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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城市小说的女性书写

2022-06-30聂茂孙彬彦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2年5期
关键词:迟子建

聂茂 孙彬彦

摘要:迟子建的城市小说从女性独特的视角出发,怀着悲悯情怀,聚焦城市与女性密不可分的逻辑联系,探讨在新的历史语境下城市精神重构的时代命题。迟子建用女性生存的独特经验建构起城市的某个侧影,她在聚焦“无根”的异乡人时,往往与荒芜的城市相契合,充分彰显了转型社会中的个体命运与城市逻辑的精神同构,迟子建透过“人”与“城”的本质关系,真实再现了都市小人物世俗人生的艰辛与无奈。

关键词:迟子建;城市小说;女性书写;价值重构

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指出:“叙事家有三种,只能感受生活的表征层面中浮动的嘈杂,大众化地运用语言的,是流俗的叙事作家,他们绝不缺乏讲故事的才能;能够在生活的隐喻层面感受生活、运用个体化的语言把感受编织成故事叙述出来,是叙事艺术家;不仅在生活的隐喻层面感受生活,并在其中思想,用寓意的语言把感受的思想表达出来的人,是叙事思想家”。[1]迟子建的小说创作,是叙事思想家的艺术表达,她从女性独特的视角出发,怀着悲悯情怀,聚焦城市与女性密不可分的逻辑联系,探讨在新的历史语境下城市人文精神重构的时代命题。

迟子建笔下的女性主角,不论是美丽多情而充满活力的年轻人,还是在漂泊中困惑、在生活中挣扎的中老年女性代表,都无一例外地在与城市充满张力的话语体系中呈示自己的精神气质和独特魅力,在日新月異的城市之“变”中彰显出城市与女性内在关系的“不变”。“地图上有了房屋和街巷,如同一个人有了器官、骨骼和经络,生命最重要的构成已经有了。最后我要做的是,给它输入新鲜的血液。而小说血液的获得,靠的是形形色色人物的塑造。只要人物一出场,老哈尔滨就活了。”[2]迟子建用城市景观、街巷、建筑精心绘制了她的哈尔滨地图,这样的地图有如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小镇,淡淡的着墨中却蕴含着无限的山乡水城的特色。迟子建用各色人物、特别是女性的命运托起城市永不坠下的灵魂,这些灵魂或高贵或卑贱,都在转型时期和商业因子的双重挤压下闪烁温情的人文光芒。

一、女性生存经验与城市精神同构

在迟子建的哈尔滨系列小说中,对女性生存经验的关注依旧成为其城市构建中不能忽略的重要主题。从生物性的角度来讲,女性的生存经验与大自然的潮起潮落相契合,女性创造生命与自然创造万物在过程和角色上都极其相似。女性善良的品质,使得女性与自然更为亲近。迟子建城市小说中,许多带着自然气息的形象均以女性身份出现。

例如,《烟火漫卷》中的黄娥就是一个典型。首先表现在其形体方面,尽管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身材姣好,拥有一副少女姿态。“她的黑而直的长发,通常用各色手帕,随意扎成马尾辫,像是献给自己的一束花,松松地垂在脑后。”[3]不同于浓妆艳抹、透着脂粉气、追求精致的都市丽人,黄娥以一种清新自然的形象出现在城市之中。其次表现在其性格塑造上。在未进入城市之前,生活在七码头的黄娥“一个人走在拇指河和鹿耳河上,能和岸上垂下的树枝说说话,跟河里的鱼儿说说话,跟灰云中的飞鸟说说话,觉得美好。”[4]她独享着自然带给她的一切。她会在蒙蒙雨雾的送客途中,情不自禁投向其他人的怀抱,并向丈夫坦诚。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将人格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个部分。“本我”是反映人的生物本能,按照快乐原则行事,是“原始的人”;“自我”是自我寻求在环境条件允许的条件下让人的本能冲动能够得到满足,按照现实原则行事,是“现实的人”;“超我”受到社会道德原则、压制本能活动,追求完美人格,是“道德的人”。黄娥的这一行为,恰恰是“本我”的原始表达,她不认为这种行为是一种丑事。这种不受任何“自我”“超我”的人格表达,反向加强了其作为自然人的表达力度。进入城市,黄娥的自然天性没有被磨灭。当她看见老郭头架在两棵榆树之间用来晾衣服的铁丝,毫不犹豫地掐断,认为树又没有犯罪,为什么要绑起来。她喜欢看花,但拒绝养花,因为城里栽种在盆里的花不自由,这是一种女性生命意识的警醒。黄娥始终保持着性格中的天然成分,以自然的性情、坦率真诚的性格,赢得了卢木头、刘文生、刘建国、翁子安一众人的青睐。尤其是翁子安对黄娥的守护,跨越了血缘、家世、亲情的鸿沟,意味着黄娥的自然属性最大程度地得到认可,成为照耀乡村、城市两个世界的一道亮光。

