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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花的地方

2022-07-01韩文戈

诗选刊 2022年7期

生下我多么简单啊,就像森林多出了一片叶子

就像时间的蛋壳吐出了一只鸟

而你生下我的同时

你也生下吹醒万物的信风

你生下一块岩石,生下一座幽深的城堡

你生下城门大开的州府,那里灯火光明

你生下山川百兽,生下鸟群拥有的天空和闪电

你生下了无限,哦,无限——

从头到尾,我都是一个简单而完整的过程

来时有莫名的来路,去时有宿命的去处

而你生下我的同时,你也生下了这么强劲的呼吸:

这是个温暖而不死的尘世

从宇宙之光的另一端俯瞰

我们不过是居住在一粒发光的尘土上

我常常苦思冥想

是谁把我们种植在尘土上

同一片天空下,生者与亡者

相互依靠又各有各的方向

我们是更小的微尘,心却大过宇宙

跳动不止的心脏

每天让血液流遍全身

再把泪水泵出体外

光年像一束丝线把我们紧紧相连

从人类之光的这头望去

星星有如不谢的花朵孤悬

我们爱着那些与我们对应的名字

这常使我们远远地回望自身

每当夜晚再次到来

人间的铁带着铁锈走出万物

我也远离着我

在尘世,我们这些彼此依恋

又自生自灭的人

带着心跳、神话,歌声和泪

微小又明亮地燃烧在脚下这粒尘土上

——献给一位我少年时代的乡村女教师

那个旧时的姑娘身背旧手风琴走在旧时的街道上

怀着那时的爱情,秘密的爱情刚刚得到回应

她唱着那时的老歌,踩着那时的步伐,像踩在老鼓点上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轻,穿过成队放学的孩子

