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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之战:当代美国政治极化的社会文化根源

2022-07-02牛霞飞

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 2022年3期
关键词:极化民主党共和党

摘要 社会文化的分裂与冲突是导致美国政治极化的重要原因。民权运动前,教派、种族族裔以及自由与平等之争是导致美国社会文化分裂的主要因素。在以“共识政治”为特征的二战与民权运动之后,20世纪70年代至今,美国政治第四次趋于极化,且政党斗争、社会撕裂愈演愈烈,其文化根源在于,民权运动后,多元文化主义与保守主义、“政治正确”与“反政治正确”、世俗理性与传统宗教这三对延续并发展了美国历史上的教派、种族及理念之争的新的文化冲突,在当代尖锐复杂的新型阶级冲突的作用下,突破了美国的自由主义政治文化,再一次分裂了美国社会并使其呈现出左右两派激战的局面。一方面,在意识形态上,两党日益极端化,民主党奉行左翼自由主义及左翼民粹主义,坚持进一步推动多元文化主义、“政治正确”及世俗理性的发展,而共和党则奉行右翼自由主义及右翼民粹主义,极力掀起保守主义、“反政治正确”的狂潮,誓死捍卫基督新教价值观的主导地位。另一方面,在文化战争的驱动下,近十年来,美国频繁爆发左右两翼的社会文化运动,它们分别通过与民主党及共和党的结盟,持续将两党向左右两个方向拉扯,进一步加剧着美国政治的极化。

关键词 文化冲突左右撕裂两党斗争美国政治极化

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以基思·普尔(Keith T. Poole)、霍华德·罗森塔尔(Howard Rosenthal)、诺兰·麦卡蒂(Nolan McCarty)等为代表的少数美国学者就观察到了美国政治的极化,认为其主要体现为民主党与共和党议员在国会政治运作中的分化对立以及民众层面的价值观撕裂,即政党极化/精英极化与社会极化/大众极化。Keith T. Poole, Howard Rosenthal. The Polarization of American Politics[J]. The Journal of Politics, 1984,46(4):10611079; Nolan McCarty, Keith T. Poole, Howard Rosenthal. Polarized America: The Dance of Ideology and Unequal Riches[M].Cambridge, M.A.: The MIT Press, 2006; Richard H. Pildes. Why the Center Does Not Hold: The Causes of Hyperpolarized Democracy in America[J]. California Law Review, 2011,99(2):273333.由于政治极化现象最初并不突出,人们多视其为平常的左右之争,因此对它的关注仅局限于美国学术界。直到2016年大選前后,美国政治风云突变,以极化为核心的政治危机凸显,牛霞飞,郑易平.特朗普时代的美国政治危机:表现、原因及发展[J].太平洋学报,2020(2):2739.政治极化才迅速成为中外学者均热切关注并加以研究讨论的现象。经过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的四年执政,及至2020年大选之时,美国的政治极化愈演愈烈。在极化所塑造的对抗思维下,美国出现了史无前例的大选难产及关于选举结果的巨大争议。约瑟夫·拜登(Joseph Biden, Jr.)上台以来,大选中“内战”式的极化现象虽稍有缓和,但政党斗争仍然激烈,社会撕裂依旧深刻。

既然美国政治极化现象早已出现,对其产生根源,国内外学界自然也多从长期性和结构性因素角度进行解释。总的来看,已有的研究主要从以下四个视角切入,即经济-阶层视角、制度变革视角、大众媒体传播视角以及文化变迁视角。前三种视角认为,经济不平等、贫富差距及其带来的阶级阶层分化,美国国会制度的改革、选区划分、政党重组及否决制,社交媒体及其传播特点等,是美国政治极化的根源。但是,这三种视角均有逻辑难以自洽之处。例如,经济-阶层解释模式不能有效说明一些底层白人对共和党的支持或美国各界精英对民主党的支持,相关实证研究发现,至少在州一级,经济不平等与政治极化之间不存在明显的因果关系,参见Alaa Chaker. Rising Income Inequality Increasing Political Polarization? A StateLevel Analysis over Two Decades[J]. Journal of Applied Business and Economics, 2017,19(2):2034;制度变迁解释模式存在的最大问题是,制度变迁很可能是“果”而非“因”,如,就否决制来说,其核心要素早就存在,但很多时候却不存在政治极化的问题,否决制更多的是为极化提供了制度上的可能性与推动力,而非根本性动力;再如,选区划分的因素,导致立场极端的候选人的选区如少数族裔选区已经大大减少,且赢者通吃的选举制度会很大程度上抵消封闭型初选在推动政治极化上的影响,参见Paul Frymer. Debating the Causes of Party Polarization in America[J]. California Law Review, 2011,99(2):335349, Richard J. Powe, Jesse Tyler Clark, Matthew P. Dube. Partisan Gerrymandering, Clustering, or Both? A New Approach to a Persistent Question[J]. Election Law Journal:Rules, Politics, and Policy,2020,19(1):122; 大众媒体传播特点的解释路径同样也有不足,最明显的问题在于,媒体最多只能放大却不能从根本上制造分歧与对立,且社交媒体算法的“过滤泡沫”效应是新兴事物,很难用它去解释发生于南北战争、进步主义运动及罗斯福新政时期的政治极化现象。 相比之下,由于文化冲突现象在当代美国愈发突出,红蓝区隔、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分殊是人们对美国的固有印象,因此,文化解释模式为不少学者所青睐。他们认为,传统宗教与世俗主义价值观的对立、物质主义与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争斗、白人与少数族裔的种族文化差异、多元文化主义与保守主义的“战争”以及这些文化冲突对美国核心政治共识的破坏等导致了政治极化。相关代表性文献有:[美]J.D.亨特.文化战争:定义美国的一场奋斗[M].安荻,等,译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Morris Fiorina, Samuel J. Abrams, Jeremy C. Pope. Culture War? The Myth of A Polarized America[M]. New York: Pearson Longman, 2005; 王希.特朗普为何当选?——对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的历史反思[J].美国研究,2017(3); 丛日云.由现代向后现代文明转型时期的特朗普保守主义[J].探索与争鸣,2021(2);刘瑜.后现代化与乡愁:特朗普现象背后的美国政治文化冲突[J].美国研究,2018(6);牛霞飞.多元文化主义与美国政治极化[J].世界经济与政治论坛,2021(1)。这些研究为从文化冲突角度理解美国政治极化提供了极为有益的思路及理据,但上述种族、价值观、意识形态乃至宗教等方面的文化冲突并非是相互独立或能明确区分的,实际上,它们在美国历史上有迹可循,且侧重点不同的文化冲突类型互有关联并以特定的方式进行组合而相互作用。在当代,这些文化冲突还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美国这半个世纪以来的经济社会结构特别是阶级结构演变的影响,这种多因素的、受社会阶级结构塑造的文化冲突对美国政治的演进特别是政治极化发挥着独特的作用。因此,本文采用了一种综合性的多文化因素交互作用的视角来研究美国政治极化,分析复杂的文化冲突如何导致了美国以往发生过的政治极化,以历史为锚,进而梳理研究当代美国社会文化分裂与文化冲突的由来、演进及新型社会阶级结构对它的特定影响,在此基础上,探究这种文化冲突导致当代美国政治极化日益严重与政党斗争日益激烈的具体理路。5C6940E3-0EB2-4303-926D-9C7480CD69F9

一、民权运动前美国社会的文化分裂与政治极化

历史上,美国社会存在着基督教各教派、各种族族裔文化及具有内在张力的政治理念这三条文化分裂线,它们时常造成社会文化的冲突,导致美国发生周期性的、激烈的政治冲突即政治极化。

(一)教派-种族-理念:美国社会文化分裂的三重旧线路

首先,基督教各教派的分野是美国社会文化最为古老的一条分裂线。

在早期殖民地时期,美国社会文化的冲突主要表现为新教各教派及其教义的冲突。随着殖民地的发展壮大,教派争斗激起了宗教人士的担忧。18世纪30年代—60年代和18世纪80年代—19世纪40年代,他们分别发动了两次宗教大觉醒运动,使新教趋于统一,逐渐形成了以新教为基础的社会共识及以新教徒为主体的美利坚民族。

然而,新教内部的纷争稍停,19世纪30年代后,天主教移民开始大量涌入;19世纪80年代起,大批犹太教移民又进入美国。随着天主教徒与犹太教徒的人数急剧增加,美国的宗教更加多元化,因此,19世纪后半叶,新教各教派的冲突演变为新教、天主教与犹太教之间的冲突。

不过,随着新教对天主教与犹太教移民的同化,三大教派之间的冲突开始减弱,并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中期逐渐形成了“圣经一神论”。[美]J.D.亨特.文化战争:定义美国的一场奋斗[M].安荻,等,译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7677.二战后,虽然美国的宗教多元主义进一步发展,但随着世俗力量这个更强大的“敌人”的强势崛起,基督教各教派的分歧被进一步弥合,旧的宗教文化分裂线瓦解,基督教开始作为一个整体,进一步参与到下文将论述的宗教与世俗的对抗这个美国社会文化的新分裂线中去。

其次,种族及族裔冲突是美国社会文化分裂的第二条固有线路。

从历史上看,美国的种族与族裔冲突首先体现为白人与黑人的冲突,其次体现为美国白人本土民众与以移民为主的少数族裔的冲突。

“黑白冲突”可谓是美国社会文化冲突的恒久主题。自北美殖民地开始蓄奴,黑人奴隶争取自由与平等权利的反抗也随之开始。虽然内战解放了黑奴,但很快,南部又确立起种族隔离制度,自此到民权运动前,南方黑人在政治、经济及文化上陷入了长时间的被歧视与隔离的状态。