除了城市外来的漂泊者,迟子建也在城市内部塑造着携带自然气息的女性形象。《起舞》中的丢丢,在她看来,“灯饰铺、裁缝铺、瓷器铺、蔬菜铺、鲜花铺、水果铺是为女人而生的,能养女人的气。”[5]丢丢经营的水果铺利用天然的地窖储水果,用原生态没有上色保留着木香气的实木木板搭建水果架,用精心购置的器具盛放水果,五颜六色、鲜翠欲滴的水果高低错落地摆放在水果架上,构成老八杂中一副五彩斑斓的画卷。作者对丢丢水果铺的精心雕琢背后,不难看出其用意之深,这个饱含自然生态的水果铺,显然不仅滋养着老八杂人的身,也滋润着老八杂人的心。丢丢家不装电话,也不用手机,她喜欢过单纯日子。丢丢拥有一副热心肠,当了解到老八杂的人因为经济无法去太阳岛野餐,便主动为老八杂的人举办野餐会。丢丢身上闪耀着自然之光和人性美好。

同样地,《黄鸡白酒》中的春婆婆,迟子建也表达了自己的温情。这种温情,首先体现在春婆婆对自然风物的追寻与处理上:春婆婆不爱荤腥,不喜欢市场栽培的花朵。她坚持用木门窗,窗户起着连接室内室外的作用,“在她眼里,金属门窗冷冰冰的,只有骨头没有肉,它们把持家,没有温馨感”。其次,这种温情,也体现在春婆婆对物欲的淡泊,及对精神世界的崇尚上。春婆婆对商场里流金溢彩的首饰、对于被水泡坏的房间都没有过多的追求,她更愿意把钱花在吃饭、喝酒等生活的享受上,唯一在乎的是丈夫留下的铜烟袋锅,她把马奔的生日认作自己的生日。这些都是春婆婆爱情的象征。最后,这种温情,还表现在春婆婆对现代都市文明的拒绝上。商场里的各色化妆品和香味,对春婆婆来说是一种催眠,摆在货架上的各色鞋子,在春婆婆看来是对脚的束缚,远没有手工完成的鞋样舒适。如果说黄娥是自然创造的天然产物,那么春婆婆这种生长在城市文明下,却极力抗拒现代文明的自然、自由的化身,则更能体现迟子建的创作意图。春婆婆的形象就是一个“博物馆”式人物的存在,在被时间不断覆盖的城市发展中,春婆婆式的一类人已经消散在时代的洪流中,被时代所抛弃。但迟子建笔下的这个虽然身世凄惨,饱经沧桑,却坦率、热烈、乐观,勇于热爱生活,善于苦中作乐的老女人却成为“苍苍貌,铁骨身”,永远存储于迟子建理想城市的想象中,构筑起哈尔滨成长的精神底色。

