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相”的地方文学
2022-06-30林培源
林培源
摘要:林白的长篇小说《北流》不但创造性地激活了粤语方言书写的传统,而且利用“注疏体”赋予小说文体以崭新的面貌,有力地回应了诗人朱湘1933年提出的“多相的地方文学”的话题。这部小说将目光放至香港、北流、滇中等地,书写了“空间和地方”的复杂关系,同时又通过对个体和集体生活的“放大”,重塑了1950年代至当下时代的历史经验。更重要的是,《北流》采纳“速写”和“深描”的手法,塑造了李跃豆、罗世饶、陈地理等一批典型的人物形象,这是其作为一部“多相的地方文学”最根本的所在。
关键词:地方文学;北流;叙事;经验;城乡中国
对林白而言,长篇小说《北流》(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是她被普通话(某种意义上的“标准”现代汉语)长期“驯养”后的回归之作。尽管“北流话”为“粤语中的小方言,属粤语勾漏片”[1],但正是这样的“小方言”激活了地方传统,成就了小说的“大气象”。有的学者认为,“粤语”构成了《北流》的南方意象,没有粤语方言的使用,这部小说的叙事难以为继,林白也由此找到了“生命还乡”之路。[2]《北流》以诗化语言提炼经验、萃取“万物”,如同献给方言的一首情歌、赞歌。为了将粤方言与标准现代汉语并驾齐驱,小说颇具匠心地“设计”了庞杂的文体:先是以一首长诗《植物志》开启《北流》的叙事,再借由注卷、疏卷、散章、后章、时笺、异辞、尾章等构成正文,最后将《织字》(别册)与《李跃豆词典》(支册)独立成册,作为附录。这样的文体,如同粗坯拉制的陶器,有粗糙之处,却也有合理之处,形式与内容相得益彰。
林白是1990年代以降个人写作和女性写作的先锋,先后有《一个人的战争》《万物花开》《说吧,房间》等长篇问世。《北流》首发于《十月》杂志2021年第3、4期,是林白写作生涯中篇幅最长、体量最大的作品。小说刊行后颇受文学界关注,未出版已入围多个文学榜单。[3]有论者指出,《北流》“结合了《一个人的战争》中的私人独白与《妇女闲聊录》中的乡土记录”[4],也有学者直陈,它以“毕达哥拉斯式文体”[5]实现对小说形式的突围。《北流》出版后,相关研究和批評主要集中在“个人化的宏大叙事”“地方与自我”想象的关系、“注疏体的文体创造”“个体与世界”的对话,以及对中国文学“断片传统和方志资源”的借用等方面。[6]这些讨论指认了《北流》在林白写作史中的独特性,也为读者辨识其文学史价值提供参照。《北流》是开风气之先的“地方文学”,更是“新南方写作”的代表作。然而,它如何通过叙事呈现空间与地方,如何“放大”城乡经验,最终借助对人物群像的塑造完成一种文学总体性,仍有待探索。
空间与地方
《北流》以长诗《植物志》为“序篇”,但作为一部叙事作品,“空间”才是其真正的开端。这里的空间,首先是香港。“疏卷:在香港”一章叙述作家李跃豆应邀参加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IWW)在香港的经历。从西餐厅到延续英殖民建制的马路,从与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共聚一堂到中环的“香港外国记者会”,我们或熟知或陌生的香港地名(联合道公园、皇后大道东、伊丽莎白体育馆、跑马地、香港中央图书馆、九龙塘、西环邨公屋、赤柱,等等),以一种突兀的方式闯入李跃豆眼帘。在工作坊安排的开会、演讲、集体出游、酒会等行程中,一个由不同语言交织而成的经验空间跃然纸上。