美国白人与除黑人外的少数族裔的冲突基本上与上文所述的宗教冲突联系在一起。一是18世纪—19世纪,天主教移民、东正教移民以及犹太人等到达美国,本土白人新教徒尤为惧怕这些移民会威胁到美国社会的新教性质,因此,排外组织及排外运动大规模产生;二是19世纪末,美国盛行社会达尔文主义,其信奉者认为,外来种族是低劣种族,无限制地吸收外来移民,会使美国陷入空前的文明危机和种族危機。梁茂信.美国移民史新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9293.在这种理论的诱导下,美国的排外浪潮在20世纪20年代达到高潮。

白人与以黑人和移民为代表的少数族裔的冲突持续时间长,充斥着暴力、压迫与歧视。他们之间的历史怨仇非常深刻,不断地分裂着美国的社会,至今仍是美国社会文化的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最后,美国社会文化分裂的第三条持久的线路是自由与平等的张力。

一般认为,在欧洲,自由与平等尤其是与结果平等的关系比较紧张,而在美国,自由与平等之间的关系却是相互融合、共生共荣。尽管如此,自由与平等两大理念的冲突却时缓时急地贯穿于美国的历史中。在南北战争前,黑奴是“人”还是“财产”的问题以及他们是否应拥有自由权与平等权的问题一直困扰着美国社会。在进步主义运动时期,大财阀和托拉斯等的经济特权严重破坏了美国此前自由与平等之间的平衡关系。在进步主义者的努力下,垄断寡头及其经济特权得到了初步遏制,自由与平等的紧张关系得到了一定的缓解。但是,两者的张力依然存在,并在1929年经济危机中达到最高点,最终罗斯福新政将“积极自由”的理念引入美国政治文化之中,从而在新的基础上缓解了自由与平等的严重冲突。

可以说,罗斯福新政重塑了美国自由与平等的关系,从此,干预经济并负责民众的社会福利成为联邦政府的应有职能。也就是说,在个人自由与机会平等的关系中,又加上了结果平等。自此,这种新的自由与平等的张力关系继续存在于美国的社会文化中,且在民权运动后,深深融入到美国社会文化的新分裂线中。

(二)三重分裂线的交叉与周期性爆发:历史上三次政治极化的文化解释

在美国历史上,教派、种族及理念这三条社会文化的分裂线实际上互有关联,这种关联前文已有提及,它们有时两两相交,有时三线合一,周期性地导致美国社会出现显著的文化冲突。这种文化冲突以二元对立为特征,即冲突总是呈现出两种观念的激烈交锋,导致社会分化为持两种对立甚至敌对观念的群体,引发以文化诉求为核心的政治社会运动,进而分化重组为不同的政治社会力量,形成与组织化力量即政党的结盟关系,从而导致政党的意识形态极化和政治的冲突与极端化。南北战争、进步主义运动及罗斯福新政是美国历史上文化冲突最为明显的三个时期,也是美国以往三次政治极化的发生期。简要回顾美国的这三段历史,可以发现三重文化分裂线所造成的文化冲突及其对政治极化的催化作用。

首先,在南北战争时期,教派、种族及理念这三重文化分裂均达到顶峰,三线合一,直指黑奴问题。在教派冲突方面,对于蓄奴问题,新教内部一直存在分歧,随着美国西部领土的开发及是否要在新州上建立奴隶制问题的发酵,新教徒以南北为界,形成了废奴主义与反废奴主义的对立;在种族冲突方面,南部的黑白冲突体现为白人种植园主对黑奴的人身压迫以及大量逃奴现象,南北的黑白冲突则体现为,北部以白人为主的废奴主义者受其宗教及政治理念的影响,强烈谴责南部白人的种族奴役;在理念冲突方面,南方奴隶主及反废奴主义者认同美国的自由、平等及民主的价值理念,也认同立基于其上的美国政治体制。因此,南北双方的文化冲突虽然只集中在奴隶制这一问题上,但却体现了南北双方看待自由与平等两种理念适用范围的根本分歧。这样,无论从宗教、种族还是理念来看,美国政治社会都形成了以奴隶制为核心的文化冲突。支持奴隶制还是反对奴隶制?在这个问题上,南北方的社会群体与政党各自分化、重组与结盟,形成了南方民主党与北方共和党对峙的局面,最终使美国发生了第一次政治极化。5C6940E3-0EB2-4303-926D-9C7480CD69F9

其次,在进步主义运动时期,美国的教派冲突与种族冲突相互交织,但这两重冲突隐身于自由与平等的理念之争背后。也就是说,三重文化分裂线虽然重合,但以理念之争为主线。由于进步主义运动时期,新教仍然是主流宗教,本土白人是主体人口,再加上同化政策的实施以及移民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主动意愿,故宗教及种族冲突都未能达到南北战争时期的强度。不过,这两者被融入了自由与平等的理念之争中。这一时期,面对垄断造成的巨大贫富差距,维护垄断资本利益的自由放任理念认为这是市场竞争的自然结果,而站在中小资产阶级及工人阶级(移民是其新力军)一边的主张政府打击垄断资本的理念则认为垄断是对美国人机会平等的损害。打击垄断还是自由放任?在这个关系到自由竞争和机会平等的问题上,最初,民主党和共和党特别是共和党都倾向于自由放任理念,不愿采取积极手段限制垄断资本。这一时期,属于进步主义运动范畴的美国第三党运动如格兰其运动、绿背纸币运动、反垄断党、联合劳工党及农民联盟等。 特别是人民党运动开始崛起,它的主要支持者和参与者是中西部的大小农场主,但也吸引了两大党的大批中下层群体,从而对两党的选民基础构成了威胁。这种情况下,民主党率先接受了打击垄断的理念并在1896年大选中同人民党进行了合并,更多地代表农场主、城市移民与工人群体的利益,而共和党则在此次大选中进一步倒向垄断资本并赢得大选。自此,两党的政策理念及选民群体明确区分开来,第二次政治极化由此开始。在极化期间,进步主义运动如火如荼,影响力大增,进步主义者逐步掌控了民主党,并开始影响共和党。例如,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虽是共和党人,但强烈支持进步主义运动,随着他接任总统职位,联邦政府及最高法院开始打击垄断势力。然而,老罗斯福总统的继任者威廉·塔夫脱(William Howard Taft)总统却以保守的态度对待反垄断,引发了前者的不满。1912年大选中,老罗斯福总统另建进步党,使共和党发生分裂,美国的政党斗争与政治极化进一步加剧。最终,共和党的分裂使同样也支持进步主义运动的民主党人托马斯·伍德罗·威尔逊(Thomas Woodrow Wilson)入主白宫并将反垄断推向高潮。绝对的自由放任理念因此受到打击,政府干预经济的行为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社会支持。

最后,在罗斯福新政时期,推动美国政治走向极化的主要文化动力也是不同政治理念之间的矛盾,宗教及种族矛盾依然重合并置身于理念之争幕后。不同于进步主义运动时期的自由竞争与机会平等之争,罗斯福新政时期的理念之争主要是自由放任与社会平等之争。前所未有的经济危机要求政府进一步干预经济,特别是为公众提供社会保障,但垄断资产阶级及共和党出于其自由放任的理念及利益的考量,极力反对政府职能扩张。在大萧条及阶级矛盾不断激化的背景下,中下层阶级迅速集结起来,将主张政府干预的民主党人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Roosevelt)送入了白宫。罗斯福总统及民主党有着强大的民意支持,它以包括“农场主、产业工人、具有改革意识的城市中产阶级、自由派知识分子以及崇尚白人至上的南部势力”[美]埃里克·方纳.美国自由的故事[M].王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280.在内的广泛政治联盟为基础。在他们的支持下,罗斯福政府迅速通过一系列缓解危机的法案。但新政却招致了工商业利益团体及共和党的强烈反对,美国的第三次政治极化逐渐拉开帷幕。1936年大选中,共和党严厉指责新政为“邪政”(Pagan Deal)。王希.原则与妥协:美国宪法的精神与实践[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416.不过,由于得不到社会公众的支持,共和党对民主党及新政的阻击连连受挫,但最高法院及其执掌的司法权为前者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其在一系列司法判决中宣布新政的核心法律违宪。这样,在共和党无力挑战民主党并成为政治极化中的一极时,最高法院代表保守势力成为极化的主要参与者,走向了斗争的前沿阵地。1936年大选结束后,罗斯福总统即向国会提交了一项改组最高法院及联邦司法系统的计划,意图以行政权力压制司法权力,这使其与最高法院的对决达到顶点,政治极化也发展到最高潮。正在这一剑拔弩张的时刻,1937年初国会通过了《最高法院退休法》,而九位大法官则做出了退让和妥协,之后,开始在一系列判决中支持新政。这样,第三次政治极化得以和平解决,政府干预经济的理念获得胜利。

总体上说,引发进步主义运动及罗斯福新政时期的政治极化的文化冲突不如南北战争时期那样不可调和,因为奴隸制是美国政治制度及自由主义政治文化中的一个异数或“毒瘤”,从根本上看,奴隶制绝无可能长存。由于奴隶制同时触发了宗教、种族及理念的三重对立,从而导致了南北战争这第一次也是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政治极化。在第二次和第三次政治极化中,文化冲突的核心在于理念之争,宗教与种族冲突不是显性冲突,而且自由与平等的理念之争存在调和的可能性与合理性,因为自由放任理念的支持者所担忧的无非是政府干预经济会破坏美国人所共同珍视的自由与平等权,但是,当垄断酿成了资产阶级的特权、当经济危机危及民众的生存权时,由民选政府出手打击垄断资本、为公众提供基本的社会保障就是在维护美国的核心政治理念即自由平等,因此,导致这两次极化的文化冲突主要是自由主义文化内部的分歧,也因此,这两次政治极化的程度低于南北战争时期。

二、更替与融合:民权运动后美国社会文化分裂的新线路

罗斯福新政至民权运动时期,美国进入了长期的共识政治或非政治极化期。但好景不长,在民权运动取得一系列成就而逐渐退潮后,美国社会文化又沿着三条新的线路发生了分裂。这一分裂为20世纪70年代后美国政治的逐步极化积累了文化冲突的因子。

