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 我们为什么需要诗歌
2022-07-01杨庆祥
杨庆祥
在我刚刚出版的诗集《世界等于零》里,有一组写新冠疫情的诗《疫的7次方》,其中一首有这么几句:“如今不可吻你了/也不可牵手/也不可眉目传情……/Don’ttouchme。”
这组诗写在疫情刚刚发生的时候,具有强烈的现场感。当时我的诗集已经在出版社基本排好版了,我把这一组临时加进去,希望能够表达一种“即时感”和“例外状态”,这组诗相对来说更加简洁,有更多空白、更多不能表达的东西。悲悯、哀痛、希望……以及反讽和沉默,只有面对疫情这种非常态的东西,我们才发现生命的偶然性和生存的荒谬感。一种“例外状态”能否打破生活和语言的惯性,让一种新的思考和新的表达重新洞开?从而以一种以前不可能的方式与世界进行链接?这也许是真正的诗歌和真正的诗人需要去面对的问题。
中国的文化传统以诗言志,但这一“志”往往又是以一种“哀”的形式出现,“哀”者,哀告、心痛、伤情、香草美人、黍离之悲……“哀”是一种非常优美同时又很有力量的方式,一个人通过“哀”来进行言说和抗辩,这是自屈原以来中国诗歌最迷人的姿态。在维吉尔和密尔顿的诗歌中,我们同样会发现这种“哀”的书写——虽然“哀告”的对象全然有别,东方更偏重于世俗的秩序,而西方则更偏重于神灵的法则。这就是我一直强调的“对话诗学”,它是人类诗歌中的一个历史结构,并一直延续到当下。在现代语境中,“对话诗学”以个人性和总体性的对话为其原点,整个现代诗歌史——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其根基都建立在这一原点之上。与哈贝马斯那种“对话哲学”最终以实用性的公平和正义为目的不同,诗歌的这种对话不指向任何具体的解决方案和现实目的。或者说,这一对话诗学需要创造一种不断持续的“例外状态”,通过切断习惯性的思想和语言,让诗歌真正与我们的生命——原创的生命——发生本真性的关联。
今天,全世界都面临着原创的危机,一切都在重复,一切都令人厌倦。复制品已经构成了现代以来最重要的物质生产形式,并攻克了所有原创的堡垒,我们突然意识到,可能连我们的思想、哲學、诗歌这些本来最应该原创性的存在都变成了“伪原创”——也就是赝品、“假在”和“模具”。我曾经在诗学论文《与AI的角力——一份思想与诗学实验的提纲》里指出:如果人类的写作——也包括一切创造性的工作——不能回到一种原始性/原创性的起点,那么就很有可能被AI代替。我当然并不认为目前AI的写作就已经超越了人类,但是要看到这一“新事物”对人类的挑战,它倒逼我们必须重新回顾人类、语言以及创世的起源性的时刻,并从中得到教益,激活我们被现代工业思维所驯化的心灵。诗歌特别让人着迷的地方就在于它可以超越那种以“强因果链”为其本质的工具理性,生命同样应该如此。原创的危机并非在于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也并非我们变得不够聪明了,将一切问题归结于“智商”或者“情商”都是一种思维的惰性。原创的危机在于我们生命的感知力、共情力和“作为普通人类一份子”的谦卑的丧失,或者说,我们成了“假人”,将生命固化为某种符号或等价物,这使得现代人的生命变得干涸且庸俗,不能真实地感受到来自生命内在的需要。在这个意义上,原创的诗歌也是一种原创的生命形式。
生命是历史的、元素的存在,它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例外”,但却在“例外”中不屈不挠地抵抗着“异化”和“堕落”。《红楼梦》里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这句话直观地指出了人作为一种元素存在的可转化性(transfer)。所以我很喜欢“幻象”这个词,幻象是一种宇宙的构成法,它拒绝工具和固化,以“万变”化解“不变”。我也特别强调“零”的意义:不断死亡又不断新生。零不是“无”,而是“万有”,就像“太空”,它拥有一切,却认领自己为“空”。
我未来有一个写作计划,就是写一本《大地之诗》,以此呈现并创造我个人在大地之上的漫游和思考。卡尔·施密特说“大地是法权的起源”,人类在大地上劳作、繁衍构成了我们所谓的“历史”。生命的情状基于大地,但同时又指向海洋和天空。生命因此拥有多种存在的可能——此身彼身,此在彼在。极高明而道中庸,最高的生活和最低的生活其实紧密相连——就像太极也可以理解为是几根面条的形状。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读诗或者写诗的部分缘由,通过一种哀告,通过对话之维,让生命偶尔出神、转化、更新——与世界重新链接,让生命真正感受到生命,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