用温情而细腻的艺术手法对春婆婆一类“老女人”人物形象进行塑造与重构,这种重构不仅是女性独特的个体成长和城市人群的集体成长,也是迟子建城市文学创作中一系列女性人物形象谱中的一个缩影。《起舞》中的齐如云虽然不是小说的主角,但她起舞受孕,终其一生守候自己爱情的生命姿态,和蓝蜻蜓起舞击杀日本鬼子,守护家园的爱国情怀,成为丢丢起舞守护老八杂的精神导师。《晚安玫瑰》中的吉莲娜,命运充满了悲剧色彩,年少时继父卖女求荣的不耻行径,让吉莲娜做出弑父的行为。弑父完成后,吉莲娜并没有一身轻松,选择一生的时间向上帝忏悔。出场时,年事已高的她,在赵小娥看来,“仿佛生活在童话世界中”,她保持着精致的生活习惯和优雅的生活态度。当租客赵小娥闯入吉莲娜的世界后,她给她修剪头发、教她如何穿搭、告诉她城市的阳台是一个不能暴露私密的公共空间,甚至会给赵小娥留下姜汤和“早点回家”的便签,给了这个漂泊者温暖和心灵的关怀。吉莲娜既用跨越年纪鸿沟的美装扮岁月的容颜,又用虔诚的宗教信仰和爱驱逐城市内心的荒芜。《烟火漫卷》中的谢普莲娜同样如此。在刘建国无意丢失其孙子后,谢普莲娜一如既往地热情招待他,直至生命最后时刻都没有见到孙儿的她,至死都没有埋怨过刘建国一句话。埋葬谢普莲娜的犹太公墓,祭奠谢普莲娜的小石子,也成为支撑刘建国的精神食粮。这样的温情叙写,彰显了迟子建心灵深处的柔软和暗暮中的亮色。

“女性是这世界民间神话和传说的有力传播者。那些我们祖母辈儿的人,也许不识得几个字,可脑子里装满了故事……让我们看到了光,看到了暴风雨后的彩虹 。”[6]这样的夫子自道,或许正是迟子建钟爱塑造老年女性形象的理由。迟子建笔下的暮年女性,她们犹如石头垒砌的老城堡,饱经风霜,却没有向命运低头,仍保有对平凡生活的热爱、对永恒爱情的向往,历经岁月流转,遗留的生活智慧和哲学,成为永照世人的烛光。这样的烛光,就是重构后的城市精神。

二、“无根”的异乡客与荒芜的城市

异乡客,泛指远离家乡到陌生新地进行生活工作的人群。历史上,一大批俄国人、犹太人等其他種族的人,或主动或被动来到哈尔滨开始新生活。这类人物成为哈尔滨区别于其他城市的独特构成,也被迟子建捕捉到并进行文学塑造。极具辨识度的跨越国别文化的异乡客形象也构成了迟子建作品的一大特色。《晚安玫瑰》中的吉莲娜和《烟火漫卷》中的谢普莲娜可以算作第一代移民,她们有着纯正的异域血统,但因为种种原因远赴哈尔滨,并将其作为第二故乡。在异国他乡,她们没能够被同化,到老都保持着异域生活方式。原有生活方式的沿袭,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她们精神归乡的寄托。《起舞》中的齐耶夫,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异域人,更应该称之为一个在哈尔滨长大的混血儿,这种身份让他经常感叹生不逢时。黄头发、白皮肤、高鼻梁、凹眼窝的异域长相,生父不详的身世之谜,让齐耶夫的童年蒙上了一层阴影,遭受继父的排挤、同学的欺压。不论是在政治斗争的年代,还是和平年代,他始终是一个不受待见的存在。在集体砖厂干活时,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到了适婚的年纪,相亲对象因其血统望而却步。每当他走到霓虹桥时,俯身看着桥下穿行的火车,心就会躁动起来,“有背起行囊的欲望,可却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于是愁肠百结,泪水盈眶。”[7]正是这种异域“歧视”让齐耶夫始终神色忧郁,产生强烈的无根之感。