孩子们也唱歌,白白的牙齿,明亮的嘴唇

他们系着红领巾,晃动小小的脑袋

她和他们成了一伙,穿过朴素的木匠、泥瓦匠

以及铁匠、篾匠、焗锅匠

穿过牛羊、田野、湖泊、树林和干净又贫穷的村镇

不一会儿,她和他们就飞了起来

像他们的歌那样飞,她的白纱巾她的白云

像她秘密的刚刚得到确认的爱情

现在,她把琴挪到前胸,像抱着一捧盛开的花

在植物与动物的上空,拉响了手风琴

像她的琴音和大地的鼓点,像她的青春

她开始在蓝天上飞,成了那个时代唯一的抒情诗人

从前想到必有一死,我就会像动荡的海水

不安地环顾四周,此岸与彼岸

哦,大地上没人能逃得开水的围困

一想到这里,那些折磨我的焦虑

便自欺欺人般地缓解下来

那是粗盐沉淀其中而保持某种平衡的安静

现在我不再环视,地上的事物

也已退回大陆深处

我只好仰头向上

古典的天空传来钟声,一种永恒的召唤

那里有父亲母亲、众星、伟大的哲学的佛陀

庄子、海德格尔以及我的老师姚振函

但我的爱依然在这一地鸡毛似的人间

它有如植物根部泛白的盐碱

某人慈悲地注视着落日下的乡村与集镇

那里有劳作中的人,游子、树下嬉戏的孩童

即便我仅有着对一个人的留恋

对大地的不舍,也仍让我心生嫉妒和哀伤

当然记得少年时我养过的那只小马驹

尽管记不得那时我自己的样子

后来马儿死去,它的毛皮与骨架

埋在河边草地,马蹄声被风埋进了烟尘

它的精魂却附在我身上

一匹识途老马,跟了我五十年

每天驮着我逐渐松垮的肉体走南闯北

如今它却迷了路,不知怎么走

路标被雨水冲毁,路径也变了走向

我也记得有个少年把他此生的第一封信

交给了我,我就是那骑马的绿衣信使

信件一直带在我身上

但信封上收件、寄件的地址都已模糊

收件人、寄件人也已不在人世

我和我的马还走在老路上,正在老去

仿佛无家的人,既回不到原点

也抵达不了那封信终生期待的地址

想想偌大的宇宙里

曾有个叫韩文戈的闲人活过,我就激动

他曾爱过,沉默,说不多的话

地球上,他留下短暫的行旅

像一只鸟、一棵树那样

他在宇宙里活过,承接过一小份阳光与风

想想在茫然无际的宇宙里

曾有一个星座叫地球,地球上有一座山叫燕山

山里曾有一条河叫还乡河,我就幸福

想想我就在那座山里出生

又在那条河边长大

这难道不是一件神奇的事吗

我还将继续活,偶尔站在河边呼喊

侧耳倾听宇宙边界弹回的喊声

继续爱,继续与鸟、树木和那个叫韩文戈的人交谈

然后仰望星空,捕捉天籁

惊叹星空和星空下大地展开的美丽

也记下一些罪人对另一些人以及诸神的冒犯

经常想象古人,先是月亮,后是月亮下的草地

毛驴驮着书卷,走在通往山居的路

他们是否也想象过今天的我们

就像我也会想象多年后的人,山高水长

我想庄子在世时

他绝想不到地球对面,未来的博尔赫斯

但庄子的时代并不贫乏

才有他那样的逍遥游

陶渊明的时代没有弗罗斯特

他也想不到,比他更早的维吉尔

他并不寂寞,沽酒,辞官,种田,独坐菊花丛

在东晋的土地上,写下饮酒诗田园诗怀古诗

尽管六百多年后,他的名字

才被苏东坡拂去蒙尘,引为前生

杜甫也经由多年,被后人请上神坛

他的时代没有米沃什

但他写出了唐朝的史诗,他的逃亡与流浪

而今天,尽管我也偶尔写一些分行

可我从不是诗人,我想不出

还有多久才会有另一个陡峭的人诞生

就像早已熄灭的星辰

在它们之前,远古星空灿烂,吹过一阵一阵的风

在它们之后,未来夜空,是否依旧繁星满天

夏日山间,阳光的小缝隙鸣叫着植物的香气

葡萄、苹果、杂树林分散在蓄水池旁

山下田野里,无边的玉米、高粱、棉花

也分散在它们的蓄水池旁

铁线莲包围的机井房寂静无声

地上水与地下水有无数细小的轮子

