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流沙河的一次文字缘
2022-07-02李宙南湖南郴州
◆李宙南(湖南 郴州)
初涉文坛,我就知道有个大名鼎鼎的流沙河——全国著名的大诗人、大右派。惜一生无缘相见。然而,我没想到,他更没想到,他在1957年从文坛销声匿迹之后,第一次亮相竟然是在我所主编的县级刊物——《资兴文艺》上。
流沙河不认识我,我却七八岁时就牢牢记住了他的大名。说起我是如何知道他的名字,还真有可能会被读者笑话。我家在农村,那时很穷,一家七口人,住在一厨一卧两间阴暗的矮房子里。那时根本没有讲卫生的概念,卧室没有卫生间,一个尿桶就放在门背的一个角落里。尿桶上方的墙壁上贴了一些报纸。记得一张报纸有篇文章很显目,标题是很粗的黑体字:《星星诗刊改组政治面貌》。我那时读小学二年级,已能识字读文章。因天天要去拉几次尿,双眼都会往尿桶上方墙上的报纸看去。故六十多年过去,深深刻在脑海中的这个标题,仍能字字不忘。倒是文章里是何内容以及报纸名字,现在已完全没有印象了,但文中“流沙河”三字却牢牢印在了心中,只是流沙河是什么人却半点不知。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我才大体意识到那篇文章肯定是在反右中批判流沙河主编的《星星诗刊》的。
时间一闪过了20年,1978年我由一个民办教师转为了公办教师。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无数青年做文学梦的时代,我亦如此。高中毕业后回到家乡,我一边饿牛找草吃一样寻找文学书籍来读,一边初生牛犊不怕虎,写出一篇篇作品往四面八方的报刊投去。终于从1975年起,在《湖南日报》《工农兵文艺》等报刊发表了一些诗歌、散文、故事、剧本、小说。转公办教师后,顺理成章,宣传文化部门就将我调到了县文化馆,主编一本文学刊物——《资兴文艺》。那时我真是心想事成,如鱼得水,感觉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刊物一年四期,16开本,64页。我一个人,既当编辑又做校对,还要搞收发。每次坐镇印刷厂,看着排字工人一个字一个字排版、打样,我就坐在那里搞校对。那时也没电脑,为业余作者修改稿件后,完全是一个格子一个格子手工抄,但我却没有半点疲倦的感觉。由于刊物容量大,充分满足了全县作者发表稿件的愿望。后来在文坛有一定影响的姜贻伟、段志正、段移生、李性亮、陈步毛、袁晓燕等一批作家最早都在《资兴文艺》发表作品,省内外一些知名作家朱日复、陈修飞、欧植竹、王平等也赐给佳作。现已成为著名作家的姜贻伟、姜贻斌兄弟的处女作《马拉兹》就发表在1979年第3期上。《资兴文艺》成为了市内外读者特别喜欢的文学刊物。
这年12月下旬的一天,我刚把1979年的第1期送印刷厂,诗人袁伯霖兴冲冲地走进我的办公室。他见我正在编稿,便说:“有个打成了右派的大诗人余勋坦,笔名流沙河,你知道吗?”我说:“知道,文革中批他批得很凶,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他说:“还没听说平反。我背两首流沙河的爱情诗给你听,乐意听吗?”说实在的,我只知他是右派,报纸上批他的散文诗《草木篇》三首,依稀记得,他其中一首《仙人掌》中“你,一柄绿色的长剑,直指蓝天”两句,当时报纸上批他“是挥舞着恶毒的长剑……”“帽子”很大,很吓人!袁诗人比我大10岁,文革前已发表很多诗作,在湖南小有名气,而我那时还是初中学生,还没接触全国全省的文学。后来,又因几乎所有文学作品被批判、被封存,整个湖南才有一本文艺刊物《工农兵文艺》,还是32开本,64页,根本无法游入文学大海,只是由于自己喜好文学,才多多少少挨一点边,学习搞点创作,也多半是政治口号式的东西。于是我欣然地说:“好啊!正嫌孤陋寡闻,你背吧!”他稍一思索,便极流利地将《漫游》《雨中》两首诗背了出来。我一听,好惊奇。一惊袁诗人超凡的记忆力(后来查对,一字不错),二惊流沙河出色的爱情诗。那时,文革刚刚结束,作家们一是那种公式化、概念化的思维还没有太大的改变,二是社会上还容不得有自己思想性艺术性的作品流传,看到的多半还是干巴巴的说教式的作品,反映爱情生活的文学作品更是凤毛麟角,令我这个初涉文坛的小编辑如同喝了一杯甜甜美美的甘汁。下面将两首诗录于下面:
漫游(外一首)
流沙河
一盏,两盏,三盏,
不知走过了多少街灯。
灯光伸长又收拢——
照着一对并肩的身影。
我们漫步着,
好像梦游的人。
看不见满天鹅毛大雪纷飞,
听不到汽车催人让路的声音。
一盏,两盏,三盏……
不知走过了多少街灯。
你三番五次催我回去,
临分手,却又叫再送一程。
我们漫步着,
好像梦游的人。
但愿你的家远在千里之外,
我们好一直走到天明……
雨中
天空黑沉沉,
雷声伴雨声。
河边树荫下,
有一对躲雨的情人。
大雨帮了忙,
逼他们靠紧;
大雨帮了忙,
赶跑了那些讨厌的眼睛。
他在皱眉头:
“这鬼雨什么时候才停?”
