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的“淡、浅”之美
2022-06-30高英杰
冯煦曾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对秦观词作出“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的评论。陈廷焯也在《白雨斋词话》中对秦观词表示赞可“少游则义蕴言中,韵流弦外”。据此可知,秦观诗词语言大体是清新妩丽,立意高古,雅致十足。《鹊桥仙》词调源于七夕而创,素材采自民间故事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事。此调在两宋时期流传广泛,题材多以恋情为主,寄寓相恋相思之情,声情要么清新欢快,要么顿挫感伤。与欧阳修、柳永等人不同,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采取了另一种韵式,双片五十六字,上下片各两仄韵,这与柳永、欧阳修等人的上去韵,明显不同。且上下片的第一、二句对仗即第一句的第三字和第二句的第三字,平仄错开。
一、善于用典,含蓄古雅
秦观善于以才学为诗,对典故的运用如臂指使,意境浑圆一体,意脉连贯。在《鹊桥仙》(纤云弄巧)中同样有着不俗的表现。
首句“银汉迢迢暗度”,便化用了《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中的“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传说织女星居于银河之北,牵牛星则居于银河之南,“迢迢”则说明两星的遥远状态,“河汉”即银河,秦观在化用时并未直接采用牵牛织女作为名词,而是别出心裁的采用了“迢迢”二词,借以说明两星遥不可及的状况。
次句,“金风玉露一相逢”,其中“金风玉露”一词出自李商隐的《辛未七夕》诗:“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其意思为碧绿万顷的银河畔边本为约会之处,为何要苦等到金风玉露的七夕之时才能相会呢?反映了李商隐苦闷难以释怀的疑虑,语境悲伤寂寥,但秦观在化用时则将其中的低沉悱恻之意荡除,续接“便胜却人间无数”,化用赵理《七夕》“莫云天上稀相见,犹胜人间去不回”,借此焕发新的光芒,歌颂理想圣洁的爱情。这与当时宋朝男尊女卑的情感观念截然不同。
第三句中“忍顾鹊桥归路”,“鹊桥”摘自《淮南子》中“乌鹊填河成桥而渡织女”,但这里的意象联想却反其道而行,“鹊桥”的搭建本来是为了织女与牛郎相聚所搭建的,取自《诗经》中的诗歌《鹊巢》里所阐述的“鹊巢为家庭”之意象,代表着为分离者相聚的意象特征。且桥本身便具有化阻隔为坦途之功效,具有跨越地理、心理的引申意义。而秦观将“鹊桥”这一爱情纽带裁断,进而赋予了更深的爱情深意。《鹊桥仙》(纤云弄巧)中反用了“鹊桥”意象,将“鹊桥”比喻为“归路”,是离别之意象,使得情感进一步得到升华。
总体而言,秦观虽然在此词中多次引用典故,但却无零乱堆砌之感,语句间尚未明显言说的意境也凭着典故的原有之意或者典故本身相联的句意表达出来,如“迢迢”便是典故中本身便有的遥远之意,“金风玉露”则取自其所勾连的句意,“鹊桥”则反用了诗歌的兴寄传统,具有着含蓄古雅的风格特征。此外,秦观词中对典故的运用也是造成“淡语有味”的重要因素之一,从接受审美的角度而言,用典是对原有文本美学价值的二次运用,在读者阅读感受时由于情感的构建主要是以原有经验为基础,因此不会觉得其中的情感爆发唐突直白,给人一种含蓄凝练之感。
二、工于炼字,情感细腻
秦观的诗词多有精工之语,但却少有匠人之气。这与秦观生平经历及当时宋朝整体的环境多有关联,秦观为了在诗词中寄托情感,但又不能直抒胸臆,所以在诗词中要么用典,要么在字词运用时多加斟酌,使得情感不着痕迹。且秦观作为集唐宋文学造诣一体的大成者,秦观在炼字上还追求变化美,灵动美,在继承的基礎上有所创新。除了在《鹊桥仙》(纤云弄巧)中有所体现外,还在于其诗歌中的炼字极富想象力。
首句“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中的“弄巧”“传恨”“暗度”颇有巧劲。这句词主要描绘七夕时的美景,词人仰望天空,看见形态各异的云彩,随风变化为此联想到织女正在天上编织云彩的场景。由此得出“弄巧”二字,而又因为佳人无法陪伴,距离遥远,因此只能彼此互相挂念,通过飞驰的流星来传递情思,“传恨”二字新颖且贴切让人感受到牛郎与织女间的情感哀思。“暗度”则说明牛郎与织女在七夕之时已经赴会,实质上也反映了两人的约会其实是一种“摆不上台面”不被认同的恋情,一方面阐述了其恋情的状态,同时也为两人的神仙伴侣增添神秘色彩。
