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炎炎
2022-07-04许旸
仿若坠入极昼之地,陆春迎的头顶日复一日地悬挂着一颗白晃晃的“太阳”——它带来光,带来暖,也带来熙熙攘攘喧闹的人群,当然也带来了疲惫,因为那丰收的喜悦,在电子秤发出一串叮叮声后。卖场如战场,一场兵荒马乱的厮杀过后,当只剩下残枝败叶们凌乱地堆在地上、展销台上、手推车上时,“太阳”也骤然黯淡,敛去所有光芒,被它照耀过的这片土地随之没入黑暗,等待它来日的恩泽。
陆春迎的一天从清晨五点的熹微天色开始,揉开惺忪的眼皮,毫不拖泥带水地跳下床,利索地站在灶台前拧开煤气,煮沸开水,在方寸之地闪转腾挪,做好早饭。那是她一天最幸福的时刻,外孙女会在食物的饭香飘来后自然苏醒,推开厨房门,仰着胖嘟嘟的小脸蛋,抱着她的大腿嗲声嗲气地问:姥姥,咱们吃什么好吃的啊。她也憋细了嗓子,奶声奶气地回答:香喷喷的包子,热乎乎的八宝粥,煎鸡蛋、糖果子、杏仁豆浆……外孙女吞着口水说想吃,她便高声喊赵慕东擦桌子,摆碗筷。那也是赵慕东一天中最和颜悦色的时刻。饭后两人立即陷入长久的沉默,赵慕东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发出的荧光,而她,也将投入一天的奔波。
捏起散落在饭桌上的鸡蛋壳碎片,擦净掉在桌上黏糊糊的汤汁、饭粒、菜叶,和扫成一堆的灰尘、纸屑一并扫进垃圾袋——通常是超市的塑料购物袋,系好提手,放在门口,拍拍外套口袋,触碰到一如既往的坚硬方块形状,确定手机、钱包、钥匙都没落下,她才弯腰穿上鞋子,向里屋高声一嚷:看好孩子,饭在冰箱。一如既往的“知道了”,赵慕东低沉的话音甫一落下,她立即拎起垃圾袋安心出门。紧赶慢赶地走到车站,气喘吁吁地站在队伍末尾,和一帮年轻的学生、上班族一起排队,等超市的免费班车,她听不懂年轻人的话题,为了节省流量也从不在等车时玩手机,她的目光习惯性地越过人群,抬头望向那片橙色的天际,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日出时的霞光。
班车上的移动电视滚动播放着购物广告,女主持人语气夸张地赞叹男嘉宾手中的产品,惊叹着价格只有一百九十九元……只要一顿饭的钱。邻座女孩向陆春迎问路,语气斯文温柔,陆春迎风风火火地指给她看,带着某种对女儿的慈爱,女孩眉头微蹙,冷淡地说了声谢谢。她从女孩的脸上看到了和女儿相似的表情——嫌弃。“你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说话。我不想和你说话,你嗓门太大了……我耳朵都快聋了,你别说了。”女儿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随后是一下午冰窖似的冷清,女儿再出现时戴着耳机,坐在饭桌前一声不吭,兀自滑动手機。“装什么斯文,大家闺秀啊。”“陆姐又趁午休回家做饭了。”“我他妈的有钱也不给你。”陆春迎没有斯文的资格,她只能学会粗野,像一只刚长出羽翼的小鸟,为了生存,逼自己滑翔,叫卖声要盖过超市无时无刻不在播放的背景音乐,盖过环绕她四周的嘈杂人声,盖过临近展销台的营业员,她的菜才能脱销,拿到这一天的提成。
用绿色胶带纸捆好一棵棵白菜,码放整齐,像是把一个个熟睡的婴儿安置进婴儿床,神经时刻紧绷,还要眼疾手快,随时补齐被顾客拿走的菜,整理被放乱的菜,不能让西红柿那滑溜溜的红色队列里混进一个凹凸不平的黄褐色土豆,也不能让翠绿的青萝卜里混进一根白萝卜……人群像是游戏里的路障,陆春迎直奔主题,过关斩将,把眼前的色块和形状恢复有序才能进入下一个关卡,此刻的她脑中毫无杂念,时间飞快溜走。女儿在自己房间时,她不能推门就进,否则又会引来一场争吵,然而那凌乱的桌面,皱成一团的被子,随手乱放的杯子、书本、化妆品……地上的易拉罐、纸巾、包装袋、购物小票,像一万只蚂蚁啃啮着陆春迎的心,像奇痒难忍的皮肤忍不住想挠,可总会被女儿打断——“你又不敲门就进我屋”“你懂不懂尊重别人隐私”“你能不能别打断我”,陆春迎只好忍耐,这种忍耐几近积聚为愤怒。
“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陆春迎在每次想念女儿时都会看到这句话,女儿的微信签名。图书馆怎么能填饱肚子呢,女儿从未体会过饥饿把人逼疯的滋味,饿得浑身发抖,饿得半夜醒来在床上打滚睡不着,饿得崩溃于胃腔深处回荡的巨响。女儿只在发胖嚷着减肥时挨饿,只吃白水煮菜、鸡蛋和玉米,日渐消瘦的脸庞令她喜悦,兴奋得接连自拍几张,发在朋友圈,陆春迎在点下那个爱心形状的“赞”时知道,女儿的节食远非饥饿,女儿的艰苦是她年少时难以企及的幸福。超市令人安心,陆春迎的天堂是超市的模样,她退休后做了这份工作,从此不用再为见底的油瓶、米袋、鸡蛋盒不安,不用再货比三家地逛遍菜市场的所有货摊,下班时即可拎走一袋员工价购买的食物,五彩斑斓的货物架发出温暖的光芒,照亮她心底所有的荫翳。那荫翳来自童年傍晚昏暗的街角,她在身后传来的一串粗重急促的脚步声中飞奔回家,怀里捂着给奶奶买的烟,和那块跑腿得来的麦芽糖。她在此后的人生中无数次在这个梦中惊醒,醒来时偶尔喃喃自语“逐水草而居”,一句从哥哥那里学来的话。哥哥说那位她毫无印象的父亲在一个“逐水草而居”的地方工作,那里的人没有饥饿,因为有牛有羊。
