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2022-06-30吴芮
吴芮
从小到大,我最擅长的是记事。
我不是什么过目不忘的天才,只是时常强迫性回忆。那种感觉,就好像在整理储物柜,把物品一件件掏出来,一口气吹掉灰尘,满意地擦一擦,端详片刻再按顺序放回。
我记得很多快乐的事情。漓江畔茫茫的雾气沾湿衣袖,一轮灿烂的圆月忽地从山谷中跃起,晚风稀释了闷热的空气,恼人的蚊子陪我赏月。少女峰上,雪花轻轻落在我的掌心融化,天空蓝得近乎失真……还有那无数生活的碎片,朋友把一捧雪倒进我领口时的触觉,吃第一口腌笃鲜时的满足感,狂奔时被我甩在身后的飒飒风声。语文老师总说回忆要写下来才不会忘掉,我却不明白。比如,该如何写下每个人的笑声?
也有不那么开心的事情。我能说出“背叛”过我的学龄前小朋友的名字和他们的事迹,至今想来还会在心里悄悄生闷气。最喜欢的书被撕成碎片扬了满天,我徒劳地伸手去抓,但它们飘呀飘落在地上。点开音乐软件,照例听Leave Out All the Rest,突然看见主唱查斯特·贝宁顿去世的新闻,无数的惶恐悲痛以及绝望的瞬间自动浮现并循环播放,没有暂停键。《傅雷家書》中提到有些“心灵的灰烬”应该让它过去,但我却习惯了不断地让其死灰复燃。
有时我会产生幻觉,感到我的记忆几乎独立于我存在。英文中有个短语很精确地描述了我和它的状态,不是从属关系也并非共生关系,而是“I am haunted by it”。它总是不受我控制一般,替我近乎疯狂地写下所有的生命细节,而同样不受我控制的,是它每每在生活的缝隙中浮现于脑海,剥夺我的睡眠和正常生活,伴着无休无止的夜雨声点点滴滴到天明,伴着烟花绽放时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味,伴着某个下午的一束阳光挤进窗户,伴着某段摇滚乐单曲循环,伴着开启一瓶可乐时的气泡破裂,伴着考试结束交卷的铃声,伴着假期刚开始时一晌贪欢的梦。
突然想到老人会特别喜欢忆往昔峥嵘岁月,这是再好理解不过的:当有了70年的人生经历,恐怕一切都会带着似曾相识的色彩,不是老糊涂了,是积累的生活碎片太多了。而我在短短16年的人生中,赛跑似的收集时光,不断回忆,也因而陷入无限的déj?觓 vu(似曾相识)中无法自拔。我在时间的洪流中踩着名为“回忆”的石头回溯,而这些石头是如此冥顽,就像我。
我可以在开学第一天就记住所有人的名字,但我依然无法避免离别。我记得所有朋友的生日,但是在多年后,总有人会让我无法再下定决心祝他生日快乐。我试图抓住时间,但时间总会轻巧地绕开我的手,和我渐行渐远。
如果一切都无法长久,我该靠着什么生活?我只能闭上眼睛,让自己回到一切的开始,假装能够停下时间。我强迫自己记住,放纵记忆不断涌现,耳畔有个声音催促着:“在它离你远去之前,记住它,记住它。”
结果是,我下意识地模仿记忆中的那些人:我听粤语歌、背古诗、夜跑,我多了一些口头禅,我在作文里写“夏日温柔的晚风”,我不再怕狗,却开始有点怕虫子。我背负着那些碎片往前走,而它们不可避免地变成我的一部分。如果时间足够长,或许我会变得像他们一样洒脱,我会尝试主动给人拥抱——
我学着主动松手,学着遗忘。48851977-EF3A-4281-8721-12442FA154F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