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旗人与《红楼梦》的传播
——兼论曹雪芹家族的身份、婚姻与清代京师“红学”的形成
2022-07-01樊志斌
樊志斌
(曹雪芹纪念馆,北京 100093)
在清代《红楼梦》的传播过程中,旗人扮演了重要角色。梳理清代旗人与《红楼梦》的阅读、传播、评点的关系,不仅有利于了解曹雪芹的交游见闻、《红楼梦》的传播路径,也有利于了解旗人的《红楼梦》阅读感受和旗人上层的文化生活,进而了解《红楼梦》如何从满蒙上层走向大众,并进而形成京师“红学”的情况。
对此课题,詹颂《族群身份与作品解读:论清代八旗人士的〈红楼梦〉评论》一文有比较详细的论述,詹文还关注了《红楼梦》读者的旗人身份对他们的《红楼梦》解读的影响。[1]本文在詹文基础上,进一步补充文献资料,结合“脂批”的相关内容,梳理、辨析曹雪芹的家族身份、婚姻情况、《红楼梦》早期传播者关系,并在此基础上,关注《红楼梦》京师传播者的社会交往、清代旗人对《红楼梦》传播的风向标和引领者作用;同时,结合旗人对《红楼梦》的相关信息记载,指出当下某些“红学”文章对《红楼梦》著作权、曹雪芹见闻与《红楼梦》书写关系的质疑,往往有意忽略清代旗人在《红楼梦》传播中的记录与作用。
一、乾隆时代旗人与《红楼梦》的传播
曹雪芹内务府包衣和平郡王福彭表弟的双重身份,决定了曹雪芹的交游对象与范围,也决定了《红楼梦》京师传播的两条关键渠道。
雍正六年(1728),曹雪芹随家族回到京师,与曹家关系最为亲近的亲友为曹頫(其兄曹颀卒于雍正十一年)一家,李鼎、李鼐兄弟(曹雪芹表叔)一家——李煦三弟李炘曾任銮仪卫仪正、奉宸苑员外郎,五弟李炆曾任畅春园总管、奉旨佐理两淮盐漕事务,其余诸弟居通州红果园,此是内务府阶层;另外,还有福彭一家(平郡王、礼亲王、顺承郡王同出第一代礼亲王代善),昌龄(曹寅外甥)一家,弘晓一家等,此是满洲亲贵阶层。[2]174-194
(一)乾隆初年《红楼梦》创作过程中的阅读者:脂砚、畸笏叟、诸公
按照甲戌本“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的说法和清人对曹雪芹相关信息的记载,学界一般认为,《红楼梦》创作于乾隆九年(1744),完成于乾隆十八年(1753)。实际上,在《红楼梦》创作(含修改)过程中,曹雪芹的部分亲友就已经介入《红楼梦》的传抄与批评。《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写封肃讲述贾雨村召他,因“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处,甲戌本有两处批语:
侧批:“侥幸也。托言当日丫头回顾,故有今日,亦不过偶然侥幸耳。”
眉批:“余批重出。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于前后照应之说等批。”[3]22
批语中,言及脂斋、诸公之别。
《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雨村称金陵贾府“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后一带”处,“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有两处侧批:
“后”字何不直用“西”字?
“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3]27
曹家江宁织造府园林在府邸西部,故曹雪芹祖父曹寅有“西堂扫花行者”之谓。此两批说明,前批为江宁织造府生活中人作,后批则为知道江宁织造府西花园情况之人作,则前者可能为曹頫①今存早期《红楼梦》抄本上,批语众多,或署脂砚斋,或署名畸笏叟、立松轩,更多的则没有署名,各家批语各不相同,甚至有互相批驳、调弄批语。按照畸笏叟批语对曹家往事的记录和对曹雪芹称呼的口气,红学界多以为,当为曹雪芹叔父曹頫。参见樊志斌:《曹雪芹生活时代北京的自然与社会生态》,新华出版社,2018年。,后者为曹家亲友。
脂砚斋的人选,唯一的信息是裕瑞《枣窗闲笔》云,其曾见《红楼梦》抄本,卷额“本本有其叔脂砚斋之批语,引其当年事甚确”。曹雪芹其叔,除了曹頫,还有李鼎、李鼐、昌龄等人。
《红楼梦》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写“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侧批云:“批书人领过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
学界原将此批归于曹頫,但是,《清高宗实录》卷三三五“乾隆十四年二月丁酉”条载:
故多罗平郡王福彭遗表称:“臣父平郡王讷尔苏以罪革爵,殁后蒙恩以王礼治丧赐谥。臣母曹氏未复原封,孝贤皇后大事不与哭临,臣心隐痛,恳恩赏复。”
“孝贤皇后大事”指乾隆十三年(1748)三月十七日,富察皇后灵柩到京,文武官员及公主、王妃以下大臣、官员命妇等成服举哀事。可知,至乾隆十三年三四月间,曹雪芹姑母曹氏仍在,其时,她应该已近6 旬,曹雪芹业已34 虚岁。[4]故此批作者断非曹頫。李煦长女为嫡妻韩氏生,长李煦长子李鼎十余岁(生于康熙三十三年),后嫁内务府营造司掌印郎中佛保之子黄阿琳(后为正黄旗参领兼佐领)①佛保复有一子名戴敏,为七品圆明园额外副总领戴敏之女,先为弘历格格,雍正十三年九月初三日,雍正帝去世,宝亲王弘历登极。九月二十八日,乾隆帝谕内阁,晋封格格黄氏为嫔,本年薨。乾隆二年十月初,仪嫔之父被赐圆明园额外副总领一职。乾隆十一年十月二十七日,仪嫔金棺首批葬入清东陵之裕陵妃园寝。。情况倒与批语相类。颇疑此批出自李鼎。
(二)弘晓与《红楼梦》的传播
乾隆二十四年(1759),乾隆皇帝堂弟、第二代怡亲王弘晓曾组织家人僚友抄录《红楼梦》。这就是“己卯冬月定本”(己卯,乾隆二十四年)的“怡王府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弘晓(1722-1778),字秀亭,号冰玉道人。怡亲王胤祥第七子,袭怡亲王爵。弘晓喜读通俗小说,曾为才子佳人小说《平山冷燕》题词,并加批语。
