿毛仍生龙活虎的,有时间呼朋邀伴撸个串儿蹦个迪,日子也过得摇头晃脑挺快活。他的性格,桀骜不驯对世界是不在乎的,当然除了鄙夷、冷漠、羞辱之外,世界也没给过他什么好东西。

世界有它一套前倨后恭锦上添花的运转法则,他也有他瞎胡混穷乐和的抵抗政策。

何千惠看上去和他一样,对一切都有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儿,其实这不在乎是不同的,他什么也没有,在平乐坊底层人的眼色里辗转,不在乎是他最后一道护身符,以此向命运翻翻白眼;而何千惠的不在乎,是金殿公主拥有了万物之后随时可丢。他们的人生,一个是在高楼上丢肉骨头,一个是楼下饥饿的流浪狗。

他常忍不住拿米米和何千惠对比,两个女孩是两个世界,一面是光鲜亮丽,优越高级,世界为她敞开,她走过去,无数人会为她搭建舞台;一面是阴影里,计算着每天的花销,在命运的碱水里浸泡,还得强撑着、笑着、熬着……他还是心疼米米,她和他有天然的亲近,都是家庭的弃子、社会的蝼蚁,所不同的是,他在自暴自弃,米米还不认命,在努力。

认识米米时,正是阿毛最无力的年纪。他已十八岁,瘦巴巴的,在工地上都出不起力气,除了瞎混,没什么出路,看不到未来。抱着混一天是一天的心态,吃吃玩玩,一月一月的也能过。在倦怠的生活里,期待着虚无的奇迹,如此便草率地挥霍了年月。不知命运是看不下去,打算将他置之死地倒逼一把,还是出于单纯的恶意,突然向相依为命的奶奶下达了死亡通知。父亲在香港打工,没什么本事,指望不上,却好买六合彩,沉迷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阿毛再过些年才能体谅父亲的恶习,那是经年陷在泥坑里的蚂蚁渴望某一刻上天开眼,从打哈欠的命运恶龙身边猛抓一把,搂一堆钱,金光闪闪,自此人生翻盘,亮瞎向来看他不起的婆娘的狗眼。可没等他做完梦呢,媳妇就跟别人跑了,留下阿毛这个麻烦,在平乐坊由奶奶带大。

也许是这些年吞下了太多生活的苦水,奶奶的胃终于受不了了,激变成癌。他去广州的肿瘤医院咨询过,及时做胃切除,饮食得当,还可有十来年的生命呢。手术他做不起。奶奶倒无所谓,还乐呵呵的:“你都长大了,奶奶活着也没什么用了。”吃一块他拿来的奶油面包,奶奶幸福得眉开眼笑,含在嘴里,一点点小心咽完,还替他操心:“那个胖胖的小姑娘怎么不来啦,你俩怎么样啦?阿毛,你可要对人家好哇。”奶奶嘱咐他。米米讨喜,奶奶喜欢她。“这面包就是她买的。”奶奶牙口不好,米米每次来带点儿小面包、蛋糕,剥开,喂给奶奶。米米帮奶奶洗头发,给她戴鲜艳的发卡,买衣服,嘻嘻哈哈地打扮她。米米有耐心,做奶奶的听众,听她讲陈年旧事,还颇有兴致。阿毛笑她阴险,打亲情牌,拉拢奶奶。她们祖孙俩其乐融融,阿毛真是感动。他真想将来娶米米啊,祖孙三人在一起,该多幸福。可阿毛不敢许诺,他连自己都养活不好,拿什么给米米幸福呢?米米打两份工,这么辛苦,还经常把钱给他用,阿毛觉得自己没出息极了。

奶奶还笑眯眯地继续叮嘱:“你俩可要好好的,阿毛,你脾气臭,常凶巴巴的,可要改改啦。”阿毛就点头。奶奶叹口气,说道:“将来你俩的孩子,就没奶奶帮你带喽……”

阿毛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奶奶在一寸一寸死去,他两手空空,拽不过死神手里的缰绳了。

为给奶奶看病,阿毛花光了本就不多的积蓄,也不好意思从米米那里一直拿钱,狐朋狗友借了个遍,还在网上借了高利贷,在几十个小额贷里闪转腾挪,从这个平台上借出,补另一个窟窿。可每借一笔,都要被借贷方和平台扣留不菲的手续费,借到后边,阿毛拆东墙补西墙,却怎么也补不上疯长的利息。几十个平台,就像是几十条疯狗,穷追不舍,要将他撕碎了。他的处境岌岌可危。可他不后悔,奶奶最后的时间里,他尽了力。一年后,安葬了奶奶,阿毛盘了下欠账,雪球滚成了雪崩,他欠了大几十万。阿毛一支烟抽得苦,老实打工是堵不上窟窿了,他好高骛远地想:怎么能干一票大的,才好翻身?

可他能干什么“大”的呢?

阿毛拼命喝酒,极力疯闹。或许奶奶说得对,每人各有其命运,他对此无计可施,只好让自己麻木点儿,或是装作快乐些。可欠账的雪球还在滚动,总有一天要崩盘。

阿毛脸上笑嘻嘻的,却急得满嘴燎泡,甚至去积云寺拜了菩萨。

没想到,歪打正着,没过多少天就搭上了何千惠。

像一颗流星,何千惠闯入他的生命轨道。她有明亮的眸子,青草样的目光,鹅黄初覆的脸庞。阿毛带她去玩,对她大包大揽,在他那些小兄弟跟前介绍:“这是惠公主,外国语中学的学生,画画获过大奖呢,都给我伺候好喽!”阿毛语气里透着骄傲,好像她是微服私访的公主,下来与民同乐。阿毛结交的那些难兄难弟,无非是保安、酒店小厨师、服务员之类,身份低微,对她这金丝雀儿,他们这些野鸟客客气气的,有种分属不同阶层不同人生境遇的生分。她不自在,他们下三路的笑闹也放不开。为了打成一片,有次何千惠拎过啤酒瓶就喝,喝了几口,呛住了,她还纳闷儿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喝的。他们笑了,确实都放松不少,可她再要喝,阿毛就夺过酒瓶;她还要去拿烟,被他用力照手背敲了一筷子。她负气,偏要抽,阿毛霍然起身,把烟盒踩扁踢飞。何千惠下不来台:“你他妈凭什么管我,你算什么?”阿毛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真想给这不识好歹的小犟驴一个嘴巴子,可看到她眼里白花花的泪光,阿毛眉头舒开,笑了,言语柔软下来:“你能和我们一样吗?”他说:“你不过是偏离一段主线,过了这叛逆迷茫期,还有上好的人生等着你呢。”他摩挲她的头发:“别犯傻,你这个阶段哥又不是没经历过。”

那次父亲本来答应她班级进步十个排名就带她去看航展,却以公司有事为名而爽约,最可气的是父亲的语气,好像小事一桩再不依不饶就胡搅蛮缠了。父亲轻描淡写地转了一万块钱作为道歉。这可把何千惠恶心坏了,她爆发道:“你是在陪其他女人抽不开身吧?除了给钱你还会点儿别的招儿吗?以后我喊钱叫爹吧!”她把书包丢路边垃圾箱里,还学个屁呀,給他们长脸,他们也配!她打电话给阿毛,说:“马上出现,带我去玩!”

阿毛踩着电动平衡车,风风火火地潇洒现身。他带她抓娃娃、打台球、滑旱冰,却都激不起她的热情。阿毛黔驴技穷,往两边拨开她忧愁的眉毛,恨不得给她固定住:“就不能别老这么往中间锁吗,姑奶奶?”“我锁我的,碍你啥事?”“看着就添堵。”“那就别看呗。”阿毛摊摊手:“好吧,我犯贱。”踩着车要走,她从后面喊一声:“你敢!”他刹住车说:“你愁你的,我乐我的,两不相干也不行?”不过阿毛说着,还是返回来绕在她身边,说:“姑娘,说真的,陪你玩不起了,我还有事呢。”何千惠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撒在地上,红彤彤的一片,在落日下格外惹眼。“够不够?”她问,“买你今儿个一天。”阿毛一愣。“日你大爷!”他说,“再理你,爷们儿不是人!”阿毛气冲冲地走远,一扭头,却见她蹲在一片钞票中抱着头哭呢。阿毛叹一口气。“妈的,遇上你,真是作孽。”他放下身段捡钱,“谁跟钱过不去呢,傻啊,还有没,这点儿太少,不够我身价。”何千惠踢踢他,破涕为笑。

阿毛扶她上平衡车,他一边跑着,一边气喘吁吁打电话叫他一帮穷哥们儿,在平乐坊的一个小红楼集合:“都滚过来,老子请客,打火锅,给我们火暴的惠公主来点儿乐子!”

不多时,人聚齐了,一锅漂亮的红汤出场,何千惠从没在这样破落的环境里吃过如此粗糙刺激的东西。母亲做的菜讲究营养搭配、荤素兼备、清淡志远,根本容不下这生猛的民间。肉丸、海鲜、蘑菇、土豆片、玉米、豆腐前赴后继跳入锅里,奉献出各色香气……肉和海鲜是从酒店里顺出来的,其他都是小超市冷柜里的便宜食材,他们喝着啤酒,她喝维他奶,众人七手八脚在她面前捞了一堆食物。

何千惠对着面前的小山,吃着吃着,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阿毛看似大大咧咧的,其实心思细腻,他使出浑身解数,就是想取得她的信任。可她有时兴致高昂,有时萎靡颓唐,起伏不定,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压在心头,上一秒还笑呢,下一秒眼睛里就蒙了一层荫翳。当她发现自己情绪没跟上现场的节拍,就赶紧附和着大笑一场,那笑容匆忙披挂上阵,过犹不及,突兀而刻意,反而更凸显出她的落寞。

阿毛徘徊無门,有些恼火,问她:“妹子,你到底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嘛,哥帮你解决。”灯光下,他看到她眼角湿润,似乎有什么要说,却又摇了摇头,一笑带过。阿毛急道:“有什么事,跟哥说!”

何千惠终究单纯,阿毛抽丝剥茧地从她嘴里套出埋藏的积怨。阿毛做了前期调研,这一跟踪才发现,妈的,老何这么有钱。阿毛大喜过望,恰如饿得半死的乞丐看别人席开盛宴。阿毛摩拳擦掌,决定搞它一笔。

他推演出这么个计划,添油加醋地推销给何千惠:“既教训了小三,又拯救了你父母的婚姻,何乐而不为呢?”

反复游说,何千惠被说动了,主要是他的计划翔实,有极大的可操作性。何千惠点头认可,并支付了启动资金。

阿毛积极推动计划的落实。为了把楚小云骗来,他租了和何家续同款的车系,网购了假牌照,追踪了十来天,才趁楚小云去小区附近的婴幼儿用品店买东西时,将车开到她跟前。“我是公司新来的司机,何总在银河路出了点儿事,现在在医院里,让我开车来接您……”说这话时阿毛面色凝重,真跟死了领导似的。他在心里祈求楚小云千万不要打电话求证,虽然他在车里装了手机信号屏蔽器,却是从网上买的便宜货,他测试过了,时而管用时而不灵,万一打通,他可就白忙活了。他一边准备驾车逃掉一边等着楚小云下一步的动作,可这傻女人,一听何家续出了车祸,拉开车门就上了车,还不停催促他快点儿开。阿毛笑了,心想:这简直是真爱啊。

等上了车,楚小云再要打电话给何家续,手机被阿毛一把夺过。开到监控盲区,给她绑了手腕,戴上头套,一路呼啸,奔赴远郊。

12

何千惠进了里间,将楚小云脸上蒙着的头套揭去,自此,楚小云才算完整地出现在她跟前。何千惠是被这个女人给惊了一下的,也不单是姿色,是那份由涵养、天性、气质总体呈现的东西,不是想象中小三狐媚算计的伶俐钻营状,她坦坦荡荡的,美得和风细雨,这是一个被爱呵护得很全面的女人,眼睛清澈,没有戾气。何千惠促狭地想,这一比,母亲真是老了。那老很大原因是自找的,有种自暴自弃的怨气。她为母亲感到悲哀。

“知道我是谁吗?”

楚小云竟然对她笑了笑。她笑的样子,似曾相识,何千惠想了想,她小时候母亲笑起来也好像是这样的,先是弯弯的眉梢一挑,拉开幕布似的,然后放出脸上的笑,到了后面,脸上的笑意渐消,眼睛仍亮晶晶的。何千惠再仔细打量,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眉眼身形真和母亲年轻时有很多相像的地方。

“你比照片上还漂亮呢。”楚小云说。

这就是对她很了解了。估计是老何给她看的。这拉家常似的镇静模样激怒了何千惠:“跟谁套近乎呢,带你玩儿来了?还没认清你的处境吗!”