(一)二战至民权运动:新政共识延续与两党趋同合作

可以说,在罗斯福新政化解了第三次政治极化之后,“新政自由主义”成为民主党的主导政策理念。经过民主党的长期执政,以及美国战时及二战后经济的快速发展,民众高度认同新政自由主义。由于得到大多数民众的支持,战后的共和党也基本接受了这种施政理念。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的差别不断缩小,冲突减弱,合作增多,在参众两院普遍存在跨党投票行为。5C6940E3-0EB2-4303-926D-9C7480CD69F9

鉴于这一时期美国政治的“共识”特征及两党的趋同现象,以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马丁·李普塞特(Seymour Martin Lipset)等为代表的学者提出了“意识形态终结”的命题。贝尔认为,在发达工业社会特别是像美国这样的后工业社会,旧的左与右的意识形态将会落幕,取而代之的将是人们对社会福利、政府干预经济、权力分散及政治多元主义的近乎相同的观点。李普塞特则提出,那种支持“工人阶级反对现行政府斗争的热情洋溢的革命学说……正在衰落”,“对政治务实主义、集体谈判游戏规则的承诺……反对中央集权政府也反对自由放任政府的承诺”这种“根本原则的一致”或“意识形态的一致性”已经成为美国主要政党的指导思想。[美]西摩·马丁·李普塞特.共识与冲突[M].张华青,等,译,竺乾威,校.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106107.

总体而言,从罗斯福新政到20世纪70年代,美国民主共和两党的意识形态及政策理念较为一致,两者的关系以合作而非对抗为主要特征,即部分学者所认为的“对等合作”或“对等协商”,王浩.美国政治的演化逻辑与内在悖论[J].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8):6487;王浩.当代美国的政党政治极化:动因、走向与影响[J].美国问题研究,2020(2):170203.这实质上就是低度政治极化或非政治极化。不过,这种共识政治到民权运动退潮的20世纪70年代后开始逐步减弱,政治极化又卷土重来。

(二)新分裂:多元文化·“政治正确”·世俗理性VS保守主义·“反政治正确”·传统宗教

20世纪60年代开展的民权运动及其取得的成就推动了美国社会的进步,但这种进步又开始使美国社会生发出新的文化分裂,它融合、更新了美国旧的宗教、种族及理念的文化分裂线,使美国陷入又一轮激烈的文化冲突之中。

第一,多元文化主义和保守主义的争端是民权运动后美国社会文化的第一道分裂线。

多元文化主义的核心内容有:(1)不同的群体或族群拥有不同的文化及身份认同,且特别强调这种文化上的差异性和独特性;(2)差异性的族群文化在本质上都是平等的,少数族群的文化具有同多数族群的文化相同的地位,不应有主流文化与非主流文化之分,故西方中心主义、欧洲中心主义、白人中心主义等都是错误的;(3)既然文化平等,那么就意味着所有的价值都不存在本质上的是非高低,因此应当倡导价值中立。不过,一些激进的多元文化主义会将非西方文化神圣化,几乎不容许对非西方文化或少数族群文化提出批评;(4)在公共政策上,多元文化主义反对“同化”,主张在政治、经济、教育等方面对少数族裔、妇女、性少数群体(LGBTQ)等进行照顾,鼓励他们以群体身份来进行政治动员,反抗文化非正义,Nancy Fraser. From Redistribution to Recognition? Dilemmas of Justice in a “PostSocialist” Age[C]//Anne Philips,ed. Feminism and Politic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430460.同时,倡导一整套“政治正确”的语言规范以确保上述群体不会被随意冒犯。

民权运动后,由于得到了相当一部分白人以及黑人等少数族裔与女性等弱势群体特别是民主党政府的大力支持,多元文化主义在美国一路高歌猛进,发展势头非常强劲。这也逐渐引发了美国保守势力的反弹,一些保守思想家和学者著书立说,对多元文化主义展开回击,在20世纪末的美国思想界形成了一场持续至今的“文化冷战”。

保守主义者认为,多元文化主义存在着如下严重问题:(1)它的过度扩张会导致并加深美国的种族冲突,进而成为分裂美国的力量。受多元文化主义影响,少数族群的群体意识被唤醒,他们主张基于集体身份的经济利益补偿,但这也会导致不同少数群体间的利益争夺。当某一群体的利益未得到满足时,就更可能强化其群体意识,导致更进一步的群体性社会动员,可能使国家与社会陷入分裂。(2)它要求在中小学校中实行双语教育,以体现对少数群体文化的尊重,但由于语言是族群文化认同的重要因素,因此双语教育不利于美国的移民归化,它会延缓甚至阻碍新移民对美国共同价值的认可。Nathan Glazer. Ethnic Dilemmas,19641982[M]. 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152155;[美]塞缪尔·亨廷顿.谁是美国人?——美国国民特性面临的挑战[M].程克雄,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115124.(3)它过于关注西方文化的弊端,却对少数族裔文化中的消极甚至是野蛮的风俗习惯视而不见或避而不谈,Alvin J. Schmidt. The Menace of Multiculturalism: Trojan Horse in America[M]. Westport, Connecticut: Praeger, 1997:120130.形成“多元无知”(pluralistic ignorance)现象。Leaf Van Boven. Pluralistic Ignorance and Political Correctness: The Case of Affirmative Action[J]. Political Psychology, 2000,21(2):267276.(4)它允许移民特别是拉美裔移民保留双重国籍与双重国民身份,而这将使美国逐渐变成一个分裂的盎格鲁-拉美“两杈化”国家,使美国迷失自我。[美]塞缪尔·亨廷顿.谁是美国人?——美国国民特性面临的挑战[M].程克雄,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0:149155.总之,在保守思想家和学者的眼中,多元文化主义是潜入美国内部的现代“特洛伊木马”,Cyril Levitt. Reviewed Work: The Menace of Multiculturalism: Trojan Horse in America by Alvin J. Schmidt[J]. The Canadian Journal of Sociology/Cahiers canadiens de sociologie, 1999,24(2):321323.最終会导致美国社会的严重冲突和分裂,从而消解美国的国家特性。5C6940E3-0EB2-4303-926D-9C7480CD69F9

从上文的分析中可以发现,导致当前美国社会文化分裂的多元文化主义和保守主义的争端是美国历史上的种族与族裔冲突、自由与平等张力的延续和发展。一方面,民权运动缓和了美国此前激烈的种族和族裔矛盾,但是,由于多元文化主义的快速发展,黑人等少数族裔不仅要求经济上的平等,也进一步要求文化上的平等,这又使美国的族裔冲突增加了新的内容;而且,由于少数族裔对文化平等的强烈诉求,以及宽松的同化政策所蕴含的主流文化地位丧失的可能性,激发了以白人为主的保守主义者捍卫主流文化的心理和行为,从而又在新的基础上激化了美国的种族与族裔矛盾。另一方面,多元文化主义所青睐的集体权利与集体自由确实在某种程度上突破了美国传统的个人自由的范畴,其所主张的文化平等也超越了美国传统的权利平等、机会平等。对于多元文化主义的支持者特别是少数族裔来说,他们既要求机会和结果平等,又要求文化上的认同与平等,另外,他们也要自由,但这种自由更多的是集体自由;而对于保守主义者,他们认为无论是结果平等与文化平等,还是集体自由,最终都会损害真正的平等与自由,因此极力抵制前者的要求。这一分歧使民权运动后美国自由与平等的冲突更加激烈和复杂化了。

第二,“政治正确”与“反政治正确”的争斗成为民权运动后美国社会文化分裂的新线路。

可以说,“政治正确”同多元文化主义密切相关,两者的诉求也高度一致。它们都反对种族主义与种族歧视,反对性别、性向歧视,主张认可并尊重少数族裔的独特文化传统,否则便是“政治不正确”。

更重要的是,“政治正确”与多元文化主义联合起来,共同推动了美国文化规范的更新和政治社会的一系列重要变革。一是联手制定了一套“政治正确”的基本准则。在学校教育上,关于少数族群的专题研究以及非基督教的宗教信仰研究等被纳入高校课程中;在学术研究上,逾越“政治正确”界线的学者很难得到认可;在语言规范上,以往的那些涉嫌“政治不正确”的话语纷纷被替换成中性词语。二是一起推动了“肯定性行动”政策,目的是对少数族群所遭受的历史伤害进行当代补偿。三是共同推動了民权运动及其后的一系列新型社会运动,如少数族裔维权运动、女权运动、同性恋运动、环保运动和动物权利保护运动等。在当代美国,这些都已经成为美国左派及民主党的重要政策议题。

毋庸置疑,同多元文化主义一样,“政治正确”保护了少数族裔和弱势群体的权益,在一定时期内也缓和了美国的种族与族裔冲突。但是,自“政治正确”开始在美国扎根,作为其对手的“反政治正确”也几乎同时出现了。

美国右翼及保守主义者对“政治正确”发起了猛烈的批评与攻击,他们指出:(1)“政治正确”对语言规范的设定践踏了美国人的言论自由,破坏了美国的灵魂;Alvin J. Schmidt. The Menace of Multiculturalism: Trojan Horse in America[M]. Westport, Connecticut: Praeger, 1997:170176.(2)“政治正确”已成为一种咄咄逼人的激进的意识形态,使人联想到“麦卡锡主义”,从某种程度上讲,“政治正确”更可怕,因为当时学界没人支持“麦卡锡主义”;John Taylor. Are You Political Correct? [C]// Francis J. Beckwith and Michael E. Bauman,eds. Are You Political Correct? Debating Americas Cultural Standards. Buffalo, N.Y.: Prometheus Books, 1993:19.(3)“政治正确”要求在编写美国历史书时要突出强调少数群体所受的苦难及其做出的贡献,但这样做却是在煽动流血和冲突,进而引发少数群体对美国价值观的认同危机,Nathan Glazer. Ethnic Dilemmas, 1964—1982[M]. Cambridge,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239; Alvin J. Schmidt. The Menace of Multiculturalism: Trojan Horse in America[M]. Westport, Connecticut: Praeger, 1997:5272; Arthur M. Schlesinger,Jr. The Disuniting of America: Reflections on a Multicultural Society[M]. New York: W.W.Norton & Company, 1998:11.从而破坏社会团结,加剧种族与族裔矛盾。