吴恩裕、冯其庸先生目验“己卯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发现该本不仅避康熙皇帝的“玄”字、雍正皇帝的“禛”字,更避两代怡亲王胤祥、弘晓的“祥”字和“晓”字,但有两人书写不避“晓”字。这种避讳情况即证明该本系怡王府抄录②吴恩裕、冯其庸:《己卯本〈石头记〉散失部分的发现及其意义》,《光明日报》,1975年3月24日;吴恩裕:《己卯本〈石头记〉〈红楼梦〉新探》,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资料室编:《红楼梦版本论丛》,1976年。。同时,吴恩裕认为:
弘晓的《明善堂集》有两篇他自己手写后付刻的自序,特别是末署“乾隆五年庚申二月夏浣,冰玉主人自序”那篇序文中,其笔迹同现存己卯本《石头记》、《怡府书目》中的抄者丙的笔迹都是工整小楷,由字体和用笔上看,一望而知是出自一人之手。③吴恩裕:《弘晓过录己卯本〈石头记〉时的一些情况及其反映的问题》,《曹雪芹丛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49页;侯印国:《〈影堂陈设书目录〉与怡府藏本〈红楼梦〉》,《红楼梦学刊》,2013年第4期。笔者认为国家图书馆藏《怡府书目》为弘晓次子、第三代怡亲王永琅在乾隆末年主持编订,而南京图书馆藏《影堂陈设书目》为怡亲王府藏书目,著录图书较《怡府书目》多出近千种,大都为说部之书。实际上,考虑吴恩裕的考察,可知《怡府书目》非形成于一时,书目上某些弘晓死后出现的书目、印章,当系永琅或下属添加。
除怡亲王弘晓外,睿王家族、礼王家族、郑王家族、永忠等诸多清廷宗室成员也都是《红楼梦》的早期读者。
(三)由佟佳氏、永忠、墨香、书諴、永、敦诚贯穿起的《红楼梦》宗室读者群
额尔赫宜,号墨香,乾隆一等侍卫,系敦诚三叔、明义堂姐夫①原天津市文物管理处藏明义复晋昌札,云:“承讯,作匾之人系余之堂姊夫墨香(乃黑二爷)之岳丈,朝阳门外有园一区,花木甚茂,红梨尤奇,故虚舟书此以赠。其后,家事中落,园遂他售,将匾撤回,余无意中于家姊处丐淂之。”参见刘光启、云希正:《明义书札与曹寅墨迹》,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红楼梦研究策划编委会:《红楼梦研究集刊》第4辑,上海书籍出版社,1980年,第343-350页。。乾隆三十三年(1768),著名宗室诗人永忠因堂兄弟额尔赫宜的介绍,看到《红楼梦》,作《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姓曹》三绝句,首云:“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②永忠:《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卷额有批语“此三章诗极妙,第《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愿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参见首图藏本影印的第778页。感慨与《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同时,却在曹生前未能相识。
永忠称“因墨香得观《红楼梦》”,而不称“观墨香《红楼梦》”,说明他看到的《红楼梦》抄本非归墨香所有,而是归墨香之亲友所有。
敦诚好友永恩(袭封康亲王)《诚正堂稿》有“和崧山弟”的《菊花八咏》诗。崧山,亦即嵩山,敦诚好友永。
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供菊、咏萄、画菊、簪菊、问菊、菊影、菊梦、残菊诸题。
与《红楼梦》中十二咏菊诗题相比,永恩、永的菊花倡和诗题只少《忆菊》《咏菊》《画菊》《菊影》四题,改《菊梦》为《梦菊》。
(四)由纳兰女孙贯穿起的福秀、傅恒家族
曹雪芹二表哥福秀长曹雪芹六岁,娶纳兰成德三弟揆芳之子永寿(过继成德二弟揆叙)长女——福秀,卒于乾隆二十年(1755)七月二十二日。福秀之妻的五个妹妹分别适傅恒、希布禅(护军参领)、弘庆(愉郡王)、弘历(后封舒妃)③乾隆六年,那拉氏十三岁,选秀入宫为贵人,二月晋封为舒嫔。乾隆十三年五月晋舒妃。、永(礼亲王崇安子、礼亲王麟趾之父)。
傅恒之侄明义,号我斋,傅恒二哥都统傅清之子,乾隆朝为上驷院侍卫,亦为曹雪芹友人明琳族弟、明仁之弟④乾隆二十五年,敦敏有《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敦城《寄大兄》将雪芹与明义之兄明仁并提,称其为“故人”,则明仁与曹雪芹当相识。。明义观《红楼梦》,作《题红楼梦》二十首,诗序云:“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既云:“其书未传,世鲜知者”,则明义观《红楼梦》并作诗当是乾隆三十年(1765)前后。此时,《红楼梦》只在曹雪芹亲友圈中小范围流传。
此外,傅恒、弘历与福秀同为明珠曾孙女婿,且都与《红楼梦》产生或多或少的关系。曾国藩幕友赵烈文《能静居笔记》载:
谒宋于庭丈(翔凤)于葑溪精舍。于翁言:“曹雪芹《红楼梦》,高庙末年,和珅以呈上,然不知其所指。高庙阅而然之,曰:‘此盖为明珠家作也。’后遂以此书为珠遗事。”[8]600
乾隆帝的连襟、大学士傅恒似乎也与《红楼梦》的传播有一定关系。舒敦批本《随园诗话》卷二载:“乾隆五十五年和乾隆五十六年(1790、1791),见有抄本《红楼梦》一书。或云指明珠家,或云指傅恒家。书中内有皇后外有王妃,则指忠勇公家为近是。”应出注这就说明,到乾隆五十五年和乾隆五十六年间,旗人圈子里已经有了《红楼梦》写(部分题材来自)明珠家事、傅恒家事的说法。巧的是,《红楼梦》写傅恒家事这一信息,在《红楼梦》早期批语上也有反映。