满载乡村道路、桥梁、房屋、坟墓流动

潮湿的孩子们翻开天地之书

夜幕下的蓄水池在閃光

谁说石头没有根,就请在此刻问一问

睡在墓碑下边的那些人

他会听到空气中波动着往昔的回声

如果谁以为自己没有根,就请到田野深处

摇晃的青纱帐一下子成了迷宫

他唯一看到的依然是灌满河水、雨水、泪水的蓄水池

但并不是每个夏天总是雨水丰沛

干旱又无书可读的年份,人们就躲进自己的影子

谈论直射着阳光的人

菜园和瓜地的蓄水池将要毁损

干渴的豆荚垂下来,葵花转向烈焰奔腾的群山

等到秋天开镰,蓄水池的水一寸寸下降

冬天的事物僵硬,停止流动

如果那时仍怀想夏天的蓄水池

我就是最悲哀的那一个

生命失去水分,日子露出骨头

人世到了水落石出的时辰

——献给济慈

我散步的时候有两样用心琢磨的珍宝,

你的娇美和我的死期,哦,我想同时拥有它们。

——济慈写给芳妮· 布劳尼的信

有时,我会想到一个人最后的诗篇

该是什么样子。青春远去,它行经之地

庄稼的残茬总会有遗落丢弃的禾穗

像地上的寄存物,它们带来的惊喜与荒凉最美

那速朽的遗留总比不朽的遗迹珍贵

孩子在春天爬出母腹,被大地寄存,他蹒跚走进旷野

经历第一个秋天,随后的秋天连续不断

童年已如圆润的瓷器,在一首老歌里开裂

候鸟的叫声从一道道开裂的缝隙溢出

爱情像召唤的牧马,浪子是骑手

小时候,秋风吹过北温带,叶子从瓷釉中剥落

果实被一双隐秘的手摘下,贮藏

只有晚熟的山楂充满情欲,挂在枝头

我们三五成群进山,在空荡荡的果园漫游

那一刻,最大的奢侈,是因采摘而折断枝条的果树上

被发现的果实,瞧,唯一一颗

仍孤零零悬在空中

它经过春天的小谣曲,抵达夏天的牧场

似乎生不逢时又有些不舍,一切将会太晚

我对人世的爱也如对一个人的爱,留在夏天的牧场

爱情仍像牧马,回忆却在往昔的驰骋中

显出疲惫,葡萄经霜,万物闪现时间的光泽

野兽放缓了四蹄,绒毛密实

以抵御绝对的冬天,那潜伏的力量

种子被坚壳或豆荚托起,哦,最小的疼也在闪烁

而人走在光里,最后那首诗

因光的描述又呈现出虚无的光辉

世事沉静无为,就像此刻

死亡的肃穆变得崇高,阴影的美统领着大地

出生后,我最早认识的那些人

都已死去

现在,我还能记得他们的模样

更早的人,我没见过

可我从族谱里

看到过他们的名讳

他们都更早地离去

埋在了荒凉的山冈上

现在,我也开始衰老

肉体松垮,牙齿晃动,关节失灵

那些贫瘠的山冈

随着一茬茬人的掩埋

正在潦草的世道

一寸寸长高

不知道,要埋下多少骨殖

那向上的山冈和山丘上的小村庄

才能高过那些

向宇宙求救的信号塔

而更远地离开大地的苦难

我坐在一万年前开花的地方

今天,这里又开了一朵花。

一万年前跑过去的松鼠,已化成了石头

安静地等待松子落下。

我的周围,漫山摇晃的黄栌树,山间翻涌的风

停息在峰巅上的云朵

我抖动着身上的尘土,它们缓慢落下

一万年也是这样,缓慢落下

尘土托举着人世

一万年托举着那朵尘世的花。

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打来电话

某日他要经过我的城市

转车回他外省的老家

同行的还有另一人

也是多年的好友

只是这些年,老朋友音讯全无

现在,故友重逢

这真是一件开心的事,回忆当初

青春闪亮又模糊

我到宾馆定下最好的房间

备下了好酒,计划故地重游

那一天,我去车站接他们

却只看到了给我电话的兄弟

他独自一人,一脸疲态

背着一个黑色行李

那时白天即将结束

暮色渐渐升起在城市上空

当他看出我的诧异

默默地,把黑色行包轻轻卸下

然后说:他,在这里

半夜醒来,忽然闻到:

