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语言的漂砾上

任白

1

下午，手机不时颤动

某种来历不明的热症持续发作

那些消息像黑色的虎鲸，拼命想跃出海面

它们无比急切，每一匹都会带来惊叫和伤亡

每一次水淋淋的跳跃，纺锤样的身体在阳光下

划出白磷一样烧灼的痕迹

所有智能终端都因此罹患中风

集体战栗生成的热带气旋悬在头顶

我想起那些报纸新闻，被时间涂上的谦逊

和雕版活字与古腾堡的夙愿

和等待被翻阅时分寸尚可的耐心

那是另一种时间和另一种脚步

比之前快比之后慢，一个游弋的刻度

不知在哪个港口停泊更人道更优美

这是一个越来越要命的问题

但我们没有答案

就像我们没有青春

只有青春期

2

你还记得那篇报纸副刊上发表的文章

一共1072字，像一堆小小的砖头

在版面上搭起乡下的老屋

它的院子占了三行，院子里的豆角和茄子占两行

窗台占一行，房檐下的红辣椒占一行

炕上的烟笸箩占两行

奶奶的皱纹和没牙的嘴巴占了五行

她的青布衫占两行，你小时候头枕在她腿上

她腿上的温度和味道和喃喃的叨念占六行

后来你离家读书，每次回家发现奶奶都在变小

直到变成墙上的照片

这个悲伤的段落占了八行

而糊满墙面的旧报纸只占了一行

那上面大概有一百张对开版

有无数行、无数字和无数你读过又忘记的消息

3

年轻的热情蜷伏在油印的诗行里

后来的十五年，它们一直都在假寐

岁月的氧化涂层文雅地藏起了一些东西

一些在蜡纸和钢板上轻轻颤动的诗稿

一些赤潮席卷的面孔

一些和星星一起挂在天上的眼睛

一些不知因何而起的争吵

一些朝三暮四的爱情

一些里程表和地平线

一些蜂鸣器一样嗡嗡作响的毒誓

一些陌生城市里遇见的熟悉的名字

一些肮脏幽暗的小酒馆

一些花瓣一样的社团

单瓣的诗行如同简陋的青春

而复瓣的则像岁月本身

最终所有岁月都被倒入酒杯

进入火焰的漩涡

并且把全部诗行都烧尽了

4

搬家的时候，从一本书里掉出一封信

一封还没有打开的信

完好的黄色牛皮纸信封

结实得仍旧那么值得信赖

但地址陌生，完全想不起该是誰寄来的

一双还在紧闭的嘴唇，如同门窗上冰冷的折页

我把它放在已经搬空的书桌上

看上去孤零零的，毫无生气

但我紧张起来，猜想它藏着一个秘密

一个被冷落被错过被荒废

但仍然抱着一腔火药和引信的秘密

我想向它的隐忍致敬

向它终于等到了开口的机会表示庆幸

是的，我是想向时间致意

向那些尊重而不是催促时间的持重致意

说得简单些，是向等待致敬

向被等待确认的愚顽表达爱意

5

有人刷屏，晚上的二十分钟里

在社交媒体上转发了十七条动态

火力远远超过一个步兵班

有人刷屏，两个小时之内，大概有五千多个IP

转发了同一个消息，这相当于一次火力急袭

很快就覆盖了这次舆情波及的整个地区

没错，信息自我繁殖的速度像核裂变

你甚至肉眼可见冲击波和蘑菇云

正轰鸣着向周边同步扩散

摧枯拉朽，它碾轧了一些犹疑的口舌

一些被反复挑选的词句

以及永远不会再开口的私信

所有凝重和羞怯都在草木上被烧毁了

地面上留下一串弹坑

就像幻想中的火星

提前向我们预告了明天的荒凉

6

有一天，我在电子地图上发现

这两年我的活动轨迹

几乎没有超出半径十公里的狭小区域

其间回过几次一百公里之外的老家

开会去过一次北京

我的路线图像一小团原地打转的绳索

执拗，颟顸，越缠越紧

我想到这是一个被无限敞开的世界

如果还像艾曼努尔· 康德，一生都没有离开故乡

是否还能凭借伟大的心智，探索内心与星空

夏虫不足语冰

而更多的人贫困到无法感知自己的贫困

短视到无法见识自己在地图上留下的污迹

是的，我们都在螺蛳壳里

用尽一生，耗尽一生

7

据说如今世界是平的

你的每一次呼吸都会瞬间跨越海洋和海关

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地方被接收

成为另一串呼吸连绵不绝的应答

我们在不同的国境间穿梭，而护照一直睡在抽屉里

光缆和无线基站，从来都没有这么多翅膀

从来没有这么多被飞翔催促的飞翔

从来没有这么多嘴唇

从来没有这么多被言说孵化的言说B9FC7CE4-1C0E-4336-9E0A-8A0CCB29C56A

所有时区都被折叠起来

被复刻同步，在同一个时态里

到处都是被翅膀剪断的翅膀

8

那些云不在天上

