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春风辞旧曲

2022-06-30云深

南风 2022年6期

长河银月当空,天幕星河浩渺,有人携满天星辰而来,仍觉得满天星辰不及你,可惜月亮注定要西沉,因果终究要交错。

云   深

作者简介

云深不知处,林深不见鹿,情难有所终。我是喜欢BE美学的《南风》新作者云深,喜欢明明是彼此生命相互救赎的一道光,却终究形同陌路。喜欢明明那么近就可以携手终老一生,却最终死别无期。我想要我笔下的故事有热烈张扬的少年和青春,有热烈盈眶的救赎和治愈,有爱而不得的遗憾和悔恨,都是那样炽热,那样有光芒,虽是终将落寞散场,但我希望并肩同行的故事里,也能感受到被爱和治愈。

编者按

戏中人的爱恨嗔痴尚有结束的时候,难的是走不出来的人又该如何收场。在喧嚣人间中走散的故人,终究以更决绝的姿态重逢在彼此身边,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哪怕死别无期。走不出过去的阴暗和痛苦,二人终将愈行愈远。让我们一同走进本期新人作者云深的文章《春风辞旧曲》。

(一)春风十里长安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北齐史书载:天胤七年,司空楚岳回军换防途中举兵叛乱,楚岳伏诛,七万楚家军坑杀于踏桃岭,其妻自尽于宗堂,长女楚岁及次女楚穗千里流放于七里坟坡。

天胤十四年,京都长安第一戏楼春风楼名角儿碎玉在戏台子上一抛水袖一声叹,声调拉得长长的,高低起伏间如碎玉投珠般各有韵味。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于断井颓垣。”台上的杜丽娘唱着悠长婉转的商调演绎中皂罗袍中的悲欢离合,演的人痴了,看的人也醉了。一句念白,一场戏,究竟是故人重逢,还是游园惊梦不自知。

“这碎玉的昆曲唱得真是纤音入云,有当年楚家大小姐楚岁登台那韵味了。”戏台下的老朽手里一边和着商调的拍子一边感叹道。

“这楚岁虽出身名门,却对昆曲异常着迷,曾私下逃出国公府在梨园唱了半月有余,后来被家里人发现才抓回去。妹妹楚穗马踏飞燕的骑术也是惊才绝艳,可惜都红颜薄命。”老朽旁的看客附和道。

“你俩可注意些,七年前的那场叛乱后这楚家在长安可是个不能提的禁忌。”看客身旁的人低低咳嗽了两声提醒老友。

春风楼二楼的包厢中,雕花灯笼被夜风吹得打转儿,一圈,两圈,绕过来,兜回去。灯影晃动,如梦似幻,像是宿命之中理不清的线交织在一起,找不回来路,定不来因果。

宋宸着一袭绛玄色衣袍坐在二楼包厢的金檀木椅上,墨色清隽,矜贵修长。鎏金的香炉点着沉水香,几缕香气在空气中了绕几圈后又散去。

“江楚乃北齐水陆交通要道,如今税收积弊甚重,派遣改革效新法的官员又无功而返,不知李公子有何良策?”宋宸挽袖用茶盖拂去岩茶的茶沫后望向李骁,深眸在灯笼的暗影下半明半昧。

“太子殿下,江楚税收积弊由来已久,怕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您这可是为难我啊。”李骁笑着直视着殿下,这本是僭越不符合规矩的,但现在却又无人敢能够对这位宰相之子横加批判。

“如今的江楚都督是三年前李相担任主考官的进士,也算是李相的座主门生,之前也是李相保举他任职江楚,李公子怎会不无想法呢?”宋宸淡淡地说道。

“殿下,此事以后再议。小妹李梦为您准备了很久的荷包,您若是收下的话,江楚税收的国事亦可成为家事,定不会出现纰漏。您早些考虑,毕竟边境战事吃紧可等不及。”

李骁慢慢走过宋宸身边,眼眸狭长阴鸷,暗中流转着阴毒狠辣的算计,轻笑了两声也未曾行礼便拂衣而去。

宋宸看着李骁放在金檀座椅上的荷包苦笑道:“若这国事也可成家事,那也是國不成国,家不成家了。”

李相助平叛踏桃岭一役后朝中势力独大,渐成朋党之势,这次以江楚改革为契结姻,怕是起了以后外戚干政的心思了.

