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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营

2022-07-04童村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狍子抗联

故事发生的那一年,我刚满十八岁。不过,如果从那年初秋开始算起的话,我已经是一名跟日本鬼子打了两年仗的老抗联战士了。

在队伍里,人们都叫我杨贵珍,这个名字还是刚到队伍那会儿大伙儿给我起的。而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自己的名字,不论在家还是在村子里,人们都叫我小买子。我们东北有很多小买子,它的意思是买来的,不是妈亲生的,这样的孩子命贱,好养活。我记得那天来到山上的密营之后,不管是男队员还是女队员,他们一起围着我前前后后看了老半天,一边看,还一边不住地问这儿问那儿,一时间都把我问得不好意思了。当然,他们还问到了我的名字,我犹豫了一会儿,才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我叫小买子。他们听了,一下就明白了,说,那我们给你起个名字吧!说完这话,还没等我点头,他们就真的给我取起名字来了,一个说叫春花吧,一个说叫秋云吧,还有一个说叫秀芳好听。他们给我起的这些名字我都喜欢,但是我却拿不定主意到底要哪一个更好。最后,一个看上去面容清秀、显得有些文质彬彬的大姐说,我想了好大会子了,就叫贵珍吧,以前咱们女人命贱,总是小买子小买子的叫,谁也不拿咱当回事,到了咱抗联就不一样了,就该把这条贱命给改一改,把自己当个宝贝使了。贵珍娘家姓杨,就叫她杨贵珍吧,你们说好不好?大伙儿听了,都鼓起掌来。从此,我就叫了杨贵珍。

也就是从我有了自己的名字的那天起,我被正式分配到了抗联妇女团里……

咱们还是长话短说吧,后来,我就与抗联突击营的营长宁满昌结了婚。那个时候,我和宁营长认识有大半年了,当时他已经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大小伙子了。

我们的结婚仪式是在西征前的一个上午举行的。那天,在我们抗联密营里,一共有五对新人一起举行了婚礼。关师长亲自为我们当证婚人,并对我们寄予了厚望。婚礼现场十分简单,又十分热闹。一间宽宽大大的房子里,人们欢天喜地,载歌载舞,就像是刚刚打完了一场硬仗,庆祝着一场伟大的胜利一样。可是对我来讲,这眼前的一切,却像是正在做着的一场梦一样。

直到不久之后我才终于明白,原来,对于这样一场集体婚礼,上级领导们早就谋划好了,一旦我们结对成婚,彼此的心里就有了一个值得牵挂的最亲的亲人,就有了一种精神的安慰与支撑,无论将来面对怎样的困境,也就都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与信心了。生不再只属于自己;死,同样也不再只属于自己。婚礼,让生与死这两件看似十分简单的事情,一下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果然,三天后,我们就接到了西征的命令。为了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打破敌人的层层封锁,继而打出一条与兄弟部队取得联系的通道,以此扩大我们的游击范围,也只有选择西征,才是抗联摆脱当前困境并且能够绝处逢生的唯一办法。

可是,尽管我们对这次的行动计划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消息还是被泄露出去了。西征刚刚开始,我们就受到了一大批日伪讨伐队的疯狂阻截。出师不利,部队因此伤亡惨重。好在最终总算突围出去,按照原定计划与路线,重新走上了那条遥远漫长的西征之路。然而,谁又能预测得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披荆斩棘,翻山越岭,究竟又将与多少敌人狭路相逢,受到多少围追堵截,打上多少大仗恶仗呢?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是,在抛却了生与死的顾虑之后,我们中间谁才能够最终活下来呢?

说话间已是半个月后了。那天早晨,队伍刚刚经过一片塔头甸子,突然就遭到了一帮靖安军的伏击。那帮靖安军个个心狠手辣,无论军官还是士兵,一律使着一长一短的双枪,而且枪法又好,这让我们吃了大亏。后来,随队西征的妇女团,在主力部队拼死拼活的掩护下,总算撤到了一片白桦林里。

我在一棵大树下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下意识扬起头,看了一眼被大树的枝丫纠缠的天空,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大脑里一阵轰鸣,猛地想起了宁满昌——那个已经成为我丈夫的男人。紧接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立时就把我席卷了。

那个时候,伤亡过半的靖安军已经意识到了与抗联部队的兵力悬殊,尽管他们装备精良,但是毕竟寡不敌众,担心自己最终将会全军覆没,于是,随着一声尖厉的口哨声响起,他们便回身跨上各自的快马,一溜烟儿地撤到山下去了。

好大一会儿,抗联队员们才三三两两地回到了这片白桦林。可是这些人里并没有我丈夫的影子,直到我努力按捺着紧张的心情,又等了好大一会儿,总算等到一伙人急三火四地朝这边奔跑过来。此时,一个队员的身上正背着一个人,快要来到我跟前时,我听到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他喊的是杨贵珍。他说,杨贵珍,快!刹那间,我感觉我的身子一下就软了,就像是一摊烂泥一样。我就拖着烂泥一样的身子,踉踉跄跄地扑上前去。

在林间的一片空地上,人们七手八脚把宁满昌从那个队员的身上抬下来。此时此刻,我看到他有气无力地躺在那里,一张瘦脸已经完全被疼痛扭曲了。他紧闭着双眼,脸色蜡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头发就像是刚被水洗过的一样,而那两条细长的裤腿,已经全然变成了两条内容空洞的血布袋……

宁满昌的伤势很重,他的双胯已经被子弹打碎了。血,不停地从他的伤口里涌出来,又顺着裤腿流下去。随队西征的老军医就地对他的伤口进行了处理,在整个处理的过程中,我一直跪在宁满昌的身边,紧紧握着他的一只手,他的手很凉,就像是一塊冰一样。我一边握着这块冰,一边看着他紧闭着的双眼,哆嗦着嘴唇呼喊道,老宁,你要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我说,你如果坚持不住,我就连个疼我爱我的人都没有了,没有了疼我爱我的人,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泪水无声无息地从眼睛里滑落下来,没完没了地滑落下来……

队伍总算又重新集结到了一起。

他们正在为接下来的西征做准备。

西征的路还很长,而我们才刚刚走出第一步。

望着正待列队出发的队员们,再看一眼躺在地上的宁满昌,我就像刚刚从一场大梦里猛醒过来一样,不知如何是好了。

关师长就在这时走了过来,他把我带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这才站住脚,望着我说,杨贵珍,你已经是一名老兵了,坚强一些!

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可是,他这话刚一出口,我感到自己的鼻子一下子又酸起来了。忍了几忍,我终于点了点头。

宁营长的伤势你都看到了,很重。关师长叹了口气,接着说,让他跟着大部队西征已是不可能了。所以,他不得不留下来……

什么,你说什么?我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他,就像是没有听清他刚刚说过的那句话一样,而当我条件反射一样侧转身去,一眼看到仍然一动不动、浑身血淋淋的宁满昌时,一阵彻骨的悲凉突然间就从内心里弥漫开来了。显然,老宁还处在昏迷状态。

我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紧接着,我就像一个疯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大声喊叫起来,我说,师长,你怎么能这样?你不是说过吗,决不让一个西征战士掉队,难道你把这话忘了?老宁受伤了,可他是为了掩护大部队受伤的,现在他动不了了,那么可怜,需要人照顾,你们怎么能说扔下他就扔下他呢?

说着说着,我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一边哭着一边又说,你们这样把他扔下,他一定会死的,熬不过今夜就会死的,会被野兽吃掉的!说到这里,我已经泣不成声了。

你好好听我说,关师长突然狠狠地扳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们决不能扔下他,想什么办法也要让他活下去。但是,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只能靠你自己去想了。

我?