《红楼梦》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中写贾府准备迎接元春省亲:“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侧批云:“文忠公之嬷。”说明作批者以为此语仿照“文忠公”傅恒嬷嬷口气而作①清代旗人口中的文忠公,就是指傅恒。傅恒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授经略,督师云南。次年四月,率师入缅甸作战。三十五年二月班师,不久病卒。乾隆皇帝亲临其府奠酒,谥“文忠”。。
傅恒家的大小姐就是傅恒的姐姐、乾隆皇帝的孝贤纯皇后(1712-1748)。不仅傅恒的侄子明义曾读《红楼梦》有诗,傅恒的女婿淳颖与其母佟佳氏也都曾读《红楼梦》有诗。淳颖(号玉临主人、又次道人),佟佳氏第五子。乾隆五十六年暮春,淳颖作《读〈石头记〉偶成》,中云:
满纸喁喁语不休,英雄血泪几难收。
淳颖母子俱读《红楼梦》,淳颖又系傅恒女婿,《红楼梦》抄本上又有“文忠公之嬷”的批语,由此,似乎可以引起我们对“文忠公之嬷”批者身份、批者对《红楼梦》书写元素来源等问题的一些思考。
(五)乾隆末期两位内务府旗人与《红楼梦》的传播情况
玉栋本,就是舒序本,即舒元炜题序《红楼梦》。该本原本80 回,现残存40 回(回目中,41-79回已被撕去,但第80回回目仍存),原为中国社科院研究员吴晓铃藏,后捐赠首都图书馆。书前有乾隆五十四年(1789)杭州人舒元炜序言,故名。
舒元炜,字董园,浙江杭州府仁和县人。乾隆四十二年(1777)举人,五十四年,与弟舒元炳以“顺天府大兴县人”在京与乡试,不中,一度借住玉栋(筠圃)家。六十年,朝廷大挑,以举人身份赴山东巨野县县令,后转新泰县令②黄叶《舒元炜序本〈红楼梦〉小札》云:“乾隆六十年,舒元炜以举人大挑,得选任山东泗水县知县,这年玉栋在山东乐陵知县任上。嘉庆三年,元炜调新泰县,又调钜野县,这年玉栋在阳信县任上。”《红楼梦研究集刊》第5辑。。
玉栋(?-1790),字子隆,号筠圃,别号淡游居士。本姓姚,努尔哈赤时,先人编入内府,遂入内务府正白旗汉军,与曹雪芹家族同旗。乾隆三十五年(1770)举人,官山东临沂知县、河南信阳知州,著名藏书家,有《诗古文》8卷。
居住玉栋家中时,舒元炜兄弟在玉栋藏书中看到一部《红楼梦》抄本。因谈及《红楼梦》并人生浮沉。玉栋感见知音,请舒元炜为之作序。乾隆五十四(1789)年六月上旬,舒元炜为作序云:
惜乎《红楼梦》之观止于八十回也……就现在之五十三篇,特加住雠校;借邻家之二十七卷,合付钞胥。
核全函于斯部,数尚缺夫秦关;返故物于君家,璧已完乎赵舍(君先与当廉使并录者,此八十卷也)……主人曰:“自我失之,复自我得之。”
“当廉使”或为当保。当保,满洲镶白旗人,曾任承德府知府,累官至直隶按察使,乾隆五十年(1785)十月卒。
按舒序,玉栋、当保皆为《红楼梦》爱好者,往时,二人曾录八十回《红楼梦》,唯玉栋本一度残失,仅剩五十三回,至乾隆五十四年,舒元炜观此《红楼梦》,称残本并不影响对故事结局的理解,玉栋感慨舒氏“知升沉显晦之缘,离合悲欢之故”,请二人为自己点校《红楼梦》,又从邻家借阅《红楼梦》,抄录本年残失之二十七回,点校一过,复令抄手誊清,舒元炜为之作序,即今见本。则玉栋原本更早。
比舒元炜替玉栋校对《红楼梦》晚两年,也即淳颖作《读〈石头记〉偶成》时,另一位内务府旗人高鹗则进入到《红楼梦》的整理中。乾隆五十六年(1791)《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程伟元序称:
红楼梦……原目一百廿卷,今所传只八十卷……不妄以是书既有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
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一日,偶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复为镌板,以公同好。
程伟元说他搜集《红楼梦》八十回之后文字,“数年以来,仅积有廿余卷”,则其收集《红楼梦》八十回后的工作至晚起于乾隆五十二年(1787)前后;至于他所说的友人,就是内务府镶黄旗汉军人高鹗。
高鹗,字云士,号秋甫,别号兰墅、行一、红楼外史,祖籍辽宁铁岭,乾隆五十三年(1788)举人①乾隆六十年(1795),高鹗进士及第,历官内阁中书、汉军中书、内阁典籍、内阁侍读、江南道监察御史、刑科给事中等职。有《月小山房遗稿》《砚香词》等作品传世。。乾隆五十六年(1791)冬至后五日,高鹗作《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叙,云:
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几廿余年,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子闲且惫矣,盍分任之?”予……遂襄其役。
高鹗称:“余闻《红楼梦》脍炙人口几廿余年”,以乾隆五十六年倒推二十余年,则是乾隆三十五年(1770)前后,正是佟佳氏、永忠等旗人上层传阅《红楼梦》时。
乾隆五十六年(1791)冬至后,该本以木活字排印出版(正文前雕版印刷有程序、高叙、绣像24幅——每像后附一版像赞),拉开了《红楼梦》印本时代的序幕,也造就了《红楼梦》在京师的广泛传播。
七十天后,乾隆五十七年(1792)二月十六(明清北方以二月十五为花朝),经过修订的《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经木活字排印出版,该版修改乾隆五十六年本28 138 字,书前(高鹗叙后)增加了“壬子花朝后一日,小泉、兰墅又识”的“引言”七条。[9]该本修订完毕后,高鹗作《重订〈红楼梦〉小说既竣题》。
二、嘉庆时代旗人与《红楼梦》的传播
乾隆五十六年(1791)、五十七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的出版,极大地扩大了《红楼梦》的传播范围。京师知识分子家庭普遍有《红楼梦》的阅读。郝懿行《晒书堂笔录》卷三载:“余以乾隆、嘉庆间入都,见人家案头必有一本《红楼梦》。”