“姥姥我想吃蛋糕。”外孙女软绵绵的小手紧紧捏住陆春迎的掌心不放,亮晶晶的黑眼珠盯住橱窗里那只点缀着红樱桃的巧克力蛋糕不放。陆春迎凝望着那只立在蛋糕左下角的标价牌,一股熟悉的血腥味涌了上来,她看到赵慕东暴怒的额头凸起的青筋,绷紧的手臂肌肉举起的白色陶瓷碗,尖锐锋利的裂口砸向她,殷红的鲜血像火花一样四下喷溅,比新娘的嫁衣要更红艳,比每月只在下体奔涌的血液要更明亮,那是眼前男人扦插在她体内的愤怒,因为那张小小的契约,从此他们只能互相捆绑——“七块三啊七块三……七块三啊!”“我可怜的爸爸啊……为了我只能吃糠咽菜。”“我不孝啊……这个娘们儿花了七块三买肉啊!”……那个男人刺耳的谩骂声穿越三十年的光阴卷土重来,陆春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蛋糕店厚重的玻璃门,眼泪洄游而去,流回她那黑沉沉的深不见底的心,她听到了一串悦耳的风铃响。
外孙女圆鼓鼓的腮帮像游向水面的金鱼一样来回膨胀和收缩,她舔净盘子上的最后一块奶油后依然意犹未尽。赵慕东倒了一杯白酒,吃光了所有新炒的韭菜鸡蛋、蒜薹肉丝。陆春迎一边帮外孙女擦她那沾满奶油的黏糊糊的小嘴,一边招呼赵慕东说锅里还有西红柿鸡蛋汤。等到桌子上只剩下两只黏了饭粒、菜汤儿的空碗时,她才总算空出手脚来吃饭,匆忙地扒拉几口凉了的发硬的米饭,就一碟子反复加热的剩菜——赵慕东碰都没碰一口的黑乎乎的烧茄子。心里的那根弦依然绷着,外孙女随时会叫她,渴了,热了,累了,想要玩具,想看动画片……那蜜糖似的嗓音尚未落下,她就会从椅子上立刻弹起,瞬间移动到她的心肝宝贝面前,像孙悟空吹汗毛般,变出外孙女想要的一切。赵慕东的《新闻联播》正看在兴头上,陆春迎一把夺过遥控器,嗖的一下女主播端庄的脸就变成了一只嬉皮笑脸的小熊,外孙女手舞足蹈地咯咯笑,赵慕东阴沉着脸皱眉,叹气道:“不看了不看了。”扭头向卧室走去。90D7F795-1993-46CD-9DA9-EE759C18A4AA
那本枣红色的存折锁在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锁眼像紧闭的肚脐,被樟脑味和衣物的棉絮味包裹着,那笔钱是陆春迎每个月省吃俭用剩下来的退休金和超市工资。死前给外孙女留一笔钱,是她现在活着的最大动力。对赵慕东忍气吞声,至少有个地方落脚,不用辛苦租房、另付水电费,要是把他耗死,更能把房子大大方方留给女儿。和朋友约在一家回转寿司店吃饭,陆春迎特意系上一条小雏菊图案的橙色方巾,配穿旧了的藏青色粗呢大衣,抹了摩丝的头发油光发亮,鬓角的白色碎发依然不驯服地散落下来。去往约定地点的公交车上,她抓着吊环摇摇晃晃,身旁穿校服的学生喊她奶奶,给她让座,她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已经太久没照过镜子了,马不停蹄、鸡飞狗跳的岁月给她脸上留下的痕迹经由他人嘴中称谓的更迭才终于被自己察觉——从妹妹、大姐、嫂子、阿姨到奶奶,仿佛摁了加速键的一场演出,甫一开始就立刻谢幕。每次吃饭都是朋友请客,朋友离婚后再婚,嫁给一个销售医疗器械公司的老板,比她年长十岁,对她疼爱有加。她俩每次见面的话题无非是孩子、男人和钱,却能说上一个下午,说得口干舌燥。朋友的女儿多年不孕,吃药、打针都无效后准备去做试管。陆春迎每当这时都会安慰朋友说带孩子太累了,没孩子也挺好。可提起外孙女的可爱逗趣又像拧开的水龙头停不下来,她从朋友的脸上看到某种羡慕与忧虑混杂的表情,但却不由自主地说下去,因为这是她唯一可以袒露心迹的机会。生下外孙女——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后,陆春迎再也没见过女儿,她们最后的对话以眼泪与嘶吼收场。她始终无法理解女儿,怎么可以做这么可耻的事。
脱下超市工作服时,悬挂在员工休息室的石英钟时针刚指向下午两点,陆春迎匆忙往嘴里塞了几口烧饼,喝掉半瓶矿泉水,收拾妥当后走向下楼的电动扶梯。扶梯两侧摞满零食,花花绿绿的包装引人注目,外孙女看到总会抓上几袋,每当这时,陆春迎总是忍不住在脑海中把这些亮闪闪的羽毛一样轻柔的充气包裹换算成米、油、面、鸡蛋、肉……她身上穿的是那条女儿不要的运动裤,已经洗得看不出颜色,蓝不蓝灰不灰的像是冬天笼罩城市的漫无边际的雾霾。晴天的代价是连绵呼啸的北风掠过地面上有形的一切,从早到晚不住拍打——垃圾桶、玻璃窗、楼栋防盗门被吹得咣当咣当直响,旋转的树叶、垃圾袋和扇动翅膀惊飞的鸟儿此消彼长地发出扑簌簌的声响,发电厂烟囱冒出的烟像一梭笔直的纺线划过天际。寒冷从脚底蔓延至耳根,又疼又痒的刺痛,每一个关节、骨缝和毛孔都好像结了冰,陆春迎就这样在幼儿园门口等了二十分钟,淹没于人山人海和汽车鸣笛交织的混乱中,如一尊雕塑,濒于冻僵。终于,外孙女冲破人群,蹦蹦跳跳地跑向她,好像融化坚冰的一汪春水涌向她。赵慕东又不在家,两只没有主人的蓝色塑料拖鞋躺在玄关的吸水地垫上,水槽里堆着沾了油渍的筷子和空碗碟,电饭锅里已经空空如也。陆春迎打开淋浴花洒时才发现水是凉的,自己出门前忘记开热水器了,赵慕东当然不会帮她开,她的人生不容松懈,每一次放松都会像这次冬天的冷水澡一样兜头盖脸。她钻进毛糙糙的浴巾里,用毛巾擦干半湿的头发,昏暗的灯光下,她猛然发现头顶有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在那块墙皮剥落、有一大块水渍的潮湿墙角,蜘蛛的猎物在连通整栋楼排水系统的那根绣红色的铁管上攀爬。