是的,你!他说,你要和他一起留下来,和他一起活下去!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我留下来照顾老宁,让我放弃与大部队一起进行的西征。

我不置可否地摇着头,好像刹那之间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样,毫无主张又无比茫然地说道,不行,这样不行,我要和你们一起打日本鬼子,我的枪法好,您是知道的,可是,可是……

我已经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了,我的心里很乱,就像是长满了草一样。

这是组织的决定!他没有容我再说下去,一边摇晃着我的肩膀,一边向我呵斥道,你已经是一个老兵了,部队纪律你是知道的,这是组织的决定!宁营长是你丈夫,队伍里没有任何人比你留下来更合适。

关师长的话恶狠狠的。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队伍离我而去。他们在我模糊成一片的目光里走出白桦林,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就空了。哭声又一次涌出了我的喉咙,如同泄闸的洪水一样,就连我自己都听出来了,这哭声里,夹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委屈,隐含着一种对于接下来的未知现实难以承受的恐惧。

白桦林静默无声,就像凝固了一样。没有风,密密匝匝的枝叶,不摇也不动,那些长在白桦树上的数也数不清的眼睛,却一个个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带着难以理喻的不屑与不解。

我不知道到底哭了多久,直到我被哭声耗光了力气,这才停了下来。

如果我没有因为自己难抑的悲伤而耽误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话,那么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或许就该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事实是,在我终于停止了哭泣的那一刻,在树梢之上的天空里不停移动的太阳,已经开始向西天滑去了。我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了不久之后即将到来的黑夜,不觉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想,我应该并且必须尽快带着老宁,找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森林里的野兽那么多,它们只要嗅到人和血的味道,就能十分轻易地找到这里来。

我想到了密营。它就在我们来时的路上。我初步估算了一下,那座抗联密营距我现在的位置,至少也有十公里的路程,要想到达那里,穿山越岭蹚河过沟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儿。可是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怎么把他弄过去,这是一个问题。

我想到了爬犁——土爬犁。我想,我应该尽快制作出一驾爬犁来,那样,在把他送往密营的路上,我将会省却许多的力气。

想到这些,我很快便从随身携带的背囊里翻找出了斧头和绳子。这些东西,在我们西征上路之前都是师首长们特意叮嘱过的。一是为了防身,二是为了自救。然而,当我想要实施这一看似周全的行动计划时,我马上又否定了自己。你想,在这样林深树密的大山里行走,左挡右拦的,怎么能够拉得动一驾爬犁?

我已经完全乱了方寸。

就在这时,宁满昌醒了过来。

他总算醒了过来。

我听到他呻吟了一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很轻,但是,我还是听到了。我不禁又惊又喜,鼻子忍不住又是一酸,一下扑在他的身上。一边含着泪水望着他,一边喃喃自语般地说道,你终于醒了,醒了就好了!

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我把自己那张被泪水濡湿的脸,紧紧贴在他冰凉的脸颊上,急切地说道,大部队已经走了,你的伤很重,我要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再忍一忍,忍一忍。

他动了动手指。想把那条手臂举起来,可是,还没举到一半,便又无力地垂了下来。他说,别了,别麻烦了……

我愣了一下,问他,怎么,老宁,你想说什么?

他努力睁开眼睛,又动了动手指,接着,眉头再次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我突然联想到了他伤口的疼痛。少顷,他微微颤动着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腰间。那里有一把手枪,那是一把大镜面匣子。

我一切都明白了。

他手指上的这个动作刺激了我。还没待他再说什么,我就变得有些愤怒起来了。

我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是条汉子,你就不要胡思亂想。你要活下去,为了我也要活下去;你活不下去,我帮你活下去。我们一起活下去……

我看到有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里流了下来。

慢慢地,他变得安静下来。

暮色就在这个时候像一块厚重的幕布,哗啦一声从天上落下来了。

我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于是,我不得不对接下来的事情另做打算。

如果我熟悉这片白桦林周边的环境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就近找到一个安全而又隐秘的地方。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到现在为止,我对这里的情况还是一无所知,白桦林附近有没有村屯?村屯里有没有日本鬼子?甚至于村屯里有没有卖国求荣给日本鬼子通风报信的汉奸?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而一旦贸然行动,势必带来很大的危险,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我一下子有些慌乱起来。

我不能让宁满昌看出我的慌乱。

迫在眉睫的事情是,我们该如何度过这个即将到来的夜晚。只要过了这一夜,接下来的许多事情就都好办了。

我已经陷进了难以抉择的绝境中。迫不得已,我不得不最终决定原地露营。尽管我知道,原地露营也许仍然会发生许多不可预知的事情,但是,它是目前唯一的办法。和大部队在一起时,我们不是早已对这种露营习以为常了吗?

我必须赶紧准备下足够的木柴。露营,没有火是不行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已经一下一下挥动着斧头,拼尽全身的力气,向那些可以成为篝火的桦木身上砍去了。斧头劈砍到树木上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单调而又沉闷。至于这声音是否会引起敌人的注意,或者是否会给那些嗅觉灵敏的野兽们提供一种人为的信息,我都无法顾及了。事实上,当我终于做完这一切准备工作之后,我几乎已经耗光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后来,我瘫软无力地再次趴伏在宁满昌的身边时,突然意识到,我们已经有整整一天没有吃上一口东西了。

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散落在夜空里的星光,难以照亮整个天空和大地。黑暗在延伸,无边无际地延伸,像海水一样,很快就把眼前的一切淹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于一片朦朧之中,我感到宁满昌十分吃力地动了一下身子,接着,便听到他从牙缝里紧吸着一口凉气,轻轻说道,你,给我一粒药吃。

在一片黑暗里,我点燃了那一堆篝火。借着火光,我从背囊里取出一粒豆粒儿大的烟膏来。他说的就是这个,我想,他一定是忍得不能再忍了,才向我开口的。

烟膏止疼,但我不能多给他。我担心他会吃上瘾。一旦吃上了瘾,强制到密营去戒烟也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在抗联,这样的事情是时有发生的。打仗挂了花,生了病,疼得没办法,就给上一粒大烟膏,吃着吃着,时间一长,控制不住就上瘾了,整个人抓心挠肺要死要活的。这种情况下,只能把他送到附近的密营里,一边强制戒烟,一边接受治疗。

真是拖累你了!他抓住我的手,有些歉意地说,如果一下子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可没想到,那子弹,偏偏打在了胯骨上,偏偏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望着他,有些凄楚地笑了笑,说,子弹不长眼,但是你的命保住了,已经是一件万幸的事情了。打仗,哪儿有不受伤的?你想想那些死去的战友……我意识到自己失了口,把想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自从上山到了抗联,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和日本鬼子的讨伐队周旋,几乎每天都在打仗,每天都会看到身边的战友死去,死亡对于我们来讲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如果意志不够强大,抗联里的很多人怕是早就撑不下去了。

顿了顿,我又对他说道,现在的首要问题是,我们应该如何活下去,如何才能更好地活下去。死了,就一切都没了,一切都见不到了。只有活下去,才能重新找到我们的队伍,才能继续去打日本鬼子。你是突击营的营长,你的突击营离不开你,他们都在等着你回去,所以,你必须活着,为了他们,也为了我。

贵珍,谢谢你!我听到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下。我的眼眶就湿了。老宁,我是你妻子,既然我们已经成了夫妻,我们的命就连在一起了,生和死就连在一起了。如果受伤的是我,我想,你也会这样陪着我,照顾我的。

我是应该照顾你的,可现在,却让你照顾了我!他抽动了一下鼻子,说,真是对不起!