宋宸浅酌了手中的岩茶,初尝甘醇,回味却只有苦涩。起身下楼时注意到一楼的戏台上杜丽娘正走着台步,水袖在空中打了个转儿,唱着“不到园内怎知春色如许。”

碎玉头上的梨花色银锭在烛火的辉映下潋滟非常,宋宸不禁被某些尘封已经的回忆慌了神,他记得她总是缠着他听她新学的曲子,她最喜欢唱那曲《牡丹亭》,扮杜丽娘却不喜欢常用的点翠行头,总是别着梨花色银锭。

回忆如潮水般袭来,他以为他把回忆隐埋在深渊,便可忘却不再贪念,可一旦想起,那锥心刺骨的伤痛和回忆好像还在昨日。

他望着长安街上的烟雨朦胧,好像七年前的那一个晚上也是雨夜,大雨像塌了天似的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他跪在皇宫外已经一天一夜。

天穹阴沉,踏桃岭上方的一道闪电撕裂了暗夜,皇帝身边的内侍终于宣太子进殿。

他双腿僵硬地跪在尚书房说道:“踏桃岭一事多有蹊跷,楚帅绝不可能叛变,还望父皇再调查一番,切莫辜负了社稷之臣。”

“楚岳的确没有叛乱,踏桃岭那支伪装成南楚的骑兵是朕派去的,楚岳手握重兵,多次违抗朕的命令,说什么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此人反心还不明显吗。”皇帝淡淡地说道,他依旧坐在那巍峨明堂的皇权之上,好像踏桃岭的血流成河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父皇,那是从小陪伴在儿臣身边的老师啊,是几次救驾于危难之中的社稷之臣啊。”他沙哑喊道。

“正因为如此他才必须死,楚岳和楚家军在半个时辰前已经伏诛,你是太子应该有为君的样子。”皇帝扶起宋宸,整理他被风雨吹乱的矜领。

宋宸已经忘了那个雨夜他是麻木地怎么走出尚书房,他甚至不敢回头看这灯火通明的皇宫,那个皇座背后又是怎样的鲜血淋漓,那明堂之上又真的是社稷山河吗?

七年后的宋宸独自撑伞走在长安街头,背影说不出的孤寂,仿佛要融进这无边雨夜。

太子宋宸,自八岁师从司空楚岳,先皇赐婚楚岳长女楚岁为太子妃,约及笄入东宫落玉碟,未及笄,连坐其父叛乱流放蛮荒。

(二)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

春枯霜降,秋收冬藏,在喧嚣人间中走散的故人,终究会以更决绝的姿态重逢在彼此身边,哪怕最终失散于茫茫人海,我依旧感激满天神佛让你我风中谋面。

静夜之中一钩弦月西沉,定昏时刻东宫还亮着灯,宋宸低头批阅着户部的奏折,江楚税收亏空,迟迟拨不出钱修整河道。

“殿下,暗卫谍报说南晋绣衣司掌衣使寒鸦到达长安,具体目的尚未调查清楚。”宋宸的亲卫墨羽俯身说道。

北齐南晋隔江南北对峙,绣衣司在南晋派系斗争中成为南晋皇家暗谍组织,总是身着一袭云雁锦衣替朝廷铲除异己,绣衣司首领绣衣直指长年不知所踪,司内事务多由旗下两位掌衣使寒鸦和醉桃掌控。

“我知道了,派遣暗卫跟紧寒鸦,我今晚想独自出去走走,不必跟着了。”宋宸朝墨羽说道。

碎玉的一曲牡丹亭在五陵子弟打赏扔下的无数红绡中悠悠结束,戏中人的爱恨嗔痴已经收场结束,戏外的三尺天地开始梨木生香。

夜色沉沉,灯影晃晃下碎玉对着菱镜卸掉脸颊上两片狭长的胭脂和云鬓上的银锭行头,灯火如豆,美人自梳。

“小蝶,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下,你先下去吧。”碎玉对她的洗漱丫头小蝶吩咐道。