这里的经验空间,自然不同于物理空间,它是李跃豆于香港“漫游”时的情绪、回忆和联想。在李跃豆和主办方工作人员用粤语交流后,“周围的英语飘远了,像地球上自然的万物,或者化身为某种灰色的蝶类。她听无识,但望住它们,觉得好。而家乡的狼蕨从墙上长出来,爬到她的脚底下。她把自己的粤语称之为广东乡下话。粤语以广州话和香港话为正宗,别处的粤语都算作广东乡下话。”[7]由香港出发,一个不在场的“乡下”空间也如影随形,在见识了香港随处可见的“鸡蛋花树、凤凰木、榕树、木棉树、羊蹄甲”等岭南树木和花卉后,李跃豆仿佛从它们身上听见了“来自时间深处的方言”,“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一片”[8]。这意味着,身在异乡的李跃豆从“前十九年养熟”的老家土话(粤语的分支)那里寻回了安全感,因为“至少有十到二十年,普通话这种第二语言使她没有自信,光彩顿失”[9]。由此可见,作为国际通用语的英语、由广州话和香港话组成的“正宗”粤语,以及李跃豆的“广东乡下话”之间,俨然生出了微妙的等级秩序。李跃豆被抛掷到香港这个遗留着殖民地痕迹的空间中,东西方文化的汇聚和杂糅,令她坍缩为一个原子。而将李跃豆包围起来的,是那个由不同语言(粤语、普通话、方言)所支撑的经验空间。1960年代的广西小镇(电影院、革命样板戏、宣传画、礼堂等“空间”)、移居香港的远章舅舅、德兰舅妈和他们作为三线歌手的女儿梁北妮……像是从意识的深海中浮出水面。因此,香港不再是只存在于历史教科书中的那个符号般的“蕞尔小岛”,而是开启故事、激发作家李跃豆语言和生命经验的“触媒”。
在并不长的篇幅中,“疏卷:在香港”像一篇游记,以“非小说”的方式编织起叙事网结。而作为正文开篇的“注卷:六日半”,则集中书写“地方”。李跃豆参加官方组织的“作家返乡”活动,由此和“故乡”(严格来说是她20世纪70年代下乡所在的民安公社六感大队)迎面撞上。李跃豆忆起来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阅读经验,少年时的三位女性好友的命运,转而用第一人称“我”叙述起作家“李跃豆”的成长史。这一“成长史”(包括恋爱史)与作家林白的经历高度同构,可视之半自传叙述:在圭宁读过年少时光、在武汉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南宁图书馆工作等。不过更重要的是,借着“返乡”书写,李跃豆的家庭史也缓缓揭开:李跃豆的父母为李稻基和梁远照,家中有李春一、跃豆与米豆三个孩子,李稻基去世后,梁远照再婚嫁给“萧继父”,而萧继父则有大海、海宝两个儿子。1990年代,萧继父去世,家庭经济每况愈下,身为妇科医师的梁远照以65岁高龄“穿州过省”,到粤地(广东)“打工挣银纸”。在这段叙述中,一个生命力强悍、审时度势,总要“主宰”一切的女性形象立了起来。和梁远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跃豆年少时崇拜的对象——县文艺队的门面担当、台柱子姚琼。这个曾经在《红灯记》《红色娘子军》中挑大梁的女演员,“圭宁县城的一代名伶,风华绝代光彩照人的绝对女主角”,最后生了脑瘤,手术后精神出问题,沦落到在镇医院当清洁工。[10]
梁远照、姚琼这些李跃豆的“上一代”人经历了火热的革命年代,而李跃豆的“同代人”米豆,则属于“失落的一代”:叔叔李禾基去世后,李跃豆的弟弟米豆与妻子红中担负起照顾叔叔的责任。对此,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李跃豆反复向米豆灌输,要他争取“休息权”;在返乡的六日半里,李跃豆还遇到了上门拜访的罗世饶:“这个天上落下的表哥认为,家庭变故和他长达十五年的流浪生涯很值得写成一本书,既然表妹是个写书的,这本书自然应该由她来完成。”[11]为了让表妹完成这本书,罗世饶带来五本装订成册的稿纸以及一些通信、几页纸的自传和诗稿等。但李跃豆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不想让这些稿纸进入她的行李箱。此处,表哥罗世饶的人生只揭开了一角面纱,要等到“注卷:小五世饶的生活与时代”中,他才正式登场,成为《北流》用心经营的人物画廊里至为出彩的一位。这种点到为止的笔法是作者的“虚晃一枪”,也是对即将被浓墨重彩书写的“小五世饶”的预叙。
