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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京本通俗小说》的作伪

2022-07-02周楞伽周允中

文史杂志 2022年4期

周楞伽?周允中

摘   要:通行的《京本通俗小说》是冒充清初钱曾述古堂藏书的一部伪作。它并非影元人的写本,可以从十一个方面看出其作伪的破绽。不过,连鲁迅先生也被它骗过去了,所以需要正本清源,以免以讹传讹。

关键词:述古堂藏书;缪荃孙;京本;清平山堂话本

《京本通俗小说》的作者是无名氏。他编著的这部话本小说集,原有的篇目不详。

缪荃孙号艺风老人,江阴人,光绪年间进士,近代藏书家、史学家。1915年,他编写出版了《烟画东堂小品》著述,凡两册,内中收入《京本通俗小说》,但仅仅只刻有七篇,包括《碾玉观音》《菩萨蛮》《拗相公》《错斩崔宁》等。他自称该书是“印元人写本”。

实际上该书是抄录集缀冯梦龙编写的《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中的几篇原注为“宋人小说”的话本,而冒充清初钱曾(字遵王)述古堂藏书的一部伪作。钱曾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文学家和藏书家钱谦益的族孙。受钱谦益的影响,从年轻的时候开始,钱曾就不遗余力地寻访古籍和各类图书。他将父亲的藏书和钱谦益的绛云楼未焚的余书集中在一起,以至藏书种类达五千余种、数十万卷。其中有不少是宋元刻本和精抄本。

《京本通俗小说》最早是由缪荃孙发现的。据缪在书中的跋语,此书仅仅只是钱曾述古堂藏收的残本;尚有定州三怪一回,破碎太甚,另外金主亮荒淫两卷过于亵渎,未敢传摹。

此书已经有不少学者怀疑是伪作,我以为此论甚是。现在我从十二方面加以论证,并求教方家。

一、缪荃孙说此书是影元人写本,但此书刊印的时间,是在明朝万历年间。从元代到明末,历时三百年,文笔、格式、字语竟然一模一样,毫无变化,岂非咄咄怪事?

二、这三百年间,居然没有一个文人在自己的文章和笔记中提及此书。清初首创诗歌神韵说,号称渔洋山人的王士祯在《香祖笔记》中说,他见到的《拗相公》一篇,是在《警世通言》中,而不是在所谓的《京本通俗小说》之中,足以证明《京本通俗小说》在元代,并未有所谓的写本流传。

三、所谓京本,是明代书贾为了兜售书刊的一种牟利方法。明代福建建安书坊,好以“京本”两字作为标榜宣傳,其原因是想表明,它不是福建的土特产品,而是从京师流传而来的善本,像余象斗刊印的《水浒传》,就称之为《新刻京本全像忠义水浒传》;日本的学者长泽规矩也,也认为此书即《京本通俗小说》是“由明代短篇小说集而作成”。元代商品经济并不发达,无须用京本做标榜,所以这种字眼出现在具有明末特点的书刊之中,应该说是合乎情理的,现在却附之于元人,实在不可想象。

四、列入《警世通言》第八卷的《崔待召生死冤家》,题下有宋人小说的字样。它原来收入明朝嘉靖年间晁栗的《宝文堂书目》,原名《玉观音》;在《京本通俗小说》之中,题名是《碾玉观音》。这篇话本小说和其他作品不同,开头就运用了许多诗词,而不是入话。入话又称之为得胜头回。头回是前一回的意思,得胜是吉利话。入话是宋、元勾栏、瓦子里的说书人,在开讲之前,先唱一段诗词,或者讲一段小故事,然后引入正文。其所以如此,无非是因为开讲之前,入场的人还不多,如果一开头,便贸贸然进入故事的情节和内容,后面的听众就听不到前面的故事情节。冯梦龙写话本小说,自然有他的自由;但影元人的写本,也像冯梦龙那样,在开头连篇累牍地放入许多诗歌,这不符合宋、元艺人的特点,他们也不具备这种才华。再看看现存的宋元艺人留下的话本小说,对话和韵语,平民化的口语,十分通俗易懂,完全不像《碾玉观音》那样,开头的诗词就秾丽典雅。不知道作伪的缪荃孙是如何思想的。

五、最关键的一点是:缪荃孙死后十年,《清平山堂话本》影印出版。它保存了宋元话本的本来面貌,如它前面有“入场”,后面有“散场”。缪荃孙生前当然无法见到,也不知道宋元话本的原型和特点。尤其是“散场诗”,是对所讲的故事,进行总结,概括内容大意,并且加以劝解警戒和布道说理;而且最后还留下“话本说彻,权作散场”云云。这在《京本通俗小说》,根本见不到。可见缪荃孙说它是影元人写本,是故作惊人之举罢了。

六、从《清平山堂话本》,可以窥见它和冯梦龙的“三言”有着很大的区别。“清平山堂”是明朝嘉靖年间钱塘人洪楩的斋名。他是南宋洪迈的后代,所刻印的书,版心都有“清平山堂”四个字。该话本共有六十篇,后来据马廉和阿英的发现和统计,现在实际存在二十九篇。(现在出版的一般只有27篇,因为其中的《翡翠轩》和《梅杏争春》这两篇仅仅只剩下残页。)拿冯梦龙加工修饰的《闲云庵阮三偿冤债》和《清平山堂话本》之中的《戒指儿记》两相对照,更加可以证实缪荃孙的作伪。嘉靖版的《清平山堂话本》和天启版的《喻世明言》,相距有近百年的历史,已经有了如此的不同,岂有元人写本和“三言”所收的话本小说一模一样的道理?