在实践上,由于民权运动的进步性,以及产生于其中的“政治正确”与“肯定性行动”政策的合理性和合道德性,美国右派、保守主义者以及共和党也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对其予以肯定和接受。例如,尼克松总统虽然立场比较保守,但“肯定性行动”政策在其任内得到了较大的发展,最典型的就是1969年出台的“费城计划”。它规定,为帮助黑人脱贫,接受政府商业合同的企业需要制定具体可实施的目标,使其雇佣的少数族裔工人在规定时间内达到一定的比例。很快,这种“定额制”就延伸到高等教育领域,要求接受联邦资助的高校在招生和雇佣员工的时候按比例向少数族裔、女性等倾斜。5C6940E3-0EB2-4303-926D-9C7480CD69F9

不过,“政治正确”的反对者一直在寻求机会对“肯定性行动”政策进行扭转或“纠偏”。20世纪70年代末,一部分社会保守人士和共和党人提出了“反向歧视”的问题;王希.原则与妥协:美国宪法的精神与实践[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529.1981年,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上台后,还借用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的《我有一个梦想》中的原话来反对“肯定性行动”政策,即在美国这个自由社会中,对一个人的判断不应取决于他的“肤色”,而应取决于他的“素质”,也就是说,黑人不应受到歧视,白人同样也不应受到歧视。

总的来说,民权运动后“政治正确”与“反政治正确”的角逐也是美国此前的种族族裔冲突和自由与平等张力的新发展。一方面,“政治正确”力主在社会价值和语言规范上照顾少数族群的文化诉求与因长期遭受歧视而比较敏感的群体心理,以安抚少数族裔并弥合种族分裂;但这在“反政治正确”的人们看来,却是对言论自由的伤害,且一旦他们以捍卫“言论自由”为名而发出反对的声音,又被少数族裔认为是新一轮的歧视,进而又加深了美国的种族族裔分裂。另一方面,在支持“政治正确”的人们看来,历史原因造就的弱势地位使少数族裔无法与白人真正处于同一起跑线上,因此所谓的机会平等是虚伪的,而“肯定性行动”政策对少数族裔的特殊照顾则能够起到补充机会平等及结果平等的作用;但“反政治正确”者则认为,历史上的白人犯的错难道必须由当代的白人来补偿?且白人中也有相当数量的弱者,“肯定性行动”政策无疑损害了这些人的平等权。

第三,民权运动后,美国传统基督教衰落,世俗理性崛起,两者的冲突成为美国社会文化的第三条新的分裂线。

近几十年来,在对传统宗教及其重要性的看法上,整个西方社会都在经历一些明显的代际变化,虽然与西欧诸国相比,美国年轻人及老年人都更倾向于认为上帝在他们的生活中比较重要,[美]罗纳德·英格尔哈特.发达工业社会的文化转型[M].张秀琴,译,严挺,校.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195.但是,美国社会的世俗化实际上也在加速发展。“世界价值观调查”(World Values Survey)的数据显示,20世纪80年代到2007年左右,美国是宗教信仰最虔诚的国家之一,美国人对上帝在他们生命中的重要性的平均评分为82分(满分为10分),但从2017年开始,这一数字迅速下降到46分,甚至成为其所调查的49个国家中的第11个最不虔诚的国家。Ronald F. Inglehart. Giving Up on God: The Global Decline of Religion[J]. Foreign Affairs, 2020,99(5):110118.

可以说,在秉持传统信仰的较为保守的一方看来,民权运动所大力推动的美国社会的世俗化是美国离婚率上升、生育率下降、堕胎和同性恋盛行的罪魁祸首,越是强调世俗理性,置传统信仰于不顾,就越会败坏道德,加速美国的衰落。而注重世俗理性的人,其实并非完全是不信教者,一部分人甚至是比较虔诚的基督徒,就如罗纳德·英格尔哈特(Ronald F. Inglehart)所说,一些年轻的后物质主义者“对宗教可能更有潜在的兴趣”[美]罗纳德·英格尔哈特.发达工业社会的文化转型[M].张秀琴,译,严挺,校.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217.。他们认为,基督教应当持一种进步的、开放的立场,以迎合社会和人心的变化,因此,同性婚姻以及关乎女性权利的离婚和堕胎等问题是可接受的,也符合社会进步的方向,阻止上述人群的自由选择权则会导致美国的衰败。

从历史发展的方向来看,传统信仰的尊奉者明显处于守势,而世俗理性的支持者则大步前进。前者认为后者道德低下,似乎又势不可挡,但必须予以殊死抵制;后者则认为前者食古不化,因循守旧,因此极力对其进行贬斥。可见,传统信仰和世俗理性之间的斗争是民权运动后撕裂美国社会的重要原因。

综上所述,多元文化主义与保守主义的争端、“政治正确”与“反政治正确”的角逐、世俗理性与传统信仰的对决形成了民权运动后美国社会文化的三条新分裂线,且这三条分裂线融合、发展了美国历史上曾经造成其社会文化冲突的旧分裂线,使当代美国的文化冲突显得尤为复杂和激烈。

三、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新型阶级冲突及其

对社会文化分裂的重塑作用民权运动后,一方面,如前所述,美国社会发展出了新的文化冲突现象;另一方面,由于信息技术革命、经济全球化与新自由主义政策的实施,美国的社会阶级结构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出现了新型的阶级间冲突与阶级内部冲突,这种冲突从多方面强化、塑造了正在自我演化中的文化冲突,为美国政治极化积蓄了更具破坏性的动力。

(一)20世纪70年代后美国社会的新型阶级冲突

传统观点认为,美国是中产阶级为主的社会,其阶级冲突的强度和烈度都较小,尤其是经过罗斯福新政及二战后美国经济的高速发展,中产阶级规模空前扩大,社会比较平等,使美国呈现出“橄榄型”的社会阶级结构。然而,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自二战后所形成的相对平等的社会收入状况和较为和谐的阶级关系开始发生变化,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的财富与收入差距逐渐加大,特别是21世纪的这20余年来,美国经济不平等极其严重,贫富之间的巨大差距已被大量学术研究和统计数字所证实,而中产阶级的萎缩和衰落也已成为学界共识。

严重的贫富差距和中产阶级的萎缩改变了美国“橄榄型”的社会阶级结构,并使之演变为上小下大的“葫芦型”社会阶级结构,如图1所示。需要说明的是,本文对当代美国社会阶级结构的划分是粗略的和尝试性的,主要参考了美国学者厄尔·怀松等人所提出的美国“双钻石型”阶级结构,详见:[美]厄尔·怀松,罗伯特·佩卢奇,大卫·赖特.新阶级社会:美国梦的终结?[M].张海东,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在这种阶级结构中,可以将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两大阶级的人口比例作二八分,而经济社会地位不断下降的中产阶级绝大部分分布于工人阶级中,其人口约占美国人口总数的50%~60%。皮尤研究中心对美国中产阶级及其规模进行了较长时期的研究与追踪,他们认为,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中产阶级占美国成年人口的比例就一直在下降,1971年,這一比例为61%,到1981年、1991年、2001年和2011年,该数字分别持续降为59%、56%、54%、51%,2016年有所上升,变为52%,但到了2019年又降至51%;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于2016年出版的报告中也指出,从2000年起,美国中产阶级占人口比例下降了5%。详见:Alexei Bayer. The Demise of the Great American Middle Class[J]. Research, 2011(4):6266; Carl Dassbach. The Manifesto and the Middle Class[J]. Critical Sociology, 2001,27(1):121132; Martin N. Marger. Social Inequality: Patterns and Processes[M]. New York: McGrawHill, 2011:119135; Pakesh Kochhar. The American Middle Class Is Stable in Size, But Losing Ground Financially to Upperincome Families[EB/OL]. (20180906)[20210902]. https://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8/09/06/theamericanmiddleclassisstableinsizebutlosinggroundfinanciallytoupperincomefamilies/?amp=1; OECD.The Squeezed Middle Class in OECD and Emerging Countries: Myth and Reality[R/OL]. (20161201)[20210902]. http://perma.cc/C93R59YY。 对中产阶级及工人阶级来说,近半个世纪以来,他们更多体验到的是阶级地位的下降而非上升。[美]迈克尔·谢若登.资产与穷人:一项新的美国福利政策[M].高鉴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148149;[美]厄尔·怀松,罗伯特·佩卢奇,大卫·赖特.新阶级社会:美国梦的终结?[M].张海东,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96.也就是说,美国向上的社会流动减弱,这相应地体现为“葫芦型”阶级结构中间部位的收紧。5C6940E3-0EB2-4303-926D-9C7480CD69F9