这些片段粗读起来散漫、没有秩序,带着“散点透视”的特征,即是说,透过“壓缩的时空”(返乡六日半),小说集中呈现了围绕在李跃豆身边的诸多人物。这些人仿佛“走马灯”,又在往后章节重复出现,得到进一步描写。在“注卷:六日半”中,大跃进、反苏修、大修防空洞、农业学大寨、样板戏、红袖章、大串联等“社会主义经验”不时闪现,既拓宽了叙事层次,也将李跃豆的个人经验和集体经验沟通起来。如此一来,“返乡”不再是空间和位置的腾挪、移动,而是让位给了地方。此处的地方自然指向北流。简言之,就是故乡(海德格尔说的“语言是存在之家”的故乡)。然而“北流”不仅是地方/故乡,还是一个凝聚了复杂经验的“共同体”。
空间(space)和地方(place)是生活世界的基本组成部分,段义孚在《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中认为,“地方意味着安全,空间意味着自由”,相较而言,空间比地方更抽象,不过二者能够互相交融和转化,“最初无差异的空间会逐渐变成我们熟识且赋予其价值的地方”[12]。从这个角度或许可以理解,占据《北流》大部分篇幅的章节为何被归入“注疏体”。对此,有的学者指出:“‘注,不就是集中、注入,也就是返回吗?而‘疏当然是离开、分散了。”[13]以“北流”为中心,注入与流出,背离和重返,构成小说“中心向外扩散”的结构。如果说香港意味着一个陌生化和不确定的“空间”,那么故乡则是象征“安全”的“地方”。然而,文学对不同经验的书写并不是泾渭分明的。“在母腹就参加了批判父亲的大会”的李跃豆与故乡的关系是矛盾和悖谬的,“故乡向来不能成为她的避难所,每当她感到心灵破碎需要修补,第一反应总是远走他乡”[14]。倘若我们将《北流》视为地方文学,那么,这里的“地方”并不意味着舒适和安稳,而是危机重重的、破碎的;异乡也并并非天然的“避难所”:“在外飘荡几十年她从未找到自己的避难所,故乡不是异乡也不是”[15]。从这个前提出发,《北流》将不同文体进行拼贴和并置,其背后的动力就在于对“地方”(故乡)和“空间”(故乡之外的异乡)的矛盾态度,否则小说就会滑向“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模式。
现代中国文学的“知识分子返乡”书写肇始于“五四”时期,鲁迅的《故乡》可谓开山之作。《北流》设置“作家返乡”的活动,无疑是借采风之名,延续这一“返乡”书写模式。然而米豆并不是鲁迅笔下的闰土,李跃豆努力想唤醒弟弟米豆,但无计可施——这与林白那部创造了“二十一世纪初版祥林嫂”的《妇女闲聊录》所采纳的“庶民版本的启蒙叙事”[16]判然有别。这也说明,作为现代乡土文学基底的启蒙意识形态失效了,时代的反复、巨变,徒留的是物是人非的失落感。李跃豆爱恨交织的那个乡土社会,也必须在与外部世界(无论是李跃豆长期居住的北京还是暂住的香港)的对照和拮抗中才能凸显出意义。
城乡经验的“放大”
如果说“空间”和“地方”构成了《北流》叙事的骨架,那么城乡经验无疑是填充其中的血肉。小说中题为“注卷”的部分,叙述的对象一般为李跃豆的故乡(包括下乡的六感等县乡地带),而“疏卷”则指向“异乡”,主要由三组“火车笔记”以及两章“疏卷:滇中”承载。在“火车笔记”和“疏卷:滇中”各章中,跃豆搭乘火车往返滇中,回忆起少女时期的闺蜜泽鲜与爱人喻范“私奔”,最后落脚于滇中过着“世外桃源”生活的经历。李跃豆“喜欢卧铺,喜欢躺在火车上轻微摇晃的微醺感”[17]。“轻微摇晃的微醺感”造成了这几章“无叙事”的特征,又使得这一部分与小说主体“貌合神离”。那么,《北流》为何要这样写呢?非如此写不可吗?
