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颂美与自陈之间
——从三首赠韦济诗看杜甫长安时期的干谒诗写作

2022-06-30李成凯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扬雄杜甫诗人

李成凯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610207)

杜甫既以其诗歌造诣得士人祖述,又以其人品高标为后世敬仰,其诗号“诗史”,其人号“诗圣”。然金无足赤,杜甫天宝五载至天宝十四载(746-755)在长安的干谒之举为后世求全责备。干谒者,属托权势、请谒填门也。至初盛唐时,干谒之风已在士人间盛行,诗文干谒乃士人常事。干谒行为的合理化,又在被历史定性的干谒对象处留下话头。杜甫曾在诗中自白:“已悲素质随时染”(《白丝行》)[1]144、“独耻事干谒”(《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1]266,表明了态度。此言行相异的矛盾态度随杜诗地位的上升,在后世引起争议。王夫之曾严厉攻讦道:“若夫货财之不给,居食之不腆,妻妾之奉不谐,游乞之求未厌,长言之,嗟叹之,缘饰之为文章,自绘其渴于金帛、没于醉饱之情,腼然而不知有讥非者,唯杜甫耳。”[2]龚自珍甚至反用杜诗讥诮:“颇觉少陵诗吻薄,但言朝扣富儿门。”(《己亥杂诗》其一三一)[3]杜甫心曲何如,清代注家多有辩护。仇兆鳌言:“少陵之投诗京兆,邻于饿死,昌黎之上书宰相,迫于饥寒。当时不得已而姑为权宜之计,后世宜谅其苦心,不可以宋儒出处,深责唐人也”[1]144,可供一说。今人研究多深入描写干谒对象的人格、品行和与杜甫的关系,试图重构汩没于时空、被暴力简化的历史场域,达到对杜甫境遇的理解。然而,干谒诗的文本常被割裂为细碎的论据,或被过于笼统、孤立地阐释,其作为诗歌文本的性质还有待深入考察。

本文所讨论的干谒诗之概念,不只涉及以干谒为直接目的的诗作,而是扩大至杜甫与官员酬赠交往的整个场域,将对酬赠对象的赏识、回应表达感念的诗作也纳入该范畴。因为此类表达感念之作,往往会成为干谒之缘起或作为干谒失败的尾声,具有干谒诗的性质。酬赠对象也与以干谒为直接目的的诗作所赠之人重合或相类。研究者往往将杜甫此类诗歌划入干谒诗的范畴进行讨论,笔者从之(见表1)。

表1 杜甫干谒诗分体统计(各体编年顺)

杜诗传世文本中作于长安时期的干谒诗,共15首。据其体裁列入表1,具以系年。其中五言排律11首,干谒对象多为高官,正史有传。律诗虽有3首,然被干谒者位低,均于正史无传。至于五古孤篇《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干谒对象韦济,杜甫对其另有两篇五排干谒在先。仇注引王嗣奭语曰:“此篇本古诗,而颇带排句,以呈左丞,故体近庄雅耳。”[1]97此首五古亦可视作五排之变体。显然,五排为杜甫创作干谒诗时的首选文体。清人杨伦云:“古律长篇固有段落,然亦何必拘拘句数如今帖括之为。仇本分段处,最多割裂难通。”[4]凡例杨氏对仇注的批评构成了文本研究上的悖论:若不察其文句,何以明其段落。历来为论者所忽略的是,杜甫极少重复干谒同一对象,而独有赠韦济诗三首,这无疑是极为珍贵的追迹杜甫干谒心迹的材料。三首赠韦济诗构成一个小型且特异的文本系统,各诗虽独立,却又串联出内部线索,读者可藉此看到杜甫干谒韦济从缘起到失败的全过程。管见所及,仅《从〈赠韦左丞丈济〉看杜甫长安十年的干谒》一文着力讨论此三首赠韦济诗,初步比较了三首诗歌,但于杜甫同时期的干谒诗及其余诗作缺乏参照的视野,且误判古体《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为排律[7]。本文将从三首赠韦济诗出发,通过文本细读,深入探讨杜甫长安时期干谒诗的创作特征与创作心理。