(一)西清对《红楼梦》著作权和曹雪芹文献的记载
因为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此处眉批云:“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更是因为当时旗人多为亲戚(旗人与旗人通婚),故永忠、明义皆径称曹雪芹作《红楼梦》。嘉庆初,西清(鄂尔泰曾孙、西林太清堂兄弟)《桦叶述闻》中亦云:《红楼梦》始出,家置一编,皆曰‘此曹雪芹书’。西清复引曹雪芹友人敦敏、敦诚诗集,云:
雪芹名霑,汉军也。其曾祖寅,字子清,号楝亭,康熙间名士,官累通政,为织造时,雪芹随任,故繁华声色,阅历者深。然竟坎坷半生以死。宗室懋斋(名敦敏)、敬亭与雪芹善。懋斋诗:“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敬亭诗:“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扣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两诗画出雪芹矣。②《桦叶述闻》:嘉庆十一年(1806),西清经盛京(今沈阳)、吉林,到齐齐哈尔,任黑龙江将军衙门银库主事。不久,又接兼管义学之职,后复受命兼管税课。在齐齐哈尔,西清与刘凤诰、程煐流人文士相交颇深。程瑛《题西研斋主政海粟亭》称赞西清:“手挽天河才隽上,胸吞云梦气纵横。”参见邓之诚:《骨董琐记》卷八引,三联书店,1955。
由于《红楼梦》受到市场的广泛欢迎,嘉庆间,书商开始雕版印刷《红楼梦》。雕版的高效率进一步推动了《红楼梦》的传播,阅读、传播、评论《红楼梦》成为京师知识分子的时尚。
得舆《京都竹枝词》(原名《草珠一串》,嘉庆二十二年刊本)“时尚”条有“闲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是枉然。一曲红楼多少梦,情天情海幻情身”的说法③得舆,《易·剥》:“上九: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字硕亭。书前自序:“《京都竹枝词》百有八首……所以祀风土,讽时尚也。”分总起、文武各官、兵丁、商贾、妇女、风俗、时尚、饮食、市井、名胜、浏览、总结。。这样的社会盛况,实际上已经开启了京师“红学”的序幕。
(二)裕瑞对曹雪芹、《红楼梦》续书的记录与评价
这一时期,著名的《红楼梦》《红楼梦》续书研究者当属裕瑞。裕瑞(1771-1838),号思元,思无主人,豫亲王多铎五世孙、豫良亲王修龄第二子,母亲为修龄嫡福晋富察氏(承恩公傅文之女,傅文系傅恒四兄),故而裕瑞为曹雪芹友人明仁、明义兄弟(傅恒二兄傅清之子)的外甥。嘉庆中,裕瑞作有《枣窗闲笔》,有文章八篇,七篇评论《红楼梦》续书,一篇评论《镜花缘》。《枣窗闲笔·后红楼梦书后》:
姓曹,汉军人……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景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其先人曾为江宁织造,颇裕,又与平郡王府姻戚往来。①《枣窗闲笔》是史树青先生1943年在北京隆福寺街青云斋书店发现,后为孙楷第先生购得。解放后,孙楷第先生将其捐赠北京图书馆。
永忠称:“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当指明仁、明义、明琳与曹雪芹相熟。裕瑞是旗人、又是宗室(各王府往往结亲,且礼节往来),故知道曹雪芹家族曾任江宁织造,并与平王府结亲等信息。
(三)旗人的《红楼梦》艺术创作:子弟书与绘画
随着《红楼梦》的传播,嘉庆间,以《红楼梦》为题材的各种曲艺与戏曲随之发展起来,旗人中盛行的子弟书《红楼梦》唱段就是非常著名的一种。
子弟书,是八旗子弟利用流行的俗曲和满族萨满教巫歌“单鼓词”曲调,配以八角鼓击节,编词演唱的曲种,以七言为体,没有说白,以叙述故事为主的书段,演唱时仍以八角鼓击节,佐以弦乐。震钧《天咫偶闻》卷七《外城西》载:“始创于八旗子弟,其词雅驯,其声和缓,有东城调、西城调之分,西调尤缓而低,一韵萦纡良久。此等艺内城士夫多擅场,而瞽人其次也。”②震钧(1857-1920),瓜尔佳氏,汉名唐晏,字在廷(亭),又字元素,号涉江。光绪八年(1882)举人。官甘泉知县,迁陕西道员。庚子后,任江苏江都知县。宣统二年(1910)执教于京师大学堂。不久,入江宁将军铁良幕府,并任江宁八旗学堂总办。工篆、隶,能画。著有《天咫偶闻》《渤海国志》《庚子西行纪事》《两汉三国学案》《八旗诗媛小传》《国朝书人辑略》等。
子弟书作者大都具备良好的文学素养,且子弟书系旗人间娱乐休闲使用,不应对广大市场,因此子弟书多具备相当的文学和艺术水准。得舆《京都竹枝词》“饮食门”中就已经有“西韵悲秋书可听(子弟书有东西二韵,西韵若昆曲),浮瓜沉李且欢娱”的记载。
《悲秋》即《红楼梦》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黛玉《代别离·秋窗风雨夕》故事。据统计,清代关于《红楼梦》的子弟书唱段在三十种、一百段上下。
此外,嘉庆时期,旗人舒位还最早进行了《红楼梦》的彩绘。
舒位(1765-1815),字立人,小字犀禅,号铁云,祖籍大兴(今属北京)人,生于苏州,著名诗人、戏曲家,有《瓶水斋诗集》十七卷、《别集》二卷、《诗话》一卷,《瓶笙馆修箫谱》。在京期间,与礼亲王永恩(崇安次子,永兄,乾隆十八年袭爵,嘉庆十年薨)交好。
现存舒位作于嘉庆十年前后的《红楼梦》图册十八开(画心长27cm,高28cm),各图画之后都有题词: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后附《金缕曲》题词一,钤印二“舒位之印”“铁云”
晴雯撕扇:后附《菩萨蛮》一,钤印云“舒氏铁云”
元妃省亲:后附《人月圆》一,钤印“犀禅”(见下页图1、图2)
图1 舒位绘“元妃省亲”
平儿理妆:附《相见欢》,钤印“酸枣”