“那,美丽的小绑匪,你好。”

“严肃点儿,不许笑!”

楚小云立起眉梢,做出害怕的样子。直到气急败坏的何千惠从兜里掏出折叠刀,一下钉到桌面上,楚小云才真正意识到不是跟她闹着玩的。刀柄在嗡嗡摇晃,刀尖的碎光映在她脸上,楚小云慌了:“可别做傻事,小惠姑娘。”

“这就怕了?”何千惠冷笑道,“你不是对我很了解吗,那就应该知道我还差三天才到十四岁生日。”她踏着楚小云逐渐惊恐的目光,一步步走过去,落日从身后的玻璃窗照过来,加重了何千惠逼迫而来的危险阴影,她晃着手里的折叠刀,做出一个凌厉的手势,说:“我现在就是一刀子把你杀了,你也是白死!”

楚小云尖叫一声,心头发冷。她确实给吓住了。

终于取得预想的效果,何千惠还算欣慰。

楚小云盯着她手里的刀子,看她那样子真要扎她几刀呢,情急之下,她笨拙地转过身,努力将背部对着她。何千惠愣了一下,偏要绕到她前面,拿刀尖抵住她的腹部:“这会儿你母爱泛滥知道护住自个儿的孩子了,你勾搭老何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也有个孩子?”她吼了起来:“就因为你这个坏女人,把一个家给毁了,毁了!……”

“对不起……”

水珠滴落在刀背,何千惠才发觉自己哭了,怎么能在她跟前哭鼻子呢,太他妈不争气了!她恨自己。可汹涌的委屈让她管不住泪腺。

“自打有了你,父亲不再像个父亲,母亲也不像个母亲,他们成了仇人,丢掉了亲密、温暖、体面,像狗一样,撕咬着,样子丑陋、凶狠,不停地在争执离婚,我是最大的受害者,你知道吗,你体会过吗,我实际上成了孤儿……”她哭得打噎。

“对不起……”

楚小云也哭了,不停地说对不起,要帮何千惠捶捶后背,被她甩开。何千惠甩了一把眼泪,恢复了冷静和狠相:“老何的钱是我妈做后盾才挣来的,你往那儿一躺,钱就哗哗地来了。你还不满足,还要取代我妈,还能要点儿脸吗?”

“不是这样的,”楚小云在这点上急切地反驳她,“我爱你爸爸,我没勾搭他,他追求我的时候没说有家室,后来他又说会处理好你们的……”

如果她继续道歉,何千惠可能还会原谅她一些,可死到临头她还在辩解,无耻!“还‘他会处理好你们的’,有了你这个狐狸精,他会怎么处理?把我们像丢垃圾一样遗弃!”何千惠怒气冲冲地推了她一把,“我现在就先把你处理了!”

阿毛听到动静,及时推门奔过来,拽住何千惠的胳膊:“发那么大火干吗,犯得上吗,鼻子都气歪了,再这么着可就变丑啦。”他可不想真出什么幺蛾子,不过图谋一点儿快钱。阿毛刮一下她的鼻尖儿,说:“我煮了面,你先去吃点儿,歇会儿,我帮你来教训她。”

劝走何千惠,阿毛扶住趔趄的楚小云,让她在椅子上坐下,说:“看你对千惠的伤害有多大吧,要不是我拦着,她今儿能把你吃了。”

“你们……要怎么办,才能放过我?”楚小云哆哆嗦嗦地说。

“是这样的,”阿毛转转眼珠,说,“她呢,在这里感觉不到家庭的温暖,也失去了父爱母爱,伤了心。刚才她那小暴脾气你也看到了,要打要杀的,我真保不准她会对你做出什么过激的事儿。我呢,就比较平和,想着怎么把问题解决了。我计划呢,带她去别的城市散散心,她開心了,不追究了,你也称心如意,是吧?可是呢,去别的地方就要花钱……”

“你要多少?”

“不多,一百万。”

“一百万?”

“你是觉得万一有个好歹你这一尸两命重要呢,还是这点儿钱重要?你也知道,她现在这个年纪,不管做什么都不用负刑责,要不,还让她来给你谈?”

“不,不要,”楚小云摆着手,她是被何千惠的样子给吓着了,“可是,我没有这么多钱……”

“哪能要你出呢,”阿毛拿来她的手机,“录个视频,发他,再打个电话,就这么简单,等他往账号里打了钱,就放了你,回家接着做你的何太太去。”阿毛边录像边说:“你不是说他那么爱你吗,这点儿钱对何总来说算什么呢?肯定分分钟的事儿,别怕,你就权当来这儿兜了个风。”

何千惠端着一碗泡面过来,一份放在楚小云跟前,然后又去端另一碗。阿毛还冲楚小云挤挤眼:“看到没,被我劝的,气消了不少。”阿毛大咧咧地跷着脚,等着何千惠把面也端到他跟前,刚要伸手去接,何千惠兜头泼他脸上。

阿毛当即炸了,顶着一头泡面,烫得龇牙咧嘴,蹦跳得分外妖娆,口不择言地骂道:“我×,为了帮你出气,老子这些天可睡过一个安稳觉?刚把人给你弄来,你这算怎么回事?”

“你自己清楚,”何千惠一脸霜雪,“我给过你钱了。”她付他两万块钱作为计划启动资金,只说教训楚小云一顿,让她知趣,自觉离开父亲。

两万块钱就想打发了?阿毛呵呵一笑。

她抢了折叠刀,逼住阿毛:“我说你这么热情撺掇我落实计划呢,原来你心里另有盘算。胃口不小哇,一张嘴就勒索一百万。”

这是刚才跟楚小云的谈话被她听到了。阿毛反而淡定了,往后退着,躲开她手里的刀具,心说:不为钱,这些天我陪前陪后,给你做小跟班呢?不为钱,我绑她当祖奶奶伺候呢?不为钱,冒那么大风险是拍电影呢?

阿毛晃晃手机:“已经给你老爸发过去了。”阿毛脱下湿淋淋的外衣,忽然团起来,朝何千惠掷过去。趁她躲避衣物的间隙,他飞速夺门撤离,然后闩紧屋门,隔着铁栏杆的窗户,像面对笼子里的动物,笑嘻嘻的。

“刚我还怕你爹不愿为了一个小骚货出血呢,这下好了,多了个赎命的砝码。”

13

叶逢秋像一尊石像,坐在餐馆门前。

今晚远远瞥见她走来,在柜台前的韩春丽就悄悄把首饰腕表卸下,掠起鬓发,袒露脸颊,像是腾空沙滩,等着巨浪来拍打。她准备好了,叶逢秋怎样打,她都该。可叶逢秋不打也不骂,拉开椅子,坐在回廊的角落里,不看她,也没有动作,就那么坐着,呆呆的,愣愣的,神色木然。韩春丽亲自做了饭菜,安排人端过去,过了半天,叶逢秋也没动筷子。

这是很不屑了。

如果她摔摔砸砸,破口大骂,扇耳光踢裤裆,大闹一番,韩春丽心里头还有点儿底,罪恶感也会减少一点儿。可叶逢秋好像是摸着她的心思,不争不吵的,这静坐本身就是一场审判,她多坐一秒韩春丽心里举着的石头就重一些。读过书的人,到底心里阴。

到了后半夜,韩春丽已扛不动积攒的大山,她趋身到叶逢秋跟前,匍匐下来。“我服了,”她半跪着,“姐妹儿,要杀要剐,给个痛快的,行不?”

叶逢秋样子十分可怖,眼睛通红,眼窝里像是埋着两座坟,目光发白,神情飘忽,要哭,又似在笑:“老何答应帮你把海歌弄出来?”韩春丽连连点头:“我就这一个儿子,他再浑蛋,我还得管。”

“那就好。”她说,“至少我还不是一无是处,还能被你利用一下。”叶逢秋语气平静,可随即的一抹苦笑泄露出内心的苦痛。

“你别说了,这次姐对不住你,不求原谅,为了海歌,我给你磕一个吧。”韩春丽说着,以头触地。旁边食客和服务员都要拉住,她摆摆手,继续跪着,叶逢秋没拉起的意思,甚至都没看她。韩春丽迎着她冷笑的眼神,自己爬起,拍拍手,落座,点上烟,和叶逢秋对坐在桌子两侧。

她一支烟抽完,叶逢秋表情仍然冷淡,一副“还有什么招数,怎么不接着表演了”的样子。韩春丽突然抬手,掴向自己的脸,一下,又一下……有人要拉,还有后厨雇员对叶逢秋指指戳戳的,要替老板出气。韩春丽将啤酒瓶子掼在地上,凄然一笑:“和你们无关,我不是东西,伤了我妹子的心,今儿……”说着还要狠掴自己。

叶逢秋终于大吼一句:“够了!”她呜咽着:“别演了,你是不是还要说是为我好,免我一生断送在这劣质婚姻的泥坑里,对症下药似的介绍个男人,下好套,等着我往里钻!”

韩春丽不恼,冲看热闹的做手势:“没见过姐妹俩撕×的?喝你们的吧,今晚全场,酒水免费。”她揽住叶逢秋,一抹脸,忽而笑吟吟地说:“妹妹,你又不傻,老周突然出现的那天,你就该知道是我故意安排的,那你告诉我,后边你动心了,也是我安排的吗?”

叶逢秋气短,落了泪,掐她。韩春丽任她掐。

她点上烟说:“你是这些年被豢养傻了,到现在还看不清形势,老何那邊儿子都要生下来了,铁了心要离,你觉得就凭你,还能扭转结局?”

“那你就设个圈套拿我和何家续做交易?”

“为什么不呢?”上帝目力所及,皆可交易。韩春丽飘然吐一口烟:“我卖你之前,还能和老何谈谈价钱,真弄到起诉离婚公事公办,翻了脸,凭他暗地里的手段,你能得到什么呢?”

叶逢秋噙着翻卷的泪:“你想得可真周到哇,我还没离呢,下家你都帮我拉好皮条了,是不是我要对你感激涕零呢?”

“没事,你大可恨去。”

“说说吧,老何开出了什么价码?”

“房子、车子、店铺他都答应给你,外带一大笔补偿。”

“辛苦你替我争取到了最大的利益,我好感谢你啊,韩春丽,真不愧是菜市场长大的下贱坯子!”

“啪。”韩春丽冷不防抽了她一嘴巴子,“你说得对,我是生得贱,你骨子里从没看上过,来找我诉苦,也无非是找优越感来了。姐不怪你,可我的人生是牺牲了陪伴孩子,自己一点儿一点儿挣来的,至少没被男人养过,每个日头都活得硬气,你还没资格说我,明白吗?”

年轻时娇俏,后边嫁得好,叶逢秋半生并未曾经历命运的炎凉煎熬,可她韩春丽呢,一分一毫都得赤膊上阵自己去挣,笑脸下面都是腥风剑雨,经营着这一摊子,背后要照顾一大家子,一个女人,哪有那么容易。韩春丽嘴角夹着香烟,抚摸着叶逢秋的脸。“老实说,你小狗日的,命好。”她说,“姐嫉妒你。”

叶逢秋呜呜咽咽地哭了。

哭了就好了。

韩春丽拍着她,像安抚一个失落的孩子:“好了,妹妹,你得到的够多了,还为满手抓不住星光哭什么,收拾收拾,和你的周知己开始下一段无忧无虑的人生吧。”

哭到一半,叶逢秋抬起脸问:“千惠他打算怎么办?”

“这点放心,我知道,她是你的命,不管老何怎么打算,我都会让他尊重你的意见,你要就跟你,你不要送她出国留学。”

“你们倒是爽利,就这么手起刀落把我们分割了,可你们征求过我和千惠的意见了吗?”

韩春丽无声笑了。在白眼儿狼嘴边,两角羊持什么意见还重要吗?

“你们才是一样的人……都够狠。”

“他狠,我不是,”韩春丽掐灭烟蒂,叹口气,“被逼到这一步的。”

14

阿毛窜出去得太仓促,一时疏忽,没顾上收缴何千惠的手机。再要去武力夺取,力有不逮。所以现在两边的装备是,屋内一方有折叠刀一把,手机一部;屋外面的阿毛有打鸟的气枪一支,屏蔽器一台,扳子把手钢管等可做凶器的工具若干,更重要的是,他囤积了一堆水和食物,而屋内两人饥肠辘辘。

阿毛在窗户前探头探脑。

何千惠举着刀,说:“衣服脱掉。”她命令身后的孕妇:“别磨蹭!”楚小云哆嗦着,依令脱了外衣,递给她。挨上她攥着的刀子,手抖了一下,衣服掉地上了。何千惠瞪她一眼,捡起来绑在铁栏杆上,封住被外面察看的窗口,再锁死窗户门闩。

灯灭了,屋里一片漆黑。阿毛扳了电闸。

何千惠打开手机,没信号。他开了屏蔽器。

“阿毛你大爷的,老子出去饶不了你!”她冲着外面骂,“你就是个人渣!”