陆春迎只有在午睡时才能完全放松。从超市下班,接外孙女回家,吃过午饭,准备好晚饭的食材,整理好房间,外孙女依偎在她枕边睡去,环绕她周围的一切,仿佛回到开天辟地前混沌的太初,她像马不停蹄地造人后又筋疲力尽地补天的女娲一样,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睡去。在这温柔而绵长的睡梦里,哪怕是最寒冷的凛冬,她也能闻到一股甜蜜的花香,再也听不到深夜里交织在她耳畔的巨大声响——时钟不知疲倦的脚步声,冰箱断断续续制冷的低吼,浴室水龙头滴滴答答的饮泣,赵慕东此起彼伏的鼾声,外孙女不知所云的梦话,世界像梦游者一样浑然不觉地运行,只有她孤独地囚禁在这张狭窄的、坚硬的、臭气熏天的床上;在这些漫长的夜晚中,她一次又一次地起身吃安眠药,一次又一次地去厕所撒尿,一次又一次打开冰箱吃东西,随后窗边闪现了一丝灰蒙蒙的曙光,鸟雀叽叽喳喳地结队飞到窗下,她在脑海中安排好一天的行程,然后是等待——不早不晚地,刚好卡在五点,一如往常地起床。当然她的午睡总会有被吵醒的时候,有时是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有时是敲门声,有时是楼道里传来的嘈杂的脚步声、喧哗声,有时是装修的电钻声,有时是赵慕东——先是铆足劲儿地抽水似的吸出他那肺腔里的脓痰,接着一番酝酿后,扔一颗手榴弹似的扑通一下吐了出来,那声音惊天动地地砸向地面后从远处传来,随后是钥匙转动锁孔的咔嗒咔嗒声,门啪嗒一声被推开,赵慕东雷鸣似的高声宣布他从单位领回了面粉、鸡蛋和猪肉。陆春迎在迷迷糊糊的梦中获悉她那喜怒无常的法官的判词,她知道自己这一周的劳动任务是与擀面杖、绞肉机和煤气灶的耳鬓厮磨。
学前班、兴趣班、少儿英语、跆拳道、舞蹈、美术……陆春迎抓着一大把颜色鲜亮的广告传单走过天桥,脚下是城市喧闹沸腾的柏油马路。她在脑海中计算着报这些辅导班所需的价钱,想象着经济条件比二十年前宽裕的自己,完全可以把外孙女培养成一位才貌双全的窈窕淑女——那种在电视节目中吟诗诵词的知性才女。她对此有十足的把握,因为外孙女是那么听话、懂事、善解人意。到時候,有多少风度翩翩的小伙子会挤破她家门槛,她将牵着外孙女那只白嫩的小手走向结婚礼堂,她会看着外孙女的孩子出生,过上心满意足的幸福生活,然后了无牵挂地合上双眼,含笑九泉。至于女儿,有外孙女这样完美的孩子作为依靠,也可以安度晚年。只要再坚持一下,跑完这场马拉松的最后一程,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外孙女有时乖巧得简直不像个刚五岁的孩子,这个天使般的小娃娃,在陆春迎头疼脑热时,总会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饱含关切和忧伤地望着她,摇晃着不算协调的四肢奔向水壶倒水给她,扑进她疲惫的、酸软的怀里。这个精灵般的宝贝儿,像春风似的微笑,拂过陆春迎周围的人们,女儿制造的阴霾也被这孩子带来的欢快一吹而散——“太可爱了”“跟小洋人儿似的”“这小嗓子去当歌星吧”“随谁啊这么漂亮”,陆春迎这辈子未曾听到过的赞美在带外孙女出门时一股脑儿全都听到了,女儿那面无表情的阴郁的脸,阴晴不定、突然爆发的歇斯底里,令她来自他人哪怕是逢场作戏的夸奖也从没得到过。“你不活泼不开朗不爱笑”“别人都斜着眼……白着眼看你”“你就不能像你的同龄人一样吗,该上班上班,该交男朋友交男朋友”“你有什么值得表扬的”“我不是贬低你,是你太让我失望,我就是恨铁不成钢”——这些锋利的字眼,如果不从嘴里一泻而下,就会调转方向,枪林弹雨般地把陆春迎的心脏扫射得千疮百孔。女儿从未体会过她的心痛。还好如今外孙女成了她最大的安慰。这孩子不哭不闹,没尿过床,从不挑食,吃药也不反抗,洗澡乖乖配合,起床一叫就醒,别的孩子拥有的玩具、蜡笔、零食、衣服从不羡慕,走在街上只会紧紧抓着陆春迎的手,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这或许是某种轮回般的补偿——补偿女儿对她的所有折磨。“你人生的所有不幸都是因为不听我的,你从小就是这样,你三岁的时候怎么叫你别踩水坑就是不听,怎么拽都拽不住……”陆春迎用力嘶吼,浑身颤抖,瞳孔扩张,“我掐死你的心都有!”愤怒像喷薄而出的熔浆,比熊熊烈火更滚烫。90D7F795-1993-46CD-9DA9-EE759C18A4AA