碎玉换了一袭银红烟罗裙,倚靠在白玉栏杆上吹着凉风,绯紫轻纱窗惟在风中翻飞,珠帘发出不合时宜的叮咚轻响,房顶似有人影经过。

“既然都来了,不打个招呼。”碎玉淡淡说道。

“这是太子两日后的行踪。”来人戴着半面蝴蝶面具,身著鸦青华服束身而立,带了几分桀骜和杀气。

"我知道了。”碎玉接过那纸记录太子行踪的信件,甚至没有抬眼去看那玄衣男子。

“醉桃,我提醒你一句,记住你现在的身份。”玄衣男子背身冷淡说道。

“寒鸦,你越矩了,茶凉不送客了。”碎玉眼眸低垂,略有阴翳拂过。

来人正是南晋绣衣司掌衣使寒鸦,寒鸦掠过云雁暗纹的衣摆,冷笑了两声便转身离开。

静坐了一个时辰,看着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夜幕的一轮银月覆下寒霜一样胧光,碎玉心想时间差不多到了,从暗格里提出两壶花雕酒便从窗柩飞身离开。

碎玉从楚国公府较为隐秘的小门进入到院落,院落的桂树还枝繁叶茂,里面的人却已经都不在了,只剩一片破败荒凉,杂草丛生。

碎玉运用内力飞身上去,倚靠桂花树上的树干上,将一壶花雕酒从树上洒落,同时将另外一壶花雕酒一饮而尽,不多时酒意散开,就有些迷迷糊糊,她不由地有些醉了。

意识朦胧中听到吱呀一声开门的动静,多年训练习惯让碎玉立刻惊醒,飞身到桂树内隐秘的角落静待来者,只见一身绛玄色衣裳悄然而至,也提了两壶花雕酒,正是太子宋宸。

宋宸似是没有发现桂花树中的碎玉,拂衣跪下,在破败的香台上了两炷香,将两壶花雕酒洒落在国公府祠堂内。

“师傅,我带上了您最爱的花雕酒来看您了,今日是您的生辰,我想师母一定给您做了长寿面,可惜总被楚穗小妹偷吃。”宋宸跪在祠堂呢喃道,双眸泪中带笑。

碎玉藏在桂花树内静静听着,听到那声小妹心里不由地颤了一下,后续碎玉听不清楚,只见那平常矜贵典雅的太子殿下声音哽咽,竟然在轻声哭泣,碎玉靠近些想要听到宋宸在说些什么。

“师傅,我终究没有保护好你们,也没守护好你想看到的太平盛世。”宋宸跪在祠堂轻声哽咽。

不知为何碎玉突然很想逃离,仿佛自己坚持的信仰会被这不应该的相遇影响,转身离开银红烟罗裙被桂花树枝剐蹭,撕拉一声在静夜之中格外明显。

宋宸听到声音望向桂花树,碎玉正从花树中飞离,宋宸没看到样貌,只看见那红衣灼灼,恰巧一阵风过,满树桂花簌然而落。

碎玉从楚公府离开后飞身来到城西的一座四角阁楼,阁楼之内灯火通明,立柱上雕刻的鎏金兰花栩栩如生,牌匾之上写着楼外楼。

楼外楼极少涉及朝廷事务,却在江湖之中影响非凡,近年南北对峙纷争硝烟四起,除官道之外无暇管理民间贸易,江湖民间的水陆贸易多经过楼外楼管辖也被朝廷默许。

碎玉飞身来到楼外楼二楼楼顶,这是楼主江晚庭居住的地方,刚揭开楼顶的砖瓦。

“半夜偷闯男子闺房,是要劫财还是要劫色啊。”还不待碎玉做些什么,江晚庭一贯懒散的声音响起,碎玉只好从楼顶落到房间里。

江晚庭正要更衣就寝,就看见灼灼红衣出现在眼前,不禁笑道:“原来是个母夜叉,可怜我想要以身相许的芳心了。”