湘云醉卧:附《巫山一段云》一,钤印“臣位之印”
尤二姐出嫁:附《晓妆曲一首,调倚〈垂杨〉》,钤印“大石头巷生”“铁云翰墨”
平儿鸳鸯大观园谈心:附《风蝶令》一,钤印“铁云”
探春理家:附《右倚〈柳梢青〉参用颜平原、董华亭笔意书之》一,钤印“舒位”“舒氏立人”
宝钗湘云夜拟菊花题:附《更漏子》,钤印“自有仙才自不知”
宝玉教习巧姐:附《捣练子》,钤印“臣位印”
白雪红梅:附《念奴娇序》,钤印“舒”“位”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附《青玉案》一,钤印“舒位字立人”
晴雯补裘:附《虞美人》一,钤印“铁云”
宝黛读西厢:附《太常引》,钤印“鸳鸯一生不作客”“××××情浓”
栊翠庵品茶:附《女冠子》,钤印“名余曰位”“别号铁云”
黛玉葬花:附《倦寻芳》,钤印“铁云”
惜春作画:附《南楼令》,钤印“臣位印”
李纨教子:附《沁园春》,钤印“平阳”“臣位私印”“铁云山人”
该套《红楼梦》图册设色浓艳,为青绿山水,开脸鲜活,人物生动,风格古朴。画后题词为行草书,流畅清丽。
与其他《红楼梦》绘画相比,舒位绘《红楼梦》图,除本身的艺术价值外,另有四个特点,一彩绘,二较早,三绘人物场景,非仅是人物图录,四自题其画——这与舒位自身诗画皆能的修养有关。[10]
(四)嘉庆年间玉麟、那彦图等旗人有能者对《红楼梦》的态度
正如诸联《红楼评梦》所云:“《石头记》一书,脍炙人口,而阅者各有所得:或爱其繁华富丽,或爱其缠绵悲恻,或爱其描写口吻一一逼肖,或爱随时随地各有景象,或谓其一肚牢骚,或谓其盛衰循环提矇觉瞆,或谓因色悟空回头见道,或谓章法句法本诸盲左腐迁。亦见浅见深,随人所近耳。”学养、审美、立意不同的读者在《红楼梦》中读到他们自己心中认知的《红楼梦》。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红楼梦》传播大盛的道光年间,旗人中也出现了对《红楼梦》的否定意见。梁恭辰(其父梁章钜为嘉庆七年进士,累官广西巡抚、江苏巡抚)《劝戒四录》卷四载:
满洲玉研农先生麟,家大人座主也。尝语家大人曰:“《红楼梦》一书,我满洲无识者流每以为奇宝,往往向人夸耀,以为助我铺张,甚至串成戏出,演作弹词。观者为之感叹唏嘘,声泪俱下,谓此曾经……稍有识者,无不以此书为诬蔑我满人,可耻可恨……我做安徽学政,曾经出示严禁……那绎堂先生亦极言:‘《红楼梦》一书,为邪说波行之尤,无非糟蹋旗人,实堪痛恨,我拟奏请通行禁绝,又恐立言不能得体,是以忍隐未行。’”
玉麟(1766-1833),哈达纳喇氏,字子振,号研农,满洲正黄旗人。光禄大夫特克慎之子。乾隆六十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累官至吏部侍郎,典会试。嘉庆十二年(1807),督安徽学政,调江苏。玉麟之所以在安徽查禁《红楼梦》,是因为在他看来,《红楼梦》写的是满人生活,但态度上是污蔑满人(盖称《红楼梦》中男主人无一成器)。
那彦成(1763-1833),章佳氏,字绎堂,号韶九、东甫,满洲正白旗人,大学士阿桂之孙,工部侍郎阿必达次子。乾隆五十四年(1789)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累官至吏部尚书、刑部尚书。
玉麟、那彦成对《红楼梦》的态度说明两个情况,其一,嘉庆年间,满洲人中《红楼梦》题材戏曲、弹词已经流传颇广,且能感人泪下,观者谓“此我曾经”;其二玉麟、那彦成这种满洲“有识者”认为《红楼梦》写满族人骄奢淫逸的现实生活真实,是对满族人的污蔑——康雍乾三帝皆谓诸多满人生活奢侈,无有上进。
虽然那彦成痛恨《红楼梦》,不过,他的外甥倒是喜欢。那彦成之妹章佳氏嫁乾隆皇帝之孙、荣郡王绵亿为嫡福晋,绵亿侧福晋王佳氏生子奕绘。因此,奕绘称那彦成为舅①睿亲王淳颖生九子,其二子禧恩、六子裕恩,与奕绘(永瑆生绵亿,绵亿生奕绘)交好。。嘉庆二十四年(1819)八月,奕绘在承德作《戏题曹雪芹石头记》,径称“曹雪芹《石头记》”,云:
梦里因缘那得真,名花簇影玉楼春。
形容般若无明漏,示现毗卢有色身。
离恨可怜承露草,遗才谁识补天人。
九重斡运何年阙,拟向娲皇一问津。
斡运,旋转运行。《文选·张华〈励志诗〉》:“大仪斡运,天回地游。”李善注:“斡,转也。”
奕绘早年儒释道三教皆下苦功夫,故在他看来,《红楼梦》写佛教因果观、人生观,曹雪芹之所以借《红楼梦》“示现毗卢有色身”,目的是“形容般若无明漏”。般若,智慧,消除执著、走向自由解脱的智慧。又云,曹雪芹写《红楼梦》,是用寓言写道理,并非真事。
三、道咸时代旗人的《红楼梦》传播
道咸时期,是《红楼梦》在社会上广泛传播的时代,也是《红楼梦》曲艺、绘画大发展的时代。在旗人的《红楼梦》阅读和评论中有两位读者特别值得一提,即作《儿女英雄传》的文康和作《红楼梦影》的西林春(贝勒奕绘侧福晋)。
(一)文康与《儿女英雄传》
文康(1794-?),费莫氏,字铁仙、悔庵,号燕北闲人,满洲镶红旗人。同治间在世,大学士勒保之孙,由理藩院郎中迁松江知府、徽州知府、福建盐法道、天津兵备道,调驻藏大臣,未赴任。道咸间,作长篇白话小说《儿女英雄传》,一名《金玉缘》《日下新书》——书前马从善序款“时光绪戊寅阳月”①书序与书完成时间往往并不一致。,即光绪四年(戊寅,1878)十月。原书五十三回,今存四十一回。
文康在《儿女英雄传》中多次谈到《红楼梦》,最长一处评论长达一千多字,此种现象为《红楼梦》仿书、续书中仅见。《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四回《屏纨袴稳步试云程破寂寥闲心谈月夜》写道:
就拿这《儿女英雄传》里的安龙媒讲,比起那《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虽说一样的两个翩翩公子,论阀阅勋华,安龙媒是个七品琴堂的弱息,贾宝玉是个累代国公的文孙,天之所赋,自然该于贾宝玉独厚才是。何以贾宝玉那番乡试那等难堪,后来直弄到死别生离?安龙媒这番乡试这等有兴,从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称物平施,岂此中有他谬巧乎?