江边的丹桂花香,山坡上柠檬树丛的香气。

仿佛看到一个孩子,走下江堤,去舀水。

高过天堂的夜,低过苦难的夜,

只有一个孩子走下青石江堤,去舀月光,去舀水。

公元前四世纪的某个白天,苦行主义者第欧根尼

打着灯笼在地上寻找说真话的人

在远离二十一世纪亮如白昼的夜晚

我躲进漆黑的群山,仰头寻找着暗下去的星群

起伏的沙漠,到处都是黄金与盛世的骸骨

这还远不是全部,风继续吹出沙子藏起的时间的形状

像一道道细小的波浪

如果此刻有人谈到另一个人的死,或谈论他自己的死

没人会感到惊讶,他们正震惊于眼前无尽的时空

站在一条正在枯干的沙地小河上,微风吹动红柳与芨芨草

不再谈论死亡吧,所有人想到的其实是生

生也是不能谈论的,它与死一样

一对孪生姐妹,居住在短暂的白天,漫长的夜晚

再也遇不到一个跑上高岗仰望星空的人

像多年前的我们那样

更遇不到望着星空泪流满面的人

像多年前,当我们还年轻

沉醉在幸福、迷茫与小小的恐惧里

也遇不到指点着星星

大声叫出它们名字的人了

就像多年前我们纵身跳跃、大声呼喊

那时我们也有太多星座叫不出名字

就给无名的星星按照我们的意思命名

现在,那些我们取的名字也已被我们遗忘

就像忘掉祖先的名字

忘掉了我们的来路,那么远那么远的源头

我想拥有一个从前天烧到今天的壁炉,不必是大房子

我想要个如此温暖的壁炉,烤着前胸与后背

在你那里,我看到了它,壁炉里的火是你引燃的

我成了站在你壁炉前的人,墙是蓝色

仅仅因此,我爱上了你,这无边荒凉的大地

壁炉还在燃烧,通宿通宿地红着

稍远处,酒窖也发着红光,像深处或体内的壁炉

它们比血红,但比血温暖,血在时间里是凉的

我必须爱上你,在这无处可去的大地

我虔诚地站在你的壁炉前,尔后被你的蓝所消解

工匠们纷纷谢世,伟大的奠基者更早离去

一些英雄活在壁画、神庙里

一些灵魂在遗址中迷路,哭泣

他们创造了时间的奇迹,再度被时间抹掉

长久以来,我有生死之辨

也曾与顾盼自雄者角力

我,我们,终将步古人后尘,成为未来的古人

偷生也罢,死去也罢,都已无关紧要

没有遗憾,古人即峰巅

我们平淡的一生被自己解构得一事无成

宛若无边的蝼蚁军团,蚕食着鲜活的物质主义

开动挖掘机,盗墓和掘墓都在挖掘大地

瞧!我,我们,一根根行走与安睡的肋骨

那一年有个大风的深冬,我不满三十岁

风回荡在燕山,万物在夜里战栗

我听着风声,感受风摇动我们的老屋

像摇动地球上唯一一棵树

身旁是年迈父母匀称的呼吸

那时,我们有贫穷却温馨的家

三口人,火炕,一座月亮下的老房子

我想到,我的出生日也在深冬

而在不满三十岁的那个返乡冬夜

我躺在炕上,大风的中心

听老去父母睡梦中的呓语和呼吸

不安地想,人会怎样死去

现在,我的双亲都走了,大风却没有停

现在,又一个大风的深冬,我越活越像个孩子

独自躺在群山里,但已平静

黑暗里,父母走后留下无边的虚空

陪伴我多年,我已习惯

这中年的虚空,我独自呼吸

以及灌满黑暗的大风

我看到一头黑牛走在晴空下

它驮着自己的肉身走在草地、乡间路上

就像多年前,走在我的村庄那样

它理所当然会走在我的村庄,这也是它的村庄

也许我只看到一头黑牛的牛背

摇晃在晴空下,它有两只短短的牛角

使劲分开春天的空气,走在多年前

村庄狭窄的街道和开阔的田野,像个守土的武士

或者我看到的只是牛的四条大腿

四只时而悬空、时而踩进土里钉着蹄铁的牛脚

这使我想到十三岁那年的麦假

我牵着一头黑牛,它拉着一架耕犁

父亲躬身扶犁,母亲在犁铧掀开的垄沟撒下玉米种

就在它回身深耕下一垄的瞬间

它带铁的蹄子把我的脚深深压进了软土

抑或我并没有看到一头牛,我只是看到一群牛虻

在河边嗡嗡飞着,它们在空气里留出空白

那恰是一头移动的牛的轮廓

我看到,正是这只空无的牛,牛虻围着它

缓慢走在北方的晴空下,吃草或饮水

像古老的农耕之神从已逝的时间里还魂

我们经常在野外的小路与河边汇聚

我们是朋友,或陌生人

如果没有到野外去

我们走过的路也会汇聚在野外

很多小路交集到一起就变成了大路

认识我们的鸟、牛羊也会汇聚在旷野

很多时候,它们是陌生的

它们擦身而过,或打个招呼

有时会走动的事物都不再去野外

那里一定特别寂静,就像月亮刚刚死去

可出乎意料,那些不会走动的事物

也会醒过来,挪动,飞翔

它们代替了我们,在无人之处相聚

如果我们和我们熟识的鸟兽都不去野外

井台上的辘轳,山中的草药,墓地的碑石

也不再汇聚一处

那去年、前年或少年时代刮过我们的风

便会再次刮过旷野,汇成更大的风

吹过河流与山脉,吹过村庄

最后还会吹过我们

有时我们在风里,彼此擦身而过

有时我们打个招呼,慢慢熟悉,像灵魂

万古如黑夜,时间漫漫,我无能为力

只截取一段:1964 年

你在干什么?你老了吗还是正年轻?