“惠公主,你是不是傻,你觉得咱俩,一个千金小姐,一个穷×,能做长久朋友吗?”他嘿嘿笑,“没错,我是把你骗了,骗得你的信任,哄得你傻开心,老子就冲着你家的钱来的,谁让你傻呢。”

“还他妈红口白牙许下承诺,我就是个傻×,早该识破你……阿毛,你不得好死!”他还曾口口声声要帮她“解决”呢,就这么解决的吗?情感积累作废后被骗的空落感,让她感到一种由衷的伤心。

“哈哈,接着骂,我坐门前听着,让你骂个够。”他搬一把椅子,在何千惠的大骂声中敲着铁门,像是为她打节拍。何千惠把掌握的那些污言秽语全都批发给了阿毛,骂得五彩缤纷、酣畅淋漓,阿毛也听得兴味盎然。一个乖乖女在小浑蛋跟前兜售粗鄙,有一份喜感。“还有没,我还没过瘾呢。”何千惠就又重播一回,骂得唇酸舌累。“没词儿了?小妞儿,你不一向伶牙俐齿,再来再来!”她实在无力回击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楚小云捡起话头,骂了开去。虽然都是拾她牙慧,没一点儿新意,且更可气的是她骂人的语气还溪水潺潺似的,没一点儿凌厉。

阿毛笑得肚子疼:“小姐姐,你这骂得人好舒服,不过呢,我还是建议你消停会儿,待会儿有你饿得说不出话的时候。”

何千惠瞪她,可屋里黑暗,她瞪眼楚小云也看不见,于是就训斥她:“得了,老实待着吧,别丢人了。”

楚小云怯怯的,噤了声,把椅子上泛凉的泡面拿给她:“我不饿,你吃。”

“向我卖好呢?”何千惠说,“就凭一盒泡面?”她用脚拨过去,“猪才吃这垃圾玩意儿,扒拉扒拉吃饱了好下崽。”每个字都硬邦邦的,砖头似的砸向楚小云。她忘了每次母亲给她炖了食补大全,她最好的抗议就是从床底下拉出私藏的泡面。

楚小云不敢吭声。何千惠又恼了:“不吃,还等我喂你?”她嘀咕道:“老何也不知怎么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傻了吧唧的东西。”

她们俩天生存在古老的敌意。

面都快泡烂了,楚小云只好揭开盖子,含恨吃起来。她分明听见何千惠肚子很响地咕噜了一声,吃着吃着,楚小云的眼泪落到面里,却极力忍住,怕惹了这小姑奶奶发飙。吃了一半,她说:“我饱了。”不敢多加一言,把面碗悄悄往她那边挪过去一点儿,抱着胳膊,趴在椅背上,作势要睡。

过了一会儿,从胳膊缝隙里看见何千惠窸窸窣窣地捧起面碗,喝了几口汤。楚小云笑了。她汤喝得有些急迫,在喉咙里泛出回响,大约觉出惊动了楚小云,何千惠大声武气地说了一句:“看个屁,我渴了!”她知道她饿,却还是没动剩下的面。楚小云喉头发黏,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肚子里有了点儿东西,何千惠重又泛起力气,咣咣砸门:“阿毛,我命令你,立刻,马上,给我送来面包和水,不然……”

“还命令我,不然怎么样呢?”阿毛在门外嚼着牛肉干,故意发出享受的声响,“好吃。”他咕咚咕咚喝水,“你老爸到现在也没个回话,爹不疼娘不爱的,就别在这儿跟老子发公主脾气了,饿了?忍着!渴了?也忍着!”阿毛把水哗哗倒在地上。这水意丰沛的甘甜声响,刺激着屋内人焦渴的想象。何千惠吞咽着舌根,一阵抓狂。

“那谁,我能和你谈谈吗?”楚小云扒着窗帘说,“我身上这张卡有几万块钱,你先拿着,行吗?”

“打发叫花子呢?”阿毛不接受议和条件。

“你倒是大方,凭什么给他?”何千惠一把夺过银行卡,“也不想想,这钱是你的吗?”她把卡折弯,扔到一边,“我们家的钱花起来很爽吧?”

楚小云低声分辩:“其实那不是你爸爸的,是我之前在音乐机构做培训……”

“那也活该,”何千惠打断她,“谁让你犯贱,做小三。”

“你俩都给我闭嘴。一个情人,一个千金,不都觉得是老何的心肝宝贝吗,怎么到现在他还不管你们死活?还有脸在这儿吵吵,都自求多福吧,老子可没那么多耐心。”

“能不能让我给他打个电话……”

“让我打!”

她俩又内讧上了。

阿毛头大,拿钢管杵杵门,以示警诫:“别争了,照我看,老何拿你俩都没当回事,还自以为多重要呢,屁咧。”

“能不能让我先上个厕所……”

“就地解决。”

楚小云崩溃了:“求你了,我肚子疼,忍不住了……”她打开窗户,把项链、手镯捧在手里,说:“都给你,行吗?”

阿毛大咧咧接了供品,装进兜里,扔给她一个垃圾袋:“到这儿啦,就别那么讲究了,凑合用吧。”

何千惠还幸灾乐祸地笑。楚小云终于确信这其实是个没有心机的傻女孩,属于那种粗枝大叶一根筋的女生。她关上窗户,过来拉何千惠的手,被她甩开,她再拉住,悄声说:“出去了你要打要骂都可以,但现在得先出去呀。”她揽了一下她,说:“对不住哈。”径直扇了何千惠一下。

何千惠一愣,本能反击:“你打我?我爸妈都不敢动手,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

“我就是要教训你,女孩子家,不要学小阿飞那套,嘴巴放干净点儿,你知道你爸怎么说你吗,整个儿一假小子,愣冲冲的,還死犟,提起你就头疼!”

何千惠刚要发起新一轮进攻,却见楚小云照墙上啪啪地打,一边打一边说:“今儿个就是打你了,怎么着,你就是欠教训。”她总算明白过来,也踢椅子砸墙,一时间配合得格外欢畅。

突然,椅子一声巨响,楚小云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半晌无声。

屋外,时刻关注着里面动静的阿毛沉不住气了。“你把她怎么了?”他拍门,“何千惠,说话!”

“她不禁打,就一拳,晕倒了。”何千惠还是无所谓的语气。

“日你妈哦,你是不是傻,孕妇你也敢打?”

“别啰唆了,快开门把她弄出去,喝点儿水,呼吸点儿新鲜空气,要不待会儿死了你负责。”

灯亮了。门开了。

何千惠坐在那儿,玩着手里的刀子。

楚小云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痛苦地呻吟。

“先声明,别想耍什么花招,要不然我这一棍下去……”他抄着钢管,“过来,扶她起来!”

何千惠不情不愿地起身,去扶楚小云。

阿毛指一下何千惠说:“退到墙角。”她退了几步,倚着墙,继续玩着折叠刀。阿毛推开一条门缝,放楚小云出来,给她水和食物。

趁他抽烟的工夫,楚小云将插在电板上的信号屏蔽器踢掉,然后大喊一声:“千惠,快!”

阿毛回过神来,叫了声:“我×。”墙上电板插口给踢坏了。阿毛护住设备,再找接线板,忙完,估计屋里何千惠早打完电话了。阿毛直眉瞪眼,抄起钢管要揍楚小云,却又没法下手,气得脸都青了。“大姐,还能不能有点儿信任,你这么做良心不会痛吗?”

楚小云不好意思地笑了。阿毛把她推到屋里,她怀里还紧紧抱着吃的喝的,夺都夺不下来。闩上门,她急不可待,问何千惠:“打电话了吗?”

“打了。”

“这下好了,再坚持一会儿,警察就会来。”

“没报警。”

“什么?”

想想也是,她也策划参与了绑架,怎么会报警呢?楚小云肺都要气炸了,把水和食物一股脑儿丢了,气鼓鼓地坐下,再也不想理她。

15

这几天米米又找不到阿毛了。电话、微信都联系不上。米米最怕这种感觉,她如水里的鱼,而阿毛是岸上的鸟,总要米米在岸边苦守着他的身影。可是呢,水是一潭死水,鸟却随时可以展翅高飞,米米经常空等。阿毛的世界辽阔,玩的花样也多,经常顾不上她,不过以往阿毛失联前,总要给她说一声行踪,大都是周末,去找朋友了,去海钓了,去打联机游戏了,虽然也真假难辨,可总有个着落。这一次却是凭空消失,米米来小红楼几次,都是大门紧闭。

祖母去世后,阿毛消沉萎靡,也因为照顾祖母耗费太多心力,米米也不敢逼迫他,想着让他再玩一段时间散散心也好。阿毛玩归玩,在男女关系上还是比较乖的,改邪归正了,他的手机主动让米米检查,米米不傻,才不检查。他真存二心,检查手机有什么用呢?最近有人告诉她,阿毛在和一个中学女孩交往,阿毛也主动跟她交了底:“她要跟我学滑板,交了钱的,你别多想哦。”还把钱给她。米米就相信他:一个小女孩,他们年纪差四五岁呢,阿毛才不会犯傻。

米米能理解,可不代表米米不在意。米米打一次电话就气一次,心说:不理我,我还不想理你呢。可隔不一会儿,她就忍不住看看手机。阿毛始终没回消息。

天色渐晚,街上人都散去了,晚风静静吹拂着,米米一个人在路上溜达着。走着走着,有那么一瞬间,米米孤独得想哭。走着走着,就想把手机给摔了,就想冲谁大发一通脾气。她的同事里,本地的不必说,本就拥有很多亲朋好友,不缺少各种节目安排;外地的也都各自精彩。似乎只有米米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人投奔,也没人牵挂。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班,一个人回来。有时候渴望出去走走,倒不是为了看什么风景,更多的是希望解除一个人生活的孤独。有阿毛在一起说几句话,一天过得就感觉充实些,好过终日的静默。

米米能怎么办呢,只有恨恨地等。她甚至想好了阿毛再嬉皮笑脸出现在她面前,她要怎么骂他。别人不说她也知道,她爱得确实太卑微了。米米哼了一下:“阿毛,这一回我可不再轻饶你了。”

可是,下了晚班,走过光明市场熟悉的街道,来到熟悉的煲仔饭摊前,米米心里就又失了防线。米米点的是和以前一样的腊味蒸饭,阿毛和她都喜欢吃,两人常相对而坐,饭上来了,阿毛抢她一块肉,说几句荤话,没个正形,说说笑笑。米米吃得可香了,锅巴都铲下来吃得咯吱咯吱响。可今天一人吃着,总觉得干瘪瘪的,例汤也没滋没味。米米叹了口气,又看看手机。如果阿毛此刻出现在她面前,陪她一起吃煲仔饭,她最多打他几下,就又和好了。

对他,米米还是恨不起来。

米米吃不下饭,想着算了,不吃也好,就当减肥了,就只喝汤。心不在焉的,汤刚出锅,烫了一下。米米一怔,想起什么,忽然想哭一哭。祖母去世后那段时间,阿毛抽烟太多了,整夜睡不着,后来咳嗽得厉害。她要表演贤惠,逞能似的,给阿毛煲一味清热润肺汤,已经在手机上看了许多遍,每个步骤都不错的,汤煮出来也很圆满。米米很开心,端着砂锅双耳,急于向阿毛展示,却忘了垫湿抹布,砂锅很烫,米米忍着疼,还想坚持着端到桌上,放下得急了点儿,溅出滚烫的浓汤,米米“哎呀”一声,放得不穩,砂锅滑落地上,她赶紧跳起,脚踝仍然被烫伤了……米米愣了,眼泪随即落下,不单是为自己笨手笨脚,连一罐汤都做不好,还为那砂锅,砂锅是阿毛祖母用了十几年的老物件,阿毛几乎是被这个砂锅养大的,祖母去世了,这个砂锅就是阿毛的念想,想着祖母就这样给他煲汤煮饭,他心里好受点儿。可米米一次就将它报废了。米米惶恐得手足无措。阿毛闻声,大步走来,气冲冲的样子,看一眼地上的碎片,米米想,这下完了!果然,阿毛第一句就是:“你说你怎么这么笨呢!”米米闭上眼,缩着脖子,等着他骂出更难听的。可是,阿毛不骂了,他蹲下来,握着她的脚踝,仔细查看了下,赶紧拿冰块给她敷上,还小心地往红肿的伤处吹气,嘴里嘟囔着:“怎么这么笨呢,唉……”说完,继续吹气。那一刻,米米如羽毛,在他的气息里飘飘欲仙。她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喜欢的男孩蹲着埋头帮她护理伤口,米米的眼泪就那么源源不断,心里幸福极了……她之前活了十八年,做错了事,打了碗碟,损伤了家具,只要被母亲发现,必然被骂,那种窝火、抱怨、愤怒的气话,声音很大,瞪着眼睛满脸嫌弃地骂:“你有什么用!”“你笨死了!”这些骂声,米米太熟悉了,都到潜意识里了。这次打破了祖母留下的砂锅,这么珍贵的遗物,这个男生,平素没个正形,可他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指责,下意识的优先级却是疼惜她的烫伤……米米的世界里太缺乏尊重和关爱了,以至于阿毛流露的温柔,都如溺水时的稻草,米米无可救药地沉溺其中。