李跃豆在滇中找到泽鲜生活的地方。泽鲜年轻时放弃公职与喻范私奔,选择了迥异于“主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后来在滇中经营一家茶馆。喻范收了几位徒弟,这些徒弟接受的是旧式私塾教育,他们修身、练字、品画、“养玉”,尊称喻范“老仙”,并与喻范结成紧密的精神共同体。在林白笔下,这样的生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然而在与之之、小毛、乙琬、云筝等孩子接触后,李跃豆被他们身上的气质所打动(她甚至在之之的“教导”下学会了打坐)。有关李跃豆在滇中游历的片段篇幅不长,且行文上兼有纪实风格,读起来类似“游记”。如果我们将《北流》的叙事比喻成河流,那么这几卷就仿佛河流经过的浅滩,流速缓慢,无甚波澜。从叙事层面看,它们是对小说节奏的调节(或可称为“间奏”);从小说着重呈现的城乡经验和地方性来看,它们又和“注卷:县与城”等章节势均力敌,互为镜像,共同照亮城乡中国的世相和生态。
在“注卷:六感”中,小说借李跃豆第一人称自述其在六感插队下乡的经历(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之后,李跃豆离开了六感)。此卷小标题“重叠的时间”意味深长。小说写道: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县城太小,小而平淡,我羡慕泽红去南宁,吕觉悟去过柳州。插队之后,我的眼光有了巨大翻转。插队时间越久,我越感到县城是个大地方,热闹繁华,它甚至是辉煌的。
……
在四面黑筢邋的夜晚,县城总会在我的念想中出现,但它变得越来越远了。它每出现一次就被我放大一次,每放大一次它离我就越发地远。[18]
李跃豆17岁到19岁(1975—1977)下乡,其间曾记过五本日记。在“作家返乡”活动中,李跃豆忽然想起了四十年前的日记本,“它们变得有些神奇,尺寸大得不可思议,在似梦非梦中,它们大如桌台,对空气也有了浮力”[19]。“大得不可思议”“大如桌台”与上文引述的“放大”异曲同工。尽管记录在纸面的内容早已消失,但它们仍旧牢牢铭刻在李跃豆的记忆和潜意识里,因此,“重叠的时间”指的是李跃豆“返乡”到六感时被激活的记忆,是对过去时间的“重临”。这种体验既是感官性的放大,也是精神性的放大。我们不妨将“放大”看作《北流》书写城乡经验的不二法门——唯有通过“放大”,才能让时间产生重叠,甚至扭曲。不过,无节制地放大会令记忆的影像渐趋模糊,乃至失真。
伊恩·瓦特(Ian Vatt,1917—1999)谈及写实主义(realism)和小说形式的关系时认为:“小说企图捕捉人类经验的各个层面,而不只限于某个特定的文学观点。由此可知,小说的写实性不在于它所呈现的那种生活,而是取决于它呈现的方式”。[20]也就是说,采用何种方式呈现人类经验,对写实主义小说而言至关重要。《北流》的县城书写,关键就在于经验的“放大”,这也是罗伯特·斯科尔斯(Robert Scholes,1929—2016)等学者在《叙事的本质》一书中谈打破的“经验性叙事”。经验性叙事和虚构性叙事相对,二者都发端于史诗这一综合性叙事文体,但前者强调对现实的忠实(传记和自传均属于经验性叙事形式),后者指向对现实的虚构。经验性叙事有赖于两个构件:“历史性的”(historical)和“摹仿性的”(mimetic)。历史性构件“对事实之真和具体历史保持忠实”,摹仿性构件保持忠诚的对象则是“感受与环境之真”,它依赖于“对当下的观察,而不是对历史的调查”[21]。前文提及,这部小说有相当部分取材自作者的经历。从这一角度来看,“注卷:六感”写的是“下乡”,但提供了一种县城的“观看之道”:李跃豆来自县城,看不起六感这样的小地方,可正是因为被“贬黜”到了边缘地带,她看待县城的眼光才能有“巨大翻转”。因此,《北流》写出了“事实之真”,也传达了“感受与环境之真”。其经验性叙事一方面依靠历史的记录和李跃豆的亲身体验,另一方面也离不开“当下的观察”。这点主要体现在“注卷:六感”和前后两章的“注卷:县与城”中。