一、赠答与干谒的灰色地带:《奉寄河南韦尹丈人》的自我意识与干谒意识

唐代京兆韦氏与杜氏之联姻情况,犹能于新出墓志中追迹[8]53-54。杜甫与韦济的交往有其家族背景,此可视为《奉寄河南韦尹丈人》(以下简称《河南韦尹》)一诗之前缘。诗题下有注:“甫敝庐在偃师,承韦公频有访问,故有下句。”[1]68韦济在天宝七载至九载间(748-750)为河南尹,杜甫人尚在长安,是诗当作于此时。胡可先据《韦济墓志》和《元和郡县图志》的记载,认为“韦济于偃师县开驿路,又加上杜甫故庐在偃师故而频加访问,这是杜甫作诗寄赠的缘由”[8]57。需要注意的是,韦济访问杜甫故庐,非刻意所为,而是因公务顺便之事。杜甫与韦济的关系较其他干谒对象而言,更为亲近。但比之李白、高适等友人,韦济和杜甫仍是高官显宦和有待引荐的士人之间的关系,三首赠韦济诗的内容,于显晦之间,仍辗转在赏识、举荐等干谒题材的相关话题上,未出干谒诗的畛域。《河南韦尹》凡十韵,全诗如下:

有客传河尹,逢人问孔融。青囊仍隐逸,章甫尚西东。鼎石分门户,词场继国风。尊荣瞻地绝,疏放忆途穷。浊酒寻陶令,丹砂访葛洪。江湖漂短褐,霜雪满飞蓬。牢落乾坤大,周流道术空。谬惭知蓟子,真怯笑扬雄。盘错神明惧,讴歌德义丰。尸乡余土室,谁话祝鸡翁。[1]68-71

出于上述特殊的酬赠背景,《河南韦尹》一诗在写法上不同于杜甫其他的干谒诗作。王嗣奭在《杜臆》中言道:“杜凡奉赠诗,前半颂所赠,末后自陈;而此独参错转折,承顶呼应,脉理极细。”[9]10-11“奉赠诗”即干谒诗,由上表可知杜甫多以“奉赠”名其干谒之作。依《杜臆》之观点,此诗打破了干谒诗的格套,即前颂美后自陈的模式,而是在颂美与自陈之间辗转,仇兆鳌称之为“宾主并叙”[1]68。此诗结构可简示为:自陈(二韵)—颂美(二韵)—自陈(四韵)—颂美(一韵)—自陈(一韵)。自陈部分有七韵,远多于颂美部分。

《河南韦尹》一诗,在自我与他者的交替登场中,更多地展现出自我的部分。这与杜甫绝大多数干谒诗截然相反,而与赠答友人诗作的叙述逻辑和结构存在相似之处。此诗中,杜甫有强烈的为自己发声的欲望,且其意不只在博取同情。上引《杜臆》所言“承顶呼应”者,极是。全诗自陈部分完全围绕“问孔融”展开,《杜诗阐》详说之:“一孔融也,求郭璞青囊而穷,寻陶令浊酒而穷,访葛洪丹砂而穷,学蓟子神异而穷,法扬雄草《玄》而穷,至为尸乡祝鸡翁而难说,终不免于穷。信乎途穷,信乎道术空也。”[10]整首诗中所有用典均为述说诗人境遇,诗人借孔融、蓟子训、扬雄之形象不断丰富自身形象,并希望藉此将个人心曲传达给韦济。不多的颂美之句中,“疏放忆途穷”一句在全诗的语境下,句意也向“途穷”二字倾斜。且“途穷”背后有名士阮籍之形象,是诗人丰满自身形象的一环。“疏放忆途穷”一句亦是诗意所钟。此次酬赠因“问孔融”起,而杜甫反复申述自身途穷之境,其目的在以“忆途穷”回应韦济的访问,并希望得到韦济“忆途穷”的共鸣。此种叙述模式亦见于杜甫赠答友人的诗作,如《赠李白》[1]33中杜甫自叙东都之遭际,以“脱身”之愿赠答已“脱身事幽讨”的李白,希望得到李白“拾瑶草”之共鸣。