米米拭了下眼角,这回是什么也吃不下了。没心思。米米孤孤单单往回走,寂寂寥寥睡下,睡到半夜,有些黏热。米米不舍得开空调,旧电风扇吱吱呀呀的,吹来的也是热风。她揉了湿毛巾,擦了擦浮汗。擦到胸口前,触到戴着的佛像挂件,米米握在手心,才戴了一个多月,它就似乎和自己融为一体了。桃木雕刻的小小佛像是寺庙门口的寻常物件,米米却很珍惜,因为这是阿毛在积云寺为她求的。米米想起一个月前两人去寺里玩的场景。

积云寺是此地一处古刹,寺中矗塔。寺建于唐,塔成于宋,历千年而独树,护一方而特立。寺无非古柏森森,香火缭绕,塔确实是岭南美学上的一个标高,砖石仿木,斗拱飞檐;龙头悬铃,九层莲花式仰瓣,云雾环绕塔尖。“古塔晴烟”自是此间地方志上附会的八景十景必不可缺的经典。前几年翻修寺院,顺应民间对观音的普遍好感,重塑了观音金身,山门奠基法会上,出了巨资的何家续列坐方丈身旁,笑得像弥勒佛一样。

“阿毛,你也拜一下嘛,这里观音菩萨很灵的。”

“狗屁。”阿毛说,“再灵能把我奶救回来吗?”祖母病重时,阿毛就来烧香磕头。祖母还是走了,阿毛对菩萨失了信任。

“别说脏话哦,小心菩萨咒你。”

阿毛翻个白眼,心说:我早看透了,菩萨才顾不上管我们这些蝼蚁的死活,倒是万恶的生活,时刻在催动着咒语,没有一个猴子能逃脱。

却拗不过米米拉扯,阿毛潦草作个揖,说:“算了吧,我这样的坏蛋,鬼都厌,哪有脸拜呢。”

米米双手合十,跪拜在蒲团上,闭眼默念。

阿毛被她那郑重而滑稽的样子逗笑了,语带嘲讽地说:“你又没买老和尚推荐的高香,也不捐功德,就算拜了,菩萨也懒得搭理。”

“别乱讲哦,菩萨才没那么小气。”米米很虔诚,继续默祷。拜完了,还非要阿毛也磕头,一脸肃然,让他也许愿。阿毛烦不胜烦,看米米委委屈屈真要生气,才不得不磕了一个,闭上眼,装作默念。

“许的什么愿?”米米问他。

“一愿世界和平天天发财,二愿小娘子身安体泰笑颜常开……”阿毛油嘴滑舌的,学着搞笑视频的语调。米米打了他一下,笑靥如花。

在佛堂前,米米还问他:“你为什么要对我好?”阿毛刮她鼻尖儿:“我有什么办法,遇到了呗。”米米努着嘴,气呼呼的,阿毛赶忙改口:“好啦,你是我妹嘛。”米米显然不满足他这大而无当的回答。

“那今天我就告诉你一个原因,我奶奶拾到过一个弃婴,女孩,两条腿一长一短,我们买不起奶粉,稻米煮熟晒干磨成粉,调成糊糊喂她。我天天放学最期待的就是亲亲她的小脸,喂她汤水。养了两年,都会叫哥哥了,腿也没那么瘸了,主家寻来,抱走了……”阳光洒进他的眼睛,他想起曾喂养过的弃婴。她都会咯咯笑了,娇滴滴地喊他哥哥。有时梦醒时分,他衷心希望她会有一个幸福的人生。他说:“你知道吗,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你俩鼻子很像,都是扁扁的,挺可爱。”

“嫌我猪鼻子就明说嘛。”她打他,笑得泪光闪动。

“对嘛,米米,就要这么常笑才好。”他捏她脸颊,“你许的什么愿,不会是想和我私订终身吧?”

“不告诉你!”米米脸色羞红,不愿说。

“我很抢手的,你可要抓紧哦。”阿毛笑嘻嘻地拉起她的手,去登古塔。

到了塔上,两人背靠背看风景。风很大,从四面八方无遮挡地吹来,如刀剑齐鸣。阿毛触景生情,说:“我们像不像电影里的那种生死兄妹,在敌人阵中,背对荒原,彼此挡剑?”

她反手拍拍他的肩:“真要有这么一天,哥,你可不要丢下我不管哦。”

他捉住她的手,心说:傻丫头,要是真到那时,不管这世界洪水滔天,我也要抽刀断水,为你劈出一条生路。

从塔上下来,阿毛抽了支烟,忽而正色,对她说:“米米,今天带你来,不是为拜佛,我接下来要去做一件事,事成了,我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欠的债也能还清了。但是,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必然是我有事被困着,你不用找我,也别担心,我处理好事情自然会联系你。”他说:“真有那天,我会给你发一串数字提醒你,你就来这里,我到时会留个东西给你,数字是703,能记住吗?”

这三个数字,可太好记了,前后是他俩的生日月份。米米不明所以,可望着阿毛罕见严肃的样子,还是点了点头。米米被吓住了,带着哭腔:“阿毛,你不会有什么事吧?”

阿毛揉揉她的头发。“放心吧,”他眼神望着云朵,“菩萨不一定会保佑你,还得靠我。”阿毛笑了。

…………

想到这里,沉默的手机突然丁零一声,米米从床上惊起,打开手机,一串熟悉的数字赫然映到眼前:703。

16

看到手机视频时,何家续正在和老和尚吃茶。寺庙及周边景区在他公司的经营运作下,最近效益很好,佛器流通处新添的开光桃木佛像也卖得紧俏。离婚胜利在即,儿子也将要诞生,何家续顺风顺水,人被得意撑着,笑得也枝叶葳蕤。吃了两盏茶,听了老和尚一番恭维话,何家续豪气丛生,答应额外捐给住寺师父们一份供养,并决定给寺里佛像重塑金身。在老和尚眉开眼笑的“阿弥陀佛”声里,手机叮的一响。看完楚小云发来的那段视频,何家续奔出佛堂,才发觉手里还握着茶盅,他要摔又觉得不敬。打过去,楚小云的手机已然不通。

何家续首先想,是不是妻子报复呢?越想越有可能,他能算计妻子一道,鱼死网破,她又为何不能雇人绑架呢?夫妻做成这样,已成仇雠,何家续肝火催动,一接通,他吼道:“叶逢秋,是不是你做的?”

“做什么了我?”

“你心知肚明。我告诉你,她要是有一点儿闪失,你也好不了,什么也别想再得到。”

“你发神经吧?”叶逢秋把电话撂了。

何家续气急攻心,团团转,浑身冒烟,咬着香烟过滤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往楚小云手机上回复:“钱可以给你,正在准备,不要乱来!”

对方回了个笑脸:“这么爽快?”

“事既然都做了,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无名小卒,阿毛。”

何家续向龅牙彪咨询。道上呼风唤雨的龅牙彪表示没听说过这籍籍无名的鼠辈,有可能是假名。“最怕这种愣头青,行事鲁莽,不懂规矩,急眼了什么都敢胡来。既然他这么做了,肯定要得逞,你也不能轻举妄动,要不小嫂子……”他建议何家续,“先打一半钱给这狗日的,稳住他。放心,只要有这号人,事后我保证把他薅出来,钱一分不会少。”

何家续宽心了些,阿毛却发来诘难:“怎么还没转钱,还没打探完我的底细吗?”

“刚凑了五十万,这就打过去。”

“到这时候还跟我讨价还价?好吧,现在涨价了,情人身價一百万,再添上个她,你看着给加多少吧。”

何家续又收到一条视频,何千惠和楚小云一道被关在屋里。

“天可都快黑了,你今晚想让她俩和我共处一室的话,就再拖延会儿。我不急。”

“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你妈!”何家续绷不住了。

“骂吧,再磨叽,待会儿有你哭的。”

“要多少?”

“你觉得你女儿值多少呢?”

这就没法聊下去了。

何家续在疑惑:他怎么能单枪匹马把何千惠和楚小云都劫持了?他肯定在说谎,绝无可能是一个人,而应是一个团伙,这就难办了。何家续几次摁下110,却一次也不敢拨通。他出口气,决定孤注一掷。罢了罢了,流年不利,破财消灾,看来今年确实是个坎,就当遇了恶狗。

“银行快要下班了,你给个数,咱们都痛快点儿,我这就去转。”

“急了?对女儿还挺上心的嘛,不错,不错。刚我手下一傻×还在嘀咕,说我要多了,你不舍得。我说何总才不会,毕竟是亲闺女,要是在这上头还犹豫,那他也太畜生了,是吧,何总?我还记得看过你的电视访谈,现场当着几百号人侃侃而谈什么家庭才是最重要的,亲人是生命中的无价之宝,既然都这么‘宝’了,也就别怪我多要……”

“多少?”

“五百万。”

“没那么多!”何家续掐着虎口咬着牙,极力让自己不发作。

“那有多少?”

“最多,加一起,一百五十万。”

“你看,正他妈夸你呢,你又拐回去了,先不说你这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还价,就说这是亲闺女吗,怎么还不如个三儿值钱呢?”

“你要的也太多了……”

“嫌多了?这样,你女儿的我一分不要了,行吗?”

“你想怎样?没说不给你,你别胡来……”

“你这让我很为难啊!我说要,你不买账;我说不要,你紧张。儿子都快生了,女儿还值什么钱,撕票不正合你意?”

“她也一百万,我给你!”

“钱出得很心疼吧?”他冷笑道,“晚了,爷们儿生来就倔,这钱还就真不要了!”

“你想干什么?”

“别急呀,听我说完,钱是不要了,可不要你点儿其他东西,你也不放心。别紧张,不伤筋动骨,知道你女儿手机屏保是什么吗?机器人,木头的,听说是你做的,很有意思,我挺喜欢。这样吧,再做一个,我有个妹妹,拿去哄她,啥时做完啥时放了你女儿。”

何家续一脑门的疑惑,不知对方又是出什么招数耍他,咆哮着说:“我给你钱还不行吗……”

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何家续无计可施,赶去银行转了一百万,想买个木头机器人凑数,让员工询问了几家超市却没找到,只好让人选购钢锯、凿子、量尺、锤子、砂纸……一应工具扛到家里。

女儿到现在都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叶逢秋心神不定,跪在廊下蒲团上,自言自语,祈祷默念。很多次,何家续回来,见她也是如此,孤夜深灯,对着供奉的观音默诵,地上留下一团恍惚的身影。何家续没觉得她可怜,这场景,倒觉得凄厉。

何家续将菩萨、香炉、供品一股脑儿掀下,要拆那精雕细镂的高脚长案。叶逢秋惊觉过来,已来不及阻拦,白石雕刻的观音怆然坠落,支离破碎一地,叶逢秋慌忙跪下求菩萨宽赦,地上残缺的观音石像仍不悲不喜地悯然笑着,似在祝福,似在叹息。

叶逢秋哭了,欲扯拽何家续的胳膊,被他黑着脸甩开:“姓叶的,你还有脸要女儿跟你,你就是这么照顾女儿的吗?”他翻开手机视频,戳在她脸上,说:“要是出了一点儿意外,我要你死!”

叶逢秋想起女儿下午发给她的莫名其妙的短信,再看着手机上女儿被关押在屋子里的录像,她叫了一声:“天哪!”

17

黄昏,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阿毛支棱起耳朵谛听,扒着门缝窥视了一会儿,开了门,一顿训:“敲什么敲,敲坏了你赔?这不贴着‘私人属地,闲人莫进’,眼瞎,没看到?”

来人唯唯诺诺,把帽子摘下来,露出最大范围的笑:“来这边写生,贪图风景,误了去城里的班车,想着能否在这儿留宿一晚呢?”他背着帆布包,拎着画夹,沾满颜料的手递上烟,望着阿毛,这边还举着打火机等待给他点上。

阿毛来回觑他几眼,心下稍安,接了烟:“按说呢,你这要求实在也不过分,可哥们儿今儿个确实不太方便,你来得不巧,对不住了。”

“这荒郊野外的,附近也没个旅馆,手机也没电了,眼看要起风,拜托小兄弟了,给个地方让我将就一晚,行吗?我付你钱……”看阿毛还冷着张脸,想驱赶他又暂时碍于他点烟赔笑的情面的样子,他拍拍脑袋,赶快追加道,“我来帮你画张像怎么样?你看看,这些都是我给人画的,比照片好玩儿。”他打开画夹,让阿毛看那些身着各式古装和漫威英雄铠甲的画像。

阿毛一张张翻着看,嘿,还真有点儿意思。有一幅是一个女子骑着老虎飞舞,旁边写着一句:见说风流极,秋来叶如雪。他嘀咕一句:“怎么和小惠这么像呢?”男子想了一下,才明白他嘴里的小惠是谁,心下纳闷儿:这绑匪提起人质为何是如此熟稔的口吻?