美国经济不平等为何日趋严重?中产阶级为何逐渐衰亡?笔者认为,可以从三个方面进行理解。一是信息技术革命的快速发展。研究认为,信息技术的应用极大地提高了劳动生产率,使美国一大批技术资本家获取了超高额利润,但其大规模推广和使用至少在短期内减少了中产阶级的工作机会,使那些低技术工人面临着被机器取代的暗淡前景,这造成了美国技术资本家的崛起和中低技术水平工人的窘境,加剧了美国社会阶级的两极分化。二是经济全球化的全方位推进。以信息技术革命为基础,通过“去工业化”、移民大规模涌入等方式,经济全球化导致美国工人阶级生存状况日益恶化,但跨国企业的资本家、高管以及华尔街精英却成为最大的受益者。三是新自由主义政策的实施。如果说前面两个因素导致了技术资本家和跨国资本家的强势崛起,那么,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推行的新自由主义则塑造了更加有利于技术和跨国资本家的生长环境,并且造就了大批的金融资本家,而在这些资本家受益的同时,工人群体特别是实体经济行业的工人群体的利益则遭到了进一步的损害,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如果不将新自由主义理论和政策及其潜在的阶级内涵看作是核心因素,人们就无法理解美国经济在过去几十年里发生的巨大变化”Tim Koechlin. The Rich Get Richer: Neoliberalism and Soaring Inequality in the Untied States[J]. Challenge, 2013,56(2):530.。總而言之,上述三大因素之间相互支持,三者合流的结果是造就了一批利益上高度一致、身份上有所重叠的技术资本家、跨国资本家和金融食利者,也形成了在利益和身份上有部分重合的中低技术工人、传统本土工人以及实体经济工人。美国由此而成为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眼里的被“第三世界化”的“双层社会”,一个极其富裕而享有特权,一个极其痛苦而百无一用。[美]诺姆·乔姆斯基.世界秩序的秘密——乔姆斯基论美国[M].季广茂,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

信息技术革命、经济全球化与新自由主义政策不仅导致了美国“葫芦型”阶级结构的产生,激化了资产阶级与包括中产阶级在内的工人阶级的阶级矛盾,它们也以特定的方式使美国的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内部各自发生分裂,形成了获得较大利益的左翼资产阶级、左翼工人阶级,以及利益受损的右翼资产阶级、右翼工人阶级,同时也促成了左右翼阵营的阶级联合,如图2所示。

因此,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社会发生了新型的阶级冲突,这种冲突一是体现为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冲突,二是体现为两大阶级内部左右阵营的冲突,三是体现为联合后的左翼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与右翼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的冲突。这种错综复杂的冲突深刻影响、塑造了前文所述的美国自民权运动以来的文化分裂,奠定了当代美国政治极化的社会基础。

(二)文化分裂自我演化及阶级冲突加持下的文化反冲

大概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民权运动后美国的三条社会文化分裂线自我演化发展,形成了多元文化主义、“政治正确”及世俗理性对保守主义、“反政治正确”及传统宗教的超越和明显占优之势,而后者奋起反击,形成了“文化反冲”,加剧了当代美国社会的文化撕裂。

如前所述,在美国共识政治时期,虽然民权运动中形成的三条新的社会文化分裂线使美国出现了一些文化冲突现象,但很难说这一时期的美国社会是严重撕裂的、政治是极化的,事实上,此时的美国政治极化水平比较低。关键原因在于,无论是对于黑人等少数族裔和女性、同性恋等弱势群体要求得到文化认同和倾斜性照顾的诉求,还是其他与盎格鲁-撒克逊的新教主流文化存在差异的异质文化和外来宗教要求得到关注和尊重的主张,上升机会充足和生活优渥的白人男性群体、基督教徒等更倾向于将他们的要求看作是正当的、合理的,进而对其予以包容、尊重和满足。换句话说,占据社会优势地位的阶级更可能接受这样的看法,即民权运动及其他新型社会运动的抗争诉求是符合美国的自由和民主价值的,或者说是符合“美国信念”的,少数族群的斗争是为了缩小美国“政治理想”与“政治实践”的差距。[美]塞缪尔·亨廷顿.失衡的承诺[M].周端,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192193.从这个意义上说,正是较为平等的社会经济为民权运动提供了厚实的物质基础,正是较为丰裕的物质条件催生了那些满怀热情地去实现“美国信念”的具有后物质主义倾向的年轻人群体,也正是较为和谐的阶级关系最终促使当时的既得利益群体接受并在很大程度上认可了民权运动的改革目标。

20世纪70年代以后,特别是21世纪以来,美国社会文化的三条新分裂线愈发明显,文化冲突明显加剧。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观点来看,一个国家的社会文化的发展变化有其自身的相对独立性,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美国社会文化裂痕之所以越来越大,是这些文化价值观自身矛盾的自我演化的结果。斯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指出,20世纪50年代后美国出现了“权利革命”。[美]斯蒂芬·平克.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为什么会减少[M].安雯,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5.在当代,平权已经成为美国的“主流社会价值观”,在过去的大半个世纪中,美国人的种族主义、性别歧视和恐同情绪一直呈现下降趋势,根据谷歌搜索数据可以反映人们私下里抱有的各种偏见。,即使是2016年特朗普当选为总统后,美国种族偏见也始终在下降。[美]史蒂芬·平克.当下的启蒙:为理性、科学、人文主义和进步辩护[M].侯新智,欧阳明亮,魏薇,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231234.可见,多元文化主义和“政治正确”的各种主张的确取得了相当大的成效,且“一直处于攻势”。王建勋.文化战争、保守主义与西方文明的未来[J].当代美国评论,2019(4):5977.作为其对立面的保守主义、“反政治正确”和传统信仰眼见自身逐渐衰落、江河日下,不得不充分调动其支持者投入到“文化战争”中去,因此,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美国文化的右倾化和保守主义的回潮是“日益式微的传统主义阵营的一次反弹”[美]罗纳德·英格尔哈特.发达工业社会的文化转型[M].张秀琴,译,严挺,校.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212.,是反对平权的人所进行的一场很难取胜的战斗。5C6940E3-0EB2-4303-926D-9C7480CD69F9

但是,在马克思主义看来,归根究底,文化是特定国家的政治经济的反映,文化的发展变化最终由该国的社会经济条件所决定。20世纪70年代至今,上述美国的新型阶级冲突加剧了当代美国社会文化的撕裂程度。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来观察阶级冲突对美国社会文化分裂的加持作用。

在性别问题上,阶级冲突加大了男性与女性群体的矛盾。虽然当代美国女性的地位得到了明显提升,整个社会对女性权利也更为认可和尊重,但男女之间确实存在经济地位的差距,女性群体显然有比较充分的理由认为美国在男女平等上需要更进一步。然而,以往占据优势地位的男性群体尤其是工人阶级男性的经济社会地位相对下降,因此,他们很难像民权运动时期那样大力支持或者容忍女性对于平等的要求。

在种族问题上,阶级冲突可从两个方面转化为种族族裔冲突。一是美国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的矛盾转化为种族族裔矛盾。资本家在经济全球化中获益巨大,但由此而来的制造业空心化、工作机会流失等问题却让广大的美国工人阶级陷入困境,导致以少数族裔为主的左翼工人加深了美国是“白人统治”的社会的印象,从而激化种族族裔矛盾。二是美国工人阶级的内部矛盾转化为种族族裔矛盾,其重要表现就是以经济地位不断下降的白人蓝领工人为主的右翼工人群体对移民的敌视和反对。

在堕胎权和同性婚姻这两大分裂美国社会的议题上,阶级冲突扮演着重要角色。反对堕胎权者多是文化保守主义者以及福音派基督徒、天主教徒和传统的犹太教徒,他们从道德文化角度出发,认为堕胎是社会道德沦丧的表征;而赞同堕胎合法化的人不仅从“妇女自由”“女性自我实现”等文化角度进行辩护,也从阶级与种族不平等的角度出发,认为限制或禁止堕胎,受苦的是“穷人、年轻人”等,“白人妇女不常受苦,这是不公平的”。[美]J.D.亨特.文化战争:定义美国的一场奋斗[M].安荻,等,译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21.就同性婚姻合法化而言,反对者出于维护传统宗教、道德以及核心家庭功能的考虑对其予以激烈反对甚至攻击;赞同者则坚持性取向属于“个人自由”的范畴,同性婚姻合法化符合“权利平等”的美国价值观,同时也从阶级角度对其进行辩护。可以说,经济诉求是美国同性婚姻合法化的重要推动力,因为美国的许多社会福利都与婚姻挂钩,详见:Macarena Sáez. SameSex Marriage in the United States[C]//Macarena Sáez, ed. Same Sex Couples-Comparative Insights on Marriage and Cohabitation. Dordrecht:Springer, 2015:86; 王希.原则与妥协:美国宪法的精神与实践[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773, 778; Nikki DiGregorio. SameSex Marriage Policies and Lesbian Family Life[J]. Sexuality Research and Social Policy:A Journal of the NSRC,2016,13(1):5872。

在地域文化冲突及职业背景不同的群体的冲突上,阶级冲突也发挥着特定的放大作用。结合20世纪后30年及21世纪以来的美国地域文化及职业群体分布的演变趋势来看,支持共和党的“红州”主要集中在美国中西部、南部各州和农业州,支持民主党的“蓝州”大多分布在东西部沿海地区,呈现出一种沿海归民主党而中心归共和党的局面。受到经济全球化冲击或在经济全球化过程中获益不大的农场主阶层、中小工商业者等美国右翼资本家及工人群体集中居住在“红州”。在2016年及2020年大选中,东北部“铁锈带”白人蓝领阶层开始转变立场,其反全球化、反左翼资本家的立场将其推向共和党一边。而在经济全球化及信息技术变革中获益的外来移民,华尔街金融公司、大型科技公司的企业所有者、高管及经理,以及航空、汽车、军工、文体、教育、新闻传媒行业的所有者、高管及中下层从业者等则多集中在“蓝州”。可以说,由于复杂的阶级冲突,当前,共和党与“红州”、民主党与“蓝州”的紧密联系非常类似于南北战争时期民主党同南方、共和党同北方的对应关系,且呈现出“红州”更“红”、“蓝州”更“蓝”以及“红”“蓝”分界线日益固定化的趋势,“红”“蓝”地域之争由此成为美国错综复杂的阶级冲突的一个突出表现。