女儿这辆脱轨的列车,在她无数个夜晚的噩梦中,拖着一条冒烟的尾巴和失控向前的车轮,冲向黑漆漆的森林深处,随后是轰的一声巨响中回荡着一个尖利的女声——“妈妈,妈妈……”她满脸泪水地醒了。女儿的未来像一个镜片脏兮兮的望远镜下看到的风景——模糊又可疑。“我只有一个希望,就是你能幸福。”她以为女儿可以理解自己的苦心,自己所有的忍辱负重都是为了成全她,而她,为什么不能稍微让自己放心一点,比如按部就班地找一份稳定工作,有自己的家庭,她完全可以比自己过得更好更舒适,不需要出卖体力就能生存,不需要像她一样和赵慕东这种低劣的穷鬼凑合,可以趁年轻找一个体面的男人……女儿回报给她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她觉得自己所有的牺牲都像被按下按钮的抽水马桶里哗啦啦流走的水,有去无回。她明明竭尽所能地付出,她想不通这样不近人情的女儿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陆春迎的人生一次次和死亡擦肩而过——父亲工伤,母亲绝症,哥哥因心梗猝死……当有一天早上醒来,那颗长在自己脖子上一直以来好端端的、已习焉不察的脑袋深处突然发出一阵持续的疼痛和轰鸣——那疼痛剧烈而锥心,好像有人用一把螺纹电钻不住地用力往里钻。她猜是死神来找她了。“吃点药就好了……过过再说。”她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失眠越来越严重,干瞪着双眼直愣愣地躺在床上,像是被人暴揍了一顿似的天旋地转。“这老婆儿也就活六十……这娘们能活到六十就不错了……我也盼着她死呢。”赵慕东和他二哥打电话的声音从阳台传来,肆无忌惮的诅咒,像磨砂纸摩擦墙皮发出的那种粗糙嘶哑挠心挠肝的声音。“我操你奶奶……赵慕东、赵羡东你们是人吗!”一桶水哗啦一声翻倒在地,陆春迎丢开手中的拖把,怒不可遏的尖叫声冲破卧室滞重的空气,阳台门被她一脚踹开,胳膊四下挥动着,手指甲向赵慕东脸上挠去,看到他脸上鲜红的抓痕后,她总算露出一丝复仇的狞笑,赵慕东粗重的手掌同时拍向她的头顶,嗡的一声炸开了——是路边蹿着火苗的黑色爆米花铁炉,是那台总是出现灰白雪花的电视,是四十多年前那场地震轰然倒塌的屋顶——是她这颗布满银丝饱经风霜行将就木的脑袋。她瘫软在地,无助地哭泣,泪眼模糊中只能看到外孙女的脸。她只能选择与时间赛跑,哪怕跑得气喘吁吁。
“你除了洗衣服做饭,什么都不行……别的娘们儿都发了,人家又能赚钱又回家做饭看孩子的有的是……我用不着你,这些活都是你自己愿意干的……怎么你大姐就知道往自己家里拿钱……你要是早点痛快离婚,孩子也会好的……离婚一分钱也别想从我这儿拿走,得给我这些年的食宿费和精神损失费五十万……”赵慕东跷着二郎腿,意犹未尽地吞下碗里最后一块炖肉,留下油乎乎的脏碗甩手走人。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这样的对话隔三岔五上演。陆春迎脑中时不时掠过二十多年前自己在火车站的身影——如果那时一狠心抛下一切,丢下女儿,只顾自己就好了。那时有个和朋友一起南下打工的机会,去往温暖秀丽的南方,一个没有冰天雪地的地方,她之后的人生或许会和现在截然不同。“如果不是为了你……都为了你……你怎么就不懂体谅妈妈呢……你怎么这么逆反,和大人作对呢……”她紧蹙着眉头砰的一声推开女儿的房门,她再也不想看到她那副不修边幅懒散的样子,她再次搬出她的同学、朋友试图刺激她,叫她上进,叫她为自己的未来找好出路,至少她要逃离这里,不要像自己这样陷在这个泥沼似的家里挣扎一辈子。
女儿最终去外地工作了。如今,天气预报是陆春迎和女儿唯一的微弱联系。她只能从那些代表晴雨风雪的符号中想象女儿的生活,突然地降温或升温都会令她的心纠在一起,换季的衣服、拖鞋、棉鞋、皮鞋、运动鞋、感冒药、胃药、创可贴、红花油、红霉素软膏、眼药水、洗发水、沐浴露、大米、面粉、花生油、洗洁精、洁厕灵、卷纸、抽纸、卫生巾、床单、被罩、电扇、空调、电热器、电磁炉、电饼铛、吸尘器……所有想给予女儿的物品都积压在心底,如堆放于落满厚厚灰尘的仓库难见天日。“好了别唠叨了……我知道了……我忙……别干扰我……我又不是傻子……我每天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你能不能别说这些浪费我时间了!”物品越堆越多,即将碰触仓库天花板,摇摇欲坠地濒于倒塌,也如山洪蓄满能量随时一触即发。超市每天都在促销,她和无数个陌生面孔擦肩而过,有的喜形于色,有的愁眉苦脸,相似的是寻觅的眼神,把玩手中的货物一番后再次放下,或是不假思索地拿起放进购物车。穿梭于混杂流动的气味之中,陆春迎偶尔闭目养神,会闻到相邻的海产区和烘焙区此消彼长的气味,有时是浓郁的奶香和麦香,有时是刺鼻的海腥味,有时是两种味道怪异的混合,令人不知身在何处,她想起有一天电视上播放的纪录片,居住于地中海附近的人擅长烹饪海鲜和制作面包——蓝色的大海,白色的楼房,整洁的街道,金灿灿的阳光——她这辈子大概没有机会去的地方,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正置身那里。
她偶尔会在午休时到超市所在的商场闲逛,她总会在每月领工资那天去那家平价的童装店看看,有时给外孙女捎一件新衣服或是鞋子,那些绣了小花,镶了蕾丝边,绲着荷叶袖的美丽的小衣服,她只需要扫上一眼,便能想象出外孙女穿在身上时可爱的模样。那个烫着软塌塌、稻草似的枯黄鬈发的售货员总会凑过来闲聊几句,试图打探外孙女的年龄、學校、成绩,套近乎地说些自己亲戚中同龄孩子的情况。“您孩子不怎么爱吃饭吧,也不见长个呢,我记得去年换季时您也买了这个码的。”售货员的声音像是山谷里呼啸而过的一阵凉风。她捧着连衣裙的手不住颤抖。“你瞎说什么!”破天荒的顶撞,像一颗深埋地底多年突然破土而出的种子——和她那曲意逢迎的性格、害怕冲突的习性截然相反。“不买就算了。”售货员板起脸瞪着她,一把拽走裙子。