“能把她和我画到一起吗?”阿毛翻开手机相册,是剪了一角的身份证黑白照,模模糊糊慈祥的一团,“我奶,一辈子没像样地照回相。”

“我试试,”男子说,“应该没问题。”他随即拿起炭笔勾勒草图,不消片刻,阿毛祖母的形象浮现在画纸上,对照着证件上的轮廓略做修整,举给阿毛看。

阿毛眼睛亮了一下。“挺像。”拍拍他肩,递上根烟,“好,住下吧,哥们儿。”

阿毛领他到最角落的储物间里,临关门前,他晃晃手里的气枪:“画完就睡,不该看的别看,对你好,记住喽。”男子唯唯诺诺。

望望院落和旁边遮得严严实实的屋子,周致远吁了一口气。他掏出手机,从窗缝里偷拍了几张院子的布局,却发不出去,信号不好。

阿毛披着外衣,拄着气枪,盯住大門,在院子里向南面而坐,隔一会儿他会出门,大约是出了信号屏蔽的范围去接打电话了。

门被反锁上了。周致远耐心等了半天,画了一半,确定阿毛再没有其他同伙出现,他站在窗户前喊:“草稿出来了,刚才忘了问你,要画成什么风格的,古装还是……”

阿毛踱过来:“把我奶画成老太后,我是皇孙,后边是天安门,我搀着奶奶搁那儿玩呢。”他哈哈笑了,这下好了,连北京都免费去了。笑了一半,想到他奶奶很多年几乎都没出过平乐坊,却听邻居说,以前他在镇街酒店里工作,老太太每到周末,一早磕磕绊绊走到平乐坊广场前,在那儿望眼欲穿地站上大半天,盼望远方驶来的某辆客车会吐出孙儿鲜活的身影……

周致远敲击玻璃的声音打断阿毛恍神的思绪:“小兄弟,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阿毛蓦地一脸防备,凶巴巴的:“你他妈是谁,从哪儿冒出来的?”

“趁现在事情还没失控……”

“再放屁,老子一枪崩了你!”

周致远拔出烟,柔和的眼睛望着他,不发一言,让阿毛的暴躁在他跟前如石击棉。这份淡然引发他更为盛大的恼怒,砰的一声,玻璃殒命。这一枪也只在周致远那里荡出一点儿涟漪,阿毛应该想到,何千惠那个电话就是打给他的,既然有备而来,他就绝无畏惧。让阿毛不解的是,他是谁?凭什么何千惠一个电话就能确定他会不顾危险赶来?

他费尽心机才侥幸赢得何千惠的信任,这个男人到底和何千惠是什么关系?阿毛泛起强烈的妒意。他对着残余的玻璃一通扫射:“信不信我先打死你。”

周致远笑了。“你输了。”他说,笑意融在稀薄的夜色里。他掐灭烟蒂,从烟盒里掏出一支彩色小棒,迅速点燃,从破败的窗口斜伸出去,一小簇烟花呼啸着蹿升,在夜空炸出一捧繁华,很美。他说:“给过你机会的,别怪我。”

接到何千惠电话后他找到了韩春丽,让她开车送他到附近,她等在车里。他们约定好的,如果院子里绑匪太多,他不方便打电话,就趁机放出烟花,由她在外面带人冲进去。韩春丽问:“要告诉何家夫妻吗?”“千惠在电话里交代过,她不让,”他说,“难得她信任我一回。”他往烟盒里装好烟花的刹那,韩春丽拉了他一把,停顿一下:“上次没想成心捉弄你和她,我要说那么做实际上对你俩都好,你信吗……”她要下车,又说:“算了,不解释了,让我去吧,你在这儿守着,我该还的。”他摁住她的手,打开车门。“我想好了,过一段可能就会离开这里,回老家教课,”他说,“我想在走前当面告诉她,她是我教过的在画画上很有灵气的学生。”

阿毛盯着那一片烟花,直到湮灭。“求仁得仁,我成全你吧。”他咧着嘴,给了周致远一枪,打在左臂上,“留你一条胳膊,记住,你答应了的,就要画完它。”

与此同时,在家里,何家续还在满头大汗地组合木头机器人。他心焦气躁,锯木头时一个分神锯到手背上,血往外涌,他顾不得,还在锯呀打磨呀,木头都被染红了……叶逢秋要拽住他的胳膊,被他甩开:女儿生死未卜,还在等着解救呢……

他想起那些艰难的日子,那时候,住在小公寓里,他刚开了第一家代工厂,借了一屁股债,凡事都要身先士卒。大冷天里,半夜忙完回家,老远就看见小屋子窗口的灯亮着,媳妇准备了靓汤,电饭锅咕嘟咕嘟水开着,涮了羊肉、青菜,备瓶米酒,等着他。他到了屋里,看看床上睡着的女儿,抱抱妻子,热热乎乎的,暖暖和和的,忘却了劳累,两人坐在那儿打着边炉,喝着酒,规划着小日子,间隙里,抬眼看见窗户上不知什么时候结满了好看的水花……那时电视上正热播一部机器人的动画片,他没余钱买,这个城市也买不到,周末,他依葫芦画瓢,给女儿用木头做了一件,竟也能转动变形,女儿开心得笑声泠泠……

一转眼,怎么都过去了?

现在,他对着这堆木料,却怎么组合不成了呢?

何家续瘫坐在地上,眼前呼啸着无数的过往,他扇了自己一巴掌,像个孩子面对破碎的玩具,呜呜嗬嗬地哭了起来……叶逢秋扑在他肩膀上,摁住他的伤口,他的血流在她手里,她也哭了。

18

“老何真那样说我吗?”

“哪会。”楚小云笑说。

何千惠突然爆发:“那他妈就是你编派的了?”她还在介意楚小云转述的老何对她的评价。

楚小云也生了气:“你是希望他说还是没说呢?”话软绵绵的,底子却很硬,有可供联想的歧义空间,可能她复述的就是老何说的,也可能老何没说是她临时编造的,更可能老何对女儿的评价更差更伤人而她不忍说是老何说的。这个不忍,是包庇老何,也未尝不是对何千惠的体恤。可在何千惠这里,问题要紧之处在于,父亲对她的评价让她伤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父亲的话要假手于这个外面的女人才能知道答案,且这仅仅是管窥一斑,私下里还不知父亲怎样和她议论自己呢。这一层扎得何千惠更锥心,也更愤恨。

楚小云推波助澜问了一句:“他的评价对你这么重要吗?”她心说:既然你在乎他的看法,那就争气啊,看你都做的什么,策划绑架,学习倒数,和社会青年厮混……

“你难道不在乎你爹的评价吗?”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从她劈裂的声音中可以想见她怒气填膺的心碎。楚小云想起自己的父亲,不吭声了,不知道他老人家知道自己在婚姻和生活中是这个处境,会做何感想。

“我算是终于明白,老何不是个东西,你更不是个东西!你俩,一对狗男女!”带着控诉的意味,字字血泪。她揿亮手机,从书包里掏出纸笔,丢在她跟前,说:“写吧。”

“写什么?”

手机光源照一下刀尖,再照一下她的脸。“你说呢?”

“我不知道。”

“好,那我告诉你。”何千惠抓耳挠腮,在手机上推敲出几行字,戳在她脸前,让她照抄:

我是楚小云,破坏别人家庭,罪有应得,做出以下承诺:保证离开何家续,不索取分文,如有违逆,天打雷劈,孩子遭报应。

楚小云扔了笔问道:“我做错了什么?”她睁大的眼睛,质问的表情,在手机惨白的光源下,更显无辜和惊恐。“你不能这么逼我……”

何千惠将刀子架在她脖子上,厉声叫道:“那我做错了什么呢?就该承受这烂摊子吗?”

她的手在颤抖,楚小云也在抖,她猝然一笑,抱着何千惠的手,往自己肩胛处扎下去:“你不是恨我吗,这一刀够不够?”何千惠始料不及,去拔刀子,楚小云却攥着,红色洇满肩头,二人都落了泪,纠扯在一起,难解难分。

忽然,屋门大开,最后一抹余晖溜了进来。

阿毛乜着眼,像个蹩脚导演,挥一下手里的气枪,叹口气,却又似乎全在预料里:“咔,结束啦!”

随之院门被攻破,龅牙彪带着一帮人冲了进来。

在这一刹那,何千惠哭着,呼啸着冲出去,飞跑着,将手里的折叠刀扎进阿毛的腹部。她大骂着:“骗子,都是骗子……”

阿毛望着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笑了。他永远记得那天他倒下时,何千惠哭了,她说:“你这个骗子……”阿毛咧咧嘴角,攥住她握着刀把的手:“嗯,傻瓜,上当了吧,就是骗你的。”阿毛想:费那么大劲,确实是想从老何那儿捞点儿钱,但也不全是歹念,做这一场戏,希望能修复你父母之间的旧情,不要像我一样野生野长。现在看来,大约是没能成功。奶奶曾经说过,人各有命,我们尽力就好。

阿毛捂住肚子,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咬牙切齿的何千惠,夜色哗地从天而降,铺盖下来。

天黑了。

19

被龅牙彪带走的时候,临上车,回望一眼破败的仓库,阿毛捂着殷红的腹部,笑了。笑得很苦。

阿毛态度很不好。倒不是对干的事不认,反而是认得太迅速,像和谁争抢似的。“都是我干的,就为了勒索点儿钱。”他挑着嘴角说,“彪哥,能不能赏支烟?”

龅牙彪目光如水,水是冷的,道:“小子,你一个人能绑架路线完全不同的两人,嘿,能耐够大的哇。”

“没想到吧,谁让咱脑子好使呢。”

“绑架为钱,很好,可卡在哪儿呢?”

“明说吧,在朋友那儿,我不能把他卖了吧?”

“这么一大笔钱是打算给谁花呢?”

“为我奶治病,胃癌。”

“倒挺孝順,可你奶去年就死了。”

“没有,她没死,还活着,我每天都能梦到她呢,”他说,“我不会让她死的。”

“老人家要是知道你做这事会怎么想?”

“我下手晚了,所以说凡事不能犹豫,我一想起就后悔。只好给自个儿花,这点儿钱,也就够糟践几年的,等花完,打算再干一票呢。”

龅牙彪往后仰着脖子,撤开一点儿距离,抽着烟,眯着眼打量他:“扯这么多,钱藏在哪里?”龅牙彪吐着烟雾,挠挠眉毛,眉梢和鬓角相接处,隐隐的有一道贯穿的刀疤。龅牙彪啪地立起,照他胸口轰了一拳,说:“再给你个机会,说吧,卡藏在哪儿,钱吐出来,这事就结了。”

阿毛痛得身子缩成虾米,终于直起腰,还笑着。

这就耍无赖了。

“你不说,行。”龅牙彪啐一口,让手下将阿毛绑起来,吊在横梁上。他去跟何家续汇报:“这小子嘴硬,脸都扇烂了,就不说钱在哪儿。”

何家续还有楚小云和何千惠要安慰,顾不上一个小毛仔:“你看着办吧。”

龅牙彪觉得压力更大了:一个黄毛后生都搞不定。

他找到韩春丽,说:“这小子挺抗揍。还有哪些人对他比较重要呢?”

韩春丽想了想,说:“我哪知道。”又说:“教训一顿放走呗,惹出事报了警,都麻烦……”

“你倒是挺大方。”

龅牙彪扭扭脖子掰掰手指,咔吧咔吧一阵响:“姐,知道就跟我透露一点儿吧,钱要不回来,跟何老板不好交代。”

“他又不差这个钱。”

“我差!”龅牙彪惦记着追回来后的提成呢。

“那你再去努力下吧,”韩春丽说,“他父母早离了,唯一的奶奶死了,其他亲近的,真不知还有谁了。”

“那我等海歌出来,好好给他接个风,”龅牙彪微微一笑,“不知他在里面进修几年,打架技能进步了没?”

韩春丽骂了句粗话。

“别恼啊,姐,我也奔四的人了,就指着老何这笔提成,打算做点儿小生意,正经过日子呢。”

韩春丽闭上眼,还是说了。

龅牙彪眉开眼笑地走掉。

龅牙彪来到“早晚小吃”,姑姑的肠粉店还是那么热闹,喝茶的喝茶,吃早餐的吃早餐,是寻常晴好的一天。龅牙彪点了一碟肠粉、几只鸡脚,还问阿公们讨了一杯早酒,吃着喝着,忽然,他拍着桌子,喊一声:“茅一杭,阿毛!”