齐耶夫排解这种精神困境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寻求心灵归乡。齐耶夫去红梅西餐厅当厨子,通常搭乘公共汽车。但每隔十天半个月,他会步行一次,否则就会像遭了大旱的禾苗,无精打采。他步行的目的不是呼吸身体之氧,而是补精神之钙。他会绕道去瞻仰各座教堂,这些教堂曾在他儿时受歧视时,带给他慈母般的安慰,现在也带给他故乡般的温暖。教堂和他身上的一半血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成为他寄放灵魂的空间。齐耶夫解困的另外一种方法是所谓的抱团取暖式身体归乡。齐耶夫成年后,喜欢结交与他有相同血缘的人。与他关系最好的尤里,无父无母,甚至不知道亲生父母的身世。相同的血统,相似的成长经历,使他们惺惺相惜,“仿佛是寻根溯源,认祖追宗”。他们从彼此身上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同时又成为彼此的慰藉。正是这种身份一致的认同感,让齐耶夫爱上罗琴科娃。齐耶夫表示他同时爱着丢丢和罗琴科娃。他对丢丢一见钟情,这种本能的爱欲是真正爱情的表达。而他对罗琴科娃的爱,既来源于她的俄罗斯血统让他有了一种身体归乡的错觉,又见证他内心深处对身份认同的极度渴求。当罗琴科娃讲述自己祖父的故事后,齐耶夫怀疑他们之间可能存在血缘关系,这种怀疑,让他始终没有办法获得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反而陷入更大的自我认同困境中。

《烟火漫卷》中的于大卫同样是第二代异域混血儿。小说中尽管没有十分明显表露出于大卫对于异域血统的不适,但对刘建国的那句“只要不是因为铜锤有犹太血统而嫌弃他就行”,实质上跨越血缘亲情和民族限制,实现了与齐耶夫的精神互照,只是在这里表现得更为隐晦。于大卫身上呈现的最为显著的是他对于自我的怀疑,这种怀疑超越了对于异域血统的归乡表达,更具现代性意味。当他和谢楚薇的孩子铜锤丢失,谢楚薇又丧失生育功能后,他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自我怀疑,怀疑铜锤的身世,怀疑自己是否具有生育能力,这是他对过去自我的否认。面对世界的喧嚣,他的心却一片死寂。面对被他视作寻亲站台的老建筑,他茫然不知是哪儿,这是对当代文明和异乡文化价值的否定。开着灯饰城和钟表店的他,对时间和空间毫无感知,像是虚无的存在,这实际上是对他未来的否认。在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空中,于大卫对于自身的否认,让自身生命的无意义和虚无达到情感的巅峰。当他怀疑自己的时候,只能从谢楚薇对他的态度中,分析自己,重塑自信,自我的认同只能借助他者的态度得以实现。当最终找到丢失的儿子,他意图弥补缺乏的青春欢愉,试图重建自己的身份体系时,最终仍以失败告终。

这种自我的虚无感,同样体现在刘建国身上。刘建国为寻找丢失的铜锤倾其一生,牺牲了所有的青春和生活,结果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身世秘密:他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刘鼎初家的二儿子,而是父母不详的日本遗孤。随着养父母的过世、大哥刘光复的病逝、妹妹刘骄华的精神异常,原本尚且可以给他慰藉的家分崩离析,昔日爱情的彻底无望、有些好感的黄娥又注定不属于他,自己的小家也尚未建立起来。最终,生出“活了大半辈子,竟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对镜子中的‘我,突然感到陌生”[8],这是多么的讽刺、沧桑与辛酸。可以说,以于大卫、刘建国为代表的群像,共同构成了“我是谁”的经典哲学命题,寄寓着迟子建对城镇化嬗变中城市与人之价值重构的某种认同。