她悻悻而去,丢下商场一片欣欣向荣的嘈杂。那只火红的灯笼从玻璃顶棚上垂下来,马鬃似的穗子轻轻摆动,打折、促销的广告牌像迎风招展的彩旗一样喜气洋洋。隆隆作响的自动扶梯终于把她送往一楼,身边走过的皆是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在衣服、化妆品店铺中穿梭来往,照片中叫不上名字的俊男美女在店铺玻璃橱窗前的广告灯箱中灿烂微笑,被那绚丽夺目的白色荧光映衬得更加耀眼。化妆品专柜前穿着西服套装的年轻女售货员向路过的年轻女孩推销五花八门的化妆品,女孩接过一支口红,对着柜台上立着的圆镜子端详,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她阔步走过,瞥见自己不巧映在女孩身后的脸,头发杂乱、衣着寒酸,异常憔悴和寒碜,像是发霉的食物,长满青灰色的绒毛。一声声像是孩子发出的尖叫和音箱刺啦啦的电流杂音、拍话筒发出的嗡嗡回声传来,她回头看时发现是一楼大厅的那个蹦极床又在招揽客人了。被五花大绑的孩子用力蹬着双腿落在蹦床上弹起再落下,随着力度的增大身体被抛向更远的空中,回落时整个人悬在半空中,身上只有那两根绳子维系着与地面的联系。她快步走过孩子刺耳的尖叫,她感到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额头冒汗,脸颊发烫,像是醉酒后的眩晕感。她想起儿时偷偷拿走邻居的鸽子蛋,手上粘满黏糊糊的蛋液,生吞进口中,蛋壳上的泥灰、羽毛和青色的屎一起滑入腹中,提心吊胆地回家后,满脸发烫地挨到第二天早上出门上学,这期间只要邻居没找来,她就安全了。类似的感觉在女儿发高烧、和女儿逛街中途两人走散时也有过,那感觉混杂了不安、恐慌还有一丝隐秘朦胧的刺激。90D7F795-1993-46CD-9DA9-EE759C18A4AA
那只蓝蝴蝶大得出奇,蝙蝠似的糊在脸上,翅膀抽打到陆春迎皮肤,像被火苗烫了一下的灼痛。“小祖宗,等等姥姥啊!”陆春迎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路小跑,紧跟着跑在前面追蝴蝶的外孙女,好在此时正值车流不息的早高峰,车速不算太快,只是鸣笛刺耳。外孙女踩在车道间的白色围栏上,举起双手向空中抓来抓去,发出嗯嗯啊啊的鼻音,表情兴奋而焦急。不时有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语气粗暴地呵斥她们,然而外孙女不为所动,双眼依然聚精会神地追随着蝴蝶。陆春迎进退兩难地僵立在路中,一手扶着外孙女的腰,一手托着外孙女的屁股以防她摔下来。“抓到了!”外孙女像一只跌落的芒果,仰面躺倒进陆春迎的怀中,捏着蝴蝶的翅膀大呼小叫,“给,生日礼物!”陆春迎长吁一口气,接过那只挣扎的蝴蝶,把外孙女举上肩头,屏气凝神,像一个百米冲刺运动员一样奔跑,汽车排放的尾气缭绕在空气中,像是裁判手中的枪口冒出的青烟,每一声鸣笛都是观众席清脆悦耳的口哨在对她说加油,信号灯眨了眨眼睛变了颜色,但是没关系,绕过前面灰头土脸的小轿车、人高马大的公交车、呆头呆脑的运钞车、脏兮兮的洒水车就好了,它们被行人、自行车、三轮车、外卖骑手的电动车堵截在路中央,绕过去绕过去,用腿就能绕过这些碍事的四个轱辘的铁皮盒子,陆春迎举着外孙女狂奔,跑得越来越快,像踩了一副风火轮,外孙女欢呼着大笑着紧紧搂着陆春迎的脖子,软绵绵轻飘飘的像是一团云彩没有重量。“您孩子不怎么吃饭吧。”突然,那个没有眼力的多嘴售货员的话像针一样扎了陆春迎的心一下。
“姥姥,我们幼儿园下个月要郊游。”在人行道甫一站定,外孙女甜美的声音立即荡漾在她耳边。“去哪儿玩啊,交钱吗,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她的思绪像散落一地的串珠,那是被鸡毛蒜皮琐事构成的串珠,一种莫名的巨大力量支配着自己必须弯腰拾起,一一串好,复归原位。她在脑海里勾勒着郊游所需的相关物品——雨衣、雨伞、感冒药、晕车药、胃药、清凉油、创可贴、背包、帽子、外套、毛巾、纸巾、图画书、面包、午餐肉、矿泉水、饮料、八宝粥、饼干、巧克力、薯片……要在十天内把东西备齐,要提前查好路线,确定郊游地点是否安全,还要提前倒好班把那天空出来,这样就可以在第一时间接郊游回来的外孙女回家。