你真是越说越离谱了。我听了他的话,不禁嗔怪道,快别想那么多了,好好睡一觉,天亮以后咱们得赶快想办法离开这里。

躺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又渐渐安静了下来。

我向身边的火堆里添了些柴,一阵无法抵御的困倦感袭过来,紧接着,我就倚着篝火旁的那棵大树,进入一个梦里。

我实在说不清楚,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梦。只要一合上眼睛,我就会走进一片陌生的梦境里。大多时候,我做下的那些梦,在我醒过来的那一刻,都会让我感到心惊肉跳。

现在,我正梦见自己一个人在渺无人烟的荒野里漫无目的地行走。看上去,我的身体是那么疲惫,迈出的每一步都十分艰难,就像是身上坠满了铅一样。我就那么走着走着,不知怎么,一不小心,就走进了一片荆棘地。几乎是在一瞬之间,我的双脚就拔不动了,脚底板变成了两个大吸盘,紧紧地吸附着深不见底的泥淖。在一片空前的慌乱中,我使尽全身力气,试图把一只脚先拔出来,可是,我的这种努力不但没有奏效,却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我越是用力,越是陷得更深了。我想,我怕是要完了,真要死在这里了。于是,我开始呼喊,我想喊救命,然而,那声呼喊却怎么也冲不破喉咙,它就塞在我胸口的地方,像一团棉花,死死地堵在那里。紫黑的泥浆先是没过了我的大腿,接着又没过了我的腰间,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它就要没过我的胸口了,而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又听到了一声狼嚎。那一声狼嚎,是从很远的山巅传来的,像是哀哭,有些凄厉,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睡在一旁的宁满昌轻轻拉了一下我的衣服,我猛地醒了过来。

老宁说,你做梦了。

我说,是。可我并没把那个梦讲给他听。

我又向篝火里添了一些柴。火光里,我看到宁满昌的脸色红润了许多。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这让我放心了许多。

这会儿,远处的山巅真的传来了狼的长嚎,和梦境里的一样。那叫声听起来十分孤独,拉长着声音,穿过黑暗,又传向很远的地方,在山林间不停地回荡。它在等待着回应。可是,迎接它的,竟然是死一般的沉寂。

那只狼还是不甘心,又过了一会儿,当再一次的长嚎响起之后,它的耐心等待终于有了一个令它感到满意的结果,从更远处的黑暗中的另一个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大群野狼的嚎叫。这样一种声势浩大的嚎叫声,就像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合唱演出,彼此应和着,呼应着,让它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个世界是属于它们的。

野狼们的嚎叫声,把整个山林都唤醒了,与此同时,那些野山猫、猫头鹰和其他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兽类,也很快加入这场空前的大合唱,它们的叫喊声、呼唤声此起彼伏,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暗夜里经久不息。

我不觉心里一紧,怕冷似的抖了一下肩膀。

我的心里始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种预感,现在已经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你再打个盹儿吧!宁满昌说。

我感到我的头很沉,一双眼皮也沉得就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似的。我想回答他的话,可是还没等我说出来,我便不由自主地又滑向另一个梦里去了。

这个梦很长。在这个很长的梦里,我先是梦见了我爹我娘,后来又梦见了那个死鬼——大柱子——我的那个小男人。他们都已是死去的人了,不知为什么,总是跑到我的梦里来纠缠我。爹和娘见了我,又惊又喜,又哭得像泪人似的。他们一边哭着,一边还不住地问我,村上的人都说你早死在外头了,说你被日本鬼子打死了,原来你还活着。你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吧?!我看看爹,又看看娘,使劲摇着头,说,还没有打完那些日本鬼子呢,我只是回家来看看你们,等把他们都打完了的那天,我就不走了,就好好陪着你们,哪里也不去了。怎么,你还要走吗?大柱子在一旁听我这么一说,忙插过话来,拉住了我的胳膊,乞求道,小买子,你不能再走了,你走了,俺爹俺娘怎么办,我怎么办?我有些厌恶地把他的手甩开了,说,你爹你娘早就想把我卖掉了,我现在只剩下这条路了!他见我铁了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又哭开了,哭得我心烦意乱,快要把我的心都哭软了。后来,见我执意要走,他慌忙把門闩死了,脸色一下就变了。你真是软的不吃吃硬的,他说,实话告诉你吧,你已经走不出去了,日本人已经知道你回来了,他们很快就来抓你,消息是我告诉他们的,我劝你还是识时务一些吧!听他这么一说,我一下就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他已经出卖了我。我十分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抽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愤愤地说,你活着时,没给过我一天的自由和幸福,死了还不肯放过我……我正要和他拼命时,却突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隐隐约约从远处传了过来。他们真的来了,我想,我必须做好和他们死拼的准备……

你听,贵珍,你快听!宁满昌又拽了我一把,把我从梦里拽了出来。

我睁开眼睛,篝火还在燃烧,但是夜仍然那么黑。我侧起耳朵仔细辨听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了那一阵奔跑的声音,它们就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天边滚过来的闷雷一样,渐渐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下意识里,我突然预感到了危险的降临,匆忙又朝篝火里续添了一些木柴,紧接着,便把我的那支小马枪抓在手里,而那把砍柴用的斧头,正躺在我的脚下。

宁满昌也从腰间拔出了那把大镜面的匣子。

但是那声音,忽然就消逝了。仿佛眨眼之间,世界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我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也许,这一切都是假象,夜色里,一定有一种东西存在着,行动着,并且在试图掩盖着什么。可它到底是什么,我暂时还不能完全给出一个答案。

时间过去了好大一会儿,当难以摆脱的睡意再次使我放松了警惕时,我无意之间抬了一下眼睛,但就是这无意中的一眼,让我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越过熊熊燃烧的篝火,我看到不远处的一点像烧着的煤块一样的东西,对,那的确是一点,那东西在黑暗的夜色里慢慢晃动着,与此同时,在它的周围,还有一对一对烧着的煤块似的东西朝它这里慢慢聚拢。

那是狼的眼睛。我恍然大悟。

那些狼一定是在远远的地方闻到了血和篝火的味道,于一阵狂奔过后,在不远处的地方停住了步子,稍事休整后,又悄悄贴着地面向这边爬过来。

它们真是太狡猾了。

现在,它们就站在篝火的那一端,已经离我这么近了。

我一直暗暗担心着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畜生!我在心里骂道。

随后,我就看到那条只剩下了一只眼睛的老狼,已经稳稳地坐在地上了,它与我仅仅相隔着一堆篝火的距离,它那只独眼一直在望着我。

我想,那应该是一只头狼,尽管它只剩下了一只眼睛。隐约之间,我能看到它铁灰色的毛发,在火光的照耀下,微微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借着火光,我还能看到它皮包骨头,很瘦,它的肚子紧贴着背脊骨。同时我还确定它是一只身经百战的母狼。

它为什么还不行动?它到底在试探什么?难道它是在等待着篝火熄灭的那一刻?我不敢去想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不敢去想当它们一拥而上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情景。

我感到我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冷静点儿!宁满昌小声说道,贵珍,你冷静点儿!