我们视《北流》为地方性文学,并不意味着它等同传统意义上的乡土小说。“下乡”在李跃豆的人生中占据重要地位,然而小说聚焦的大多人物都活跃在县城。这里被“放大”的不仅是个人经验,还有他人和集体的经验。“注卷:六感”采用第一人称视角,叙述了李跃豆下乡经验的方方面面。李跃豆爱慕韩北方,因思想和生活作风问题而被生产队“污名化”,行为举止与集体格格不入。在阶级和革命的话语体系中,恋爱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是玩火自焚的危险行为,但与韩北方的短暂相处却让李跃豆体验到了“永生的金色时间”[22]。这段感情无疾而终,李跃豆转而羡慕起“从未被驯化”的潘小银(她与供销社采购员陆一民谈恋爱):“爱情这种书面语用圭宁土话讲出嘴实在古怪,仿佛祸从天降,这个书面的禁忌语突然由潘小银这样一个不看书的人嘴里讲出,它的音量被扩大了数倍,震得行路的摩擦声唰唰骤响。”[23]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互为渗透,个人情感与阶级情感剑拔弩张。在这种状况下,爱情的音量仍旧被扩大,个人隐秘“心声”仍旧清晰传达出来。
比个人感情更具社会学和人类学意义的是生产队的劳动生活:从公社礼堂的开会到李跃豆和鄭江葳写通讯稿,从成立养鸡场到上牛背山打柴、进深山扛木头,从使牛犁田到舀粪水和种植烤烟、四季豆……在李跃豆眼中,“灰色的厂房,灰色的锅炉和烟囱,样样都是巨大的,置身田野,更显巨大和古怪,灰色的怪兽,把天也弄灰了一块”[24],就连治疗“烂脚”的五色花,就地取材制作的竹喷筒都有了特殊的意义。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革命时代”的隐秘性幻想……这些描写和叙述包罗万象,勾绘出一部鲜活的知青下乡史。
相较于“注卷:六感”,前后两章“注卷:县与城”超脱了“类自传性”的个体叙事,进入对他者经验的捕捉、记录和转述中,视野更为宏阔。“北流”所对应的介于乡村和城市之间的县城地带,借助这种方式得到立体化呈现。两章“注卷:县与城”的叙述相对零散、不成体系,采用的是第三人称全知叙事,李跃豆或者说隐含作者仿佛拥有一双上帝之眼,俯瞰着生活在县城的人们。不管是远素姨婆被判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而遭枪决的独子庞天新,还是游荡在县城寻找冯春河的赖诗人,抑或是与剧作家私奔、后来不得不屈服于命运的泽红……这些人物都有相似的命运,都在理想与现实、生与死之间徘徊、挣扎。第三人称叙事看似超脱、客观,可仍旧探照灯一般,照亮了人物不为人知的精神角落。换言之,借助于他者经验的相遇,县城的历史、地理、社会、人情等都被激活了。如此一来,小说不但深入到边缘人物的生命史、心灵史中,而且溢出了“革命叙事”的框架,迸发出更为蓬勃和芜杂的叙事能量。从李跃豆的下乡经验到李跃豆眼中他人的县城生活,《北流》中的“城乡经验”彼此对照,水乳交融。概言之,在这两章中,作为中国社会“标本”县城,不再是空洞的符号,而是有机的生命体。
人物小传:速写与深描
不管是处理空间和地方的关系,还是借助“放大”来复现城乡经验,其实都离不开对人物的塑造。没有人物,再精巧的空间/地方都是虚无,没有了人物的参与,城乡经验也无法被点亮。李跃豆在21世纪的南粤游走,不断穿梭往来于不同的历史时代,她的目光始终投注在或逝去或活着的人物身上,他们才是《北流》最打动人心的部分。两章“注卷:县与城”,加上“注卷:小五世饶的生活与时代”和“注卷:泽鲜”等章节,可以看作一系列的人物小传,正是它们构成了县城社会生活和人物精神世界的切面。在叙述人物小传时,“注卷:县与城”用的是“速写”法,寥寥数笔,却生动地勾勒出人物的轮廓,而“注卷:小五世饶的生活与时代”则明显是对人物展开“深描”。“深描”(thick description,也译为“厚描”)来自文化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1926—2006),他借用哲学家吉尔伯特·赖尔的“深描”概念,使其变为田野民族志领域的方法。“深描”,强调从“文化持有者”的目光出发:“如果不是我们所被教导的那样,用一种特别的情感方式,或几乎是一种异乎寻常的能力像真正的当地文化持有者一样去思考,去感知,去参悟,那么,人类学又如何能得知当地文化持有者的思考,感知和参悟事物的方式?”[25]由此可见,“速写”侧重外部勾绘,而“深描”则借人物视角,由内向外观看。