“哪门子的闺房,谁要劫你的色,我要劫财。”碎玉翻了个白眼回怼道。

碎玉静静打量着江晚庭,他们虽从小一起长大,她前往北齐之后虽一直书信来往,那次事变之后却也是初次相见,江晚庭一身银白色锦袍,月光下银白色衬得人潋滟非常,她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还是有被劫色的资本。

“你这丫头总惦记我那点家业,要不你还是劫色吧。”江晚庭用白玉折扇轻轻敲了敲碎玉的额头,像多年前学堂一样。

“不开玩笑了,此次是有事有求于你,我希望你能借助楼外楼的势力限制江楚盐税的水陆通道,这样就算将来南北变故,可削弱北齐后方钱粮,可此事风险极大。”

“你我之间,不必多言,我当尽力而为。”

江晚庭从冰室里拿了四五壶酒,和碎玉在楼外楼楼顶上趁着天幕星辉璀璨一醉方休,碎玉酒量不好,几杯下肚便也敬月独眠了。江晚庭为了让碎玉睡得舒服点,把碎玉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如果没有七年前的那场变故,我是不是可以一直这样陪在你身边。”江晚庭看着碎玉睡梦中憨态可掬的模样心想道。

此时长河银月当空,天幕星河浩渺,有人携满天星辰而来,仍觉得满天星辰不及你,可惜月亮注定要西沉,因果终究要交错。

(三)菩萨低眉颂,红尘万户侯

梵语言:“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可惜红尘欲海之中,总有佛度不尽的众生因果,一念爱恨,菩提成劫,浮屠交错,是我原罪。

窗外天空泛起鱼肚白,碎玉对着菱镜画着一抹远山黛眉,三千青丝挽成流云髻,棠梨钗斜插鸦鬓,她努力从记忆中回想那个人的样子。

“姑娘,今日拜佛是准备那套桃红广袖裙吗?”小蝶在碎玉身边低声说道。

“拿之前请人定做的那套带梨花暗纹的天青色翟衣裙。”碎玉不禁从心里自嘲,只有自己喜欢的是三月春桃,那人喜欢的是如雪梨花。

小蝶离开去准备裙饰后,碎玉把那日寒鸦送给他的信件紧紧攥在手中,上面写着六月初三菩萨诞辰,宋宸会去青龙寺进香还愿。

她来北晋的任务就是接近太子,取得军事布防图,为此她特地学了两年昆曲,一切都是模仿太子青梅竹马却未过门的太子妃楚岁,可是光阴流转人心难测,她也害怕自己会有一天分不清戏里戏外。

青龙寺坐落于城东南的乐游原上,乃京都三大名寺之一,正逢菩萨诞辰,每座佛刹皆是人山人海,宝塔飞檐中莲花幡迎风而飞,隐约听见禅唱钟声。

碎玉一袭青衣隐于地藏殿山玉兰旁,看到意料之中的玄衣男子即将由知客僧引进佛堂,碎玉便提前接过一柱檀香跪在蒲团上。

宋宸正要整理衣摆跪下,正好和即将起身的碎玉视线相对,宋宸看着眼前的女子不禁晃了下神,眼前女子容貌和阿岁有六七分相似,最难得是神韵,刹那之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儿时和阿岁一起还愿的场景。

“孤可是在何地见过姑娘?"宋辰回过神后,知道那青衣女子不是楚岁,却也有几分似曾相识。

“春风楼碎玉,有幸得過殿下捧场。”碎玉低头行礼回答道。

“原来是你。” 宋辰想起那日和李骁在春风楼,有个别着梨花色银锭的戏伶,没想到是她。

碎玉低头行过礼见太子无吩咐,便转身离开了,她知道往事的阀门只要被打开,虽是鸿爪雪泥般掠过,可那锥心刺骨的回忆总会让人游离空茫,这就是她的机会。

碎玉再次见到宋宸已是半个月后,宋宸依旧一袭绛玄锦袍落座在二楼包厢的老位置,碎玉收到消息,皇帝借钱江楚改革一事打压太子,宋宸一派多受处罚外放,可能因此他的他眼角因此才带着一抹淡淡的阴翳和忧愁。