何况安公子比起那个贾公子来,本就独得性情之正,再结了这等一家天亲人眷,到头来,安得不作成个儿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务怪,厌故而喜新,未免觉得与其看燕北闲人这部腐烂喷饭的《儿女英雄传》小说,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艳谈情的《红楼梦》大文?那可就为曹雪芹所欺了![11]565
与那彦图、玉麟视《红楼梦》为污蔑满族人之书不同,文康认为,《红楼梦》旨远、词微,文可观、事足鉴,与《西游记》《水浒传》《金瓶梅》同。文康指出:“曹雪芹见簪缨巨族、乔木世臣之不知修德载福、承恩衍庆,托假言以谈真事,意在教之以礼与义,本齐家以立言也……《红楼梦》以恣纵而终于穷困:是皆托微词、伸庄论,假风月、寓雷霆,其有裨世道人心,良非浅显”。但是,文康认为,《红楼梦》隐教以“不善降殃”,此是背面敷粉写法,而普通读者未必领会,往往以《红楼梦》为情书,因此,文康立意写儿女英雄,写儿女讲礼、修身、立德,显教人以“作善降祥”,为天下作正面的导向。
(二)西林春与《红楼梦影》
奕绘侧福晋西林春(号太清)是清代著名词人,不仅熟悉《红楼梦》,且于咸同时期著有《红楼梦》的续书《红楼梦影》。
西林春,西林觉罗氏,鄂尔泰侄鄂昌孙女,字梅仙、子春,号太清。道咸间,西林春年龄日大,视力越发不好,即读小说自娱,有感于《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这一日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经过,见那补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上面字迹依然如旧,又从头地细细看了一遍,见后面偈文后又历叙了多少收缘结果的话头”,未明写、结诸多人物命运,故在一百二十回基础上,予以续作,名《红楼梦影》。
在太清看来,《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中,甄士隐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则《红楼梦》再发展下去,自然是贾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于是,《红楼梦影》第一回为《贾侍郎药医爱子 甄知县刑讯妖僧》(见图3),从贾宝玉还家写起:
话说贾政扶贾母灵柩,贾蓉送了秦氏、凤姐、鸳鸯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一行到毗陵驿地方……
忽见船头上微微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
宝玉道:“那天同侄儿出场,走到龙门口,人多一挤,就不见兰儿。我想着他必是在下处等我。刚走了几步,就遇见那回送玉的和尚,说:‘他们都坐车回去了,我送二爷回府罢。’说着,又过来个道士,在我身上拍了一下,就胡涂了。后来也有明白的时候,也有胡涂的时候,只是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走的是些什么地方。今早一阵明白,看见船上的旗字,又瞧见五福儿在后艄上,就知道是父亲的船,我赶忙跳了上来,就又胡涂了。”[12]1-6
书写宝钗、湘云、探春、袭人等各得佳婿,各诞佳儿,连为婚姻。通过《儿女英雄传》《红楼梦影》,可以了解这一时段《红楼梦》在旗人间的传播、再造情况,也可以了解这一时期旗人生活与意识的情况。不过,与文康要写儿女以儒家道德修身立德不同,西林春信奉道教,人生观以随顺自然为宗。此外,就二书的终极表达而言,都是续作者生活的反映,是作者希望的再现,与《红楼梦》判词规定诸人命运相差颇多,写作技法上,也缺乏《红楼》书写的虚实对照、含蓄娴雅。
四、同光时期旗人与《红楼梦》的传播:红学与京师
至清末同光年间,《红楼梦》在京师获得空前的传播,除了宗室显贵、普通旗人外,皇室也参与进来。上层人士的《红楼梦》阅读、谈论成为《红楼梦》京师阅读赏析的风向标与引领者。
(一)杨继振、《红楼梦稿》与乾隆五十七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
咸丰五年(1855),杨继振收得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抄本。该本缺卷四十至卷五十,第七十八回回末有“兰墅阅过”字样。因此,杨继振于卷首题记云:“兰墅太史手定《红楼梦稿》百廿卷,内阙四十一至五十卷,据摆字本抄足。继振记。”故后世称该本为“梦稿本”或“杨藏本”。该本有大量在原文上进行的钩圈修订,钩圈改定后文字与乾隆五十七年《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文字基本相同①1959年,发现于北京,曾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1963年影印行世,题名《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简称《梦稿本》。。
杨继振(1832-1897),字彦起、幼云,号莲公、燕南学人等,内务府镶黄旗汉军(与高鹗同旗),官至广东盐运同知。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载:“嘉庆间,有钟公云亭(祥)……其子侄辈继振(幼云)、宜振(春宇)、福振(少峰),皆余妻之外祖行也(嵩尚书为宜春宇婿)。”即崇彝太太的外祖父与杨继振为兄弟行。内务府世家与满洲亲贵结成亲家。“幼云风雅好古,所蓄古钱,历朝皆备”②崇彝,姓巴鲁特,字泉孙,号巽庵、梅坞、裕庵,别署梅坞散人、选学斋主人,属蒙古正蓝旗人。咸丰朝文渊阁大学士柏俊之孙,官至户部文选司郎中。崇彝出生世家,好收藏书画,精于鉴赏。著有《选学斋集外诗》《选学斋书画寓目笔记》《选学斋书画寓目续编》《咸道以来朝野杂记》《选学斋诗存》《汉碑杂咏》《枯杨辞》。。杨继振著有《疆域考》《百尺梧桐阁诗选》等。
