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欠你一句谢谢
2022-06-30岑佳欣
岑佳欣
出走万里,蓦然回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如今总回忆眷念的,明明在当时只是无聊时可有可无的一种消遣,或是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罢了。不知是否只有我一人仍然对那段单纯温暖的岁月怀念得深切,也不知现在我们相隔多远,你的近况如何,但总归还是想对你道声谢谢。
我向来讨厌冬天——总是有怎么也捂不热的手脚,被寒风强硬地倒灌进冰凉的鼻子,被一层层棉被似的衣服压得抬不起来的手臂,被寒冷侵袭总是伸展不开的身体,好像连阳光都怕被冻坏,不肯降临到地面。我尤其讨厌在四面环山的学校里过冬——被每天清晨的起床铃强迫着起床的厌烦,不得不从教室挪到操场做课间操的无奈,日复一日地写作业……这些种种构成了学校粗略的轮廓。
又是一次全班换座位,我紧盯着投影仪上才刷新出来的座次表,担忧着自己被分到个不好相处的同桌。随着身边的同学陆续开始整理物品、搬挪书桌,我才慢悠悠地行动起来。
“陈骁。”我在心里想着这个名字,脑海里却也只模模糊糊地出现一个轮廓。
我和他并不熟,或许初中这一两年来就只是因为班上事务,说过必要的几句话。想到这不免有几分沮丧。上了初中后,我认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活泼外向的人,跟人打交道我都要反复在心里打几遍草稿,才会把话说出口。一想到之后要如何开口说话,如何进行自我介绍,如何开始互相了解直至熟悉,我就已经开始感到疲倦。
这是一个令人瑟缩的冬天。
学校里不准使用充电的热水袋或暖手宝,而且还要将教室的窗户打开,说是不透气怕感冒传染,像我这样极其畏寒人士实在是遭了罪。上课写个笔记都像是在打游击战——把手从一团暖意中狠心抽出,暴露在冷空气中快速记下笔记,又马上缩回袖子里去。但最让人无奈的是晚自习,寒气来势汹汹,像是把我困在了寒冷的包围圈里,紧咬着我不放。手指僵硬地写出的字自己都要辨认半天,却不得不哈口气,搓一搓,又继续在这小山堆似的作业上继续奋斗。
而陈骁的字则是遒劲有力,飘逸潇洒,第一次看他的字时我就艳羡不已。我自认为我的字算拿得出手了,不是自吹自擂,从小老师就经常表扬我的字写得工整漂亮,但是我的字和陈骁的完全不是一个档次,我的字仅限于在学生中间能让人称赞两句,但他的字就是拿到成人堆里也是不输的。
晚自习的时候不只我一人手僵得写不出字,陈骁也一样。
第一次看见他怀里的那个热水瓶,我才惊觉原来还可以这样,其实也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发明,只是喝空了的矿泉水瓶装满热水,就成了个简易的热水袋,但是要经常去换水。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懒惰罢了,我眼巴巴地看着陈骁拿着热水瓶暖手,然后流畅地写作业。我用笔端戳了戳他的手臂,他看我哆哆嗦嗦的也不多言语,只把他怀里的热水瓶抛给了我,我也当真心安理得地汲取着暖意,舒坦地做起了作业。自此以后,陈骁每次去接热水都会捎上我的空瓶子。
我和陈骁渐渐熟悉起来,从他帮我带热水瓶给我时的那几分别扭尴尬,到他随口抢白我两句,我也没脸没皮地应着。
中学时的光阴就像琢磨不透的风,分不清它从哪来,不知晓它的归宿究竟是何方。它在少男少女们的青春里肆意穿梭,在那些紧张而又无忧、纯真的岁月里,不留下任何足迹,却撩起随意扎起的发丝,淌过紧握笔的指缝,不依不饶地拨动着无数人的心弦。许多未说尽的言语,都被不声不响地送进这场风里。
父母从外地回来,我也随之从乡镇里的学校来到这个私立学校,其实内心深处是忐忑不安的。在小学深受老师和同学喜欢的我常作为班级代表出现在广播站、升旗台上,可一旦从方寸间的小水塘来到翻涌不歇的河流,我就像辨不清方向的小鱼无所适从。仅是初中,周围人钢琴十级、古筝十级、会芭蕾、会拉丁……而我只是不停地在原地打着转儿。同学们多数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多数都相识且家境较优越。