一曲《游园惊梦》在满堂喝彩中结束,碎玉回到后台卸妆时,小蝶传来消息,说太子想见姑娘一面,碎玉不禁莞尔一笑,有些爱恨只要埋下了种子,总有生根发芽摧枯拉朽的一瞬。

“殿下怎么今日找我一叙?”碎玉落座后问向对面的宋宸。

“不知为何,就是想再见你一面。”宋宸自己也不知那日佛堂一面让自己种了什么业障,莲花幡下的青衣女子和记忆中的人不断重叠分离,江楚改革一事又多有波折,宋宸觉得再见那青衣或许才能让自己有所解脱,哪怕就当她还陪在自己身边的幻影呢。

“若有愁丝难理,我有一地方可缓解愁绪,殿下可愿和我同行?”碎玉回答道。

宋辰没有回答只是莞尔一笑,二人策马而去,一个时辰后到达京郊,走到一处遍植垂柳的湖边,枝条繁茂,长垂坠地,一座拱桥立于镜面湖泊,湖面、垂柳、湖泊交错仿佛自成一片世外天地。

碎玉从桥墩隐秘处拖来一只小舟,两人用桨一抵湖岸,船荡离开岸边,离岸越远,没想到碧荷越密,放眼望去全是密密匝匝的翠碧荷叶,仿佛溺进了绿色的世界。

“从前我被父亲责骂,总会自己偷偷跑到这里,就这么待着一整天,仿佛那些纷纷扰扰和我没有关系。”碎玉躺在船尾说道。

“此地的确出尘,仿佛和外边的世俗分离开来。”宋宸躺在船的另一边回答道,闭上眼只感觉丝丝的荷叶清香沁人心脾,满眼只有碧天青荷,再无世俗朝廷的鹤唳华亭。

宋宸只觉得四周寂静,船随水波围当,仿佛置身云端,宋宸只觉得这些天从没有如此放松,不知不觉间睡意袭来。

半睡半醒之间,忽然觉得船猛地晃动一下,心中一惊便也醒来,睁眼望去只看见碎玉摇动船桨对他嫣然一笑,背后天际红霞如血,轻纱似的柔光笼罩在青衣旁。

宋宸看着此情此景仿佛如在梦中,想起曾有人说过和你同赏日落的人也是和你命定相守一生的人,宋宸不知传闻真假,只觉得人间最好的日子大抵也是如此了,远方红日青山,暮色乘舟而归。

(四)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初春乍暖还寒,院里压枝的寒梅小心翼翼地探入窗柩,熏炉不由得浸染了一丝清冷的梅香,碎玉打开宋宸从江南寄过的信笺,上面只有寥寥一句话: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随着信筏寄过来的还有一枝春桃,不知是用何种方法保存,经过千里邮驿竟然还能灼红如初枝绽放,就近仿佛还能闻见馥郁芬芳。

自从那次莲池相遇后,宋宸碎玉便多有往来,此次宋宸奉命前往江楚处理盐税,二人便寄雁传书,宋宸有时会寄过来一些江南玩意,有时是一只芙蕖步摇,有时是一枝三月春桃。

今日是上元佳节,宋宸还有半月才归京,碎玉索性披过一件朱红氅衣便出门去朱雀街观灯,京都长安火树银花不夜城,灯火缀满街道,皇城琉璃瓦折射出璀璨迷离的辉光,远远望去仿佛天上的星桥银河落入了凡尘。

这样的繁华热闹本来是曾经自己最喜欢的,可是现在却只有自己,碎玉走在人潮灯海之中不禁有些寂寥,就像天幕明灯三千,却无一盏是为自己点亮的。

突然听到呼哨一声,烟火乍上天际,半边天上尽是金光银线,映得一轮银月都黯然失色。所有人有抬头看向天幕花火,只有碎玉望向街道尽头灯火阑珊处的宋宸,他身处锦瑟华灯旁,灯笼纸拢不住的辉光落在他身上,明灭晖朔间,碎玉不知为何红了眼眶。