她也在叹气:
“是啊,什么时候才会天晴?”
嘴上在埋怨,
身上湿淋淋。
可是他们心里都在悄悄盼望:
“下吧,下吧,请一直下到黄昏!”
两首爱情诗,要是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也不算什么,可在几乎看不到任何反映爱情的文学作品的当时,却如同沙漠中的一口甘泉啊!我突发奇想,请袁诗人再背一次,我笔录,放在我们《资兴文艺》发表,让更多的读者欣赏到它。
话说出来了,可发表还真要吃点豹子胆。流沙河当时还未平反,发表他的诗作,会不会惹麻烦?但我又一想,这不是政治诗,何况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又刚刚开过,中央号召解放思想,文艺也开始解冻,文学刊物上开始发表伤痕文学,否定文革的声音在报纸杂志上不断出声,这两首诗发表出来对社会决不会有丝毫损害。同时,这两首诗对我这个编辑也太有诱惑力了,如此优作不发表,于心何安?我手中笔一挥:发!
诗在《佳作欣赏》栏目发表,反映异常强烈,读者争相传阅,一时洛阳纸贵。虽说现在看来,这两首爱情诗也并非特别的佳作。但在当时,能把那种男女之间的情爱写得那么缠缠绵绵、入木三分,着实让人震动,青年男女更是着迷。特别是“我们漫步着,好像梦游的人。“你三番五次催我回去,一临分手,却又叫再送一程。”那么入微,那么贴切地把热恋中的情人的心思和爱的深切表现出来,真是把笔墨伸入到了人们心海的深处,才引起了强烈的共鸣。而那首反映两个情人躲雨的诗,“大雨帮了忙,逼他们靠紧,大雨帮了忙,赶跑了那些讨厌的眼睛。”写得那样的细腻真切。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男女,即使心中对对方有着无比强烈的情感,但在行为上却都要表现得中规中矩。我们那时谈恋爱,上街时都不敢并排走,更不敢挨着身子,一个前面走,一个后面跟,稍有点亲昵表现,即会引来那些“讨厌的眼睛”和多嘴的舌头。特别诗的结尾更是把一对热恋情人的真实情感描绘得淋漓尽致。“嘴上在埋怨,身上湿淋淋,可是他们心里都在盼望:‘下吧,下吧,请一直下到黄昏!’”
当时,绝大部分读者都不知道流沙河为何人,纷纷来打听,我不敢告之实情,只好遮遮掩掩,说此人我也不认识,是从无数来稿中发现的,全凭作品质量用的稿,如此搪塞过去。好在那时文坛已日渐往开放方向发展,也就没有任何人追问此事。
大约又过了一年多,我们从报纸上看到了流沙河平反的消息,我委托袁伯霖寻着地址给他寄了杂志,还寄去了一点可怜的稿费。那时,县级刊物一般都是不发稿费的,我思想比较超前,馆长也还开明,规定民歌1元一首,诗歌2元一首,小说6元一篇。当时我给他两首诗报了16元,馆长审批过不去,说一篇小说才6元,怎么可以一首诗却要付8元?我据理力争,说这两首诗的质量大大超过本期的小说,希望特殊处理。当然,他对我也是很尊重的,最后折中处理,按诗歌3倍,即小说标准,每首6元,给付了12元稿费。现在想起来,很对他不住。当然,在那时,国家也刚刚恢复稿费制,标准很低,我那时工资每月才29.5元,记得我在湖南省《工农兵文艺》发表了一个小剧本才得了8元稿费。县级刊物能给这点稿费,我也尽力了。要在早一两年,刊物发爱情诗,不用说付稿费,还会说是宣扬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就在早两年,湖南有个诗人在一家文艺杂志发表了一首诗歌,就被定为坏诗,杂志社还组织了一次对作品对作者的批判,我记忆犹新。袁伯霖把稿费和杂志寄过去不久,流沙河大为惊异,写来一信说,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被打成右派后首次发表作品竟是一个县级刊物,更没想到的是,他还没被平反,竟然有刊物敢发他的作品。信末他还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流沙河同志向你致敬!”这绝非一句多余的话,试想,一位被批判了20多年的“同志”,在自己的信末署名上重复“同志”二字,这其中该有多少辛酸!