总而言之,20世纪70年代后日益复杂化的阶级矛盾使本身就存在着文化分裂的美国各群体之间的冲突更加激烈。那些原本支持民权运动的、占据经济文化优势地位的阶层或群体特别是白人中产阶级的境况恶化,其对民权运动后仍然加速发展的多元文化主义、“政治正确”及世俗理性等的支持度和容忍度大大下降,从而加剧了美国的文化冲突,使社会呈现出严重的左右撕裂的现象。

四、左右文化激战推动当代美国政治极化的作用机理

(一)文化分裂基础上的民主共和两党意识形态极端化

近50年来,随着美国社会文化分裂与阶级冲突加持下的文化沖突的激烈化与复杂化,美国大众及精英日益以“左”“右”来界定自我身份。民主党及其支持者将多元文化主义、“政治正确”及世俗理性作为自己的文化价值观,而共和党及其支持者则更加强调保守主义、“反政治正确”及传统宗教。以上述文化分裂为基础,美国主流意识形态即自由主义裂变为左翼自由主义与右翼自由主义,牛霞飞,郑易平.当前德美矛盾的多重原因透析[J].国际观察,2020(6):125154.且在2016年大选后又进一步极端化为左翼民粹主义与右翼民粹主义,成为民主党和共和党的主导意识形态及政策理念。5C6940E3-0EB2-4303-926D-9C7480CD69F9

1.左翼自由主义、左翼民粹主义与民主党的意识形态极端化

前文已经提到,从罗斯福新政开始,美国的自由主义明显开始重视社会福利和经济平等,染上了“左”的色彩,在里根上台前,这种自由主义可以被视为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政策共识或意识形态共识。不过,随着民权运动的开展以及多元文化主义和“政治正确”的发展,新政自由主义被注入了更新的内容,在经济平等这一诉求的基础上,又添加了文化平等的诉求,且减弱了个人主义色彩,逐渐演变为一种以经济及文化平等为核心诉求的左翼自由主义,这种左翼自由主义日益成为民主党所奉行的意识形态。

首先,在社会文化政策上,民主党出于理念及利益的一致性,越来越将自身同多元文化主义和“政治正确”联系起来,成为“政治正确派”或“政治正确党”。一方面,在理念上,民主党精英长期以来注重平等、“同情”弱者、反对歧视,因此较为支持黑人等少数族裔和女性等弱势群体的文化诉求,从而成为这些极其认同多元文化主义及“政治正确”的群体的天然的政治代表。另一方面,在利益上,通过支持多元文化主义及“政治正确”,民主党进一步巩固了与少数族群的政党选民联盟,特别是通过放宽移民及同化政策等,民主党的票仓不断扩充。此外,民主党还得到了更为认同全球化及人口流动的左翼资本家群体的大力支持。

其次,在社会经济政策上,民主党越来越关注社会公正和经济平等。可以说,从罗斯福新政开始,民主党就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社会民主主义在社会福利等问题上的理念,但社会民主主义及其政党组织却游离于美国的主流政治之外。威廉·克林顿(William Clinton)的“第三条道路”最为明显地受到了社会民主主义的影响。乔治·布什(小布什,George Bush)上台后,“第三条道路”虽然偃旗息鼓,但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执政后期,社会民主主义重新抬头并再次试图将自己的理念注入到民主党的政策主张中去。2016年后,美国的阶级斗争更加明显,社会民主主义强势崛起,其代表人物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两度以“社会民主主义者”的身份角逐民主党总统候选人,虽功败垂成,但社会民主主义者却牢固地楔入民主党中,在基层选举中赢得了大量席位。在2020年大选及其后的施政中,拜登也采纳了桑德斯的多项政策主张。与民主党所奉行的重视社会平等、社會福利的左翼自由主义相比,桑德斯所提出的全民医保、公费教育等的福利政策走得更远更左,其明确代表了左翼下层工人阶级以及经济地位低下的妇女、移民及年轻人的利益。由于左翼民粹主义的出现,美国的民主党越来越向欧洲的社会民主党靠拢,也就是说,美国左翼自由主义的“左”倾色彩更浓而民主党的意识形态更加极端了。

拜登上台以来,民主党意识形态的极端化不断加剧着美国的政治极化与政党斗争。在社会文化方面,民主党继续推进多元文化主义与“政治正确”,其显著特征是挑选大批来自少数族裔、女性及性少数群体(LGBTQ)的人员进入拜登政府内阁并使其担任重要职务。在经济福利政策上,民主党的激进化既强化了民主党与共和党的斗争,也挑起了民主党内部的激烈争端。例如,拜登政府、国会两院中的共和党及民主党围绕数额庞大的纾困计划、基建计划及社会改造计划等发生了一系列的龃龉甚至恶斗。

2.右翼自由主义、右翼民粹主义与共和党的意识形态极端化

里根上台之后,与左翼自由主义相对,右翼自由主义崛起。右翼自由主义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前者的政策理念,但相比之下,它更倾向于小政府模式,重视经济自由,认为经济不平等是市场竞争的自然结果。尽管在共和党总统如德怀特·艾森豪威尔(Dwight Eisenhower)、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Milhous Nixon)、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乔治·布什(老布什,George Bush)和乔治·布什(小布什,George Bush)执政期间,共和党也在维系、发展着美国的社会福利体系,但是20世纪70年代后,随着美国贫富差距的拉大,共和党及其选民开始认为,强调政府干预经济及提高社会福利的左翼自由主义的政策是扼杀经济活力、导致经济“滞胀”的重要原因,左翼自由主义过于强调集体权利和经济平等还损害了个人自由。另外,他们认为,如果继续接受甚至过度推行多元文化主义及“政治正确”等要求,还会严重冲击基督教价值观,腐蚀美国自由与平等的根基。因此,自里根时代以来,右翼自由主义在坚持原先的古典自由主义立场的基础上,越来越呼吁要“捍卫”美国以基督教为基础的传统价值理念。

近年来,由于前述经济全球化、信息技术革命及新自由主义政策影响下的美国社会的新型阶级冲突,特朗普横空出世。他锁定在上述过程中利益受损的右翼资产阶级、右翼工人群体特别是白人蓝领中下层,一面高喊“美国第一”“美国优先”,主张“逆全球化”或“重新定义”全球化,一面又更加强烈地要求恢复基督教传统,反对民主党所推崇的“政治正确”和多元文化主义,将美国的右翼自由主义推向高潮。

特朗普所奉行的右翼自由主义和各项政策主张引起了民主党的强烈反对。双方剑拔弩张,政治极化愈演愈烈。可是,民主党越反对,特朗普就越坚持右翼自由主义,他频频参加基督教福音派的各种集会,到处鼓吹要复兴美国的传统价值观。对于影响力日增的社会民主主义,特朗普大加抨击。他发誓,“美国将永远不会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也绝不能落入社会主义者手中。

特朗普主导下的共和党所奉行的右翼自由主义的极端化,也相应地被贴上了右翼民粹主义的标签。

虽然以丛日云、周穗明等为代表的学者认为,“左派具有天然的民粹主义倾向”丛日云.民粹主义还是保守主义——论西方知识界解释特朗普现象的误区[J].探索与争鸣,2020(1):118137.,“民粹主义是左翼的专利”周穗明.西方右翼民粹主义政治思潮述评[J].国外理论动态,2017(7):5872.,但是,美国历史上确实还有一种右翼民粹主义的源流,它倾向于将种族群体特别是白人看作“人民”,具有排外主义、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的特征。Ragini Ahuja. The History of Populism: A Review of the Populist Explosion[J].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2017,70(2):179180.不过,与左翼民粹主义相比,右翼民粹主义一直名声不佳、令人戒备。而且,从美国的长期历史进程来看,以平等为价值导向的左翼民粹主义更为活跃,它的诉求也更容易为美国主流政治所理解,而且,控制资本特权、实现一定程度的经济平等等内容甚至逐渐成为美国主流政治文化的核心组成部分,因此左翼民粹主义取得的政治成果也远大于右翼民粹主义。5C6940E3-0EB2-4303-926D-9C7480CD69F9

不过,与历史上民粹主义中左翼居上风不同的是,在当代,由于阶级冲突加持下的保守价值观反弹,在2016年大选中,右翼民粹主义超越了左翼民粹主义,站在了美国政治舞台的中央。特朗普的民粹主义及其比美国传统的自由主义右翼更极端的政策主张体现在,他代表受到经济全球化冲击的传统制造业工人的利益,但其“反全球化”立场却有悖于美国各界精英支持了几十年的全球化政策;他代表一部分白人中下层阶级及男性群体的利益,但却因此而具有种族主义、性别歧视的嫌疑;他想阻止拥有异质文化的外来移民过多过快地涌入美国,以此来维持美国那种来源于盎格鲁-撒克逊人的传统新教价值观,并采用“禁穆令”、美墨边境“筑墙”这样比较极端的措施,也由此而被打上了“排外主义”“本土主义”的標签。

2020年,特朗普和桑德斯继续代表着左、右翼民粹主义的力量参与大选。桑德斯虽然又一次失败,但其背后的左翼民粹主义的支持者数量仍然相当庞大。特朗普虽然也未能成功连任,但同右翼民粹主义画等号的“特朗普主义”毫无疑问已经成为共和党无法摆脱的主导意识形态。

通过上文的阐述可以发现,至少从2016年至今,民主、共和党人乃至两党的建制派都在较大程度上接受了左、右翼民粹主义的主张,使当前美国的左翼民粹主义与左翼自由主义有很多的重叠之处,而右翼民粹主义则与右翼自由主义有着许多相同的地方。因此,左右翼民粹主义之争可以说是左右翼自由主义之争的发展,也就是说,左右翼民粹主义的出现将本身已经有很大分歧的自由主义的左右两派向两端拉扯,更加重了它们的分歧,并极大地减弱了其共识的内容,从而在两党政策理念及意识形态层面推动了当代美国政治的极化。