我知道,他在替我担心。可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横竖都是一死,大不了今夜就死在它们手里好了。死是容易的,不过,没有死在日本鬼子的手里,却死在了它们的手里,怎么说这也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情。

不到最后的时刻,我是不甘心的。

我必须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装出一副没有发现它们并且没有把它们放在眼里的样子。我不会主动去招惹它们,但我已经做了最好和最坏的打算。

我必须朝那堆篝火时时添柴,不让它熄灭,从而把它们制止在比较安全的距离之外。好在,事先我已经准备了那么多的桦木,足以让我有所节制地保持着眼前的火势并且一直燃烧到天亮之后。

每当我朝那堆篝火添加木柴的时候,火势旺起来的那一刻,那些眼睛便有意识地躲远了一些,可是一会儿过后,它们又重新出现在了那里。

那只独眼母狼的眼睛是怎么瞎掉的?在无数次猎取食物以求得自生的过程中,到底在哪一场残酷无比的殊死较量中,谁给了它致命的一击?又到底是付出了怎样的惨痛代价和经过了怎样漫长的生死历练与权力争夺之后,才最终保住了它不可撼动的王位,成为君临天下的群狼领袖?以至于只需一声嘶吼,就会引来成群结队的同类的附和与响应?

时间于不知不觉中在向前流逝着。

那只头狼领袖和它的跟随者们,还在犹豫着,等待着。在整个看似漫漫无期的等待的过程里,有的或坐或趴在那里,最后竟然打起了瞌睡,就像饥饿到精疲力竭的狗一样。

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当它们的这种犹豫和等待到达了极限之后,它们很快就会纵身而起,龇着獠牙扑将上来。

时间又过去了好大一会儿,当我又向那堆篝火里添加了一回木柴后,那只瞎掉了一只眼睛的母狼终于焦躁不安起来。我看到它从坐着的位置上猛地站起身,随后,就像一条温驯的狗一样十分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紧接着,便向身体的右侧虚张声势地踱了几步,这样一种暗示,让那些或坐或趴在那里的狼们一下灵醒过来,它们蠢蠢欲动,响起一片细碎的声响。

它又开始试探起来。它一直在思考和寻找着一条最为成功的进攻途径。事到如今,当它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它终于决定要做一个先行者和牺牲者,以不可预知的结果来完成一次冒险了。

与此同时,我很快察觉到了事态的发展,立时又变得紧张起来。

它一定是打算绕过身前的篝火,悄悄迂回到离我最近的位置,而后学着饿虎扑食的样子,一个纵身向我扑来的。然而,当我觉察到了它的这一阴谋后,说不清为什么,我感到一股血忽地就向着脑门子那地方涌了上来,紧接着,我就像一个疯子一样大声咒骂起来,一边骂着,一边顺手抄起一根燃烧的木棒向那个貌似头狼的家伙狠狠地砸了过去。火星四溅中,那只头狼和尾随其后的那些野狼们,十分成功地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击。一着不成,我失手了,为此,我感到无比懊丧。也就在这工夫,那只头狼还没待我完全调整好自己,就已经弓起身子准备向我扑过来了。刹那之间,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要完了,我们都要完了!我一边这样想,一边下意识地又抓过一根火棒,就在那只头狼纵身一跃的瞬间,我做梦都没想到,火棒竟然歪打正着地狠狠戳在了头狼的独眼上。随着一声惨叫,我看到头狼就像一块石头似的摔在地上,又翻滚了下站起身来,双目失明了一般跌跌撞撞地退了回去。

那只瞎眼的母狼一直退到了原来站立的地方,嘴里却一声接着一声不住地低吼着。我能猜想得到,此时此刻,它正在不停地向它身边的子民发出指令,去,咬死她!咬死他们!它一边这样吼叫着,一边龇着尖利的牙齿。它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它必须让它的族群替它复仇。毫无疑问,它的指令再一次煽动起了它们的激情。也许,它们很快就会像汹涌的潮水一样,铺天盖地地扑上前来。

头狼的吼叫声彻底激怒了我。一怒之下,我甚至没有来得及细想,便拾起脚边的那把斧头,向它砍了过去。斧头越过篝火,重重地落在了它的身后。糟糕,这一回,我又失手了。可是就在这时,狼群里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它们就要向我采取行动了,我想。

我一直没有想明白,我是怎样扣动了那支小马枪的扳机的。“砰”的一声,一颗子弹已经飞离了枪膛。枪声很响,划破夜空,在整个沉寂的山林间回荡着。但也就是这一枪,最终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随着一阵狼群慌乱的骚动声,我看到那只瞎了眼的头狼,紧紧咬住了另一只壮狼的尾巴。到这时,它已经不敢再有片刻的耽搁,于是便与它的族群一起,秋风落叶一般向着远处的丛林奔逃而去……

我却再也没敢合一下眼睛。

我担心它们很快又会纠集起大批的狼群再次反扑过来。

在一种空前的不安与等待中,我已经做好了决死的准备。侥幸的是,我就这样一直等到黎明悄悄降临,也没有等到它们浪卷一般奔袭而来的脚步声。想着这噩梦般的一夜即将过去,我终于放下心来,并且不自觉地长舒了一口气。可恰恰就在这时,一声枪响传了过来。

“砰”的一声,枪声很远,很响,有些慌张的意味,急不可耐地穿破了朦胧的曙色。

贵珍,是枪声!宁满昌又拽了我一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

是的,我听到了!我说。紧接着我便俯下身去,把一只耳朵贴在了地上。

我又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阵闷雷般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杂沓而又纷乱,比狼群的奔跑声更有力量。我断定那是马蹄声,现在,它们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奔跑着。刚才的那一声枪响,显然是因为一时不慎走了火,但它却明白无误又不失时机地为我们传递了一种危险的信号。

一定是我们夜间点燃的这一堆篝火和我在匆忙之間射向狼群的那一枪的枪响暴露了目标。我想。

情况不好,老宁,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我不容迟疑地起身说道。

我想扶他坐起来,把他背到我身上来,可是我刚抓住他的一条胳膊,他就一把把我推开了。

贵珍,我已经不可能和你一起走了!他恳切地望着我说,我已经走不出去了,你不要管我,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不禁愣住了。

他抬起手来,把那支大镜面匣枪递了过来。

你把它带走!他说。

怎么,你想束手就擒当俘虏吗?我愤愤地说,你想当软骨头?

他摇摇头,苦笑一声,我看到他的眼睛湿了一下,说,你真是小看我了!看来,你还不了解我。

我没有说话。

他说,我知道我伤得有多重,不但好不了,还会成为你的累赘。

我注视着他。

他突然断喝道,快走,我要看着你走。记住,你必须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这怎么可能?我打断了他的话,拼命地摇着头,你不要再说这些胡话了,要活,我们就一起活。

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不由分说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最后,我终于把他背到了身上。

他的身体很轻,就像是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这让我感到很是吃惊。我无法想象,凭着这样一副骨头架子,他是怎么和日本鬼子打仗的。

眼前的情形,已经不容我再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了。我开始沿着来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在白桦林中行走,如果不出意外,我想,大概需要半天的时间,我们就能够到达那座密营了。

那座密营很小,很隐蔽,在长满了野葡萄藤的断壁与一片茂密的杂树之间,就像是被风吹落在山中的一颗干瘪的果子,很难被人发现。密营右侧百步开外的地方有一条小溪。两天前的那个傍晚,我们在经过那里的时候,特意落了一下脚,到那座密营里看了看,队员们还兴高采烈地在那条小溪里洗了一把脸。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最先发现的它。前些年,我们在茫茫的兴安岭里设立了很多密营。这些密营有的是天然形成的,有些是刻意搭建的。它们一可以当被服厂厂房,在这里为战士们做被子、军服;二可以做后方医院,在这里治疗护理伤病员。可是,从上个冬天开始,日本人的讨伐队天天在山里转,他们一面加紧对抗联的讨伐,一面又增加了讨伐力量,扩大了讨伐范围,并且纠集了一批又一批的山林队、靖安军和那些从抗联队伍里逃跑下山叛变投敌的软骨头,采取篦梳山林的策略,封锁了每一个进出山林的路口,妄想以此将抗联队伍一网打尽。那些人发现一处密营,就烧毁一处密营,抗联的伤病员们很快就连一处藏身的地方都没有了。无奈之下,为了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打通与外界的联系,不久前,抗联队伍不得不翻山越岭走上西征的道路……

我担心老宁还在想那些不该去想的事儿,怕他情绪沮丧,我一边背着他往前走,一边还要和他说着话儿。

我说,你该想想以后的事儿。

我说,什么事儿,我们都要往后想想,只有往后想,心里才能变得敞亮。人,是不能一个劲儿往前想的,越往前想,越是想不开,越是容易钻到死胡同里出不来。你说是不是?