先看“速写”部分。前一章“注卷:县与城”分为“姨婆与世界革命”“美,而短”“香港的舅舅”“夜晚的赖诗人”四小节。除了第二节,余下三节的标题都明确了叙述对象。“姨婆与世界革命”中,姨婆梁远素的独子庞天新因“猥亵妇女”的莫须有罪名,从林场工人沦为劳改犯,在县城体育场西河沉鸡碑被枪决。梁远照担心神经脆弱的堂姐梁远素会发疯,为了隐瞒天新死讯,她虚构了天新去世后的种种足迹,将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与“世界革命”联系起来。“世界革命”让远素想到越南、老挝、柬埔寨、缅甸、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第三世界国家,“抱上虚无的希望”。[26]
“美,而短”讲述了一桩县城的婚外恋,李跃豆年少时的闺蜜吕觉秀的丈夫突然卷走了家里的钱财人间蒸发,同在一家医院的医生冯其舟照顾吕觉秀,心中泛起了对吕觉秀“欲罢不能的渴望”,但这份犯了禁忌和家庭伦理的爱(冯其舟与妻子韦乙瑛结婚多年,育有一双儿女)注定没结果;“香港的舅舅”一节用第三人称,叙述李跃豆舅舅梁远章从江西矿务局的员工到远走香港,落脚于沙田的故事;“夜晚的赖诗人”塑造了县城地方文人和诗人赖最锋的形象。赖最锋原先在《圭宁报》当记者和编辑,编副刊“北流河”,后从报社辞职,经营一家叫“鸟巢”的幼儿园(他自认为“鸟巢”蕴含诗意,代表了广西边陲小城的人对遥远宏大名堂的向往)。赖诗人暗恋冯春河。在冯春河失踪后,赖诗人一直在小城里苦苦寻找她的身影。过去的记忆片段闪现,在半明半暗的小城夜晚,赖诗人总感觉到“星星鼓荡着激流在宇宙深处奔涌”[27]。
后一章“注卷:县与城”中,第一节“《梭罗河》”书写李跃豆的闺蜜王泽红放弃公职及全省最大医院的神经内科护士的职业,与一名剧作家私奔的故事。年轻时危险而浪漫的私奔,让位给了庸俗的生活。夫妻俩经营了一家“文学米粉店”,人到中年,理想失落,“从前的世界渐渐远了”。[28]后面的“陈地理”一节补叙“陈地理”在“文革”期间被关进精神病院,后来离奇失踪的故事,接续“注卷:小五世饶的生活与时代”的情节;“麻雀”一节写窦文况和女裁缝白珍的私情以及小五用自制气枪打麻雀的故事。在那个“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的年代,小城的日常、躁动跃然纸上;“花果山的龌孩”一节中,天新去世后,远素收留了一名流浪儿,取名“天落”。不料天落却在一个暴雨天让雷劈死了。此外,“注卷:泽鲜”追述泽鲜的成长史以及她和喻范的相遇和恋爱,是“火车笔记”和“疏卷:滇中”的人物“前传”。
将这些篇幅不长的章节连起来看,就构成了一幅人物画谱,每个人物在画谱上占据的空间不大,但都被塑造得栩栩如生。他们生活在边陲小城,透过字里行间,我们仿佛看到了这些人物内心的欲望和苦痛。当然,这些人物并非彼此独立,而是互有关联。譬如“姨婆与世界革命”一节,庞天新在林场工作时遇到了罗世饶,两人成为“伴侣”(罗世饶是双性恋),夜晚躲在床上收听半导体收音机。革命年代的禁忌情感,作者写来不动声色,却触目惊心。
和“速写”部分相比,“注卷:小五世饶的生活与时代”篇幅更长,叙写的内容几乎覆盖罗世饶的一生。这是《北流》中刻画最为深入、塑造最为成功的人物形象。这一章分四节,对应罗世饶不同的人生片段。“树上(1952—1965)”写的是罗世饶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上小学的罗世饶喜欢爬树,他在树上观察北流的人和事,因此認识了患了精神分裂症,认为自己处于“时间的支流”的陈地理。这段叙述明显借鉴了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但《北流》并没有让小说寓言化,而是将“在树上”变成一种视角,既符合小五的个性,也为后文他在革命年代的浪游生活埋下伏笔。小五成长的年代遇上大炼钢、大饥荒、“打鸡血”等历史事件,每一次,他都能在饥馑和困顿中找到生存之道。“文革”前夕,陈地理被送往柳州市精神病院,留给小五1959至1965年间的日记本以及《突厥语大词典》和《水经注》;“信(1979—1985)”一节借罗世饶获得平反后与程满晴的通信,叙述罗世饶从高中数学老师到考取国家干部的经历。程满晴是罗世饶年少时的暗恋对象,她当了二十年民办教师,一直未得到转正。