“你又买这么多破烂儿回家!”赵慕东抱着一摞快递纸箱往地上一丢,冷笑道,“快递站都快成专门给你开的了。”“行了,下次我自己拿,又没花你钱。”陆春迎说着把湿答答的床单搭在晾衣绳上抻平,阳光穿透床单使布料的颜色和花纹看起来晶莹剔透。她懒得和赵慕东理论,真较起真来,家里的地是他踩脏的,床单是他睡臭的,马桶边边角角都是他的屎尿渍,桌子、椅子、锅碗瓢盆上沾染的是他身上的灰、他嘴里的口水,没有一处不是用她的两只手收拾干净的。回家顺便拿两个快递而已,就跟让他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家对他来说就是个旅馆罢了,而她是旅馆里洗衣服、做饭、做卫生的保洁大妈。她不是没怀疑过赵慕东,这些年来,他上班不上班都是早出晚归,有时晚上十点多才回来,周末一到下午一点半,准时抬屁股就走,有时就在你眼皮底下盯着墙上的挂钟坐立不安,风雨无阻地走,有一次下大暴雨浇成个落汤鸡,折返回来拿上伞继续走,不知道外面有什么这么吸引他,最可恨的是他还要占着她的劳动力,吃完她做的饭菜才走,有时她懒得做饭,他就阴阳怪气地嘟囔,要不就是买一堆菜回家把冰箱塞满,如果不处理掉这些菜冰箱都用不了,他就是利用她的善良、她的勤劳,知道她不忍心把这些菜扔了,只能给他烹制出来,热气腾腾地端上桌,让他吃得心满意足。
目送外孙女背着满满当当背包的身影远去,直至大巴车发动引擎发出沉闷的隆隆声,扬起一串灰色的尾气,陆春迎咳了几声,吐出呛进嘴里的臭烘烘的烟霾。外孙女那张精致玲珑的小脸,映在车窗上,向陆春迎挥舞着小手,露出灿烂的微笑。这是她们第一次即将分开这么久——十二个小时,似乎比十二年还要漫长。女儿离开的时间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也数不清,陆春迎只记得女儿站在检票口那张不耐烦的脸,一把夺走自己帮她拎了一路的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几年前,女儿还在本地上大学,那时陆春迎每周都去学校看她,给她送吃的、用的,日复一日寒来暑往,依然无法焐暖女儿的心。有一次她看见女儿把自己舍不得吃的榛子、杏仁、腰果随意丢在地上,和一堆垃圾混在一起,心如刀绞却不敢发火,怕影响女儿复习考研。“你知道我为了你受了多少气吗……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最好的都给你,身上的裤子都是烂的,缝了补补了缝地凑合穿。”“我根本就不想吃,你买那些时征求过我意见吗?你来学校找我时提前和我商量过吗?现在整个宿舍楼的人都知道我妈天天来,都说我自理能力差,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就是担心你,就是为你好,你总是把别人想得特别邪恶。”“你给我买那些我不想吃的东西的钱完全可以给自己买衣服买裤子,没必要天天和我卖惨。”“我为你付出这么多,最后就落个卖惨?”“就像我小时候过生日特别想要的一个洋娃娃,你刚买了一天就退了,说什么你都多大了还玩娃娃,其实那时我才六岁,然后你就用那钱买肉了,我吃完都吐了……你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特别自我,从来都是你觉得、你认为。”女儿的话像刺一样冒出来,再次刺痛陆春迎的心,她知道女儿嫌她没本事,小时候没钱满足她比吃比穿买玩具,所以一直记恨自己,无视自己所有的用心良苦,那时看她学习辛苦,担心学校食堂的饭难吃且没营养,自己才省吃俭用多跑腿,只为了让她舒适健康。直到现在,她依然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看病,舍不得坐车,对自己苛刻至极,仿佛提了一口气,稍一松懈就有种强烈的负罪感。
为了准时接外孙女回家,陆春迎请了一天假。她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买了外孙女爱吃的栗子、点心和酸奶。一进家门就闻见一股浑浊的臭味,是赵慕东身上散发出来的,起初她以为只是臭鞋、臭袜子的味道,后来发现他从头到脚的味道都令她作呕。她想躺下打个盹,赵慕东却把电视声音越调越大,扯着脖子大呼小叫地嚷嚷:“这儿又死人了,那儿又出事儿了,哪哪都不安全……你也不去看看你闺女,我昨天晚上梦见她死了……”陆春迎双眼发直地瞪着电视荧光屏幕——担架上抬着一个年轻女孩血肉模糊的尸体;地震、恐袭、山洪、塌方、车祸、坠机、传染病……仿佛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危机四伏,只有她身处的这一隅最为安全。“哪儿都没有家好,感谢我让你们不饥寒交迫有个家。”女儿离家去外地前,赵慕东一度横加阻挠,他说他们老赵家好几辈子都出不了这样的人,都是本本分分老实待在本地,父母对你再不好也不会害你,外面的人只会挖空心思坑害你。90D7F795-1993-46CD-9DA9-EE759C18A4AA
“你电视小点声。”“我听不见——我听不见!”陆春迎睡不着,她只能起身干活——拖地、择菜、收拾东西、洗衣服、洗床单……重复的体力劳动消耗掉大半忧虑和烦躁,她眼中只有水桶里逐渐浑浊的脏水,湿漉漉的地面、发黄的菜叶、菜梗、大蒜蝉翼似的薄脆紫皮、嗡嗡作响的洗衣机里旋转的衣服……大脑进入短暂的平静,无喜无忧的禅意,一切在自己掌控下变得井然有序的成就感。一股奶香味飘来,陆春迎抬起埋头拖地的脸:“那是给孩子吃的!”她拔高声音尖叫。赵慕东往嘴里放点心的手停在空气中。“都是我的,你吃的喝的用的花的都是我的钱,什么孩子,哪来的孩子,傻娘们天天犯病!”