此诗虽以自陈为主体,但诗中颂美之句颇具干谒之风,如“鼎石分门户”言韦济家世,“词场继国风”言韦济文才,“尊荣瞻地绝”言韦济地位,“疏放忆途穷”言韦济性情,“盘错神明惧,讴歌德义丰”言韦济为政与德行。家世、文才者,乃杜诗中最常见的对干谒对象的颂美之辞。如《赠比部萧郎中十兄》中,“汉朝丞相系,梁日帝王孙”[1]66称其家世,“词华倾后辈,风雅霭孤鶱”[1]66记文章才望。《河南韦尹》一诗虽只有六句颂美,但已广及六面,极尽三联诗句颂美之可能。诗人以一组对句展开两个维度的颂美,压缩了颂美部分的篇幅,整体上与同为十韵的干谒诗《赠比部萧郎中十兄》(前颂美后自陈,结构将在第二部分具体分析)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结构特点。《河南韦尹》诗将自陈与颂美两个层次错落排布,自陈之语极为落寞,颂美之辞又极为高亢。全诗在情感的起伏抑扬间,达到了突出诗人干谒目的的表达效果。

杜甫在《河南韦尹》诗中展现出极强的自我意识与干谒意识。自我意识在不平等的干谒关系之下往往被摒弃,而又常显现于平等关系的赠答亲友的诗文中。尽管其陷于途穷之境,且与酬赠对象的地位悬殊,但诗人并不急于颂扬酬赠对象,也未明言期望援引。杜甫用辗转参错的诗语,与韦济对话,并不断自比古人,以获得与自身地位悬殊的对手平等对话的权利。干谒意识则在于颂美之句的精心布局以及颂美层次之多样。

二、干谒诗的同质化写作:《赠韦左丞丈济》与其他同构干谒诗

“作为被使用与表达的一方面的语言与体裁,同样有一种主动性”,有时“写诗的真正的主体并非诗人,而是语言,是体裁,是某种风格传统”[11]。杜甫长安时期的五排形成一种特定的模式,这种模式依附于干谒题材的反复书写而固化。“初唐四杰与陈子昂、杜审言的排律以送别、行旅等主题为多,唯有沈、宋二人多作台阁体,是他们引领着诗坛风气。”[12]63杜甫的排律与沈、宋一脉相承,而杜甫排律之题材向干谒偏移,这也与排律一体之性质有关。“五排的铺陈节奏决定了其表现功能的单一性,即专用于应酬。”[13]2以排律大量创作干谒诗始自杜甫。王嗣奭、仇兆鳌等注家多有指出杜甫干谒诗的创作模式,研究者总结为“开头恭维对方——中间述说自我情况——末尾点出期望援引”[14]45。《赠韦左丞丈济》作于天宝九载(750)韦济由河南尹迁尚书左丞后,其结构与此创作模式完全吻合。全诗凡十韵如下:

左辖频虚位,今年得旧儒。相门韦氏在,经术汉臣须。时议归前烈,天伦恨莫俱。鸰原荒宿草,凤沼接亨衢。有客虽安命,衰落岂壮夫。家人忧几杖,甲子混泥涂。不谓矜余力,还来谒大巫。岁寒仍顾遇,日暮且踟蹰。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芜。[1]71-73

前四联为颂美韦济之辞。颂美之重点在官阶、门第、学识,如前所述,此为杜甫颂美之常语。而其中特别之处在于杜甫对韦济亡兄私人化的慰问,即“天伦恨莫俱”“鸰原荒宿草”两句,这与韦、杜二家族的交往有关。之后四联为杜甫自陈境遇。此自陈与《河南韦尹》中的自陈差异极大。《河南韦尹》诗中之“途穷”乃无数积极尝试之后的消极结果,诗人通过密集用典将自身书写成与时俗对抗,却最终沦落的失意者之形象。而本诗中诗人自陈语,着力于叙写此次干谒落魄的情境与徘徊的心态。失意者失去了自我比附于历史人物的骄傲,更为含蓄地用典,作谦卑之态,希望受到干谒对象的青眼。最后二联,直言引荐之希望。

类似的结构与书写方式同样见于杜甫另八首干谒排律,各层次韵数标注如下:

《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颂美(特进……壶冰)十八韵、自陈(瓢饮……百层)一韵、颂美(谬持……可凌)二韵、目的(淮王……孙登)一韵。