“怎么突然提前归京?”碎玉问道身旁的宋宸。

“江楚改革较为顺利,我也是刚回京,本来想去春风楼找你,后来又想看能不能在灯市遇见你,看来我运气不错。”宋宸把荷花宫灯递给碎玉,笑意缱绻。

两人就这样并行走在长安街道,宋宸会帮碎玉猜灯谜博得彩头,也会陪碎玉去吃路边摊贩的酒酿圆子,九曲宫灯错综复杂,碎玉绕来绕去差点迷路,宋宸笑着拉着碎玉的手带她离开。

碎玉看到不远处有个小摊,零零散散摆了些花胜手钏,碎玉本对一个桃花珠串感兴趣,宋宸抢先一步拿了一个梨花珠串放在碎玉手上:“今晚怎么没穿青衣,试试这个。”

此时华灯灿然生辉,陪在自己身边的人眼神中也尽显温柔,碎玉却觉得如坠冰窟般刺骨寒冷,喜欢青衣梨花的一直是楚岁,不是自己,许是上元夜的锦瑟华灯过于耀眼,让她也错以为宋宸眼神中的温柔是对着自己,而不是通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天气太冷,恰巧今年就定了这一件氅衣,手串我很喜欢。”碎玉带上手串微笑回答道。

宋宸付了钱便送碎玉回春风楼,到地方后宋宸本要策马离开,碎玉却看到不远处斜角是李家嫡女的马车,心想自己的计划可以提前了。

“宋宸。”本该回房的碎玉突然喊道。

宋宸回眸只看见一袭红衣如蝶般朝他跑来,跑时金线暗纹的氅衣锦里如同云霞卷过天际,翩然扑进他的怀抱,踮起脚来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本应该尊称殿下,可今日就想着放肆一回。”碎玉在宋宸耳边说道,两人靠得很近,仿佛还能闻到宋宸身上淡淡的龙涎香。

碎玉没有在宋宸的怀抱里过多停留,宋宸看见那只蝴蝶翩然袭来又迅速抽离,侧脸似是还有半点馨香温存,宋宸在原地怔怔一瞬,等回过神却只看到那红衣的昳丽背影,不禁莞尔一笑,月华倾覆下笑都迷离。

夜色朦胧的拐角处,一双素手紧紧拽着马车惟帘,用力过大指甲印出青痕,仿佛带着刻骨的仇怨和恨意,不久后又挥手示意离开,消失于茫茫夜色。

宋宸收到碎玉的消息已经是半月后,身边侍卫匆匆来报,说李骁发现春风楼的碎玉是敌国奸细,已经把人带去大理寺扣押审问了,宋宸心里一惊,打翻了笔砚,墨染白卷如同血浸荒原。

大理寺牢房的火炉烧得很旺,滋滋地溅着火花,碎玉靠在墙壁上假寐,突然被一泼冷水泼醒后,不待反应就被架到刑架上,刑架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你说若是毁了你这张脸,还能招得太子的青睐吗?”李骁拿着通红的烙铁靠近碎玉的脸庞冷笑说道。

“殿下就算离我而去,也不会接受李家的联姻。"烙铁的热浪扑面而来,灼得她身躯不由得颤了颤,却也直视李骁的眼睛说道。

听闻话语李骁眼眸不禁阴冷三分,捏着碎玉的下巴冷笑道:“我现在觉得毁了你这张脸庞也实在可惜,来人,上针刑。”

“你怕是还不知道什么是针刑,是取三寸银针分别刺在人的奇经八脉,发肤无损,内里却如同剜心刺骨,生不如死。”李驍阴冷说道。

第一根银针刺入穴位时只感觉血脉刹那间紧缩,痛苦不堪,碎玉用内力护住了心脉,碎玉一直望向门口,她在等那个带她回家的人。

意识朦胧中不知过了多久,碎玉看见不远处模模糊糊有了几分亮色,紧接着便是打斗声、刀剑声交错而至,睁开眼只看到宋宸把剑抵着李骁的喉咙。

“殿下可知未有昭谕,从大理寺带人是重罪?”