米米端着的盘子就掉在了地上,发出破裂的声响。她的心也是。她望着龅牙彪,眼神似溺水的人在捞稻草。龅牙彪笑了,知道找对人了。他不急了,端坐在那儿,像块鱼饵,等着鱼自动过来咬钩。

米米趋步过去,呼吸急促,一句话就暴露了自己:“你知道阿毛在哪儿……”在得到龅牙彪的点头后,米米拽着他的胳膊说:“大叔,你带我去找他好吗,他是出什么事了吗?我好几天没见他了……”

龅牙彪喝一口米酒,不疾不徐地将肠粉吃完,啃了鸡脚,又添了碗茅根粥,这才抬起头,对米米说:“走!”

米米就如迷路的孩子跟着他走,都没顾上跟姑姑交代一声。走到偏僻街巷,龅牙彪停下来,说道:“本来呢,这事跟你没关系的,对你一个小女生,你叫我大叔,大叔也不想动粗,给你看几张照片吧。”龅牙彪给她看阿毛被打的惨状。

米米看了一眼,眼泪就落下一串,哭道:“为什么把他打成这样,是谁干的?”

“别急,听我把他干的好事说完,你就会觉得打轻了。”龅牙彪将阿毛做的事复述了一遍,“现在主家之所以没报案,就是不想把他的人生断送了。只要还回这笔钱,就饶了他。”龅牙彪点支烟,又加了一句:“过了今天,我说什么也不管用了,到时就交给警察吧,单就他绑架这个事,判下来刑期至少十年往上。”他说:“现在,就看你的了。”

米米攥着口袋里的卡,其实早知道他的目的,她想:阿毛,我又让你失望了。

收到阿毛那个突兀数字信息的黎明,米米就来到了积云寺。寺里的三角梅在汹涌寂静地开着,在出了佛堂通往古塔的背阴处墙上,花木下,有几块砖瓦上面,写满凌乱的数字,601535289471703993……米米的手指停在703的位置,仔细看,有一个小洞,被封存伪装得很好。米米抠了抠,发现缝隙里的塑料包,打开是一张纸条,拙劣地画着一座观音像,在菩萨后背的砖缝里,潦草地画了个笑脸,旁边写着她的生日后六位,还有歪歪斜斜的一段话:

那天,菩萨在笑,你在佛光里,也在笑,真好……米米,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觉得我不全是废材,至少还能偶尔让你开心一下,以后你要多笑哦……拿了卡,离开这座城市,然后为我报警。放心,我会找到你的。

米米“哇”一下哭出来。

米米悄悄去查过,输入她的生日,ATM机屏幕上赫然出现一长串数字,她数了几遍,六个“0”,整整一百万。那是她这辈子,离这么多钱最近的一次。

“我给你,”米米说,“我一分没动。”

“密码?”

“你放了他,我自会告诉你。”

龅牙彪狐疑地看着米米,这小小的胖胖的女生,眼神里不再是初见他时的恐惧,全是坚毅。他至少明白一点,她确实在意他。

打开铁门看到米米的刹那,阿毛闭上眼睛,按住腹部,呼吸变得凌乱而急促,似乎伤情复发,蹙起眉头。他心里在骂:如此周详的计划,都他妈白费劲了,米米,你怎么这么傻呢?这笔钱,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挣到呢!

米米看见破烂的阿毛,捂着嘴,哭得身子都是软的,说了密码。POS机查了,确定无误后,龅牙彪才放开她,允许她扑向阿毛。她抱着阿毛,颤抖着,想抚摸他却不知从哪里下手,阿毛露在外面的皮肤没一处好的,米米将一张折叠的宣纸转交给他。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年男人转交给她的一幅画。画上是一位老奶奶,男孩和女孩分坐身边,老人仍端坐在平乐坊那座旧院的玉兰花下,给他俩讲过去的琐碎事,白发巍然,言笑晏晏,夜空炸着烟火,人间开着红花。

阿毛看着画,笑了,很苦。

米米放下阿毛,哭著,往龅牙彪身上撞过去,破口大骂:“你们怎么这么狠心啊……”她用躲在暗处旁听父母吵架习得的最恶毒的市井脏话骂他们,边骂边哭。

龅牙彪却不恼,嘿嘿地笑,松开阿毛身上的绳索,抄起钢管,作势要砸向阿毛右腿,米米像愤怒的狮子,扑过来咬他。龅牙彪甩开她,让手下架着他俩,推出门外。

龅牙彪最后冲阿毛踹了一脚:“丢你老母,早说不就不用费那么大劲了嘛。衰仔,你他妈可以嘛,还有这小靓妹护你。记住,对她好点儿。滚吧。”

阿毛被踹倒,落地之前,他会再次想起带她去积云寺的那个黄昏。

20

龙生九子,麒麟为长。麒麟集龙头、鹿身、马蹄、牛尾、狼额于一身,身披五彩鳞甲,驱邪辟鬼,幸福祥瑞。民国郡县志载:“元旦至晦,结队鸣征鼓,以纸糊麒麟头,画五彩。缝棉被为麟身,两人舞之,舞罢,各演拳棒,曰舞麒麟。”珠三角舞麒麟以海城最为鼎盛。平乐坊舞麒麟至今已有三百多年历史。

阿毛麒麟舞得好,常率队出征,队旗上标有姓氏堂号,阿毛每次都勇夺魁首。锣鼓唢呐令下,麒麟舞者一身习武打扮,弯腰鞠个躬,一少年舞麒麟头,一少年舞麒麟尾,一前一后协力合作。随着鼓点节奏的轻、重、缓、急,前者腰挎麒麟头,做骑麒麟状;后者在其内做尾部表演。麒麟一红一绿,代表一雌一雄,成对出场。舞者演绎麒麟晃头、张望、舔脚、搔痒、滚地、嬉戏等动作和神态,场面热烈,深受人们喜爱。

阿毛他们必然是笑傲到最后的那一队。

他还有个大招,斗到难分难解时才使出来。他专门找老师傅做了钢丝加固的超大麒麟头,大气磅礴、威风凛凛,上面可端坐一人,阿毛足踏一米多的高跷,托举几十公斤的道具,完成闪、转、腾、挪等系列动作,舞起来威武生风、气吞长虹。

这样的花活儿,难度大,也危险,表演不了多长时间,主要目的是震慑下别的队伍,让他们认输就行了。往常坐在麒麟头上的要胆大瘦小的小男孩,要不重量真吃不住。

阿毛这次没打算舞麒麟的,是米米鼓动他。阿毛回到小红楼里,米米照顾他养伤,阿毛瘦了二十斤,做什么事也提不起精神。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几个月来,米米一直鼓动他:“年底你还得上台舞麒麟呢,再多吃点儿……”

米米每天变着法儿给他做滋补的饭菜,期望他能继续壮实起来。阿毛有时实在没胃口,主要是泄气,人生经此揉搓,没有劲头。阿毛抽烟打游戏,和狐朋狗友联络频繁,喝酒胡闹,醉醺醺的。米米骂他,他也不恼,笑笑的,是那种水淌到地上,处在低处,再不打算爬起的无所谓的笑。骂久了,他就转头睡了。米米揪着他耳朵说了一千遍一万遍:“阿毛,你不能这样自暴自弃了……你忘了吗,我最喜欢你自信的样子了,明亮张扬,浑身都发着光似的。阿毛,你打起精神,我们不用那么多钱的,就这样,挣点儿工资就很踏实。”没有用,阿毛的表情是看透一切的:“你这都是白折腾,米米,没有意思,一切都没劲,一切都没意思。”

米米不管,做好饭就命令他吃。他不吃,或者敷衍了事,跟他急也没用,米米就默默垂泪。阿毛哭笑不得:“×,我还没死呢。”米米哭得不依不饶,却也静悄悄。阿毛受不了:“行啦,别哭了,我吃,我吃,好了吧?”米米这才破涕为笑。

为给阿毛打气,也是陪阿毛一起努力,米米放出话来:“你长多少斤,我就减掉多少。”我陪你,你长胖就比我减肥容易多了吧。米米甚至自虐地想,就当是把我的重量转移到你身上吧。米米胖得多不容易啊,是她一口一口吃出来的,胖得珠圆玉润,恰到好处。可以说,米米是离开家,自己能挣钱了,从一个瘦巴巴苦兮兮的傻孩子,点点滴滴吃到这么胖,这么甜美可爱的,每掉一两,米米就想,哎呀双皮奶浪费了;再掉半斤,米米哀号过去吃的烧鹅也白搭了。和别的女孩不同,米米减肥减得真心疼。可米米严格执行:早餐一碟素肠粉,中午一颗鸡蛋,晚上一杯燕麦,戒了所有零食。米米有可怕的韧劲,因为她说了:“阿毛,下次舞麒麟,我坐麒麟头上。”

米米的目标是减到九十斤。

被米米催着,阿毛不忍拂她心意,只好勉励自己加餐锻炼。每天起来,米米都要在日历上划掉一天,然后用电子秤称量两人体重,如阿毛的重量稳步攀升,她的则持续下降,米米就开心得手舞足蹈的,期待着舞麒麟的那天快来到。被她念叨多了,到后来,舞麒麟就不单是个节目了,是吊着的一口气,是一剂强心针,关系到阿毛能不能走出这段低迷期。

终于到了年初舞麒麟那天,米米减到了九十八斤,饿了两天,只喝一点点水,还是比目标多了五斤。阿毛倒是壮实多了,原地托举米米十来分钟不成问题。阿毛舞麒麟之前,吃了米米准备的巧克力,喝了红牛,披挂上阵。舞到难解难分,阿毛祭出大招,米米坐好,阿毛举了起来,亮了个相,刚要做个“甩青”的动作,忽觉肋下清晰的“咔嚓”一声,浑身就软了,再使不上一点儿劲,身子一歪,米米摔了下来。麒麟头磕在地上,摔得破碎,阿毛瘫倒在地上,许久爬不起来。

别的队伍刚叫了一声倒彩,发现不对劲,赶紧围过来,去拉阿毛。

米米顾不得摔疼,拽著阿毛的手,问他哪里疼。阿毛满脸涨红,是那份没能当起大任的羞愧。

“是我太重了,阿毛,怪我,不怪你……”米米要哭,阿毛拉着她的手,笑了,意思是又让她失望了。可是他的笑里又有一层平静,对什么都无望的那种寂静,让米米觉得悚然,好像在向她摆明:米米,我说了我没用的,你看,努力了吧,还是什么也干不成。

21

世间就数秘密这东西最麻烦,朋友给你说了个秘密,临末,往往还要嘱咐一句:“只给你一个人说的,可别说出去哦。”他或者她,吐出块垒一般一股脑儿说完,拍拍手轻松了,可你呢,自此就被这个秘密绑架了,不得不逼着自己成为肉体保险柜。可人长了张嘴,总有跑风漏气的时候,秘密就像蒲公英似的,在嘴上完成了播种接力,开出流言之花,结出不可预测的恶果。

芬姐问米米:“都看见什么了?”米米先是不说,只哭。芬姐给她喂了糖水,脸上敷了热毛巾,对她痛哭的原因并不怎么热心。能有什么呢,不就是小两口儿闹别扭吗?芬姐想。米米倒按捺不住了,又哭,哭得干干巴巴的,芬姐懂了,是为了引她注意,重回到米米的问题上。

芬姐问:“说呀,怎么回事吗?”米米瘪瘪嘴,下意识地摩挲着小腹,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你可别和人说啊,姐,我……我看到他的勾当了。”

芬姐真不该点头的。

转天,平乐坊的闲人都知道阿毛被警察带走了。米米从商场下班回来,听到消息后,先是冲进小红楼,人去楼空,一地烟头。然后就奔进店里,对正在淘洗粳米预备晚上做糖水的芬姐迟疑了半秒,还是一个嘴巴子招呼过去。

芬姐蒙住了。

米米手抖着。

哦,她以为是我说出去的呢。芬姐猜到了,脸上一抹苦笑。米米就知道自己太冒失了,这么好的芬姐,她都失心疯敢打。米米反手抽自己,芬姐攥住她的手……米米坐在地上,抱着胳膊呜呜哭,她说:“姐,我什么都没有了,全都没有了……”她仰着头,似在向谁质问:“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回应的只是月亮的冷脸。

芬姐揽着她说:“傻瓜,你还年轻,什么都会有的,别哭了……”

“不一样的,姐。”米米满脸鼻涕眼淚,反复哭诉着,“不一样的,姐,世上只有一个他,只有他曾经对我好过啊,姐……”