我说,世上的事情,哪儿有一帆风顺的?打日本鬼子,也是这样,哪能说胜利就胜利了?困难肯定会遇到的,牺牲的事情也是避免不了的,可是咱们不能因为有了难处有了牺牲就灰心丧气,对一切事情都感到绝望。要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就像是黑夜总会过去一样。你说是不是?

好日子就要来了,我说,但那好日子,是我们奋斗换来的,用牺牲换来的,不是等来的。靠奋斗牺牲换来的好日子才是我们的日子,才更有滋味,你说是不是?

我在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些道理都是关师长曾经对我们讲过的,我竟然那么深地把它们烙在了心里。

谢谢你,贵珍。他说,声音都有些变了。

我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冥冥之中,我一直认为那群狼并没有走远。眼看就要到嘴的东西,它们怎么甘心放弃呢?我感到它们一直在尾随着我们。它们一直在寻找机会,等着我们倒下去的那一刻。因此,我一边朝前走,一边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倒下去,说什么也不能倒下去,在到达密营之前,如果我倒下去了,我们就再没有生还的可能了。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会猛然之间回过头去。森林里一片寂静,白桦树上的那些眼睛,一个个都在看着我。

走啊走啊,后来,快要走出那片白桦林时,我实在走不动了。我感到我的身上,就像是压了一座山似的。现在,我所担心的,已经不是身上的老宁了,我在担心我自己,我担心自己稍一松懈下来,那座山就会轰然一声倒下来,把我压垮,压碎。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我突然间又听到了那种声音。那声音是从白桦林外距我们不足百十米的小道上传过来的,纷杂,混乱。声音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感到一颗心忽地又提到了嗓子眼儿。我想,我们得赶快隐藏起来,这是暂时保全自己的唯一办法。我在惊慌和忙乱中开始四处寻找可以用来掩身的遮蔽物,所幸的是,右前方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一片旺盛的杂草,于是,我几乎没有来得及细想,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直到我背着老宁扑倒在那片杂草丛里,这才发现,原来,我们掉进了一座早已坍塌废弃了的足有半人深的陷阱里。这样的陷阱,山上有很多,是猎人们此前为捕获林间的猎物刻意挖掘的。

那一阵杂沓的马蹄声,已经十分真切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来了。我甚至听到了急促的马的喘息声,以及马上人的说话声。从他们呜里哇啦无比急躁的声音里就可以判断,那是正在执行巡逻任务的一支日本鬼子的马队。他们好像是在追赶什么人。从奔跑过去的马蹄声里我能够听得出,那支马队至少不下三十人。

我的一颗心突突跳着,手心里攥出一把汗。好在,他们并没有发现我们。那支马队很快就过去了,直到马蹄声渐渐消失在那条山间的小道上,四周又复归一片静寂之后,我这才气喘吁吁地背起老宁,费力地从那个荒弃的陷阱里爬出来。

越过白桦林外那条荒僻的山间小道,紧接着,我又钻进了另一片杂树林里。这片林地里长满了松树、柞树、栎树、山丁子树和一些低矮的灌木,所到之处荆棘丛生,稍不留神就会被它们绊住双腿。这就是我们常说的“闹瞎塘子”。

到处都没有路,又到处都是路。比起那片白樺林来,在这样的林地里行走,不知要艰辛多少倍。而让我感到更加厌恶的是,成团成团的野蚊子和小咬,这时也趁机向我们发起了进攻。它们就像一片不肯散去的阴云一样,一直在我们的头顶飞舞着,小轰炸机似的轰鸣着,稍不留神,就会冷不丁俯冲下来,不管不顾地降落在脸上,或者钻进我们的头发里和衣服里,把毒针扎进我们的皮肤,一口紧接一口地吮吸我们的血液。那种奇疼与奇痒,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宁满昌有气无力地挥动着手里的一段树枝,不停地驱赶着它们。

除了野蚊子和小咬,还有山鸡、野兔和野猫,我们的突然涉入,使得它们因此受到了惊扰。走着走着,它们就会从不知什么地方蹿出来,惊恐不安地鸣叫着,眨眼之间向着丛林深处奔逃而去。

我说,快到了,我们就快到了,老宁,你要坚持住。

我说,等我们走出这片杂树林,我们就胜利了,就安全了,就一切都好了。

我这样气喘吁吁地继续跟他说着话儿,我是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同时也是在给他鼓劲儿。我知道,一旦我们走出这片杂树林,密营就真的不远了。想到不久之后就能够到达那座密营,我感到心里边渐渐熄灭的一团火突然之间又燃烧起来……

只是我并没有想到,原计划半天之内就能够走完的道路,我们在山林里竟然步行了整整一天。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我感到地势明显低了下去,但是很快,它就像完成了一次俯冲一样,又在陡然升了上来。在朝那道高坡爬去的时候,我觉得我体内的力气已经不多了。我是在使用着最后的一丝力气,就像是勤劳了一生的一匹老马,在做临终之前的最后挣扎。

视野是突然开阔起来的。我知道,直到这时,我们总算走到了尽头。此刻,我看到一片温柔的光,正在山岭之间弥漫着。天,还没有黑下来,但是,太阳正在西沉。那颗太阳被挤在我身后不远的树丛里,像一滴鲜红的血,又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接着我就听到了一阵悦耳的声音。那是山涧里的小溪流动的声音,它就从山脚下的那片谷地里传来。欢快悦耳的流水声,让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到了,我对老宁说,我们终于到家了。我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由得哽咽起来。

后来,就像你们所想的那样,我背着老宁来到了那条清澈的小溪边,先是把他从我身上小心地放下来,给他捧了一些水喝,之后,我便把自己的一颗脑袋埋进了溪水里。而当我抬起湿漉漉的头来,侧转目光看到不远处山崖旁的那棵雷击树时,我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刹那之间,我感到整个身子就像一堆烧透了的木柴,轰隆一声就坍塌下来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棵雷击树的身后,就是我们的密营。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你描述那座密营的样子。也许我把它叫作石窝棚更加合适一些。对,它就是一顶窝棚,一顶人字形的石窝棚。它的里侧是一面刀劈样的崖壁,外侧的石壁紧靠着那棵从石缝里生长出来又被一道电火劈裂了的大树。那棵大树的树身足有脸盆粗细,现在,它已经面目全非,让我分辨不出它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树种了。进出密营的洞口,生长着一片野榛树,现在它们已经长到了齐腰高。

密营里的空间十分狭小,仅仅容得下两个人。抗联里的人到底是谁在最初的时候发现它的?在茫茫山林里,能够找到这样一个遮风挡雨而且可以暂时藏身的地方,已经使我感到非常满足了。而让我感到更为高兴的是,在密营里面的角落里,还搁置着一只陶制的水罐。那只青灰色的水罐,此时已经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显然,它是当时寻找密营的人为后来者准备下的。有了这只水罐,接下来的一切就好办多了。