宋宸未言,只是将那剑锋更近李骁喉咙一寸,已见血痕。

李骁挥手示意放人,碎玉看到宋宸那一刻心中一口气终于松了,身子再无支撑,朝地上倒去,倒去之前笑着对他说:“你终于来了。”

“我们回家。”宋宸抱起碎玉离开,远方暗夜逝去,晨光乍泄,你是我黯淡人生幸得窥见的天光,我又怎舍得你染半分尘埃。

(五)昨夜星辰已逝,满目青山渐远

巍峨明堂,寂寂皇庭,尚书房的鎏金香炉里的更香已经断了许多,只留沉香如屑,宋宸跪在尚书房已一天一夜。

“你为那么一个戏子真是疯魔了,闯大理寺劫人,你可还在乎过半点太子的体面?”皇帝说罢拿着茶杯砸向宋宸,宋宸笔挺地跪着未躲,额头已见血迹。

“七年前儿臣就已经疯魔了,若是连她都要走的话,那儿臣在这世间便也没什么牵挂了。”宋宸笑着回答,跪着的背影却是说不出的悲戚。

“那你就一直跪倒你什么时候清醒了再说。”皇帝气极了拂袖而去。

踏桃岭的血流成河,绣衣司的水牢暗狱,七里坟坡在怀中渐渐没了呼吸的阿姐,梦魇交错折磨着碎玉,终于在梦中最后离去的阿姐惊醒。

碎玉醒来只看见天边一抹晨光遥遥洒落在房间中,睁开眼是翻飞的暖茸床帷,不是大理寺的阴暗牢房,最后残存的意识中是宋宸救了他。

想起梦中阿姐最后离去的幻影,她从来都不是春风楼的碎玉,也不是绣衣司的醉桃,他是楚国公府的幺女楚穗,也是太子妃楚岁的妹妹,这次入狱也是故意让李家对她动手,她在赌宋宸会救她,赌这个进太子府的机会。

碎玉推开门扉,只看见园内一树桃花灿若霞锦,伸出手接住随风坠落的绯红花瓣,仿佛触碰到过往的片面鸿影,这是东宫,这桃树是她儿时种下的。

此时一阵风吹过,满天灼红飞舞,碎玉隔着桃花灼灼与宋宸相望,他的额头似有血迹,或许是皇帝责难,碎玉没有多问。

“春寒料峭,怎么穿得如此单薄?”宋宸把身上的大氅披在碎玉身上,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一时看这桃花入了神。”

“这桃树是我故人小妹所种,我之前还答应过要带她去放风筝,可最后却生了变故。她姐姐也种了梨树,可惜多年前枯朽了,只留这桃树,我总期待这梨树下个春天发芽,却总是徒劳。”宋宸说道。

碎玉未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一树红雨飞起,又零落成泥,其实她未和宋宸说的话是,那梨树早已枯死在了那个冬天,恰如那个人在我怀里慢慢没了呼吸。

宋宸把碎玉从春风楼赎出来,此后一年碎玉一直待在东宫休养,相伴在彼此身边。

又是一年上元,宁王在郊外举办了马球会以庆佳节,宋宸怕碎玉整天待在东宫无趣,便带着碎玉来此解闷。

宋宸与宁王有事商议,碎玉便在帐篷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在马场上风驰电掣,一阵叫好喝彩声,碎玉不禁有些失神,曾经她也是在马场恣意飞扬,可是她现在只能在梨园上挥舞水袖了。

“一个戏子也来这马场了,只会咿咿呀呀唱几出戏的人拿得起马鞭吗?”一个满头华翠的少女朝碎玉轻蔑说道。

碎玉看这位少女眉眼之间有几分像李骁,这人应该是李相嫡女李梦,碎玉本知道自己本该隐忍不发,许是熟悉的马场激荡起尘封已久的回忆,心里一阵反骨上来。

“那小姐可愿意和我赛一场?”碎玉直视李梦说道。

李梦本就因碎玉搅乱了自己的婚事不悦,而且自己的骑术在京都贵女中也算上乘,没有犹豫便答应下来。

李相嫡女和京都名角碎玉要赛马的消息很快传开,之前太子闯大理寺要人的消息在京都闹得沸沸扬扬,虽说此事最后由皇帝出面解决,这些权贵也大抵听说过李家要和太子联姻,种种是非因果,使得来看这场赛马的人格外多。