吉登斯在《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一书中谈到现代社会是一个走向异质化的社会,造成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大的差距,不仅表现在经济社会地位上,也体现在个人的发展上。[9]然而,现代的价值虚无造成个人日益觉得孤独、微不足道,消解着存在的全部意义,剥夺着自我存在的安全感。真正主体性的自我的缺位,只能由一个个镜像序列的他者来指认。“我是谁”的发问揭开了我们内心深处的真实境遇,直接指向了现代都市社会普遍的精神症候。

除了跨国别的异域人群像,迟子建还刻画了一群“进城者”形象。“进城问题”作为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重要的社会现实,贯穿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发展始终。这些夹在城乡之间的边缘人物,随着城市的发展,永远在漂泊与挣扎中,展现了中国式城市社会变化下底层人物的生存境况和精神困境。例如,《晚安玫瑰》中的陈二蛋作为主人公赵小娥的第一任男朋友身份出镜。这个来哈尔滨上大学的农村男孩,不论在外在形象还是内在气质上表现出浓厚的乡土气质,性格木讷,心地纯洁,加之尽管用功却成绩平平,让他对城市的最初体验以挫败告终。他与城市的气质格格不入,使他最终走上了返乡的道路。《烟火漫卷》中的杂拌儿六七岁的年纪,处在充满好奇、能快速接受新事物的性格塑成期,然而城市中良好的生活条件、优渥的教育环境、黄娥千方百计的努力始终不能够打动他。无论做什么,杂拌儿总会和他老家的事物作对比。几年的都市生活让杂拌儿长高了、强壮了、脸上的癣褪了,脱去了初到哈尔滨时的瘦小模样,但始终未曾改变他回家的决心。故事的最后,黄娥和杂拌儿又都回到了七码头。

这种“进程—返乡”的叙事模式,昭示着迟子建笔下人物进城奋斗的失败,在现代都市文明主导的话语体系下,乡土文明只能处在边缘地位或者以退场的方式告终。上述人物在主观层面,没有主动融入城市的意愿,造成了始终与城市存在隔膜的生存困境与“无根”的尴尬。即便是迟子建笔下努力融入城市的外来者,也同样面临着生存处境,在钢筋水泥和冷冰冰的人际关系中,人的孤独与城市的荒芜适成对照。

例如,《踏着月光的行板》中的林秀珊和王锐为了生活能够继续,选择进城打工。这条进城之路造成夫妻双方分离、仅能靠居所附近的公用电话维持联系。拮据的生活,辛酸和悲凉几乎浸润着所有进城者的生活。《晚安玫瑰》中的宋相奎来自外县的贫困家庭。在政府机关工作的他,待遇和工资尚可,但因为家庭条件的限制,始终在租房住。房子也成了他和赵小娥情感破裂的根源。在中國传统观念中,房子向来被视为安身立命的根本。在一座城市中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等于拥有了一张城市身份证,也拥有了成为城市人的底气和自信。在同样一无所有的进城者赵小娥和拥有自己房产证的聋哑人柳琴之间,宋相奎可以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当这个秘密暴露后,宋相奎下意识解释:“千万别往房子上联想,我图的不是这个。”这句话恰恰出卖了他。如愿拥有住房的他生活并不如意,与聋哑人的结合意味着进入了一个无声的孤独的家,同时,后代的生存命运也承担着遗传的风险。虽然宋相奎的进城之路看起来比较成功,实则以牺牲爱情、尊严、家庭为代价,最终也以失败告终。《晚安玫瑰》中的赵小娥,起初作为一个大学生,小眼睛、尖下巴、有点焦枯的发质、蜡黄的脸色等乡下人特有的外貌特征加上物质层面的拮据造成了她心理的自卑,连第一段恋情,似乎都是舍友施舍的产物。毕业后的她,拥有一份报社校对员的工作,实则是报社中的边缘工作。辗转几次的租房经历,让她觉得“我就是一只流浪的猫”[10]。最后一任房东吉莲娜虽然给予她很大的优待和关怀,但须小心翼翼遵守着主人的生活习惯,伪装自己成为主人喜欢的模样,还有吉莲娜经常在她回家之后重新给门上锁的动作,无疑让她产生融入城市的无力感。房主甚至男朋友的不可信任、生活工作中自我的压抑,无处宣泄的精神压力只能自我承受,直至造成心灵异化。