关于到达密营之后的那个晚上的一些具体细节,我实在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当我安顿好老宁,紧接着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捧着那只水罐从那条小溪取了水来,并且一直竭力坚持着熬了小半罐米粥喂给宁满昌之后,我的双腿连同双手就再也抬不起来了。我就像个奄奄一息的临终病人一样浑身瘫软地倒在了他的身边。我自然不会知道那天晚上有没有月光,不会知道那天晚上的月亮到底是圆的还是缺的,我甚至已经听不到山林里的百兽此起彼伏的吼叫声,以及从不远处的小溪那里传来的流水声。我就这样睡了过去,死死地睡了过去,竟然连一个梦都没有做,仿佛整个世界都一起跟着我死过去了一样。

这一觉,我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晌午。慢慢睁开眼睛之后,我看到一束强光从密营的洞口射了进来,那束光那么刺眼,白花花的,无声无息的,好比光天化日之下不怀好意的偷窥一样。

宁满昌说,你终于醒了。

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前额上,努力朝我微笑了一下,说,昨天夜里,狼在外面的山顶上一直在叫。

是吗?我说,我没有听见。我真是睡糊涂了。

你太累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报答你。

我一下搂住了他的脖子,侧过头来,久久地望着他,我看到他的眼角有一缕尚未干涸的泪痕。接着,我便伏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我不需要你的报答,只要你能把伤养好,就算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我的话里有一种缠绵的味道,自从我们举行婚礼之后,我还是第一次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

他抬起一只手在我纷乱的头发上爱惜地抚摸着,半晌,说,你会担心我好不起来吗?

我看了他一眼,說,我才不担心呢,你是我丈夫,我有这个信心,但是首先你要有这个信心。

他嗯了一声,说,好,我都听你的。

我有些释然地笑了起来。我一边笑着,一边热切地望着他,在我眼里,我觉得他变成了一个乖巧的孩子。

我知道在接下来的那些不可预知的日子里我应该去为他做些什么,重要的事情是,我得赶紧到附近的山林里去,尽快给他采些药回来。大山里不缺少药,在此之前,我就已经掌握了一些采药经验,这些经验都是抗联里的老军医传授给我们的,我们就是用这些经验,让因战负伤的战士们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有一种树叫老鸹眼树,我很熟悉它们的样子。它们就长在岭上的林地里,是上天赐给人间的天然良药,我要用它们的树皮熬制出能够产生奇效的膏药,为我的丈夫疗治创伤。

是的,我使用的就是那只水罐。如果没有那只水罐,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做这件事情。往常,在护理伤员的时候,我们会预先把慢火熬制的药糊均匀地摊抹在一块干净的纱布上,把它放在阳光充足的地方,让它在阳光温暖的爱抚里渐渐苏醒,而后再把它小心地敷在伤员的伤口上。现在,我就是这样做的。我在做这些的时候,先后顺序有条有理,动作看上去十分熟练。漫长的战争,教会了我们如何救治自己,也教会了我们如何救治他人。

后来,我一直没有想明白,那群狼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小溪边的。我记得那是一天的傍晚,太阳刚刚落山,月亮就升上来了。月亮很大,很圆,明晃晃的像一只银盆一样。月光洒在山山岭岭之间,也洒在那条静静流淌的小溪里。我突然想到密营外面好好看一看那一轮月亮,呼吸一口夜晚山中的新鲜空气。这个想法一旦产生,我就起身来到洞口,鬼使神差地拨开了洞口的那片榛树丛,来到那棵雷击树下。接着,我的目光开始在月光照耀下的山山岭岭间环顾着,可是,当我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那条小溪边上时,我不觉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溪边忽然传来了一阵狼群的撕咬声,那声音低沉而又冰冷,就像是黑压压的一阵阴风。还没待我完全看清楚,它们就已经像一阵旋风一般搅成一团了。显然,它们并不属于同一个阵营,尽管它们属于同类。那一场昏天黑地的撕咬,大概前后持续了一刻钟的时间,其中的一个狼群最终败下阵来,紧接着它们就像是丢盔弃甲的败军一般四处逃窜了。剩下的这一群,在享受到片刻的安宁之后,饮足了溪水,又在溪边的草地上嬉戏打闹了一番,这才相互追逐着,眨眼之间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里。

眼前看到的这一个狼群,让我不禁感到有些疑惑。我在想,它们是不是那天晚上我们所遭遇到的瞎眼母狼带领下的那一群呢?后来,我把这件事情告诉给了宁满昌。他想了好大一会儿,终也无法判定,却说道,不要怕,有我呢!说完这话,他忽然意识到了自身的能力,自嘲地笑了笑,又补充道,以后进山时,你多留心一些就是了!他也只能这样提醒我了。

要命的是,我们的粮食不久就没有了,行军携带的米袋子里,再也见不到一粒粮食了。在此之前,为了给宁满昌尽可能多地增加一些营养,虽然我在每一次煮饭时都有意把自己的那口省出来,因此常常感到饥肠辘辘,但是它们最终还是被我们吃光了。没有粮食,身上就没有力气。下山寻找自然不行,不可预料的事情随时都可能发生,或许出不了山口,就会撞上日本鬼子的讨伐队,到那时,一切都来不及了。而要想活下去,我就必须经常不断地找些果腹的食物回来。好在时令已经进入了秋天,那些又酸又涩的野果子都可以填进肚子里去了。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但是,塞进胃里去的,除了野果子,还是野果子。这样的日子长了,肚子就受不了了,每一次吃它们的时候,胃里边就像是吞进了一把蒺藜,扎得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嘴里边还一个劲儿地吐酸水。再后来,只要一想到它,就会忍不住感到一阵恶心。

可是,我们只能忍。在咀嚼它们的时候,努力把它们想象成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的样子,而后,一边含着泪水,一边有说有笑地把它们咽进肚子里去。

这天正午时分,我又一次钻进了茂密的林地,并且无比惊喜地寻找到了一棵又高又大的臭李子树。此时,树上的果子都已透出了成熟的颜色。望着那些鲜艳诱人的红果子,我不假思索地就爬上树去。我一边把那些果子一颗又一颗地摘下,放到随身携带的米袋子里,一边顺手塞进嘴里,大口嚼着。也仅仅是一会儿的工夫,我就如愿以偿地摘到了大半米袋的果实。这一回,我可以满载而归了,我想。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准备爬下树来,可是就在这时,我却十分警觉地听到了一种声音,声音是从近处的灌木丛里传出来的。就在我想要分辨清楚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声音时,一个毛色灰暗的狼群冷不丁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它们大概有十几只,一个个伸卷着长长的舌头,兴奋地舔舐着唇边的血渍,好像刚刚饱食了一餐的样子。我低头望着它们,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双手紧紧抱住那棵臭李子树,一颗心倏忽之间提到了嗓子眼儿。它们好像并没有发现我,如果它们来到这棵臭李子树下,只要有谁仰一仰头,也许我就没命了。我屏住呼吸惊魂不定地看着它们在臭李子树下既犹犹豫豫又十分悠闲地踱了好大一会儿步子,直到等它们最终打定了主意,又接二连三地迈着碎步走远了,我这才从那棵树上无比小心地爬下来。危险解除后,我感到我的双腿已经酸软得不像个样子了。