《赠比部萧郎中十兄》(十韵):颂美(有美……讨论)五韵、自陈(见知……乾坤)五韵。

《赠翰林张四学士》(八韵):颂美(翰林……枝青)五韵、自陈(无复……漂萍)二韵、目的(傥忆……一听)一韵。

《敬赠郑谏议十韵》:颂美(谏官……老成)四韵、自陈(野人……祢衡)四韵、目的(将期……步兵)二韵。

《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颂美(王国……逡巡)十韵、自陈(途远……酸辛)八韵、目的(交合……平津)二韵。

《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颂美(方丈……何跻)十二韵、自陈(适越……鹊栖)七韵、目的(几时……璜溪)一韵。

《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颂美(今代……概中)十五韵、自陈(未为……途穷)三韵、目的(军事……崆峒)二韵。

《上韦左相二十韵》:颂美(凤历……还淳)十四韵、自陈(才杰……容身)四韵、目的(感激……衣巾)二韵。

以上8首排律按写作时间的先后顺序自上而下排列。除《赠韦左丞丈济》《敬赠郑谏议十韵》二首颂美之句近于一半外,其余各首中颂美之辞均达到全诗篇幅一半以上,是全诗内容绝对的主体。颂美之句在此类模式化的干谒诗中是至关重要、最富华彩的一部分。《赠田九判官》《赠献纳使起居田舍人》2首七律虽体裁有别、篇制较短,但也完全符合上述干谒排律的结构特点,前三联颂美,尾联直陈引荐之期望,是此类典型的干谒诗作。只由于酬赠对象官阶较低,故杜甫选择作七律干谒。田九判官乃哥舒翰属下,仇注以为“或即因田而投赠于翰也”[1]186。杜甫之目的在干谒哥舒翰,酬赠田九只是作为敲门砖。起居舍人田澄知匦事,杜甫投赠田澄,乃希望其助推己所献之赋。田澄并不把握诗人献赋成功与否的决定权。五律《赠陈二补阙》则相对特别。仇注言:“上四颂语,下四勉辞。”[1]197两联颂美是同上一致的,而后两联勉辞又是此种结构模式的变奏。勉辞作“皂雕寒始急,天马老能行。自到青冥里,休看白发生”[1]197,杜甫的勉人之语隐含着自勉,可以视作自陈的变式。

这类干谒诗虽然随着干谒对象的转变,调整颂美与自陈各部分的比例和内容,但仍存在大量同质化的书写。《赠韦左丞丈济》中以“相门韦氏在,经术汉臣须”[1]71推崇韦济之家世,《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中“相门清议众,儒术大名齐”[1]220与之写法相类。“汉朝丞相系,梁日帝王孙”(《赠比部萧郎中十兄》)[1]66、“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赠翰林张四学士》)[1]98也均是推崇家世之句。推崇文才之句更为丰富:“辞华哲匠能”“章罢凤鶱腾”(《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1]62、“词华倾后辈,风雅霭孤鶱”(《赠比部萧郎中十兄》)[1]66、“谏官非不达,诗义早知名。破的由来事,先锋孰敢争。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毫发无遗恨,波澜独老成”(《敬赠郑谏议十韵》)[1]110、“侯伯知何算,文章实致身”(《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1]141、“鲸力破沧溟”(《赠翰林张四学士》)[1]98、“伶官诗必诵”(《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1]221、“献纳开东观,君王问长卿”(《赠陈二补阙》)[1]197。研究者指出,“因为是颂美,杜甫对酬赠对象诗歌才能的夸赞,亦有言过其实的现象,不能准确代表该对象的诗歌成就”[15]22。除《敬赠郑谏议十韵》一首外,杜甫对干谒对象文才之恭维均点到即止。言过其实只是诗歌呈现的结果。杜甫不断地颂美文才,并不都从实际出发,只是颂美文才在反复书写下已经成为颂美写作模式化的题材,同时也是个人价值取向的折射。此外,皇帝之恩宠、对象之功绩也是杜甫在颂美之辞中一再着力书写的。在写作较早的几首之中,自陈部分还保有几分豁达与自信,如“瓢饮唯三径,岩栖在百层”(《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1]64、“宁纡长者辙,归老任乾坤”(《赠比部萧郎中十兄》)[1]67,但随着杜甫居长安日久,自陈中出现的大多是“途穷”“漂萍”“日暮”“白头”等字眼。这些干谒诗更像是为了达到干谒的目的,而有意书写、建构这样的诗人形象。杜甫真实的自我意识是疏离在诗歌文本之外的。回到《赠陈二补阙》中勉辞的书写,其昂扬进取之姿与模式化的自陈全然相异,隐约透露着诗人另一面的心声。