或许你刚刚出生,父母亲人年富力强

他们为欠产的土地奔波

为一株麦穗守在风里

十年后你在哪里?或许在山村小学读书

在田间劳作,在山坡上放牧

多年之后,你开始苍老,那山尚未抬高一寸

你恋爱了吗?当再一个十年来临

故乡风声鹤唳

爱情让你扭过脸哭泣

你抓紧分辨玫瑰与蔷薇,牡丹与芍药

它们关涉你即将经历的失恋

1994 年,走过最远的路曾抵达何处

你穿过海峡,小国土,或手捧沙漠上一蓬干花

那时黎明刚刚来临,大雨间歇

新的世纪就打开了门,同一轮太阳下

太多陌生人与你擦肩

而镜子里你茫然地望着一张陌生人的脸

二十世纪第一个十年印证了这一点,所有事物

陌生而疾速,就像野苹果树的山谷

全部改种了花椒树

活在这个世界越久,反而会愈加陌生

2024 年你将迎来六十岁,熟人来过又走了

生疏者如同落叶在身旁滚动

就像一本书被一双手翻开

一页页,充斥年份的喧哗

几十年,年轮转动,带动数字轮辐

就像山川、鸟兽、海水、众生与你同在

它们因你的存在而存在

喧嚷拥挤又侘寂无声,万物如剪不断的影子

去河边提水,羊群跟在我身后像波浪

它们身后,青草和山丘也是追赶着的波浪

河里,一些小波浪跟着另一些小波浪

岸上,驱赶群山的大风在奔跑,人们也奔跑

我看到时间的轻波隐身流过逆向的人群

人们之间有过多空隙

透过隐约的波动,放眼旷野与城邦

我看到,也许只有我能看到:时辰从未流逝

分秒和钟点的水滴拥挤在海面上

现在,我提水后退,继续后退

河水慢慢停止流动,河道慢慢消失

但桶里的水、水中万物的倒影还在摇晃

而彼岸,我看不到的地方

萬物流变,但又如同真理,亘古恒久

四方上下无边疆土,时间撑起空间

大到无边的虚空,又小到一只水桶

包容下生灭中的我们,黯淡或亮起的星辰

增长的群山、江河,坍塌的村镇

蚊蝇、露水、念头与骨头,争吵与拥抱

有机与无机的众相、众灵之国

一切都在祷文和咒语之中:唵嘛呢叭咪吽

有一天我把败落的村子原样修复

凭记忆,各家的房子仍在原处

树木也原地栽下,让走远的风再次吹向树梢

鸡鸭骡马都在自己的领地撒着欢

掏净水井,贮满甘甜

铲掉小学操场的杂草,把倾倒的石头墙垒起来

让雨水把屋瓦淋黑,鸟窝筑在屋檐与枝头

鸟群在孩子的仰望中盘旋在天空

狭窄破旧的街头,洒满阳光或浓荫

小小十字路口,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再次响起

把明亮的上午与幽深的下午接续好

再留给我白昼中间那不长不短的午梦

当我把老村庄重新建在山脚与河水之间

突然变得束手无策

因为我不能把死去与逃离的人再一一找回来

天黑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

就会晚一些开灯,看着窗外或坐在沙发上

不是为了省电,只是想让自己

潜进幽暗而无所思

或倾听白昼猛地折向夜晚的窸窣声

我听到手心里某种无名事物

那无可把握的消逝

天黑时,如果我们两个都在家

我会及时打开灯

让温暖的光充满我们每个熟悉的房间