芬姐替她擦泪,擦不干,像两眼汩汩流淌的活泉。“他对你好不假,可也不能犯法呀……”

米米失声痛哭,六神无主:“姐,我心里好苦……”

“演电影呢?哭哭啼啼的,擦干泪,爬走,消失,别在这儿丢人。”韩玉婵从二楼听闻,兜头丢下来一块毛巾,声势夺人。要不是韩玉婵后边添加的几句,米米也没那天的歇斯底里。

“你还以为他聚众吸毒是什么秘密呀?警察盯他好多天了,他还想跑路,借钱都借到我这儿了。”韩玉婵瞥了眼不成器的米米,说,“明白告诉你,举报电话就是我打的,他就一烂仔,值得当什么稀罕宝贝吗?你真要是离了男人不能活,入夜平乐坊街上闭着眼随便抓个男的,也比那短命鬼强。”韩玉婵却忽然叹口气,接着说:“他还让我转告你,他不爱你,你也别太自作多情,忘了他吧……他自己说的……”

韩玉婵还没说完,米米突然爆竹炸开似的,以破碎的姿态,“啪”地捧出内里的爆响。她尖叫一声,如癫如狂,冲到楼梯上,抱住韩玉婵的腿往下拽,不管不顾地撕、扯、拽、拉……韩玉婵整个人被这炸药包掀倒,直接跌下楼梯。像一件突遭暴力的瓷器,韩玉婵摔得不成个样子。衣服被扯烂了,头发跌散了,头脸摔破了,血淋淋的……最主要的是,韩玉婵平日的威严和气度,如被爆破的大厦,在尘烟中轰然倒塌。

米米神经质地傻笑,抄起桌上的残茶,朝地上的韩玉婵兜头泼洒。“叫你举报!碍着你啥事了?你不就是嫉妒吗,你嫉妒我俩。你年轻时男人为啥不要你,和你离婚,别人不知道,你以为我也不知道吗?”

韩玉婵闭上眼睛,眼角晶莹。她是离过婚,也确实不孕,那些堆在旮旯儿里泛黄的证明,擅长钻柜子的米米,应该是都看到了。

米米还在发疯。“你平常拿腔拿调的,以为是谁呢,我×你妈!”米米破口大骂,“你知道什么,你以为我只是图他那栋房子拆迁吗?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们俩的感情吗?你们太自以为是了,呸!”米米啐了一口,决绝离去。

第二天,韩玉婵一开门,门上以及她暂时没看见的平乐坊几乎所有的公示栏、电线杆上都贴着她多囊卵巢综合征的诊断书和离婚证复印件。复印件应该是手机拍的,怕观众看不明白,米米额外花了钱,请大学城附近打印店里戴眼镜的大学生从网上借鉴了半文半白的言辞(同时可以掩盖她的身份),白地儿黑字加粗打出一段:

韩玉婵,女,现年46岁,徐娘半老,保养姣好。家住平乐坊水榕堂花闸门三巷21号,因病不能生育,曾被前夫狠心抛弃,后被一老头儿包养六年,得其遗产千万,华屋数栋,铺面若干。

如若不信,请去平乐坊打听,她和侄女在此开有餐馆“快香食亭”和酒店一家,家财万贯,仍觉寂寞空虚,每见别人牵儿逗女,归来向隅而泣,独自哀叹,临到晚年,非常渴慕完整的家庭。现欲重金求夫,请各位男士垂怜,满足我做女人最后的心愿,报名或介绍即有答谢,事成将重酬1000000元!

观音山上菩萨莲花座下发愿,以上绝无虚言。

联系电话:159××××××××

将韩玉婵和侄女绑到一起,亦真亦假。为表示所言非虚,还贴着韩玉婵的翘角礼帽的大头照,以及她的房产和车子的照片,一百万的六个“0”一个比一个粗犷,直戳眼帘。

并且,在卷帘门上,插着一把刀子,刀尖挑着一张干瘪的猫皮,洒上的不知是血水还是什么,鲜红淋漓。

22

阿毛所住的那套房子并不是他的,是他大伯名下的。父母离异后,阿毛和奶奶一直居住在老房子里,即便拆迁,也分不到他什么。不管米米有没有非分之想,在这一点上,阿毛没有坦诚交底,也是他不愿意让米米觉得他一文不名。阿毛知道,到最后,他什么也给不了米米,最重要的是,他想给她点儿东西。

阿毛原来在酒店做管理,介于打手和掮客之间的角色,维持秩序,联络逢迎,互通有无。他做这个挺有天赋:嘴皮子活,本地仔,关系熟络,处理得一团喜气,没人敢在酒店闹事。阿毛曾有过几年潇洒的日子,职位最高做到后勤部副部长,手下有几十号兄弟听从调遣,护卫着三十九层的太子酒店,门开四方,恭迎来自世界各地寻欢的客人。

可这一切随着扫黄行动彻底斩断,酒店歇业,大老板身陷囹圄,灯火熄灭。川流不息的停车场长草萋萋,阿毛自然也宅在家里,没了用武之地。他大手大脚惯了,朋友又多,纸醉金迷里养成的积习难改,吃喝玩乐,一样没丢。不消一年,积蓄挥霍一空。

祖母病危,阿毛才开始好好反省,决定老老实实地上班挣钱。他做过4S店销售、游戏陪练、淘宝小店店主,都不长久,干着干着就不耐烦了,主要是他挣过大钱,对这些辛辛苦苦的死工资看不上眼。要不是阿毛各路的朋友多,光靠平台借贷阿毛也撑不下来祖母的医疗费。

经过那场功亏一篑的绑架,阿毛更加颓废。一个大男人,天天在家挺尸,头发油腻,浑身邋遢,穿着裤衩,对着电脑打游戏,饿了吃盒泡面,累了倒头就睡。整个人昏天黑地的。

米米前后帮他找了几份工作,都没干几天,不是嫌领导傻×,就是嫌管束太多,没一个能领到整月工资的。最后一个是送外卖,还是米米央求朋友介绍的,阿毛倒是干了五天,因为顾客投诉,他直接将汤粉摔在对方门前,汤汤水水溅了顾客一头一脸。阿毛解了气,扬长而去。顾客不依不饶投诉到分部,米米磕头作揖赔了钱不停道歉,才平息了朋友的愤怒。朋友临了还劝她一句:“你呀,真是瞎了眼,找这么个不成器的玩意儿,吃你的喝你的,米米你图什么呢?”

回到家里,米米第一次和他争吵,不是怪他不该发火,而是怪他怎么能摔人家快餐呢,成什么了?阿毛余怒未消:“他骂我什么你知道吗,他说我也就是条跑腿的狗,这辈子翻不了身……”阿毛很委屈,眼睛通红,要抽刀子杀翻这个世界的样子。米米揽住他的头,揉搓他起伏的胸口:“好啦,你不是狗,怎么能是狗呢,你是老虎,是豹子!不干了,我们再不干那窝火的工作了……”阿毛竟然趴在米米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了。米米像个小母亲,安慰着他,看着一米八一的阿毛哭得像个孩子,她的心快要碎掉了:我的亲人啊,你是我的英雄,曾解救我于水火之中,可生活哪能都像我一样,都顺着你呢……

阿毛还是没去工作,被米米微薄的工资养着。阿毛和他那帮之前挣惯快钱的兄弟散伙,没法儿再弓腰费劲打工去了。他的那些朋友,几乎都没有好的结局。阿毛极力想证明自己,却无能为力,握起的拳头,抓不住任何东西。越是空虚,他起伏不定的臭脾气越变本加厉。他敏感多疑,总觉得米米嫌弃他,甚至在小小的口角中出口伤人,骂米米:“我是不成器,嫌弃你就走啊,外面男人多的是,你他妈非要免费主动上门……”

“我贱,好了吧,我犯贱……”米米捂着脸,跑出屋子,委屈至极。

可是到月亮出来,米米还是返回,带着烟酒和食物。她想:米米,你就是贱啊,离不开他了。

等米米睡着了,阿毛才悄悄起来。米米累了一天,睡得酣然,他轻抚着她的脸,苦笑,心说:米米,我总是让你失望,我想悔改的,可是,我可能没机会了。米米,遇到我,你真是倒霉,这一次,就当补偿吧,但愿你不要再犯傻,我不值得。

阿毛白天去见了何千惠。她们母女要去国外读书,加拿大多伦多,能看到很多雪的地方。何千惠没见过大雪,可她喜欢雪,在她的想象里,洁白纯净的雪,不似人心那么肮脏。

临行前,何千惠一定要见见阿毛。何千惠剪了短发,站在阳光下,干净高挑,仍是命运的宠儿。见到阿毛,她粲然一笑,又略有拘谨,说:“嗨,阿毛,你还好吗?”

阿毛掀起衬衫,肚子上有她给的那一刀,他回报一笑:“反正没死,不知道算不算好。”

“对不起哦,扎得你那么深……”

“应该的。”阿毛说,“可惜扎偏了,下次争取扎准点儿。”

何千惠踢了他一下,笑了,眼泪忽而掉了一串。

“临走,就是想看看你,我想了很久,其实,你挺好的。”

阿毛挠挠头,竟然歉疚地羞赧了:“别呀,不带这样的,我一小浑蛋,骗了你,还不自量力图谋你家的钱,你倒好,还表扬我。”

“我就想问你一句,从头到尾你都是处心积虑骗我吗,就没有真心对我过……”

阿毛晃晃手:“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他说:“不说了,等你回来,想学滑板还找我。收了你的钱,还没教会你呢,过意不去。”

他们不说话了,在广场士多店凉棚下喝汽水。汽水喝完,何千惠就要走了。“看到了吗,我媽和干妈——就是韩春丽——在对面咖啡馆监视着呢,我要走了。还要给你透露个消息,老何最近查出来心脏有点儿问题,本来跟你没关系,但龅牙彪巴结他,说是被你绑架吓的,其实是想从老何那儿再捞一笔。他们可能要报复你。你逃吧。”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惠公主。”

“我从来不是什么公主,只是经常孤独。”何千惠摆摆手,“走啦,谢谢你,哥。”何千惠想清楚了,她要感谢阿毛为她和父亲修复感情做出的努力,也要感谢他带给她那些粗浅直接的世俗快乐。

何千惠留给他一个机器人。包装盒里,有一沓钱。是她的零花钱。

阿毛用这些钱买了毒品。他其实没吸几次,吸的那几次也是别有目的。阿毛还有残存的理性,他的理性就是米米,将米米辛苦挣来的钱扔进毒窟里,他不忍心。他决意打着以贩养吸的名义,再挣一笔快钱。他甚至都在心里替自己狡辩好了:这些渣滓,和他一样,不值得同情,那就让他们吸好了。

阿毛得让自己赶快进去。

又一次争吵后,米米负气离开,阿毛特意叫了几个男女来聚众吸毒。

米米没走,就藏在外间的衣柜里,都看在眼里。

米米再没来过他的房子。

最后,阿毛躺在床上,瞥着米米伤心离去的背影,落下眼泪,欣慰地笑了。

23

米米做了个梦。她梦到自己置身于陌生的舞台,台下的人觥筹交错,彩灯和霓虹变幻的柔光中,女孩们如汛期的鱼蜂拥登场,男人们三五成群,酒足饭饱之余闲来垂钓。推杯换盏中,掌控着资源的男人们,交际人情套近乎,挑拣说笑的当口儿可能就把生意谈成了。事项谈定,关系升温,然后,在围绕而来的鱼群中,选定一尾,进入暗室,剖衣解鳞,渐入佳境。

米米一路迤逦走过去,敲门,进屋,弯腰鞠躬:“先生您好,欢迎您来到‘百夜门’,很高兴为您服务。”

抬起头,是韩玉婵。

米米扭头就走。来看我笑话?

韩玉婵喊住她:“米米,你敢走!”

米米转身,咧开嘴,笑得冷硬,像是劈开的冰层:“大妈,我该怎么服务你呢?”

韩玉婵扬起手掌。

米米不为所动,梗着脖子,甩开鬓发,露出脸颊,让她打。

韩玉婵的手掌叹息般落下,要过来揽她。米米躲开,坚硬地笑了:“阿姨,不需要服务的话,我可就走啦。”说完,米米倔强走开,将门摔得巨响。韩玉婵的解救者形象也就轰然碎了。她心头确实掠过一丝抗议的快感,可拒绝了韩玉婵的援手,失水的米米仍要重新面对叵测的水流。她满心茫然。

米米似是被摔门声也震得“咯噔”一下,醒了,才发现是一个梦。她想,真窝囊啊,梦里都卖不上好价钱,梦里也绕不开韩玉婵。这时,忽而传来“咚咚”的敲门声,米米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了。

开了门,果然是韩玉婵。

米米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么?”