突然,暴雨声驚天动地,淹没所有声音,陆春迎来不及争辩,只管顿时放下手中的拖把,慌忙穿戴好冲出门去。雨点砸向阳台顶棚,拍打玻璃窗,合页被风吹得哐哐作响,衣服、被子兀自挂在窗外的晾衣绳上随风乱舞。“衣服还没收!”徒留在她身后大喊大叫的赵慕东。她在暴雨中狂奔,打不到车,等不到公交车,跨上一辆共享单车,用袖子擦拭二维码,手忙脚乱掏出手机扫码,咔的一声锁自动弹开,车轮重得像绑在腿上的石头,大腿根肌肉一寸寸地酸痛,咬牙,屏气凝神,顶着风弯着腰使劲蹬,雨水模糊双眼一次又一次,眼睛发涩,鼻子嘴里都是水,头发全湿了,浑身都冷,鼻子发痒,喷嚏一个接一个,前面又是信号灯,下一个路口是车祸,倒在地上的女人一动不动,交警的荧光坎肩在雨幕中闪闪发光,汽车尾灯闪烁,后面的救护车响个不停,下一个路口就到幼儿园了。幼儿园大门紧闭,操场上阒静无声,空荡荡的木马、滑梯、秋千被雨水洗刷得发亮,一地枯枝败叶,大巴车来了一辆又一辆,没一辆停下。终于,操场响起了铃声,婉转的音乐回荡,雨也停了,那辆早上开走的明黄色大巴缓缓驶来,停在幼儿园门外,孩子们鱼贯而出,一个个欢天喜地,没有外孙女的脸。“老师,老师,我外孙女呢,那个梳两条小辫儿,穿粉色连衣裙,红色漆皮鞋的小女孩。”“您孩子叫什么名字?您之前没来过吧。”“不可能,我早上送她来的。”
陆春迎瘫坐在地上,人群围拢起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人说她在碰瓷,有人说她是精神分裂,有人说她是老年痴呆。车上的每个孩子都找到了家长,车座上没有落下一个孩子,孩子们有的躲在大人身后,有的好奇张望,有的捂住眼睛,从指缝里窥视前方,有的起哄说疯子疯子……陆春迎看到外孙女憋红的小脸,闷在大巴车上挣扎,身体发热后变凉,膨胀后收缩,软烂后僵硬。眼泪和雨水一起糊满了脸,从下巴流进脖颈,流进胸罩,流进肚脐,流得整个身体都湿透了。她抓着老师的袖子不放,“你是杀人犯,你赔我孩子你赔我孩子……我和你拼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赔我孩子啊……”她是一摊和马路融为一体的泥,水坑里的石子钻进眼睛、鼻子、嘴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趴在地上蓄满一口气后继续直起腰放声痛哭。
从警车车窗向外望去,街道笼罩在一层靛蓝色的迷雾之中,视野被车轮的高度提高以致目光总会落在行人摆动的手臂、臀部和后脑勺上,看不清任何人的脸。陆春迎坐在车厢后座,和两个女警挤在一起,颠簸中总能互相碰到膝盖,女警们黑色的制服裤子上蹭了斑斑点点的污泥和灰尘,她们的头发和陆春迎一样凌乱,她们不久前曾在那个积满垃圾、淤泥和碎石子的水坑里扭打,她们的肌肉紧致而有力,饱满的乳房紧贴陆春迎的手臂,她终于被她们制服了,垂下了那颗失败者疲惫的头。一个女警坐在电脑桌前给陆春迎录口供,她们在人声鼎沸的派出所大厅里驴唇不对马嘴地答非所问,她们的对话像是被来回击打一直飞跃在空中而无法落地的羽毛球,正确回答出对方问题的那个人将会输掉这场比赛。时间好像停滞了,也好像过去了很久,这幅画面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陆春迎的脑子一片混乱,像一锅咕咕冒泡的菜汤。女警在不停地拨电话,听话筒里传来“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的电子女声,喝水,和旁边的男警聊天,被另一个男警逗笑,低头玩手机,用小拇指绕着插在桌上的圆珠笔冒上弯弯曲曲的塑料螺旋线,然后重复以上动作,直至傍晚。赵慕东在女警吃完晚饭时才赶来。她查看了他的身份证,记下他的手机号,核对他的家庭住址后,简单交代了他几句话,眼神冷漠,语速很快。他对她一脸谄笑,措辞客气温和。他走向陆春迎,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推着她往前走,她走得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在派出所时他们告诉她,她根本就没有外孙女,他们调出了录下她身影的所有监控录像,她经常抱着一个玩具娃娃在商场、街边、幼儿园门口徘徊,他们说她女儿至今未婚,没有生育记录,他们说她应该去医院检查,他们怀疑她有阿尔茨海默病或是精神分裂。