并照亮我们的脸庞

我不想两个人在幽暗里说话

像隔着山梁的两个寂静的山谷

看不到彼此的脸

也不想两个人同时倾听到

那种幽暗的消逝所带来的伤感

如果可能的话

我们总是要这样面对面

就像面对我们的房间,熟悉又不厌倦

耐心听一个人把话讲完,尽管我们都知道

彼此要说的会是什么

我不敢凝视冬天的石头,水落石出之后

就像不敢凝视一位老者,在他风轻云淡之后

石头与老人外在的纹理都与时辰有关

而内在的火已经熄灭或正在熄灭

我不敢凝视任何一种草木,风吹折它们的声响

像远去大雁留在空中的细小的余音

我也不敢凝视平静或流动的水,那哪里是流逝啊

水面映着天空反光,把幻象似的往昔又从源头带回

我不敢凝視昆虫吃掉叶子后的叶脉,叶子的骨头

夏日群蜂欢愉的场面重现,在这北方的冬日

我也不敢凝视任何一个纸上的名字,那凹凸的部分

铺满尘土,一笔一画,留下越来越尖锐的锯齿

我愈加不敢凝视每个可能的问题,提问即是失去

有人会说:没什么,冬天到了,无须躲避

没什么还可以再次失去,这已是光光的大地

人不过是人造的大词,被众多小词拱卫与解构

当我在这面山坡望向对面的山坡

我看到了你,我们是陌生的

你也在俯视,张望,我不知道你是否看到了我

整座大山只有我们

你知道,我们是陌生的:两个偶然的人

隔着深谷,站在两个耸立了亿万年的山坡上

然后你穿过草丛和灌木翻过山脊

回到山那边你寄身的村庄

我也会下山去,回到山峰这边我的村庄

我爸爸、我爷爷都曾居住过的村庄

群山寂静状如凝固的波浪

一代代人在转瞬变旧的房屋里繁衍

我们处在同一时空,但或许仍将陌生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深深的山谷

那也是时间的深渊

天黑得发亮时就被称作漆黑

漆黑的夜晚,山里尚未通电,星星显得特别大

当我们走在星光下依次告别

没有一个人说晚安

只是互相提醒,天不早了,去睡吧

那时,我看到悬在天幕上的翅膀显得疲倦

它们会依次下降,下降,把自己的披风

摊开在葡萄架、河面或草地上

在白天我们也不会说早安与午安

我们会互致问候:吃过了吗

然后结伴奔向田野,后边跟着

我们的女人、牛马,以及幼小的孩子

拉盐巴的马车,隐蔽地走进冬天的海滩。

在北方,拉庄稼的马车,走在乡村公路上。

马儿啊,有多少伤心事,穿过四季尘烟。

我只能遥望,向后,向那些走远的年景。

向那些早已消逝的人。

月光白白地照着,马车慢慢地晃着。

在我的家乡,谁还会想起老马车,老马车碾过的岁月。

马车接过的新娘,老了。

马车拉过的病人,死了。

马儿啊,有多少伤心事,穿过四季尘烟。

早已死去的马儿,还在河边啃草。

——有多少隐忍的泪水从我眼里迸出!

(选自《开花的地方》,韩文戈著,花山文艺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

本栏责任编辑 苏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