第二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中的“胜”字是转化感情的关键所在,在世俗中人看来,牛郎织女唯有在“金风玉露”时节的七夕这一天才能相见过于惋惜,但是秦观却不与世人同流,反而觉得仅仅是这一天的见面便比得上世俗中的庸俗爱情,“胜”字直接突出了作者对纯洁爱情的歌颂,立意高远不染俗气。
第三句“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中的“忍”字,将织女与牛郎分别时的场景非常细腻地描写出来。作者发挥想象,将相见时间的流逝及两个约会时的美好以“水”“梦”二字带去,再以“忍”字进行特写,将分别时的情绪全盘托出,令人动容。
此外在末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中,秦观运用了重叠词来丰富词曲朗诵时的节奏感,补充词调的音乐性,让词的情感特征更加凸显。其中“朝朝暮暮”为词作增添了画面感,将时间的流速具体到早晨、夜晚,使得词的内涵更加深邃。两人若是彼此相爱,又何必在意每天的朝夕相处呢?这刚好又对应了第二句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进一步说明了神圣的爱情比庸俗的情趣更为可贵,抒发了自身对感情的议论,增加了词的内涵。
三、专注情致,议论抒怀
秦观诗词用语清新,脱离艳、俗之气,专注情致。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有所评论:“秦少游词,得《花间》《尊前》遗韵,却能自出清新。”秦观写诗清新自然,无论是对哲学理趣的阐发,还是对纯洁情感的追求,在语言表达上多回归到真挚的情感抒发之中。在《鹊桥仙》(纤云弄巧)中,虽有凄婉缠绵之意,但在语调上颇为明快,这与其后期创作风格不尽相同,给人展示了其清新明朗的一面。
此词中虽多有议论之处,却与宋朝“以议论为诗”的“理趣”特色不尽相同。宋诗极为推崇“以文为诗”,主张运用文学典故、文字议论来阐发自身的观点,以议论说理。而《鹊桥仙》(纤云弄巧)与典型的宋诗不同的是作者的议论是包裹在情感抒发之中的,一方面秦观词长于唐诗,气韵饱满,善于抒发情感;另一方面,秦观词汲取了宋诗的养分,注重运用典故,精工细腻,因此在写词时虽有议论之语,但是秦观依然会用真挚的情感来使得诗歌韵味悠长,消除枯燥的阅读体验。
在《鹊桥仙》(纤云弄巧)中,主要是对牛郎与织女间的爱情进行议论并歌颂,但是在语言上秦观却没有陷入寡情枯燥的处境。诗句中所议论的观点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说明真挚的感情是不需要朝夕相处来维持。这是以织女、牛郎的神话故事为基础进行讲解的,因此在诗歌中,秦观营造了一个充满情致的环境,七夕佳节正值初秋七月,此时天高气爽,云淡风轻,空中群星闪耀,并由此联想到牛郎和织女常日里不能相见的场景,点出相隔银汉间的思念,又借“金风玉露”这一气节特征来反映明丽的色彩,以通俗晓畅的语言来抒发对牛郎织女爱情的颂美,这与柳永《鹊桥仙》(歇指调)中“当媚景,算密意幽欢,尽成轻负”的愁思万绪不同,其意境更加高古,格调更为轻快清奇,给人一种雅中有致的观感。
其后继续言情,情中带景,“柔情似水”不仅诉说着两人间情思的永恒不竭,还感叹了时间的流逝,如梦初醒,因而只能忍痛再度踏桥离别,含情脉脉。情意转折自然,节奏明朗不拖沓,于是作者最终发出爱情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而在于彼此间情感深厚的感叹。
最重要的是,该诗情感的雅致所在主要是秦观突破了传统的词风形式,采用了清新明畅的语言扩大了词的表现意境,进而拓展了思想的深度,以景衬情,以情议论,实现了议论与抒怀的混融无痕。
参考文献:
[1]刘勇刚.秦观《鹊桥仙》本事考辨[J].中国韵文学刊,2019, 033(001):112-118.
[2]韩梦迪.从美学的角度浅析不同的七夕之悲——对比秦观与朱淑真的《鹊桥仙·七夕》[J].大众文艺,2011,000(013):161-162.
[3]杜尚华.爱情与哀愁交织的感伤世界——秦观爱情词的一个特点[J].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00(2).
[4]王星,邹浩.从用典看秦观词的诗化特征及其词史意义[C].2012年词学国际学术研讨会.2012.
高英杰,东北中山中学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