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的恩典
2022-06-30韩慧彬江苏
◎韩慧彬(江苏)
草木有本心。对于草木,我始终处于远距离的仰望或审视中,而父亲与我截然不同,草木是父亲的烟火。
院落是草木的码头,漫漶的草木香四处张扬。柿子是在春天渐老落花遍地的时候,悄无声息钻出来的,碧叶衬托,干枯的花瓣相伴,经受风吹雨淋,吸收日月精华,日益膨胀,日渐成熟。柿子成熟,嘉实可餐。虽为百年老树,犹虬枝葱茏,果实累累不绝。无论什么鸟,从来不会在柿树的枝杈间结巢建穴,自然不会有嘈杂扰人的现象。阳光下,父亲经常与柿树对视,默默无语,身影重叠,分不清彼此。
时间久了,院落草木的脾气传染给了父亲。无论尘世刮多大的风,落多大的雨,或者是出其不意的冰雹,院落的草木们萎靡不振,奄奄一息,与五谷丰登擦肩而过,父亲像草木一样,对着满目疮痍的大地,沉默寡言。院落东边的香椿是父亲栽种的,香椿树要一个大人才能抱住,高度接近十米,活脱脱一个傻大个,是村庄里最大的一棵香椿树。每年春天,总能长出壮壮实实的香椿,脆嫩可爱,叶肥茎粗,香气四溢,可惜距离瓦房东山太近,惹得乡邻们眼馋而不得。也是春天,父亲把香椿树伐倒,喊着左邻右舍来采摘最后一次香椿芽,香椿炒鸡蛋的美味齿颊留香,至今念念不忘。
槐树。父亲说院落南边的槐树是野生的,树根裸露在外,盘旋着,交错着,主根被侧根严严实实地包围,不得不惊叹自然的鬼斧神工,远看,像极了想要的根雕,但确实是一棵活生生的树,树冠遮天蔽日,树下是夏日纳凉的首选之地。父亲说,草木和人一样,太耿直了或者太有用,太无用,都活不久,能活下来的多半是扭曲的草木。或许他说的只是香椿和槐树罢了。金银花藤蔓缠绕,沿着晾衣服的绳子悄无声息向院落里匍匐前进,一蒂二花,两条花蕊探在外边,成双成对,恰似鸳鸯对舞,故有鸳鸯藤之称。她是医生是诗人是哲学家,不仅关注着父亲的健康,也关注着我心灵的丰盈与贫瘠,时常游走在我对故乡的思念里。
草木也是一种乡愁,更是村人的坚守。至今,留守村庄的人依然过着草木芬芳的生活。他们清简,知足,乐观,与院落的草木为伴,从草木中悟出真知。其实,他们哪需要悟啊,如同饮水,冷暖自知,草木的基因早已融进了他们的基因。院落里的草木没有生息之地,也就没有生命的存在之地,不必说呱呱坠地的生命需要用草木灰擦拭,也不必说喂养灵魂的袅袅炊烟宣扬的是草木的颜色和气息,更不必说人老去世入殓需要用生长缓慢的槐树或柏树打制而成的棺材。呵,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的一生若是只能活三个季节,他一定会像草木一样拼命生长,而不去打麻将喝酒看电视了。我相信,院落草木的一生看到的东西不比人少,草木看到雨水在空气中亦疾亦徐地跳舞。草木看到白粉沾满蝴蝶的翅膀。草木看到阳光钻进自己的脖子。草木看到锅碗瓢盆家长里短。草木看到婚丧嫁娶家庭兴衰。只是匆匆告别之时,一身之外一无所有,甚至发不出一声鸟鸣来辞行。父亲在原来栽种香椿的地方又种上了竹子,现在已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甚是惹人喜爱。
像父亲对视柿树一样,我也学着与一丝竹对视,纷繁的琐事皆遁去,仿佛也有了草木的性情,一蓑烟雨任平生,寸心不惊。我知道,父亲做到了,但对于竹子的暗语及象征是一片茫然。父亲要做的是从文化战场转移到生活的舞台上。对文化他没有发言权,而在生活的漩涡里,他是草木的知音。在草木间生活的父亲,正是一棵竹子,一棵在风中奔跑的竹子,凄风苦雨冰刀霜剑都没有折弯它,即使在黑沉沉的深夜里,依然发出铿锵的回音。
院落的草木不会痴狂,他们静处自守,荣辱不惊,顺应四季。觉得自己更应该像一棵树或一丛竹那样去生活。闲时写一些草木文字,了解他们的前世今生,关注他们的真实生活。必须重新去审视与草木的关系,坚信若能在草木面前蹲下身子,就一定会在人世的路上善待众生。
里尔克说:“创造者必须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连接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是的,草木创造了一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院落那些葳蕤的草木作证,我没有说谎,草木恩典了一切,惠泽如流,岁月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