七、再从《清平山堂话本》之中的一篇,《新编小说快嘴李翠莲记》和《京本通俗小说》对照,除了开头都有“入话”之外,其他的文笔和表达方法全然不同。《新编小说快嘴李翠莲记》,全篇以韵语说唱为主体,其他散文式的叙事和对话,都是为了联络和系结说唱而使用的表达方法。所以一般都认为《快嘴李翠莲记》是属于唱本。这就体现了宋元艺人讲唱故事的特点和创作方式,也提供了宋元时期诗话体小说的范本。由此可见,宋元时期艺人的说话是既存在有说有唱的艺术形式,也具有评话叙述的艺术特点;不像明代的说书艺人,以讲述故事作为艺术特点和形式来吸引听众。像这样的大量唱词,却无情节的展开,不免使人厌烦。

八、据考证,《清平山堂话本》是我国现存较早的短篇小说集,作者是宋元间人的作品。首先,元代的作品都有新编两个字打头,如《新编五代史平话》《新编全相三国志平话》,标出新编两个字,表示在原宋本的基础之上,已经经过了文人的艺术加工。其次《新编小说快嘴李翠莲记》,开头一句:“昔日东京,有一员外姓张名俊。”可见说书艺人是南宋人,元朝人是不敢说什么东京这两字的。

九、再者元刻《新编红白蜘蛛小说》,在1979年的西安,被人发现了残页,两相对照,发现元朝的小说,比较忠实于原著。后来由冯梦龙收入《醒世恒言》的《红白蜘蛛小说》残页部分的夫妻对话,冯梦龙未做任何增减。显然,当时冯是见过《红白蜘蛛小说》这部作品的。从题目和内容来看,小说充满了灵怪和奇幻的神话色彩,但冯梦龙却将它由神话转变为现实,增添了许多情节,做了重大的增饰和敷衍。而影元本的《京本通俗小说》却与冯梦龙的作品相似,岂不奇怪吗?

十、阅读《清平山堂话本》,可以发现这些话本具有古朴质实、平易通畅的风格。这些来自民间的创作,情节没有多少曲折变化,其思想性和趣味性并没有多少高度,文字也显得粗鲁简陋。从《快嘴李翠莲记》之中,可以明显地看得出来。李翠莲的说话都是老百姓的生活口语,鄙俚粗俗,快人快语,脱口而出。为了吸引听众,说书艺人将李翠莲刻画得有些过分,成了痴呆乖张的疯女子。有人说李翠莲是反抗封建社会的强人,我实在不敢苟同。反观《京本通俗小说》之中的《拗相公》,无论是诗词语言,还是文笔风格与《快嘴李翠莲记》迥然不同。

十一、中华书局编辑部对《清平山堂话本》前言的介绍说,这是一部宋元明时期的话本,是国内现存刊印最早的话本集,并且强调指出其中有元人作品七篇,如《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快嘴李翠莲记》等。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之中,竟然写道:柳永携仆游金陵城外玩江楼上,独自个玩赏,吃得大醉,命仆取笔,词寄《虞美人》,写在楼上白粉壁上,其词曰:“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里竟然把五代十国的南唐君主李煜的词,放入柳永的作品中,真是咄咄怪事!

十二、据谭正璧先生考证,《玩江楼记》在宋金元时期就有院本、杂剧和戏文。(参见其所著《日本所藏中国佚本小说述考》。)南宋的书会才人文化不高,为了吸引观众,说书之中,难免会出现张冠李戴,时代不分的错误;至于元代文人,既然要改为写本,作为今后说书和演出艺人的本,怎么会如此轻率,显得水平如此之低,连时代和人物都分不清楚呢?这就进一步证明了,当时才华富瞻的文人,是不屑此种小说和戏曲的写作。这也从另外一个侧面说明《京本通俗小说》并非是所谓的影元人的写本。和上述的情节曲折,文笔和诗词俱佳的《拗相公》两相对照,就一目了然了。

以上足以证明《京本通俗小说》的作伪。而当年的鲁迅先生也被此书蒙骗上当过。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京本通俗小说》,虽不全,却足够可以看见那类小说。”所以,我认为应该通过讨论,辩白清楚,在中国文学史上还其本来面目,使读者了解《京本通俗小说》作伪的来龙去脉,以免以讹传讹。

作者:周楞伽;整理者:周允中C1FF0C1A-5727-4603-A204-CC5DB6166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