从《河南韦尹》到《赠韦左丞丈济》,可见杜甫在选择干谒的道路上自我的失落,亦可说是杜甫放弃在干谒诗中表现真实的自我与自信。纵使杜甫才气过人、善用典实,但有限的生活空间和阅历、失意落魄的现实、功利的诉求限制了他干谒诗的空间,造成了干谒诗结构的僵化和大量诗意的重复。杜甫在干谒诗中大肆颂美,削弱自陈之音,在这不多的部分又反复为自己贴上失意者的标签,想凭借诗作博得干谒对象青眼,使得这些干谒诗中失去了诗人诚挚自信的声音。

三、自我的声音与归途:《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等诗的新声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以下简称《奉韦左丞》)是杜甫的名篇,也是干谒韦济的尾声。黄鹤以为,“此诗只陈情,当在《赠韦左丞丈》诗后”[16]。《杜臆》亦云:“前诗(《赠韦左丞丈》)犹有颂韦丞语,此篇全属陈情。”[9]11《杜甫全集校注》将之系于天宝十一载(752),以为乃杜甫因献赋待制集贤院后辞归之作[5]276。陈情是此诗一大特点,这或是杜甫选择古体的重要原因。杜甫在此诗中完全抛弃了干谒诗的结构和语言,卸下了固化的文学语言的伪装,为自我发声。全诗如下: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为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主上顷见征,歘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1]73-80

此诗结构分明,大体可分为六层:开篇(二韵)—陈说才志(七韵)—叙述境遇(五韵)—感念恩情(四韵)—诉说归处(四韵)。其中最为特异的部分在于陈说才志,这部分在前二首赠韦济诗以及其他干谒诗作中往往作为期望援引的先声一笔带过。但在本诗中诗人不多作自谦语,大肆着墨于此。以之同其他干谒诗对读,更能深入体味杜甫的真实心声。

《奉韦左丞》诗“赋料扬雄敌”[1]74句,杜甫用扬雄典自诩文采,扬雄典亦见于另一首赠韦济诗《河南韦尹》“真怯笑扬雄”[1]69句,两句诗从不同的角度建立起诗人自身与扬雄之间的联系。“赋料扬雄敌”作为杜甫对自我文才的认可,其对“真怯笑扬雄”的解读有视野的补充。杜甫看似取扬雄草《玄》为世人嘲笑之意,但内在则肯定扬雄之价值。杜甫认同扬雄价值的重要原因在于对其文才的认可,但杜甫的内心认同在“真怯笑扬雄”中以一种自谦、含蓄的方式委婉隐藏,在“赋料扬雄敌”中则直言不讳。《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作于《奉韦左丞》之后,其中亦有对己文才之陈说:“学诗犹孺子,乡赋忝嘉宾。不得同晁错,吁嗟后郤诜。计疏疑翰墨,时过忆松筠。”[1]142出于干谒的目的,诗人陈说着自己的失意,以应举下第的事实,掩盖对自我文才之自信。但当诗人无所顾忌、回归本心时,其对少年时的文才持有“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1]74的高度肯定。《奉韦左丞》诗中杜甫亦陈说了自己的政治理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1]74,这一理想在其后创作的干谒诗中有意外的回应:“庙堂知至理,风俗尽还淳”(《上韦左相二十韵》)[1]226。此虽是颂美之句,但以“风俗淳”颂美的行为本身即包含着杜甫对自身理想的高度认同。且《奉韦左丞》对长安干谒生活进行了有节制的回忆与反思,所谓“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1]75,虽汲汲于干谒生活,但杜甫仍有着清醒自知。