“来找你算账!”韩玉婵也针锋相对。她找张凳子坐下,命令她:“坐下,陪姑姑说说话。”

“有什么可说的?”米米甩了下头发,扭着头,看墙顶斑驳的水渍。

“听芬姐说,你打算下海去做那个?”

“要你管!”

“嘁,谁稀罕管。”韩玉婵冷冷笑了,“也不照镜子看看,就你,能卖上什么价钱?也不知你猪脑子怎么想的。”

米米想起刚才的梦,似乎韩玉婵是从梦里的场景穿越来的,全都不幸被她言中。米米委屈又愤怒:“我才不要你可怜!”米米说着说着哭了。韩玉婵还笑吟吟的,米米气急败坏,哭了一半,觉得好没出息,就狠狠瞪她。瞪得眼睛都疼了,韩玉婵也毫发无伤,像是看小孩子的把戏一样。

“芬姐给你买了串手链,转运的。她要照顾摊子还要伺候病人,抽不开身,让我转交你,喏,接着。”韩玉婵抛过来一个珠宝盒,白金链子串着三颗淡绿蜜蜡转运珠。芬姐真好,米米几乎又要哭了,转念一想,芬姐现在哪有闲钱,再说,这种冷色的审美,必然是她韩玉婵心属的。她以为她喜欢什么,别人也喜欢吗?米米本想将盒子重重合上,使劲丢到她脸上,可是,手链真好看啊,也真贵重……米米犹豫的瞬间,韩玉婵摆摆手:“别琢磨了,我买的,嫌弃吗?不过芬姐确实挺惦记你,打你电话也不接,挺能耐的啊。戴上吧,但愿赶快转了你的运势。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看着都烦。赶快收拾收拾,跟我回去,明早接着送餐。”

“我不!”米米齉着鼻子,有浓重的水音。“我就不回去,你别逼我,”她说,“我就要干那个,你尽可以骂我、瞧不上我,说到底,我们不过是共事过一段时间,你是老板,我是打杂的,不要以为你有多了解我,不要以为你有点儿钱,就可以干涉别人的生活!”

韩玉婵笑了:“是,我是不了解你,都挺忙的,一屁股事,谁有那闲工夫了解谁,是吧?可你钻到楼上柜子里翻我陈年病例干什么呢?”

米米语塞,嗫嚅着:“我是……不小心……”韩玉婵为了方便,经常住在早餐店楼上的卧室,也是喜欢平乐坊夜晚的人气,煎炸烹炒,热热闹闹,活色生香,都是生活的图景,供她在阳台上,伫立观看。有一段,家里的房子装修,韩玉婵将杂物搬来堆到店里的楼上,米米是想偷偷见识下韩玉婵的化妆品,却不想韩玉婵随之上楼,情急之下,她才藏到柜子里,谁知道不经意间翻出韩玉婵的隐秘。

“你说你多阴损,还真的写上我的电话号码和住址,还扯上我侄女,要不是我劝着,春丽非要起诉你,你底裤都得赔了,傻东西。就说这几天,我都快被骚扰电话、信息烦死了,有你这样干的吗,米米?”

米米低着头。那会儿她在气头上,确实做得卑劣。

“我换了卡,都要从你以后工资里扣,饶不了你。”韩玉婵撩起鬓发,“老实说,姑就是可怜你,能怎么的吧,你说我高高在上也好,说什么也好,就可怜你,受那么多罪,脑子还不好使。”韩玉婵脾气急,说着说着能把自己气住,骂道:“真是白替你操心,不识好歹!”

米米头更低了。

“那猫皮是怎么回事,你真殺了只流浪猫?”韩玉婵气冲冲的,米米知道她爱猫,常投喂街上的流浪猫,所以才用猫皮刺激她,米米想,自己真卑鄙。

“网上买的,假的,仿造的。”米米嗫嚅道。

韩玉婵松了口气,骂了句:“真有出息!”又叹息:“说起来,阿毛这孩子还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奶奶腿脚不好。他小时常来打包肠粉,最鬼精了,一晃,长这么大了。”她说:“要不说你傻呢,到现在,你又了解阿毛多少,你真要去做那个,对得起他吗?”

“我怎么不了解他了?他可以吸毒,和其他女人乱搞,我为什么不能,至少我还要收钱呢……”米米胸脯起伏,眼角酸楚。

“自己嘴硬,顶个屁用,谁心疼谁知道。”韩玉婵旋开床头的瓶装水,递给米米,看她又要爆发,就说,“姑姑忙着呢,没心情看你的笑话,只是有个事,以为你自己会醒悟到,看来阿毛还是高估你的智商了。”

米米头发奓开,连丝质连衣裙下半露的乳房,都随着愤怒的心脏在跳荡。米米将水挥到地上,水在地板上无声地洇开。

“姑,风凉话说够了吗?”

韩玉婵递过去一张银行卡说:“没呢,你且坐着,喝口水,仔细捋一下前因后果,你再决定要不要去干这行。”

24

不说从宇宙的尺度来衡量,仅仅时间的节点稍微拉长一点儿,若从亿万光年之外回看,飘着一个若有若无蓝色的小豆粒,豆粒上躁动着七十多亿浮游生物,互相爱恨,承受各自的命运,混乱地、有序地交集、构陷、攻击,若问一句,有意义吗?没有。但眼前的悲喜、苦痛,就不重要吗?不是的,这些是我们存在的依据,也是正在经历的人生,我们各自,是唯一。

所以米米,你在我这里,是珍贵的。请你,请你,爱惜自己,替我照顾好自己。还会有别的男孩来爱你,你不要错过,该恋爱恋爱,该结婚结婚,该生小孩生小孩,放心,我会来找你的,哪怕要过很多年,哪怕到时候我拄着拐杖,再见你,你已经子孙满堂……

我记得你的快乐模样,记得你惺忪的睡眼、酣睡的呢喃,记得你生气时握紧小拳头打我的样子,记得你没安全感睡觉蜷缩着像只可怜的小猫,记得你做爱时闭上眼睛的娇羞之态,记得你哭泣时泪珠的清白,记得你恨铁不成钢却不敢给我压力时内心的叹息,记得你怎样摊开自己忍着疼让我莽撞只为了收纳我的悲伤……甚至记得你目睹我再难挽救的堕落,最后离开时掉落的发丝在地上溅出的巨大回响……亲爱的,你看,所有的,我都记得,我并不是像你说的,跟你只是玩玩的,我很爱你,至少和你爱我的,一样多。

我的傻女孩,不挣扎、不叫、逆来顺受的女孩,你总是极力克制痛苦和欢乐,像个沙包,承载一切,有着惊人的忍耐力,出于惯性,慢慢消化体内的疼痛,让人心疼。我很庆幸,能给你带来一些微不足道却珍贵的快乐时光。还记得吗,那一次,我们在郊区游乐场的马场里,骑着马,想象那是草原,在蓝天下,风在耳边,你抱着我的腰,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真开心……真好……一辈子忘不掉。

傻女孩,希望你多一些这样的快乐。不必是和我,谁给的都可以。

钱你拿好,不过以你那副对钱的抠门儿样儿,我才不担心你会收不好呢。别有负担,这钱该是你的,我说我要给你最好的,给你良田千顷,给你华屋千栋,给你天赐姻缘,哈哈,我吹牛逼呢。反正,钱你大胆花就是了,就是给你挣的,我欠你的。

我还记得你给我写过一首情诗,哎呀,好酸,心里又好甜,我很喜欢。

你捂住我双眼

我看到了阳光

那一刻才知道什么叫心花怒放

你亲吻我

我看到了月亮

那一刻只感觉幸福要溢出眼眶

还有一层,一直压着,没给你说,你这么些年都释怀不了那个心结,傻姑娘,抓住悲伤紧紧不放,我再看不下去你这副模样。我希望你跨过这个坎去,余生里,再没有阴霾。

我会见到你继父的,会“亲手”帮你问清楚。

没想到我的文采这么好吧,哈哈哈,我也没想到呀,这里头什么人都有,好几个戴眼镜的读了都感动得眼泪哗哗的,他们帮我出谋划策,还润了下色,不过最后都是我一笔一画写的,感动吧?

还有,你不要恨姑姑,是我求她打举报电话的,我有消息,知道自己快要露馅儿,所以,还不如我将所有的都收拾妥当,自己主动进来更好。因为,我听说老何可能要报复我,我逃不掉,也不能牵连你,想了下,哪里最安全呢?只有这里了。还有,我进去了,那些高利贷就作废了,等我出来,那些非法平台估计早就暴雷啦。嘿嘿,我够聪明吧。

你可能也知道了,我在里面还不错,在外面女人缘儿好,在里面男人缘儿也不差,没办法。不给你嘚瑟了,等过段时间,你不那么难过了,我也长胖了点儿,再让你见我。

就说这些吧,我要去吃饭啦。

米米望着阿毛委托律师捎来的信件,心说:你聪明个鬼哦,最愚蠢的就是你了,一次次做違法的事,还觉得自己多能耐呢。米米嗤之以鼻,望着手腕上的蝴蝶和月亮,叹口气,没办法,怎么遇到这么个浑蛋呢。米米将卡里取出的钱全部装好,装进书包之前,她一遍一遍抚摸着那一沓沓崭新的钞票,又拍了几张照片作为留念。然后,终于下定决心,都装上,一分也不留。四十万,装了满满一书包,背着沉甸甸的,压得米米腰都微弯了。走了一路,她真想哭,不是累的,是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这样再被一大包钱压疼肩头。米米这会儿真恨阿毛:为什么不正干呢,弄了这么多钱,最心痛的是,让自己亲手取出再亲手送出……

出了门,好大的月亮,城市的白热光映衬下,满月橘红油亮。过马路等红灯时,米米心想:阿毛,这次你闯红灯了,认罪伏法,该你受罚,好好改造,我们下个路口见。她不恨阿毛了,算了,只要你人能出来,穷光蛋也是好的,钱再多,也不能逗我笑,更不会抱抱我,喊我小傻瓜……

米米想:阿毛,你狗日的,出来后,还要挣够这么多哦,我们一起干干净净地挣钱,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米米想起他讲的那个鬼故事,心说:你再胡作非为,我就被气死了,就算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阿毛。不过,到了派出所,米米向接待她的民警讲清楚事由,将钱全部移交给警察的时候,还是把书包抱在怀里盘桓了片刻。他妈的,我也做过一个小时的小富婆了。我记得抱着钱的这种沉甸甸的幸福感受,你的米米爱财如命,这辈子,没救了。

尾声

当楚小云决定从何家续给她买的高档公寓中搬出去时,她给儿子取名为“楚小辞”,寓意从上段孽缘中辞身而去。

她要搬走,何家续阻挠不成,只好同意了,可看到出生证明上本来属于他的儿子被冠以母姓,何家续揪着自己的头发,努力压抑着他的恼怒。所有的盘算都落空了,何家的家谱上男丁那一栏注定还得是空的。何家续拽着楚小云的胳膊说:“你不能带他走!”

楚小云脸上空茫茫的,望着至今检测不出原因,许是被惊吓而早产的儿子,医生说智力也有可能发育迟缓。小男孩对这世界的深浅尚无认知,甜美地咬着自己的手指,望着悲哀的母亲,笑呵呵的,一脸天真烂漫。楚小云落了泪,说:“或许,这就是报应吧,我罪有应得。”她说:“这是我的孩子,我只希望他以后活得清白一点儿坦荡一点儿,放过我们娘儿俩,好吗?”

何家续还在展现他已掌控全局的端然,信誓旦旦地说:“我现在就娶你,他得姓何,小云,求你了,我会给你们母子俩最好的。”

楚小云笑了,眼窝里却都是泪。“晚了,”她说,“对你妻子女儿好点儿吧,你还想我们母子活在她们的诅咒和愤恨里吗?”楚小云似是喃喃自语:“我知道错了,该结束了。我的儿子已经这样了,再作孽的话,会给他积德吗?就算你给我们再好的,我们娘儿俩会问心无愧吗,能心安吗?”

她将之前何家续求的木雕小观音还给他,对他说:“我走了,不要找我,我会好好带小辞的。”

楚小云走后,何家续瘫坐在空荡的客厅里,抽了半盒烟,抱着头,终于孤零零地大放悲声。夜黑了下来,月亮蹲在落地窗上,映着他斑白的鬓发,像是为他点灯,又像是在嘲讽。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张烁 饶霁琳

【作者简介】李知展,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曾用笔名寒郁。在《小说月报·原创版》《中国作家》《钟山》《江南》《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一百五十余万字,多篇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短篇《明月怆》被《人民文学》外文版译为英、法、意语。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广东省有为杯小说奖、梁实秋文学奖、《莽原》《红豆》《黄河文学》等杂志奖。出版小说集《孤步岩的黄昏》《只为你暗夜起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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