而是在某个空调嗡嗡作响的托管机房

大批数据蜂拥至此，快速留下自己的副本

才阴沉着脸再入江湖，作为被追杀的数字难民

它们终于找到了自我庇护的方式

像深秋的鲟鱼，在文档里产下无数鱼卵

和所有悍勇的消耗品一样

它们用成批的死亡为追杀者制造苦难

直到所有追杀的念头被彻底封杀

从今以后，“我”是个复数

“你”也是，我们都附在时代的墙面上

一片暗绿色的苔藓，愚钝而又谦卑

9

我还记得那个落日般的承诺

就像一个梦中得到的親吻，软糯如记忆的影子

还有你的脸，在所有屏幕上都光滑鲜艳

被美颜功能加护，你甚至可以把它们揭下来

送给每一个渴望被祝福的屏保

或者挂在一串路灯上

让我们的岁月越走越光鲜

但是我的社恐日深一日

在社交媒体的不同人设间顾此失彼

所有点赞都在看不见的经络上留下暗伤

而在你回复的间隔里，我几乎窒息

只好钻进屏幕，抓住你的肩膀

不停地摇撼

10

语言的漂砾上有无数峰峦

它们每一个都被涨潮时的泡沫包裹

被退潮时目光焦灼的余烬擦亮

数不尽的秘史与欢欣都刻在上面

岩洞中的石刻和晃动的火把，屈辱地趴在墙上

隐忍和低声的咒骂，都在湿滑的苔藓下面

发芽，并且错过每一个春天

直到成为爱欲的化石

直到那些发掘者也无法辨认

酸胀与颤抖的时刻，再也无力重演

灵魂炸开后脑向着无垠虚空飞腾的时刻

历史是一场伟大的消磨

涨潮，退潮

我们自矜地长出骨头

又傲慢地送钙质离乡

11

我想说还是一个疤痕更能记住历史

无论呼喊还是血污，以及仇人的嘴脸

还是一根闪亮的骨刺，串起此后的每一天

在炭火上点燃肉香和堵住喉咙里的呜咽

它比任何文字和图像都要忠诚

比任何资源包都更能携带全息的阴影

只是它被困于时间

被不断衰竭的肉身锁定天年

它读秒的声音一直闪着泪痕

又有些像是沙漏

每一次细小的叨念

都在为历史追魂

12

我想挑选一种语调

讲诉这个漫长的故事

和我所看到的广阔世界

（当然不是全部，谁都不能

僭越和虚妄地讲诉全部世界）

我必须听从岁月的要求

用足够苍老的语调表达郑重

用克制，和我可能拥有的全部理性

将脆薄的虔敬撑出蓝色穹窿

但是我还想添加一些声音

脚步和肌腱拉伸与收缩的声音

风声和土石的抗拒与呻吟

因为移动和这个故事还没有终结

而我还在世界的怀抱里潜行

我还会添加一些骨骼生长的声音

因为青春期留下的蛊惑

仍然附着在全部细胞壁的内侧

如果在显微镜下观察

那是一些气球般鼓胀的美丽泡沫

最后，我还发现

一些变声期毛玻璃般的声音

它们早已破碎

嵌在声带最为隐秘的部位

变成漫长故事里

会呼喊的星星

13

早晨我站在十字路口

车流交错，东西向的红灯间隔四十五秒

而南北向的红灯要长得多，七十秒

这是为什么？我对世界运作的模式一无所知

比如Windows 一直在升级，而山顶在哪里

大部分手机厂商每年都会推出新的机型，而创造在哪里

比如水稻在南方一年两熟，而北方一年一熟

比如十二海里领海是战列舰大炮的射程决定的

这些标记为什么仍然会得到尊重

比如潜规则一共有多少种，会比成文法多吗

比如婚戒到底是微缩的密码本，还是一种尖利的荣耀

比如让人成瘾的东西为什么往往毫无用处

——酒、毒品、爱情、吹牛、攀岩、诗歌

（是啊，诗歌只对一小部分人有效）

为什么小到肉眼无法看见的病毒

会改变大到肉眼无法看见的地缘政治格局，和

我们每个人的生存状态，和

某种至关重要的内心走向

量子纠缠是说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孪生的吗？

而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还有个愁眉不展的家伙

对着错乱的红绿灯坠入深渊

14

等我们足够老了

就会去一些被失眠烘干的夜里

去回忆录里摩挲那些风蚀严重的碑文

诚实和残缺，你不知该放弃什么

虚构和虚无，你不知该逃离什么

确凿的历史从时间的洋面上浮起

这些零落的岛屿

就是我们的空间站

是我们用彩虹连接所有星系的地方

是我们打量和打碎自己的地方

是爱欲的大本营

是郑重思想的前进基地

是在此死去就会获得安息的地方

（选自《作家》2021年12期）

本栏责任编辑 田耘B9FC7CE4-1C0E-4336-9E0A-8A0CCB29C56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