(二)文化战争导向的社会运动、政党结盟与两党极端化

随着民主共和两党意识形态的持续极端化,以2008年金融危机为开端,美国爆发了一系列左翼社会运动及右翼社会运动。这两类社会运动都以左右文化交战中各自激烈且不容妥协的文化诉求为导向,在其酝酿、发展的过程中寻求与各自阵营的政党实行结盟,以扩大影响力。同时,在选举政治的逻辑下,民主共和两党也一直在寻找社会运动的支持,张小溪.从政党与社会运动结盟读懂美国政治[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0911(3).两者在互动的过程中塑造政党的政策纲领及人员构成。总体上,从美国近十年来的左右翼社会运动和两党结盟的角度来看,左右翼社会运动持续将两党向左右两个方向拉扯,由此形成了美国政治社会的急剧极化。

1.左翼社会运动与民主党的持续左转

2008年后,美国连续爆发了左翼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左翼民粹主义运动、“我也是”运动和“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这一系列运动推动了民主党的持续左转与极端化。

就“占领华尔街”运动而言,它获得了美国各大工会、学生团体及多数失业或濒临失业的民众的支持。对“占领华尔街”运动的其中一个核心网站(occupywallst.org)的两次调查显示,支持或对“占领华尔街”运动感兴趣的受访者的收入水平普遍较低,年收入在25万美元以下的受访者比例为465%,年收入在25万~5万(不包括5万)美元的受访者比例为233%,年收入在5万美元以上的受访者比例为301%,且受访者中47%的人拥有全职工作,而兼职工作者及失业者分别为199%和123%。Sean Captain. Infographic: Who is Occupy Wall Street? (20111102)[20210918]. http://www.fastcompany.com/1792056/infographicwhooccupywallstreet. 基本可以认为,“占领华尔街”运动的支持者大多属于美国左翼工人阶级的中下层,这些人的收入水平较低,经济状况也比较差。

“占领华尔街”运动的首要诉求虽然是经济上的,但左翼性质的文化诉求也是运动发起的主要驱动力。这一诉求包括反对种族主义、反对战争、抗议有色人种的高监禁率Tina Susman. Occupy Wall Street Protesters Driven by Varying Goals[N/OL]. (20110929)[20210919]. https://www.latimes.com/nation/laxpm2011sep29lanawallstreetprotest20110930story.html.、要求保护同性恋及妇女权利、抗议气候变暖杨悦.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左、右翼社会运动的政治过程比较研究[D].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13:158.、保护儿童权利及动物权利Ben Brucato. The Crisis and a Way Forward: What We Can Learn From Occupy Wall Street[J]. Humanity & Society, 2012,36(1):7684.等,反映了多元文化主义、“政治正确”的支持者对文化平等和身份认同的要求。同时,“占领华尔街”运动的核心成员多为激进的“千禧年一代”,Emily B. Campbell, John Torpey, Bryan S. Turner. Religion and the Occupy Wall Street Movement[J]. Critical Research on Religion, 2015,3(2):127147.在种族及性别方面,大多数是白人男性,但也有近三分之一是有色人种,几乎所有的人都接受过大学教育,近三成的人接受过研究生教育。Ruth Milkman, Penny Lewis, Stephanie Luce. The Genies Out of the Bottle: Insiders Perspectives on Occupy Wall Street[J]. The Sociological Quarterly, 2013,54(2):194198.可见,“占领华尔街”运动的支持者大多是认同左翼文化诉求的深受后物质主义价值观影响的高学历年轻人。5C6940E3-0EB2-4303-926D-9C7480CD69F9

普遍认为,与茶党运动相比,“占领华尔街”运动未能把对美国社会不公的愤怒成功地转化为对选举的热情,也没有与属于同一阵营的民主党形成紧密的联盟或对民主党施加明显或有效的影响。杨悦.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左、右翼社会运动的政治过程比较研究[D].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13:170173.在2012年,只有极少数“占领华尔街”运动的积极分子尝试以民主党的身份参与国会众议员选举,而且其努力最终都失败了。由于奥巴马赢得了2012年大选,“占领华尔街”运动转入低谷或进入蛰伏期。奥巴马的铁杆支持者即左翼工人群体特别是年轻人在2016年大选中成为桑德斯的忠实拥趸,他们将“占领华尔街”运动的经济及文化诉求寄托在了桑德斯身上,并把对占领运动的热情转化为对桑德斯领导的左翼民粹主义运动的热情。从2016年大选开始,一些桑德斯的追随者开始在地方选举及国会众议院选举中获得某些成功。2018年中期选举及2020年大选中,不少民主党内的进步派人士或左翼民粹主义者赢得选举。

尽管民主党建制派警惕桑德斯的“激进”主张,但鉴于其巨大的影响力,也不得不与之联合。桑德斯主导的左翼民粹主义运动通过与民主党的合作和结盟将民主党向“左”的方向推进了一步。更重要的是,同“占领华尔街”运动相比,桑德斯领导的左翼民粹主义运动及其主张的社会民主主义具有“明确的价值建构”和逻辑连贯的目标体系,陈晔,高建明.试析21世纪美国左翼运动衰落的原因[J].社会主义研究,2018(6):138144.其认为扶持弱势群体及实行真正的民主才能实现正义这个贯穿于“工会运动、女性运动、民权运动、同性恋权利运动、环境运动、正义运动”的目的,也因此,桑德斯及其主张受到了年轻人的欢迎。对此,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政治研究中心民意调查主任约翰·德拉·沃尔普(John Della Volpe)指出,桑德斯不仅是将一个政党带往左方,而且是将一代人带往左方。[美]伯尼·桑德斯.我们的革命:西方的體制困境和美国的社会危机[M].钟舒婷,周紫君,译.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3,前言1.

除了“占领华尔街”运动特别是桑德斯所引领的方兴未艾的左翼民粹主义运动与民主党的结盟使民主党持续左转外,近年来发生的两大左翼社会运动即“我也是”运动和“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以同样的方式推动了民主党的左转。

“我也是”运动是在2017年左右由女性群体发起的左翼社会运动,最初以反性侵为主要诉求,后又将其目标拓展到反对女性歧视及整体意义上的男权社会压迫上。显然,这一运动符合多元文化主义及“政治正确”的价值诉求。在理念上,它明显与当代民主党属于同一阵营,因此,“我也是”运动的支持者和参与者大多是民主党的忠实拥趸,而民主党的诸多政治人物也大力支持“我也是”运动。例如,众议院多数党领袖南希·佩洛西(Nancy Pelosi)多次在推特上发文赞扬“我也是”运动的参与者,对于加利福尼亚州民主党众议员杰姬·斯皮尔(Jackie Speier)联合其他女性众议员邀请男性及女性众议员身着黑色服装参加特朗普2018年的国情咨文演讲以声援“我也是”运动的行为,佩洛西也表示支持,并力主国会通过了“我也是”法案。除了佩洛西与斯皮尔,当前民主党中的诸多少数族裔女性议员也是“我也是”运动的坚定支持者,如明尼苏达州众议员伊尔汉·奥马尔(Ilhan Omar)、纽约州众议员亚历山德里娅·奥卡西奥-科尔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密歇根州众议员拉希达·特莱布 (Rashida Tlaib)、马萨诸塞州众议员艾安娜·普雷斯利 (Ayanna Pressley)。当特朗普及其他美国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男性精英被指控性侵时,她们都站在了“我也是”运动的一边。 “我也是”运动与民主党的联合使后者在女性权益保护问题上明显左转。这种左转加剧了与共和党特别是特朗普的矛盾,推动了美国政治的极化。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两党在保守派法官布雷特·卡瓦诺(Brett Kavanaugh)被提名和任命为最高法院大法官时的激烈争端。另外,特朗普也多次讽刺挖苦“我也是”运动及与此有关的民主党对手如参议员伊丽莎白·沃伦(Elizabeth Warren)。

而“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更是一场由文化冲突引起的左翼社会运动,最早发生于2009年,到2016年,随着特朗普入主白宫,开始走向全国。这一运动在初期就站在了民主党一边,运动组织者将特朗普视为种族主义者和“白人至上主义者”。Eric K. Arnold. The BLM Effect: Hashtags, History and Race[J]. Race, Poverty & the Environment, 2018,21(2):815.2020年5月底,黑人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在白人警察暴力执法下死亡的事件使这一运动走向高潮。民主党精英对这场运动表示了坚定的支持,佩洛西、拜登等还同多位民主党人单膝下跪以表示对弗洛伊德乃至整个黑人群体的歉意。参与该运动的民众多次出现“打、砸、抢”的行为,甚至数次冲击白宫。对于运动的暴力化,特朗普及共和党同僚予以强烈谴责,特朗普将参与这场运动的组织“安提法”(ANTIFA)称作恐怖组织,还威胁要派军队维持秩序。但他的上述反应引起了民主党及运动支持者更加激烈的反对,部分抗议者占领了西雅图市的国会山区,宣布成立自治区。另外,还有一大批抗议者发起了推倒美国历史上与奴隶制有关的人物雕像的运动。

可以说,“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及其与民主党的结盟,毫无疑问会使民主党在当前以及可预见的未来更加强调种族族裔平等与文化平等,并与共和党及其支持者所坚持的右翼自由主义、右翼民粹主义发生日益激烈的冲突。5C6940E3-0EB2-4303-926D-9C7480CD69F9

2.右翼社会运动与共和党的持续右转

近十年来,在文化冲突的驱动下,美国也相继爆发了一系列右翼社会运动,包括茶党运动、特朗普领导的右翼民粹主义运动、反“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等。这些运动同共和党结盟,不断推动着共和党的右转。