自然,去密林里采摘野果子,有时也会给我带来意外的收获。它们有时会是一捧鸟雀蛋,有时会是一丛野蘑菇。一次,在返回密营的途中,我竟然撞见了一大群乌鸦,它们大约百十只的样子,密密匝匝地围成一团,一边呱呱乱叫着,一边在奋力抢食着什么。我感到十分蹊跷,想要看个究竟,于是忙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半晌过后,那群乌鸦呱呱叫着飞走了,我这才放开胆子走过去。此时,就在乌鸦飞走之后的那片林间空地上,我发现满目狼藉的血泊里躺着一副凌乱的骨架,以及一大片已经被撕成了碎屑的皮毛。我将那副光秃秃的骨架和那一大片碎屑辨认了好久,终于辨认出来,原来那是一头野青羊的尸骨。对我来讲,这不啻为一个巨大的惊喜。我望着它们,激动得差点儿惊叫起来,很快,我便如获至宝一般将它扛了回去。后来的几天里,我就用斧头和石块把它们砸碎了,一直拿它们给宁满昌熬汤喝……

清洗伤口,熬药,敷药,采果子,逢到天气晴好的晌午,我还会把他抱到洞口阳光充沛的地方,让他晒一晒太阳。密营里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一日日煎熬着。一个多月过去了,宁满昌的伤势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再過些日子,他的伤口就要愈合了。

但是,密营里的日子并不太平。

日本鬼子的讨伐队,进山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他们恨不得每棵树都要看一看,每个草窝都要找一找,在那些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他们一直都在试图找到抗联的踪迹。

这天黄昏,我刚刚回到密营,正和宁满昌两个人说闲话儿,就听到一阵乱纷纷的脚步声从坡上不远的地方传了过来。宁满昌预感到大事不好,一边把那只大镜面匣子握在手里,一边给我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快,准备好,他们来了!密营里的空气一下就紧张起来了。我紧紧端住那支小马枪,一双眼睛盯着洞口,随时做好了拼命的准备。我想,这一回,我们是不是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我就要和我的丈夫一起死在这里了?我甚至想到了接下来的一场枪战,激烈而又残酷。我是不会投降的,我想,宁满昌更是不会。我宁肯就这样死了,和我的丈夫一起死在这样一场即将到来的决斗里。我是多么渴望有这么一场痛痛快快的决战啊!这样想着想着,不知怎么,突然之间,我的心里就像是拨云见日一样从容起来,敞亮起来了。然而,事实是,我的这个想法并没有如我所愿。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随着那阵脚步声,我甚至已经十分清楚地听到了密营之外几个人的说话声了。恰恰就在这时,一声命令从溪边的草地上传了过来,那一定是一个指挥官下达的收队命令,哇啦哇啦的,我能够听清他喊的是一句日本话。紧接着,密营外面的几个人便踅身朝那声音走去了。

有惊无险。我们又一次活了下来……

宁满昌的伤势渐渐好转,可他的话却越来越少了。

我必须给他找些活儿去干,不能让他闲下来。我知道,人,只要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我不敢让他胡思乱想。

我说,哎,你教我识字吧!

他喜欢我识字,他很希望我能变成一个有文化的人。

听我这么说,他很快就高兴起来,捉过我的一只手,说,来,我教你!

想了想,他就在我的手掌里一笔一画写了一个“中”字。这念什么?他问我。

我说,中,抗联里的教员已经教过了,上中下的中。

接着,他又写了一个“国”。他又问,这个呢?

国,我说,中国的国。

那你给我写一遍。他把他的手掌伸开了,给我,让我在上面写。

他的手指细长,掌纹细腻,这是一双文化人的手。我想,这双手,是不该拿枪打仗的,可是战争,到底还是让它们和枪杆子连在了一起。

我在写那个“国”字。那个字很难写,笔画繁多,我写了一遍,他说,不对。我又写了一遍,他说,还是不对。他说,这个国,总是少那么一点儿,哪像个国的样子?他说这话时,一脸的严肃。我只得再写,直到我认认真真把那个“国”字写完整了,他才点了点头。

我并不是很愿意识字的。我说,中国字那么多,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才能识完它们呢?

他听了,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说,那你就把它当作一个任务来完成吧!

他给我规定的任务是每天至少学会三个字。三个字应该不多,我想。我十分爽快地就答应了他。

常常是,每当学会了三个字的写法,紧接着,他就会让我给他唱歌。我的歌唱得不好,五音不全,唱着唱着就跑调了。可他喜欢听我唱。他说,你的歌声好听,就像春天小溪里的水流一样,来,给我唱一个吧。

于是我就给他唱。事实上,我哪里是在唱歌呢,我是在哼,轻轻地哼。我不能放开嗓子大声歌唱,我担心会让密营外面的野兽们听到。

那些抗联歌曲里,我最喜欢唱的是《露营之歌》。这首歌,他也喜欢,百听不厌:铁岭绝岩,林木丛生,暴雨狂风,荒原水畔战马鸣。围火齐团结,普照满天红。同志们!锐志哪怕松江晚浪生,起来呀!果敢冲锋,逐日寇,复东北,天破晓,光华万丈涌……这首歌,我给他唱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唱着唱着,我发现他的眼里就有了泪光。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难耐的沉默。

我躺在那里,把一只手抚在他的胸口上。

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故意没话找话地问他,老宁,你给我说说,等把日本鬼子赶跑了,东北收复了,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他想了想,又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可我哪样都没想好呢!

我嗔怪道,那你再好好想想。

他想啊想啊,还是没有想出来,却扭头问我,那你呢?

我卖个关子,说,你猜。

我哪里能猜得着?他牵了一下嘴角,说,脑袋长在你头上。

我实在有些憋不住了,就说,我不像你,我早就想好了。我喜欢孩子,等打完了日本鬼子,我要为你生一大群孩子。以后日本鬼子再敢欺负咱,咱就让孩子们打他,狠狠地打他!

我的话,着实把他逗乐了,他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说,行,我答应你,就让你给咱生一大群孩子,让他们天天像小鸟一样围着你叽叽喳喳打转转……

难道你就一样都没想好?我仍不甘心,继续问他。

他犹豫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说道,贵珍,我想吃酸菜馅的饺子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认真。我感到鼻子一酸,眼睛一下就湿了。

来,你扶我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双手撑地坐直了身子,央求一般地对我说,贵珍,我不能这样一天天躺着,你得帮我学会走路,抓紧帮我学会走路才行。

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已经试着帮过他许多回了。我让他从坐着的地方伸出双臂,紧紧搂住我的脖子,试图让他在我的带动下站立起来,可是,他的那双腿就像和得稀烂的面团,总也不听他的使唤。那双不听话的腿,很快就让他倒了下去,连我一起人仰马翻地倒了下去。他不甘心,说,不行,再来!于是我又让他搂紧了我的脖子。接下来的事情,谁都能够想得到,我们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他十分沮丧地倒在那里,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上大汗淋漓。难道我真的就这样废掉了吗?他说。他一下变得气急败坏起来,把手握成一个拳头,使劲朝大腿上砸去。我被他的举动吓坏了,心疼得就像刀剜一样,却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这一回,我们还是没有成功。