不仅如此,麟庆之子崇实《惕盦年谱》“咸丰九年”条记:“四月,为大儿嵩申授室,亲家为福少峰振也。”也即麟庆的孙子嵩申(字伯屏,官至刑部尚书)娶杨福振侄女。于是,高鹗的忘年交麟庆之子崇实与收藏有“兰墅阅过”《红楼梦》抄本的杨继振、杨福振(福少峰)兄弟成了儿女亲家。
(二)慈禧与长春宫壁画
乾隆皇帝读《红楼梦》,并引发《红楼梦》写明珠家事说见于后人记载,但为孤证(《红楼梦》写明珠家事倒是颇有旁证),而同光年间的慈禧太后喜读《红楼梦》,不仅有实物证据,且多有当时并其后记录。
邓之诚《古董琐记全编》卷六载:“闻孝钦颇好读说部,略能背诵,尤熟于《红楼》,时引贾太君自比。”[13]慈禧曾经居住过的长春宫至今还保持有绘于同光间的巨幅《红楼梦》壁画。
长春宫是紫禁城内廷西六宫之一,正殿阔面五间,东西各有配殿,始建于明永乐十八年(1420),后世不时重修。咸丰九年(1859),拆除长春宫宫门长春门,改太极殿后殿为穿堂殿,咸丰帝题额“体元殿”。长春宫、启祥宫两宫院由此连通。同治年间(1862-1875),慈禧太后便寝居于此。同治十三年(1874),为西太后四旬大寿,办理长春宫佛堂、正殿、后殿及体元殿佛堂等处铺设地毯、床毯等项三百多件。直到光绪十年(1884),慈禧才移至储秀宫。长春宫院内游廊环绕,与各殿相连。院子四角各有转角廊,廊内左右的墙壁上是十八幅与墙齐高、宽度各异的《红楼梦》巨幅壁画,有“湘云醉卧”“晴雯撕扇”“宝钗扑蝶”“贾母游园”“梦游太虚境”等。
徐珂(浙江杭县人,光绪十五年举人)《清稗类钞》第八册“著述类·红楼梦”载:
京师有陈某者,设书肆于琉璃厂。光绪庚子,避难他徙,比归……一日,访友于乡……陈检视其书,乃精楷抄本《红楼梦》全部,每页十三行,三十字。抄之者各注姓名于中缝,则陆润庠等数十人也。乃知为禁中物……其书每页之上均有细字朱批,知出于孝钦后之手,盖孝钦最喜阅《红楼梦》也。
陆润庠(1841-1915),字凤石,号云洒、固叟,元和(今江苏苏州)人。同治十三年状元,入翰林院为修撰,累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则陆润庠等为慈禧太后抄录《红楼梦》当在光绪初年。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八国联军攻占京师,此有慈禧太后批语的精抄本才流落民间。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古代文学研究室乔象钟藏有管念慈(苏州画家,光绪朝内廷供奉)写本《锦绣图咏序》。文作于光绪十七年(1891),应慈禧太后命作:“岁在重光单阏,皇太后驻跸西苑,宫闱之暇,取世传《红楼梦图》,隐其人名地名,缀以曲牌,而各系以词,定其名曰《锦绣图》。”①陈毓罴:《〈红楼梦〉与西太后——介绍管念慈的〈锦锈图咏序〉》。重光单阏,即光绪辛卯(十七年,1891)。世传《红楼梦图》,不知何谓,或指刻于光绪五年的改琦绘《红楼梦图咏》。
不仅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光绪之瑾、珍二妃亦喜读《红楼梦》。光绪皇帝居中南海瀛台时,阅读书目中即有《红楼梦》,而钱塘九钟主人吴士鉴(浙江杭州人,字絅斋,光绪十八年进士,官至翰林侍读)《清宫词》则云:“石头旧记寓言奇,传言传疑想象之。绘得大观园一幅,征题先进侍臣诗。”自注云:“瑾、珍二贵妃令画苑绘《红楼梦》大观园图,交内廷臣工题诗。”[14]103可知此时宫廷中《红楼梦》的阅读风气。
(三)国博藏同光间巨幅《大观园图》
国家博物馆藏有同光间绘巨幅《大观园图》(横披),纸本设色,纵137厘米,横362厘米(见图4)。
图4 国博藏同光间巨幅《大观园图》
画作以《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和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内容为主,描绘了宝玉、黛玉、宝钗等人结社吟诗,贾母与众人螃蟹盛宴,黛玉诗酒文会夺魁的场景,再穿插以湘云醉卧芍药裀、探岫纹绮四美钓游鱼、凸碧堂中秋赏月品笛等情节画面,表现了清代贵族家庭精致风雅的日常生活。
画作来源,据云:“是1955 年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前身之一)于北京宣武门内大街范文斋书画店购得。据说是北京解放初期得自德胜门小市,原为‘打鼓’小贩从收集到的附近某王府的废纸中选出。”
该横披长达362 厘米,考虑其室内空间悬挂的空间协调,则建筑进深或宽度总在五米左右,此必皇室或王府级别建筑才有的规制。[15]这是目前发现尺幅最大、所绘人物最多的单幅《红楼梦》题材绘画作品。
(四)盛昱的《红楼梦赋图册》
同治十二年(1873)夏,盛昱(字伯熙,号韵莳,满洲镶白旗,肃武亲王豪格七世孙,父恒恩,任左副都御史)读沈谦(字青士,萧山人,嘉庆十三年举人,道光间任国子监监正)《红楼梦赋》(作于嘉庆十四年)消闲,遂予抄录,配图,成《红楼梦赋图册》。
赋以网格绢纸钞写,半页二十行,行二十四字。《葬花赋》因格纸篇幅有限,未能录完。今存盛昱钞绘《红楼梦赋图册》存赋图十九幅,右图左赋,《雪里折红梅赋》一篇佚失。《稻香村课子赋》末,盛昱落款云:“萧山沈青士《红楼梦赋》二十首。癸酉夏五,盛昱敬录。”(见图5)
图5《红楼梦影》第一回书影
(五)蒙古车王府《红楼梦》子弟书与蒙古王府藏《红楼梦》
奕绘长女载远嫁喀尔喀蒙古赛因诺颜部亲王车登把咱尔。车王府收集有大批子弟书,其中就有诸多《红楼梦》的唱段。
首都图书馆所藏《清蒙古车王府藏子弟书》二十函,有《红楼梦》唱段如晴雯赍恨、晴雯撕扇、湘云醉酒、椿龄画蔷、思玉戏鬟、两宴大观园、宝钗代绣、醉卧怡红院、品茶栊翠庵、三宣牙牌令、过继巧姐儿、凤姐儿送行、宝钗产玉、遣晴雯、探雯换袄、双玉听琴、二玉论心、海棠结社、会玉摔玉、一入荣国府、石头记等30种。[16]此是道光年间事情。
至清朝晚期,内蒙古阿拉善亲王塔旺布里甲拉于琉璃厂地摊购得抄本《红楼梦》一部,为满蒙旗人与《红楼梦》传播又添一段佳话。