《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以下简称《留赠崔于》)与《奉韦左丞》的创作时间、背景相同,诗语亦极为真诚率直。“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1]130一联言献赋为帝王赏识。杜甫干谒诗中常以近帝王颂美以示己之敬意,如“气得神仙迥,恩承雨露低”(《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1]220、“凤沼接亨衢”(《赠韦左丞丈济》)[1]71等。诗人以颂美之语自陈,此稍显骄傲的越轨诗语反而突显诗人的价值认同。“儒术诚难起,家声庶已存”[1]132一联,诚悫肯綮,一反失意者的自怨自艾,保有儒者文人的温柔敦厚。末韵“谬称三赋在,难述二公恩”[1]132中“谬称”盖士人之自谦,杜甫极其重视自己的诗文。诗文对于杜甫的意义不仅仅是彰显文才,更重要的是诗文是此时的杜甫实现政治理想唯一的凭借。崔、于二学士对于杜甫赋的称许,杜甫本人无疑甚为感念。

在两首诗中,杜甫均为自己构建了理想的归途。《奉韦左丞》言:“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1]77《留赠崔于》言:“故山多药物,胜慨忆桃源。欲整还乡旆,长怀禁掖垣。”[1]132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的归途是自主的选择。从遭际到选择,诗歌的情感是流动的。而在涉及干谒目的的其余诗作中,更多的是未知的、诗人怀抱期许的被选择。因为被选择的不确定性,诗人将自己的期许投射在全诗的字里行间,这份期许也使篇幅偌大的排律因目的过于明确,而显得华而不实,甚至单调呆板。回到这两首诗,前一首中诗人所往是极自由之境,他告别了人事的束缚,以昂扬的姿态,把握自己广阔而自在的生命。其中“万里谁能驯”一句与《河南韦尹》“谁话祝鸡翁”[1]70句形成了遥远的呼应。《河南韦尹》中的诗人期待着“谁”能关注甚至是赏识自己,而在《奉韦左丞》中,“谁”却成了诗人生命的束缚者,诗人极其率性地推开了“谁”以及“谁”所带来的烦恼,这无疑是对自我生命价值最理想化的肯定。然而,诗人又在后一首中透露出自己的牵挂。纵使诗人愿意追寻远离官场名利的恬淡生活,“还乡”归“故山”,但“奉儒守官”之责任是时刻牵绊着他的,“禁掖垣”是他长怀于心的。儒士的身份是诗人终其一生的烙印。以此反观前首诗,则有故作洒脱之嫌疑。《奉韦左丞》所言之归途更近于多次干谒失意后的语言修辞,杜甫并没有放弃干谒,天宝十三、十四载均有他的干谒诗流传。

四、结语

从三首赠韦济诗,可以追迹天宝七载至天宝十一载(748-752)杜甫的干谒心史。《河南韦尹》诗中杜甫的笔触游走在自我与他者之间,试图营造一种平衡。杜甫在诗中还保留着率真的自我肯定。随着诗人自我意志的削弱,这种平衡感在大多数的干谒诗中被打破。以《赠韦左丞丈济》为代表的同质化的干谒诗群是其印证。而当杜甫决心放弃干谒之际,《奉韦左丞》诗中自我意识又再度苏醒。诗歌中“我”的隐没与浮现背后,是诗人对自我的重新认知、内心的挣扎与成长以及对理想的坚守。

同时,在十余首干谒诗之中也能看到干谒的机械循环。干谒张垍的《赠翰林张四学士垍》《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两首中,杜甫的心境与书写模式差异不大,变化主要在于张垍的迁官。值得重申的是,三首赠韦济诗构成了干谒韦济的全过程,但并不意味着诗人干谒的结束。杜甫的心境依旧徘徊不定,并继续着干谒诗的创作,用颂美之辞极力鼓吹,在自陈之语中沉沦失意。杜甫自我的真正释放与觉醒及干谒的落幕还有待其后他咏怀“独耻事干谒”为之作结。

猜你喜欢

扬雄杜甫诗人
试论扬雄《法言》对儒学的发展
刍议扬雄笔下的蚕桑及民生观
扬雄的蚕丛说与史学价值
杜甫改诗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西汉扬雄《太玄》律学思想的初步认识
杜甫与五柳鱼
杜甫的维稳观
诗人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