怎么办?他没有了主意,说,我就这样等死吗?他的声音平静极了,就像是一潭微波不兴的死水。

但是,几天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情。

算起来,那应该是我们来到这座密营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那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又一次拨开洞口的榛树丛,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我想抱着那只水罐去那条小溪里取些水回来。然而,快要走到一半的时候,我一下站住了。我看到一只呆头呆脑的傻狍子,此时此刻,正伸长着脖子,在那条小溪里饮水。望着那只傻狍子,我的脑子里突然就产生了一个冒险的想法。要知道,到这时为止,我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吃到一粒粮食了。我没有吃的,宁满昌也没有。我没有吃的倒没有什么,可以吃野果子,吃树叶和树皮,但是,宁满昌不能只吃这些。那只傻狍子来得可真是时候,我想,如果顺利的话,我和他很快就能享受到这顿天赐的美味了。不过,我们都还是应该节省着点儿,每顿省出一口来,不然,以后的日子就更不好办了。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放下水罐,蹲伏在身边那片齐腰深的矮树丛里,把背着的那支小马枪搂在怀里。接着,我开始屏住呼吸向那只傻狍子瞄准。此刻,我的右手食指已经搭在了扳机上。这种感觉很好,很亲切,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现在,我那么需要把这种感觉找回来。

我的枪里还剩下三颗子弹。三颗,对,最后的三颗。但是,只需要一颗就够了,我很相信我的枪法,十拿九稳,不,只要轻轻扣动扳机,保准一枪就能让它毙命。我开始数数,一、二、三,我要在数到三的时候,把其中的一颗射出去。

我不知道那只傻狍子是不是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就在这时,它突然从水面上抬起头来,一边抖着唇边的水滴,一边回过头去叫了一声。随后,我就发现一只小狍子从一旁的草丛里走了出来。那只小狍子真是太小了,就像是一只刚刚落生的小羊羔一样,看上去,它的步子踉踉跄跄的,好像随时都要摔倒的样子。

它一定是那只傻狍子的孩子了。我想,它可真是一个可爱而又可怜的孩子。

望着那只小狍子,我想,我如果把那只傻狍子打死了,它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

我只数到了一,就再也数不下去了。

我的心里翻江倒海一樣。

纠结了好大一会儿,我最终还是把那支小马枪慢慢收了回来。

然而,顷刻之间,一件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刹那间,我看到一对狼影从一侧的坡地上悄无声息地走了下来,看上去,它们一前一后低头向前行走的样子实在有些古怪,当它们快要经过溪边的草地,一步一步向那头还在饮水的傻狍子靠近时,我不禁大吃一惊,很快认出了紧随其后的那一只,就是宁满昌负伤的那天晚上,我在白桦林里用火棒子戳瞎了它一只眼睛的母狼。现在,它已经完全瞎了,再也看不到眼前的一切了,它只能紧紧咬着同伴的尾巴,并借助于同类的帮助来完成它的梦想了。尽管我永远不会知道,带着它往前行走的那个同伴到底是它的丈夫还是它的孩子。眼前的一切,让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能想象得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一场杀戮在所难免。显然,那一对狍子并不是它们的对手,尽管它们其中的一只已经失去了双目,但是在它们的眼里,那一大一小的两只狍子,仍然如同一对待宰的羔羊。

我提心吊胆地把目光移到了那两只狍子身上,我想,我应该马上把它们从即将到来的危险中解救出来,于是,一个念头又在我的脑子里闪动了一下,它迫使着我很快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与此同时迅速端起了手中的小马枪,将枪口指向了正在前面带路的那只壮狼。如果我能一枪将它毙命,我想,接下来的必定就是那只瞎眼的母狼了。

但是,我的手指刚刚搭在扳机上,还没在心里默数,就听到“砰”的一声枪响。那声枪响是从不远处的坡地上传来的。枪声很沉闷,在整个山谷里回荡着。随着这声枪响,我看到,溪边的那只傻狍子还没有来得及叫唤一声,就应声倒了下去。

这声枪响,无疑震惊了那只正要纵身扑咬过去的壮狼。它不觉愣怔了一下,回头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张望着,而当它很快意识到了自身所处的险境时,说时迟那时快,立刻放弃了即将到口的一顿美餐,转身带着那只瞎眼的母狼,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一阵风般地沿着溪岸逃窜了。

小狍子有些慌乱地站在那里,看着倒在地上的妈妈,它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它突然一下就站不起来了。它开始呼唤它,声音凄切地呼唤它,接着,它就看到有一群人从身后的坡地上跑了下来,他们一边跑,一边还无比兴奋地喊叫着什么。

我十分清楚地听到一个人说道,你的,枪法的,大大地好!

这是一个日本人的声音,这句话,他显然是说给另外一个人的。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要迸出血来了。

我感到身上的血烧得那么厉害,也许只要一根火柴,我就能够熊熊燃烧起来。

可是,最终,我还是用我眼里的泪水把它烧灭了。

后来,我就看到,那些人一直跑到那只傻狍子倒下的地方,把它从那片被血染红的草丛里拾起来,和那只被眼前的场面吓坏了的小狍子捆在一起,朝着来时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密营时,我才知道,就是刚才的这声枪响,让宁满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半天不见我回来,他以为是我出了事情,便努力挣扎着身子从地上坐起来。之后,就像一个开始学着走路的孩子一样,一寸一寸挪向了洞口。暮色哗啦一声涌了过来,险些将他撞个跟头。他紧紧咬着牙齿坚持着再次站稳了之后,抬眼看到,我怀里抱着那只空空的水罐,已经快要走到洞口了。

怎么了?宁满昌担心地问道。

我听到了他的声音,抬头见他站在那里,一下怔住了。一霎时,我感到我的耳边好像有什么东西狂风一样呼啸起来,我就站在那呼啸声里,与他相隔着几米远的距离,有些懵懂地和他对视着。好大一会儿,当我最终确信了真真切切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正是我的丈夫宁满昌时,我听到自己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紧接着,便抱着那只空空的水罐冲上前去,眼里的泪水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他就那样站在洞口,抚摸着我的头发,问道,我听到了枪响,到底怎么了?

他们又来了。少顷,我说。

他知道他们是谁。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只小狍子,在溪边的草地上又蹦又跳。太阳从东面的山岭上升了起来,把一道道金色的光线披在它缎子般丝滑的皮毛上。然而,就在它将要把头探向溪流,准备着欢饮一番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从不远处的一片草丛里伸了出来。那个黑洞洞的枪口,把我惊出了一身的汗水,接着,我一边着急地扯着嗓子大声喊叫着“不要开枪,不要开枪”,一边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

寧满昌使劲儿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把我拉醒了。

他一直没睡着。

我坐起身子,抹了一把湿漉漉的额头,说,我又做噩梦了。

我说,我梦见那只小狍子了。

宁满昌没有说话。

我说,再说会儿话吧!

过了一会儿,宁满昌这才说道,贵珍,咱们去找部队吧!

他说,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你看,我的伤已经好了。我已经想好了,明天咱就走!

宁满昌的话很坚决。

我望着他,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他说,贵珍,你说句话。

老宁,你真的能走?半晌,我才又不无担心地问道。

宁满昌咬着牙,铁了心一样从嘴里迸出了一个字,走!

我不觉犹豫了一下,望着他的眼睛,觉得还是应该对他说点儿什么,想了想,又想了想,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说走也就真的走了。这一回,我不能不听他的话。

没等到天色放亮,我就搀着一瘸一拐的宁满昌,离开了那座我们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两个月的密营。两个月,那是一段不短的日子,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山里的风已经开始凉起来了。再过上一些日子,山上山下就该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我知道,下雪天一到,抗日联军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我们就这样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虽然我们并不知道前方等待着我们的又是什么,但是,到这时,我们都已经无所畏惧地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童村,1964年生,山东聊城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多部(篇)作品发表于多家杂志。出版有长篇传记文学《热血流向》、长篇非虚构作品《王者江湖》、小说集《幻觉的河》。曾获全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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