该书题名《石头记》,一百二十回,书前有程伟元序,前八十回基本同戚序本,程伟元序、总目录后四十回部分,第五十七回至第六十二回、第六十七回、后四十回据程本补配。第九十三回至第九十六回标“红楼梦”。有回前回后总评,有行间侧批、双行小字夹批,均为墨批,批语共计七百余条,六百余条为该本独有①塔旺布里甲拉死后,书为其子达理扎雅所有。1925年,达理扎雅娶光绪皇帝弟贝勒载涛之女韫慧(金允诚)。载涛曾在第七十一回回末总评页背面题“柒爷王爷”、七十二回回前总评后题“此回似着意、似不着意,似接续,似不接续,在画师为浓淡相间,在墨客为骨肉停匀,在药共为笙歌间作,在文坛为养局为别调,其后文气,至此一歇”。1960年,经北京图书馆与金允诚夫妇协商,捐赠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
(六)载滢《红楼梦集咏》与杨钟羲《雪桥诗话续集》对曹雪芹的记载
李放《八旗画录》转引《绘境轩读画记》一条小注云:“光绪初,京师士大夫尤喜读之(指《红楼梦》),自相矜为‘红学’云。”徐兆伟《游戏报馆杂咏》诗云:“说部荒唐谴睡魔,《黄车掌录》恣搜罗。不谈新学谈红学,谁似蜗庐考索多!”诗注则云:
谈经济者又改谈红学。新政风行,谈红学者改谈经济;康梁事败,谈经济者又改谈红学。②孙雄:《道咸同光四朝诗史一半录》,光绪三十四年油印本下册。
“红学”之谓由此而来,亦可见光绪间京师学者谈红的热潮。
考《红楼集咏》题目,当是载滢吟咏《红楼梦》的诗集。载滢《继泽堂古近体诗》卷五有《葆子均姻台评余〈红楼集咏〉谬承宠赞,复赠序文。因成七律一章,用申报谢》,诗曰:“镂月裁云绝妙词,联成游戏梦中诗。好将点石评章笔,写出雕花辛苦思。结习未除缘性癖,怜才一任笑情痴。请缨更假琳琅序,待向骚坛别建旗。”自称作品“写出雕花辛苦思。结习未除缘性癖”,又云“待向骚坛别建旗”,可见载滢对《红楼梦》的熟悉、喜爱和对自己吟咏《红楼梦》作品水准的自信①一粟谓,启功先生告之《红楼集咏》有单行本,启功祖父毓隆曾为撰序。参见詹颂:《族群身份与作品解读:论清代八旗人士的〈红楼梦〉评论》,《曹雪芹研究》,2016年第1期。。
另外,盛昱与表弟汉军杨钟羲情谊深厚,二人曾一起辑录《雪屐寻碑录》《八旗文经》。杨钟羲对曹雪芹、《红楼梦》情况也极为熟悉。
杨钟羲,原名钟庆。家族本属内务府汉军,乾隆间改隶汉军正黄旗。光绪十一年(1885)举人,十五年进士,戊戌政变(光绪二十四年)后,改名为钟羲,冠姓杨。累官至江宁知府、淮安知府等职。辛亥革命后,寄居上海,将历来收录诗集并自己评论,编为《雪桥诗话》四集(正、续、三、余集共四十卷)。《雪桥诗话续集》卷六叶二十三载曹雪芹友人敦诚事:
敬亭……尝为《琵琶亭》传奇一折,曹雪芹霑题句有云:“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雪芹为楝亭通政孙,平生为诗,大概如此。竟坎坷以终。敬亭挽雪芹诗有“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之句。
这段文字来自西清《桦叶述闻》“《红楼梦》始出,家置一编,皆曰此曹雪芹书……雪芹名霑,汉军也。其曾祖寅……为织造时,雪芹随任,故繁华声色,阅历者深。然竟坎坷半生以死”[17]258的记载,以及敦诚的《鹪鹩庵杂志》“余昔为白香山《琵琶行》传奇一折,诸君题跋,不下数十家。曹雪芹诗末云:‘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亦新奇可诵。曹平生为诗,大类如此。竟坎坷以终。余挽诗有‘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之句,亦驴鸣吊之意也”文字。该文字虽成于民国,但杨钟羲搜集资料、阅读资料却在清末,堪为清代旗人对《红楼梦》传播、评论的殿军。
五、结语
通过对清代旗人《红楼梦》阅读、传播、评论情况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出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
第一,曹雪芹内务府旗人和王府亲戚的双重身份,使得《红楼梦》开始从内务府、王府两个层面进行传播,并影响了早期《红楼梦》读者对作者信息的记录、对作品传抄和批评所具备的特点。
第二,旗人通婚,造成的旗人多为亲戚的现实,使得清代旗人广泛阅读、传播《红楼梦》,旗人对《红楼梦》评点和艺术再造也做出了重大贡献,《红楼梦》成为他们娱乐、休闲、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一个时代的缩影。
第三,旗人诸多有关《红楼梦》的文字涉及了《红楼梦》的著作权、《红楼梦》的作者、作者家世与交游、《红楼梦》的写作素材、《红楼梦》的主题、《红楼梦》的赏析等,几乎涵盖了“红学”研究的全部重大课题。
第四,旗人上层、皇室对《红楼梦》的传播与评论,成为京师《红楼梦》阅读、评论风气的风向标和引导者,先在嘉庆时期形成了“闲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是枉然”的社会风气,并在光绪初年形成了庞大的谈红群体,并造就了“红学”这个词汇。
第五,旗人间人皆云《红楼梦》为曹雪芹作,曹雪芹与江宁织造曹家关系,曹雪芹与平郡王府往来,敦诚、永忠、明义、西清等人笔下对曹雪芹的记录,确立了《红楼梦》著作权、曹雪芹的生活与见闻、《红楼梦》写作素材的来源等。而这些对解决当下学界以后出资料臆测《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能否有能力写作《红楼梦》等诸多“无意义争论”,无疑是极为重要的,而这也是我们回顾梳理清代旗人《红楼梦》阅读与传播的意义所在。
第六,旗人谓《红楼梦》写明珠家事、写傅恒家事,并非是说《红楼梦》就是以明珠家事、傅恒家事为基本写作对象,而是说《红楼梦》中某些元素来自某家事实,舒敦“书中内有皇后外有王妃,则指忠勇公家为近是”的思路即是证明。而这些观点与其说是“索隐红学”,毋宁说,是重视《红楼梦》写作真实感体验和对《红楼梦》写作素材来由的探索。此对理解清代《红楼梦》的索隐研究(即对作品写作素材的研究,考证只是索隐研究的手段之一)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