外孙女被塞在小区楼下的垃圾桶里奄奄一息,衣服被撕破了,脏兮兮地淌着浑浊的黄色液体,嘴角渗着血,眼皮青肿,双目紧闭,只有鼻翼微弱地翕动,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姥姥,救救我……救我……”陆春迎挣脱开赵慕东那只粗重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奔向外孙女,紧攥住她那双冰凉的小手,把她紧紧搂进怀中,“宝贝儿,姥姥在这儿呐,别哭了,都怪我,我该死……”她用自己那因劳累已然弯曲变形的后背挡住赵慕东机关枪似的恶毒咒骂,她耳中只有外孙女委屈的抽泣声。这时邻居们接二连三地打开窗户,或是制止他们喧哗,抱怨他们惊扰了自己的休息,或是嘲讽和讥笑,蹦出挖苦的语句。赵慕东板着脸试图对陆春迎好言相劝,“有什么事儿回家再说,你再这样扰民,人家又要报警了。”陆春迎兀自流泪,悲伤淹没了她的语言、理智甚至肌肉、四肢,她把外孙女裹进敞开的衣襟中,死死抱住,她被赵慕东拖进楼栋,她看到感应灯发出橙黄色光芒,她行尸走肉般地走上楼梯,她几次三番被楼道里的自行车、煤气罐或是杂物绊倒。外孙女不停地抽噎,头埋在她的肩头,发紫的小脸贴着她的脸。她再次感到脚下的路崎岖而漫长,她想起从前和女儿一起时少有的温馨时光,赵慕东频繁出差的那几年,她们有说有笑地一起回家。后来一切都变得无望,像在大雾中漫无目的地奔跑。“我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不让你再动孩子一根汗毛。”她声嘶力竭地大吼,像一只保护幼崽的母兽。
距离女儿的航班到站还有五小时,陆春迎早早梳洗、打理好一切,准备带上外孙女去机场接女儿回家。她肩上背的大包里装了沉甸甸的羽绒服、保温杯,以防从南方回来的女儿一下飞机适应不了突然的寒冷。路上结了厚厚的冰,她和外孙女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缓慢踱步走向机场。机场人头攒动,拖着各色行李箱的男男女女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她像一头迷失于森林中的离群老鹿,目光越过一颗颗头顶,茫然地寻觅着显示屏上的航班信息。航站楼大厅的顶棚如鸟巢般经纬交错,投下LED筒灯星星点点的白光,圆形的光斑洒在光洁的珠灰色大理石地面上,像银河上点缀的雾霭和尘埃。陆春迎坐在接机口墨绿色的漆皮扶手椅上,望着被铝合金分割成方格的厚重玻璃窗外飞机巨大的象牙色身影,她神经紧绷地听着机场广播,双手十指交扣,不安地左顾右盼,仔细打量经过她身旁的每一个路人,盼望下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面孔就是女儿。
外孙女兴奋地跑来跑去,嘴里哼着歌冲散人群,陆春迎用目光追随着她远去的背影,坐直身子试图唤她回来,起身迈步的刹那,她看到神似女儿的身影向她走来,她揉了揉眼睛,定睛注视着走近的女子,四目相对时,对方不快的目光扫在她脸上,她尴尬地笑了笑,以示自己认错了人。“姥姥,快来啊——”外孙女双手平撑在玻璃围栏那窄窄的不锈钢扶手上,双脚悬在半空中晃来晃去,探出半个身子趴在扶手上东张西望,陆春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像一只即将爆炸的气球,人群簇拥着她,像一堵堵巨石垒成的围墙,每个人都在挡路,她的脚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开步子,“别别别往下看……下来,快下来!”人们停住了杂乱的脚步和嘈杂的交谈,纷纷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随即追随着她注视的方向。外孙女双脚已经踩在扶手上了,她张开双臂,身子摇摇晃晃,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鸽,终于,在陆春迎刚刚触及她脚腕的那刻,她脱离了扶手纵身一跃而下,陆春迎像抓了一根轻轻拂过手掌随后飘落的羽毛,然而那手感并不柔软,而是像冰凌般锋利刺骨,她感到皮肤仿佛被割伤,她举起双手失神地盯着自己粗糙干枯的掌心,眼泪像倒灌的洪水,淹没了整张脸,喉咙又干又紧,外孙女大喊着“姥姥!”头朝地直线坠下,她哭喊着探出半个身子望着天井下的地面,她看到那一摊像火焰一样四溅的血迹,那已然摔得支离破碎的四肢,那颗已经停止呼吸、脑浆迸裂的头颅……
“妈妈,妈妈!”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她循着声音茫然四顾却一无所获,她只看到那两颗圆溜溜的、像紫葡萄似的玻璃眼珠滚来滚去,那声音像一串咚咚作响的脚步声,踩在她的心尖上。
【许旸,1990年生,天津人,写作者,曾在豆瓣阅读连载过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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