罗世饶考取国家干部后结了婚,结婚对象桂香是在食品站卖猪肉;到了“在路上(1965—2007)”一节,“文革”开始,罗世饶在园艺场刷标语,“字在墙上越积越多,在他心里也越积越多,他忘了字与词的本义。写在墙上的字是空心的,他脑壳里的字亦系空心的。他涂上艳异的赤红,内心平实”。[29]凭借刷得一手漂亮的标语,罗世饶从园艺场到了城里,园艺场解散后,他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流浪生活。1972年,罗世饶落脚于海南儋州,此时“批林批孔”运动如火如荼,罗世饶在砖瓦厂打工,远离了革命烟火,也开始了狂热的性爱之旅。离开海南后,罗世饶去了新疆。在革命年代,罗世饶是个“异类”,除了横穿大半个中国的流浪生活,他还时常想起跟他有过关系的“二十一个女人”。这也是第四节“二十一个”的内容。
这一章最能体现“深描”方法的,是其中大量“引用”的通信,包括平反后罗世饶和程满晴的往来信件,还有横穿大半个中国期间罗世饶写给表妹的信。这些通信或坦诚内心的情感,或叙述流浪路上的见闻,人物在信件中直接发声。相比第三人称客观叙事,它们更能展示人物鲜活、复杂的内心世界。我们不妨将其视为“革命”到“后革命”时期的一份私人档案。
这里不得不提及罗世饶少年和成年后遇到的两位男性:一个是上晓天文、下知地理的“陈地理”,他无意间成了罗世饶的精神父亲,如果没有他对“时间的支流”的痴迷和遗留下来的《突厥语大词典》,就没有罗世饶后来对“诗和远方”的向往;另一位是罗世饶在林场认识的庞天新,天新对数学无限符号“∞”的迷恋,和陈地理对“时间的支流”的见解异曲同工。在几乎已经成为程式化、脸谱化的“文革”叙事文学中,罗世饶、陈地理、庞天新等人物形象可谓独特。《北流》没有诉诸“伤痕文学”的控诉写法和善恶对立的批判模式,而是以平实克制的方式书写人物或悲戚或荒诞的生活。如此一来,隐匿在理性和非理性夹缝中的“人性”得以揭开。迷恋无限符号“∞”的天新死于“现行反革命罪”,而迷恋“时间的支流”的陈地理,最终像钻进了时间河流的缝隙,消失得无影无踪。《北流》中对革命、性和暴力的反讽式书写,堪可媲美王小波的《黄金时代》。
结语
《北流》将空间和地方、县城与乡村、人物的速写与深描等元素牢牢“焊接”在一起,有力回应了诗人朱湘在1933年提出的“多相的地方文学”:“如其没有深刻的,多相的地方文学,文学的镜子便不是向着各相的人生举起来的,这镜中的形相只能是不完全的,畸形的,单调的。”[30]“多相”指的是地方文学所包含的多重面相、形相。《北流》的“多相”首先表现在文体的杂糅和拼贴。柄谷行人认为:“现代小说本身是一种类型,同时它又是在类型开始消灭的时候诞生的。而超现代主义者和后现代主义者所做的尝试乃是要恢复在此被压抑掉了的诸种类型。比方说,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将自白与解剖相融合,乔伊斯(James Joyce)把各种‘语言的游戏和神话性的东西重新恢复起来;而后现代主义者导入了科幻和讽喻。”[31]即是说,小说并非特定的类型,而是多种类型的综合。《北流》除了“注疏体”,还在正文内插入《李跃豆词典》,虚构李跃豆撰写《须昭回忆录》的过程(这是一部向尤瑟纳尔致敬的传记小说),甚至在《语膜》一章里动用科幻文学的体裁,叙述了北流的“近未来”:2066年,北流方言基本消失,甘亦利用曾外姑祖李跃豆生前撰写的《李跃豆词典》录制“语膜”,试图恢复北流方言,然而这一努力终告失败。无论北流方言是否消失,这一虚构情节所具有的自反性值得我们深思,它建构了一个近未来的想象,同时对方言文学的主体性进行消解,透露着对地方文学的眷恋和隐忧。
《北流》在文体上的“多相”,是由小说所要处理的对象(以北流为核心的城乡经验及生活其中的人物)所决定的。我们知道,1990年代以降,随着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中国城乡二元对立的社会结构逐渐让位给城镇化。目前,“中国城镇化率已接近 65%”,“乡土中国”正在向“城乡中国”转型[32]。对中国这一传统的农业型国家而言,是一种新时代的“山乡巨变”。《北流》叙述的,即是“城乡中国”的经验,这一经验在时间上覆盖了1950至1970的革命年代和1980以降的改革开放年代,在内容上,囊括了乡村与县城、个人和集体,过去、当下和“未来”。而所有的经验都离不开人这一核心。通过对人物群像的出色塑造,《北流》的得以完成一种文学总体性,这也是它作为一部“多相的地方文学”最根本的所在。