我就像丑小鸭,茫然地闯进天鹅的池塘里。我不敢独自探索着往前走,害怕未知的巨兽,害怕同行人鄙夷的目光。
小孩子的善意和恶意往往是没有来头的,我懵懂茫然地想要融入,想要往前走,可越是拼命就越显得笨拙。我曾早上5点起来在阳台上安静地读书,曾下载毫无兴趣的游戏只为融入他人的小圈子,也曾比着同学的牌子买衣服鞋子……我渐渐从小学时的能言善辩变得沉默自卑。
相比我因为与众不同而产生的困窘,与我相似的陈骁却显得那么从容。
陈骁的书角总是平整的,不管翻过多少次都不会翘起边。可我的书却像是被无数人蹂躏了成千上万次,他对此表现出强烈的不满,每每看到总要嘲讽一番。而那时他又会用双指捻起褶皱的书角,一页页捋顺,把它们放归原位,再用那本沉重的中阶英汉大辞典压住,这整套工序才完美收官。然后,我也受他的熏陶,有模有样地把所有的书整理了一遍。
我当时以为时间一过,书角又会卷起,没想到的是至今我看过的书从外表上看都像是崭新的一样。
每个人都是荒芜的大地,风携带着过往的沙砾,一段曾经覆盖着又一段曾经,一层沙砾又被新的一层沙砾覆盖着,直到它们被从侧面切开,才能够找出藏着的时间的证明。
仍旧是我讨厌的冬天,什么东西都被冻僵,失去原本的活力,就连最令人欢喜的糖果都硬得难以下牙。当时的小卖部里还卖着袋装的大白兔奶糖,我也常常买来吃,把那浓醇甜润的奶糖送进嘴里,就会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幸福感。但就算是它也难逃冬天的魔爪,不仅难以咬下而且极其容易塞牙。但陳骁似乎就是比我活得精细,当我还在和那颗糖殊死搏斗的时候,他拿出滚烫的热水瓶放在那颗小小的奶糖上来回碾了又碾,直至奶糖软化,变成平日里软软糯糯的样子。我很自觉地把他的软糖替换了我的硬糖,他也像往常一样,嘴上阻挠我两句就继续干着奶糖大业。
自此以后,在寒冷的冬天里,我每天就多了两三颗温软甜糯的大白兔奶糖作为饭后甜点。寒冬里将一颗冷硬的糖果微微融化再入口,在当时是乏味生活的一丝慰藉,现在想起来还颇有几番“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意趣。
陈骁像是听不见回声的山井,总能给我带来惊喜。
黑板中央的倒计时从3位数减到2位数,日子越过越单薄,一沓沓的卷子却越来越厚重地挤在桌角,班上弥漫着看不见的焦虑。我想要逃,逃离这个被群山挟持的学校,逃离这个压抑的教室,逃离这些个令人烦闷却又无处发泄的地方……我在自己的脑海里巡游,妄图变成只小雀,这样就能轻而易举地掠过现实中的重重险阻、荆棘坎坷,去到自在的远方。
“嗒咚咚、嗒咚……”
一阵有节奏感的敲打声把我拉回了现实。
是陈骁拿着橡皮擦在书桌上用它不同的部位,打着节奏。这简陋的音乐像是绳索,让落入谷底的我攀爬而上。我从烦乱的思绪中脱身,学着他的模样用橡皮擦敲着桌子,明明都是普通的橡皮擦,他发出的乐声就是比我的动听,我想跟上他的节奏。陈骁好似听到了我的心声,将速度渐渐放缓。我们的乐章渐渐重叠,在一连串的击打声中,我们创造出独属于这个冬天夜晚的音乐。他告诉我他学过架子鼓,我迫不及待地让他展示,我知道这大概是强人所难了,可他看了我一眼,不多加言语,双手拿起黑色签字笔轻轻地敲打着桌上不同的地方,把书堆当作镲,把桌面当作鼓,就这样,悦耳的声音响起来……我们仿佛不再是坐在教室的后排,而是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闪闪发光。
生命是一个宏伟而又微观的命题,我们穷其一生探索着它,也许答案就隐藏在这些细碎的光阴里。或擦肩而过,或成莫逆之交,或喜或悲……总有那么多能让我热泪盈眶的旅人经过我的生命。虽然这段旅程很短暂,你只匆匆留下一道模糊的身影,却足以令我的这段时光璀璨得耀眼。
我想对你道一声谢谢,为那个难熬却又温暖的冬季,为你不经意间给予我的莫大支持,为我们共同的朴素而又灿烂的青春。
(编辑 高秋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