调离文化馆时,我将辛辛苦苦编辑并一个字一个字抄写的《资兴文艺》发稿原件以及流沙河的这封信一起放在办公室的柜子里,交给了他们。但10多年后,资兴市政搬迁,文化馆由老县城搬到了唐洞新市区,搬来搬去,这些东西就无影无踪不知何处了,真是一件憾事!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将此事写成散文《我与流沙河的一段文字缘》,先后在《湖南日报》《文化时报》《羊城晚报》和四川的《新闻汇报》等12家报刊发表并被多家报纸转载,其中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报纸《作家文摘》,1995年4月7日将此文改题为《一位被遗忘了二十多年的“同志”》转载,更是在文坛引起较大反响,流沙河也将其写成文章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表。2019年11月24日,我从网络获悉流沙河去世,想起40多年前的这段往事,很是感慨,于是再将此文发到网上,引起众多网友的共鸣。
事情本来也就这结束了,谁知2021年4月21日上午11时,我接到从四川成都一个叫龚明德的作家打来的电话,他说他是七弯八拐通过湖南省文化馆副馆长曹隽平才找到我的联系方式。他们正在组织开办一个流沙河的纪念馆,正在全国各地收集有关流沙河的资料。他们从流沙河生前的一本剪报中得到一个线索:流沙河被打成右派20多年后第一次发表作品竟然是在一本非公开发行的县级刊物,这件事有非常独特的意义,希望我能送他们一本当年的那期《资兴文艺》,还希望我能写篇回忆文章,他们将以“流沙河与李宙南”为题将此文放入流沙河纪念馆展板。
龚明德先生,我至今未能谋面,但从电话和微信来往中,对他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后来上网一查,知道他是一位集藏书家、研究专家于一身的作家,年龄小我三岁。一交流,我们很是投缘,我们的经历有点相似,都是被文革耽误了的一代,都做过民办教师。我说刚参加工作每月才29.5元,他说他更少,只有27元。我俩也都对文学情有独钟,只是他成就比我大。我俩也都喜欢藏书,但他比我多,4万册,而我,只有1万册。更有趣的是,我们两人皆为流沙河的晚辈,却都为流沙河做过责任编辑。只是我为流沙河仅发了两首诗,而他在四川文艺出版社曾经是“流沙河的专门责任编辑”,先后为流沙河编辑了三本书。流沙河与他很是投契,曾赠他一联:“陪着斋中万卷,断了门外六场”(龚明德斋名为六场绝缘斋:舞场、赛场、官场、赌场、情场、商场)。虽未谋面,双方感觉甚好。于是在微信中,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文笔你是老大,年龄我是兄长。”他连呼:“兄长好!兄长好!有缘有缘!”
随后,他再次提出希望我能给他们纪念馆奉上一本刊登流沙河两首诗的当期《资兴文艺》。而我现在保存的却只有一本,找了一些文友,有的也只有一本,大多都说搬家搬来搬去,无法找到。我作为当年的编辑,对每本《资兴文艺》都很珍惜,而这本就更加珍贵了,但想流沙河是我崇敬的大诗人,还是决定将此孤本送上了。杂志寄过去,明德收到后,给我发微信说:“不敢割仁兄之爱。能再找一本,最好。实在找不到,则此本借给我们高仿真复制几本。”我给他电话,原本送给你们吧,复制一本给我保存即可。
我今生今世只有这一次有缘编辑发表流沙河的诗作,这是我文学之路上最难忘的一件事。而流沙河没有想到,我更没有想到,这件很小很小的事,会引起龚明德等流沙河的宣传者们的注意,让此事在他的纪念馆中占有一席之地。我倍为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