此外,赵小娥身上还背负着另一重“自我缺失”的现代性症候。自从她知道自己的不明身世,就从未放弃过寻找自己血缘关系的亲生父亲,这种寻找可以看作对自我的追寻。而哥哥等人忘掉自己是“强奸犯”的女儿的告诫,切断了通过外界的指认来肯定自我的路径。随着亲生父亲的浮出水面,自我终于可以得到肯定的同时,又随着“弑父”的行为,彻底消解了自我的意义。都市生活造成的精神压抑叠加“我是谁”的现代精神症候,使赵小娥的精神彻底崩溃。外来人艰难的进城之路,宣告失败。

这些异乡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迟子建自身生存经验的真实写照,初到城市的迟子建有如她笔下的异乡人,她始终不肯将哈尔滨看作真正的故乡,倔强地坚守着自己的故乡。然而残酷的现实不仅是故乡难回,甚至是故乡不再。归乡的失败,只能重新将眼光放回到城市。进城之路同样困难重重,城市之中地理意义上“家”的难寻,物质生活的压力、社会关系的破裂,无时无刻不在挑战心灵的极限,造成精神的荒芜。或许迟子建正是想通过这些异乡人归乡的失败和进城的艰难,来证明只能真正找到心灵的故乡,明确精神信仰,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三、“人”与“城”:都市小人物

的世俗人生

文学的本质是人学,书写城市的目的,不仅在于展示城市发展的变迁、社会生活的变化,更为重要的是通过书写“人”与“城”之间的关系,呈现人的生存真实,进而触摸城市的温度和灵魂。从这个意义说,迟子建城市小说中人物群像的立体化呈现,有效打破了城市人物单一化的叙事传统,营造了更为丰富的可控探讨的城市空间。

透过“人”与“城”,迟子建对都市小人物的俗世人生的描写,首先表现为去中心化的大众书写,即作品中丰富的人民性。阅读迟子建的作品,很容易感受到弥漫在文本中的小人物的生活气息。面对特殊的伪满洲国史,迟子建选择了用小人物呈现大历史,《伪满洲国》中包括溥仪在内的,从达官显贵到贩夫走卒上百个人物均以小人物面目登场,这背后体现的哲学是无论多宏大的历史,分解到民间,便是日复一日的生活,从古至今,芸芸众生永远是支撑历史这座大厦不可动摇的根基。又比如,《白雪乌鸦》中的伍连德是拯救哈尔滨鼠疫的关键人物,他足够以一个英雄身份出场,然而迟子建笔下的伍连德虽然有着临危受命的民族大义,毫不犹豫担下扑灭哈尔滨鼠疫的重任,但也会心存顾虑,他担心没有机会再见到远在天津的妻儿,害怕哈尔滨的鼠疫不能得到有效控制,迟迟没有等到朝廷关于同意焚尸的决定时内心充满绝望,这些描写实际上消解了完人式英雄人物的表达,将伍连德降位成一个有血有肉的平民英雄。“虽然伍连德确实是个力挽狂澜的英雄。我想展现的,是鼠疫突袭时,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11]《白雪乌鸦》中伍连德仅仅作为一个小人物出场与众多小人物共同找寻着危城之下的人性光芒。《起舞》中的丢丢虽然作为文本中的绝对主角,但齐如云与齐耶夫的故事、老八杂其他居民生活的描绘等等共同分解了中心人物叙事模式,他们生活的老八杂成为各色小人物聚集的中心,共同演绎着他们的城市人生。《烟火漫卷》中的刘建国看似是小说的主人公,实则为小说的线索人物,刘建国的故事串联起了刘鼎初夫妇、刘光复一家、刘骄华一家、于大卫一家的故事。他所开的“爱心救护车”不仅建立起了翁子安、黄娥等人物之间的关系:翁子安是刘建国“爱心救护车”的忠实顾客,黄娥正因为听说刘建国的故事生出进城托孤的想法,翁子安和黄娥又因为刘建国这个中间人建立了联系,通过这种联系串起榆樱院里的所有故事;同时这种关系又承担着收集更大范围内人间烟火的功能,“爱心救护车”上发生的故事,包括走过的城市地理空间,搭载的各色人物,共同搭建起人间的烟火漫卷,也搭建起迟子建的文学世界。这些小说文本共同证明,迟子建的本意并不在于塑造一两个典型人物,而是通过小人物群体画像来实现城市面貌的丰富再现。