根据2010年4月皮尤研究中心的调查统计,在年收入少于3万美元、年收入为3万~5万美元、年收入为5万~75万美元、年收入为75万~10万美元以及年收入高于10万美元的五个收入级别中,茶党支持者所占的人口比例分别为122%、180%、170%、150%、199%。房广顺.美国茶党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124.与年轻人及少数族裔相比,茶党支持者受经济危机的冲击稍轻一些。Theda Skocpol, Vanessa Williamson. The Tea Party and the Remaking of Republican Conservatism[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30.大致可以认为,茶党支持者中至少有近一半的人属于美国工人阶级的不同阶层,其阶级地位稍高于“占领华尔街”运动的支持者。此外,相当一部分中产阶级上层民众即部分资产阶级也是茶党的支持者。

同“占领华尔街”运动一样,茶党及其支持者也有相应的文化诉求。这些诉求包括:反对堕胎、反对更严格的枪支管制、反对同性婚姻、要求实行更加严格的边境管控及移民执法措施、强化对选民投票的身份认证,等等。可以说,这些诉求都符合美国共和党及保守派坚持的右翼自由主义理念。只不过,茶党参与者比一般共和党人更加保守。

前文已提及,与“占领华尔街”运动相比,茶党运动与共和党的结盟更为紧密也更为成功,因此,它也更多地使共和党接受了其较保守的政策主张,推动了金融危机后共和党的明显右转。具体来说,自2008年起,茶党运动就极力将自己在运动中的领袖及支持者输入共和党,而共和党及其议员考虑到茶党的强大社会基础及民众支持度,或是被迫接受茶党所青睐的立场极端的候选人,或是转变自身立场以向茶党靠拢,从而获得选举优势。例如,由于争议性极大的萨拉·佩林(Sarah Palin)被视为“茶党教母”,共和党不得不在2008年大选中将其推上了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的位置。茶党运动爆发后,共和党还在国会中成立了“茶党党团”。2010年中期选举中,茶党运动的支持者均以共和党的名义参与了选举。在茶党的鼎力支持下,共和党在2010年和2014年分别夺回了众议院和参议院的控制权。

正是在与茶党结盟而取得选举胜利的背景下,共和党才有实力在2010年对奥巴马医改法案发起有力的阻击。接着,2013年,保守化的共和党以及“左”倾化的民主党在医改法案拨款及财政预算案上的激烈争执导致联邦政府被迫部分关门长达16天。有评论者指出,在茶党影响下,共和党的右转导致了更多的两党斗争。Tom Cohen. 5 Years Later, Heres How the Tea Party Changed Politics[EB/OL]. (20140228)[20210923].https://www.cnn.com/2014/02/27/politics/teapartygreatesthits/index.html.因此,茶党与共和党的结盟及共和党右转确实进一步推动着美国的政治极化。

在2014年中期选举中,茶党运动从高潮转入低位,一些茶党支持的候选人未能成功挑战共和党建制派候选人。也因此,茶党支持者将积蓄的力量特别是愤怒情绪留到了2016年大选,并成为特朗普领导的狂潮般的右翼民粹主义运动的重要力量源泉。正如一些评论家所指出的,“茶党虽已不复存在……但它在政府中点燃了愤怒和不信任的政治,为继续威胁两党稳定的民粹主义激情注入了新的活力”Jeremy W. Peters. The Tea Party Didnt Get What It Wanted, but It Did Unleash the Politics of Anger[N/OL]. (20190828)[20210924]. https://www.nytimes.com/2019/08/28/us/politics/teapartytrump.amp.html.。

2016年大选中,特朗普及其掀起的右翼民粹主义运动重塑了共和党,并将其带往更右的方向。在其执政的四年中,特朗普基本上完成了其在大选中所宣示的比传统共和党更右更保守的经济、社会及文化政策。可以说,正是得到了要求打击全球资本家、技术资本家、金融资本家,以及要求捍卫美国传统价值观、保卫美国白人主体地位的右翼工人群体(其中不少是茶党运动的支持者)的坚定支持,特朗普得以将右翼民粹主义的价值观写入到共和党的右翼自由主义价值理念中去。以特朗普的政策理念为基础的“特朗普主义”甚至成为共和党及保守主义的代名词。Michael J. Lee. Considering Political Identity: Conservatives, Republicans, and Donald Trump[J]. Rhetoric and Public Affairs, 2017,20(4):719730.最終,特朗普既得到了立场更为极端的茶党民众及政治人物的支持,如特德·克鲁兹(Ted Cruz),也得到了共和党建制派大佬米切尔·麦康奈尔(Mitchell McConnell,Jr.)的较大程度的支持。5C6940E3-0EB2-4303-926D-9C7480CD69F9

在特朗普及其领导的右翼民粹主义运动下,右转的共和党及其支持者与在左翼运动推动下持续左转的民主党及其支持者不断产生冲突与斗争,加速了美国政治的极化。在2016—2020年,特朗普代表右翼工人群体执掌美国政权,且基本实施了后者所青睐的政策,因此,右翼民众未开展较大的社会运动。但由于左翼民粹主义运动持续高涨,又由于“我也是”“黑人的命也是命”等声势浩大的左翼运动的兴起,美国右翼民众在应对这些左翼运动的过程中也反应性地强化了自身的保守立场。具体而言:

一是,在2020年大选中,特朗普虽未能获得连任,但其在共和党议员及民众中仍然拥有很高的支持率并赢得了7400多万张选票,而且,特朗普及大部分共和党支持者坚持认为这场大选中几个摇摆州的选举不仅程序上存在不公正现象,选举中还存在大规模选举舞弊行为。根据路透社于2020年11月18日的民调,有68%的共和党人坚信美国大选“被操纵了”,而在民主党人、独立人士及整体美国人层面上,相信“选举被操纵”的人数比例为16%、31%和39%。详见:Rudy Takala. Reuters: 68 Percent of Republicans Say Election Was “Rigged”[EB/OL]. (20201118)[20210928]. https://www.mediaite.com/news/reuters68percentofrepublicanssayelectionwasrigged/。在民众层面,右翼团体“我们人民大会”(We the People Convention)以及以“骄傲男孩”(Proud Boys)为首的众多右翼民兵组织在大选结果出现争议时,积极鼓动特朗普及共和党采取“有限的戒严”等非常措施。此外,它们还连同其他右翼组织数次在华盛顿举行支持特朗普的号称百万人参与的大游行。由于美国仍未有效控制新冠肺炎大流行,由此而引发的经济颓势以及普通公众生活水平的下降将继续加剧美国的阶级冲突特别是文化冲突,因此“特朗普主义”仍然有着强大的民意基础。这样,共和党在较长时期内会继续在“特朗普主义”或类似于特朗普所领导的右翼民粹主义的推动下保持右转的趋势。

二是,“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爆发后,共和党特别是右翼民众进行了反应式的“回击”运动或反“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极右翼的持“白人至上主义”立场的组織一开始就参与到反对“黑人的命也是命”的运动中来。此外,还有相当多的右翼民兵组织积极加入进来。例如,“骄傲男孩”(Proud Boys)、“百分之三组织”(III%ers)、“布加卢男孩”(Boogaloo Bois)、“自由之子”(Sons of Liberty)、“爱国者祈祷会”(Patriot Prayer)、“国内恐怖主义应对组织”(The Domestic Terrorism Response Organization)等等,详见:Hampton Stall, Roudabeh Kishi, Clionadh Raleigh. States at Risk of Militia Activity[R]. Armed Conflict Location & Event Data Project, 2020:1929。特别是“骄傲男孩”“百分之三组织”和“布加卢男孩”在全国各大城市多次举行“支持蓝色”运动(Back the Blue),表达对警察执法的支持。“骄傲男孩”等组织还携带武器,手持邦联战旗,表示对特朗普的支持。面对“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的支持者拆除与奴隶制相关的人物雕像的行为,反对这场运动的民众也拆除了一些废奴主义者如南北战争时期北方联邦军总司令尤里西斯·辛普森·格兰特(Ulysses Simpson Grant)的雕像。可以说,对于推动民主党左转的“黑人的命也是命”这一运动的反击,在相当程度上又使共和党及右翼民众强化了他们的右翼自由主义及右翼民粹主义的价值观,也强化了他们捍卫自己的“身份政治”的紧迫感,推动着美国的政治极化。

五、结语与讨论

在民权运动之前,美国的社会文化存在着基督教各教派的分野、种族及族裔的冲突、自由与平等的张力这三条分裂线。从南北战争、进步主义运动及罗斯福新政三个时期已经发生过的政治极化现象来看,美国政治极化的文化分裂及文化冲突会在两个层面上发挥作用。第一个层面是美国传统的、主流的政治文化(自由主义内部不同的政治观念之间即自由与平等以及隐身于其后的宗教教派及族裔冲突)分裂导致的两党恶斗与政党政治极化,如进步主义运动与罗斯福新政时期就是如此;导致并加剧美国政治极化的第二个层面上的文化矛盾,发生在美国自由主义政治文化同超出了自由主义容纳范围之外的文化之间,例如南北战争时期关于奴隶制的争论就超出了自由主义政治文化的范畴。

根据上述文化冲突导致美国政治极化的理路,可以发现,民权运动后形成的新的三条分裂线即多元文化主义与保守主义的争论、“政治正确”与“反政治正确”的角逐、世俗理性与传统宗教的对决,很大程度上已经超出了美国自由主义政治文化的范畴。原因在于,无论是多元文化主义还是“政治正确”,其所强调的对于非美国主流文化的尊崇、对集体权利的信奉等,已经突破了美国式的以个人主义为重要原则的自由主义政治文化,而世俗主义的发展也与美国自源头开始就具有的浓厚的基督新教传统产生了激烈的冲撞,因此,民权运动后美国社会的新文化分裂是更为激烈的文化冲突。5C6940E3-0EB2-4303-926D-9C7480CD69F9

更進一步说,随着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社会新型阶级结构的形成与阶级冲突的尖锐化与复杂化,上述文化冲突更加引人注目,更加向着突破美国传统的主流政治文化的方向发展,并从意识形态以及社会运动等方面加剧着美国的政治极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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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林灿)5C6940E3-0EB2-4303-926D-9C7480CD69F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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