[注释]
[1]林白:《重新看见南方》,《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2] 蒋述卓:《南方意象、倾偈与生命之极的抵达——论林白的〈北流〉兼论新南方写作》,《南方文坛》,2022年第2期。
[3]《北流》出版后同时登上了2021年度的“收获文学榜”和《扬子江评论》文学排行榜,相关报道、访谈见罗昕:《林白:北流是一个容器,它可以无穷无尽地注下去》,《澎湃新闻》,2022年6月23日,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8701611。
[4] 黄平、何卓伦:《一个人的故乡与身体里的北流——论林白小说〈北流〉的文体与主题》,《南方文坛》,2022年第2期。
[5] 孙郁:《北流读札》,《南方文坛》,2022年第2期。
[6]相关论述见贺绍俊:《个人化的宏大叙事——读林白的〈北流〉随感》,《当代作家评论》,2021年第6期;张柱林:《经验化诗:〈北流〉的地方想象与自我想象》,《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2年第1期;胡少山、王春林:《略论林白〈北流〉的“注疏体”文体创造》,《上海文化》,2022年第5期;孟繁华:《她用多种方式与世界对话》,《南方文坛》,2022年第2期;朱厚刚:《林白的北流书写及其价值》,《当代文坛》,2022年第4期。
[7][8][9][10][11][14][15][17][18][19][22][23][24][26][27][28][29]林白:《北流》,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99页、第116页、第105页、第36页、第21页、第74页、第126页、第248页、第347页、第317页、第330页、第343页、第327页、第146页、第173页、第376页、第215—216页。
[12] [美]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王志标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页。
[13] 张柱林:《经验化诗:〈北流〉的地方想象与自我想象》,《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2年第1期。
[16]David Der-wei Wang,"RED LEGACIES IN FICTION",Red Legacies in China:Cultural Afterlives of the Communist Revolution.ed.Jie Li, Enhua Zhang,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2016,p.198.
[20] [美]艾恩·瓦特:《小說的兴起》(The Rise of the Novel),鲁燕萍译,桂冠图书公司1994年版,第3页。
[21] [美]罗伯特·斯科尔斯,[美]詹姆斯·费伦,[美]罗伯特·凯洛格 :《叙事的本质》,于雷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11页。
[25] [美]克利福德·格尔茨:《地方性知识》,王海龙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版,第73页。
[30]朱湘:《文学闲谈之十二:地方文学》,《青年界》,1933年第4卷第2期。
[31] [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90页。
[32]焦长权:《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上半程与下半程》,《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