其次,迟子建对都市小人物的俗世人生的描写,也体现在全景式的人物呈现上。迟子建在小说文本中塑造了一批带有乡土气息的人物,这与其说是她对于人性之恶的回避,毋宁说这是城市化进程中所带来的精神隐痛。《黄鸡白酒》中既有热心举报违章棚厦、报警意图拯救失足女大学生的春婆婆,也有沉迷金钱利益的春婆婆的儿子马胜、虚伪的前铁路局渎职中层干部尚易开、在金钱利益下主动献身的女大学生,这些人物表明迟子建已经清晰且深刻地意识到现代文明下市民对钱、权、名、利的追逐。《黄鸡白酒》中有一个细节:郑二楞和小咸菜夫妇进城打拼,把一双儿女交给乡下的父母抚养。在城里长大的小巴夺,不爱学习,迷恋网络游戏,小小年纪就和同学称兄道弟、在外吃吃喝喝,没有一点学生样子。迟子建由此认识到,在年轻一代中,个体的精神困境早已经突破了城乡的地域限制,工具理性思维的张扬导致的物质与精神的失衡已经成为普遍的问题。《晚安玫瑰》中既有为刑满释放人员提供工作的齐德铭父亲;也有对着领导点头哈腰,对着职位比其低的同事,却觉得高人一等、装腔作势的宋相奎;还有外表光鲜亮丽、实则精于算计、自私狭隘的黄薇娜。《烟火漫卷》中既有用刘骄华的话来说“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没一个见利忘义的人,还算半个理想主义者”的刘家三兄妹:大哥刘光复,为了拍东北工业纪录片四处奔波,把家底都折腾空了;二哥刘建国,为了找铜锤,几乎走遍了黑龙江每个地方;妹妹刘骄华,碰到生活中不公平的事情,哪怕与自己无关,也不会像社会的大多数人一样装聋作哑。同时也存在着,榆樱院里的老郭头和陈秀的结合看似是最美夕阳恋的互相陪伴,实则陈秀为了老郭头的遗产,老郭头希望有人照顾。刘建国和黄娥开“开心救护车”遇上的一位昏迷的老人,兄弟俩着急救治老父亲的原因,竟然只是家产下落不明,父亲尚未交代清楚。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城市文明大行其道的背后,是理想主义的破灭,金钱至上的原则侵袭生活的每个角落。《烟火漫卷》中刘骄华的儿子,作为专业的影评书评人,却从来不看内容,只依据简介写;他会因为赶影评而拒绝送大舅生命最后一程等等,这些思维和行为方式让刘骄华非常看不惯。但他对母亲提出的“饮食节目的目的可能是为了阻击小三、降低离婚率”表示赞同,对弥漫洋名称的街市表示反感,并给母亲为刑满释放人员所设的摊位起名为“德至”。向来坦率真诚的黄娥隐藏着丈夫被气死的真相,在城市中努力制造寻找丈夫的假象,颇具责任感、善良的刘建国隐藏着曾经猥亵幼童的秘密。难逃世俗的众人,既有明亮的一面,又有阴暗的一面,大爱大善与小奸小坏并存才无限真实切近复杂的人性。迟子建的内心,就像大自然的天地万物,善恶并存,复合杂糅,这才是真实的人类,真实的世界。行走在真实的人间世俗中,迟子建既能以冷静的态度批判物欲社会带来的恶习,同时,又对他们报以最大的宽容,努力挖掘哪怕只是一瞬的人间美好,构成接地气的全景式的市民日常画卷。

最后,迟子建对都市小人物的俗世人生的描写,还体现在苦难叙事下的人文关怀。苦难是生活的底色。迟子建对此深有体会,亲人的逝世、爱人的离去让她感知到人生的苍凉。众生皆苦,人生来就是一场悲剧,所有的喜剧不过是悲剧的过程。然而,在悲剧面前,别无选择只能承受。由此可见,一方面,迟子建笔下的人物几乎全都深陷苦难的泥沼中,接受命运无常的戏弄;另一方面,迟子建又在日常叙事中消解苦難的冲击。

迟子建细致勾画着人间烟火,充满着温情,夹杂着苦难。在她笔下的小人物身上,往往洋溢着令人动容的人性之光。这种人性的阳光体现在《白雪乌鸦》中:于晴秀内惠能干、颇具真性情,虽然在鼠疫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仍然面带微笑继续生活;陈雪卿为爱燃烧一生,丈夫逝世后勇敢追随;翟芳桂虽是妓女出身,但她一直在努力和为她赎身的丈夫抗争,做自己的主人;秦八碗鼠疫期间无法实现老母回乡安葬的遗愿,便剖腹自杀陪伴母亲;王春申看起来虽然窝囊,自己的人生一直被女人压制着,但他仗义、有着悲悯情怀,在大难面前亦能够毫无畏惧投身其中。《起舞》中的王来惠,为了傅铁能心无旁骛地回城,故意暗示自己可能要结婚了。傅钢离开后,独自守护着他们的孩子,不肯打掉。在傅铁惨遭意外身亡后,带着儿子进城为其守着家等等,这些小人物无不令人动容。与同样身为女作家的严歌苓善于从极端环境中挖掘人性的秘密不同,迟子建总是试图在日常生活的图景中展现人性的光辉。这样的光辉,就像朴素的生存信仰,给人以寒夜的温暖和前行的力量。

总之,迟子建着力表现城市那片喧哗热土上的生活之流,作为从神秘而奇异、哀伤而温情的文学故乡北极村走出来的作家,迟子建用她那一贯的细腻描摹和洞察人心的幽微细节,深情塑造着一大批生活在森林般扩展的城市之底层人物群像。迟子建用女性生存的独特经验建构起城市的某个侧影,那些飘忽而过的人、有意无意发生的故事,面对隐秘的悲伤或敞开的倾吐,无论是唏嘘还是喟叹,都会给人身临其境之感,读来唏嘘不已。不仅如此,迟子建在聚焦“无根”的异乡客时,其价值原点往往与荒芜的城市相契合,诗化的语言,丰沛的情感,流动的情绪,充分彰显了转型社会中的个体命运与城市逻辑的精神同构,迟子建透过“人”与“城”的本质关系,真实再现了都市小人物世俗人生的艰辛与无奈。所有这些书写,正是迟子建城市小说的文学特色和时代价值之所在。

[注释]

[1]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126页。

[2] [11]迟子建:《白雪乌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87页、第286页。

[3][4][8]迟子建:《烟火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0页、第31页、第267页。

[5][7]迟子建:《起舞》,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66页、第212页。

[6]迟子建:《也是冬天,也是春天》,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58页。

[9]  [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63页。

[10]迟子建:《晚安玫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2页。

本文系2020年教育部人文社科后期资助一般项目《中国新时期文学道路选择研究》(批准号:20JHQ042)之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东莞理工学院;

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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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为何能长期保持高水准的创作?
北国圣雪迟子建
谦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