碎玉握着马鞭,那股熟悉的感觉梦回少年,曾经年少死去的热血逐渐炽热沸腾,一声鸣哨吹响,碎玉夹紧马腹挥鞭催马飞蹿出去,李梦半头、马身逐渐落后,快到终点时已被甩出五米开外。

逐渐逼近大帐时,忽听一长声马嘶,碎玉拉紧缰绳,同时脚踩马鞍直直立在马上,一声寂静之后,账外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只留李梦愤恨的眼神。

宋宸出帐篷就看见碎玉立在马上,梅青的裙玦在风中翻飞,未借助马镫便从右侧下一跃而下。宋宸看见碎玉不同于寻常人的下马姿势不禁失了神,记忆中的一位故人也是如此,他总说那种姿势不安全,可她却也从不听劝,那人的骑术是他教的,一手马踏飞燕般的骑术也和碎玉般惊才绝艳。

长安城逐渐隐入夜色中,烟火煌煌如白昼,碎玉和宋宸在渭水旁放花灯,传言上元节在花灯之中写下心中所愿,花灯随河飘向远方,神明会实现愿祈。

碎玉觉得宋宸从马场回来便有些不对劲,看着她的眼神虽还是温柔,却多了一丝不明的心痛,碎玉没注意到的是不远处的角落一块银白衣玦露出。

宋宸正在给花灯写祈语,碎玉撇了一眼只看一个岁字,他应该是在给楚岁祈祷吧,自己终究也只是影子而已。

回府后碎玉发现宋宸支开所有人,自己在那棵桃树下喝得酩酊大醉,碎玉怕他着凉把一件大氅披在宋宸身上,却被宋宸突然抱住,两人就在桃树下相互依偎。

“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宋宸抵在碎玉身上哽咽说道,这是碎玉见到宋宸的第二次哭泣。

(六)台上悲欢独自唱,却终忘有曲终时

朝廷昭谕:春风楼江晚庭破坏漕运,为乱朝纲,压解昭狱,三日后处斩于通化门。

午夜时分一队身穿夜行服的人从昭狱高墙灵敏翻过,行走间夜行服下的云雁衣摆不时露出,趁狱卒交班之际放迷烟放倒守卫。

领头之人举手示意身边暗卫刺探前路,素腕随动作露出梨花珠串,眼神之中寒光流转,不见碎玉的半分柔情,此时的她是绣衣司醉桃,江晚庭因她遇祸,绣衣司在北齐的暗线收买了司狱,今夜昭狱守备最为空虚,所以她才敢带人来劫狱。

碎玉等人刚接近牢房,一阵冷箭便从暗处射来,碎玉心道有诈,飞身来不及躲迎面便是刀光剑影,暗夜中那人招式凌厉,一击一剑直中要害,碎玉被他摁住手腕,反手抽出软剑才脱身,手腕的珠串也被那人抽落。

火把亮起后碎玉看清来人,只见李骁和宋宸领头立于守卫前,宋宸握着手中的珠串眼神晦暗不明,今日是李驍请太子府守备昭狱,说有刺客劫狱。

碎玉等一行人迅速飞身撤退,刚才争斗之间暗卫多有伤亡,碎玉只能和他们分开,自己往官道撤退吸引追兵。

昭狱追兵之中宋宸最前,身后李骁紧追其后,碎玉紧急拉紧缰绳停下,前面是万丈悬崖,此时宋宸就驻足在两米开外,剑锋对着碎玉。

宋宸感觉身后马蹄声接近,便伸手一掌直奔碎玉心脉而去,碎玉重心不稳直直往悬崖坠去,身后跟来的李骁众人只看见太子将刺客击落悬崖。

碎玉坠崖前只看见宋宸手中握着那梨花珠串,这是上元他送给她的,自己应该能去看见自己爹娘和姐姐了吧。

三日后,江晚庭已处决于通化门。碎玉勉强下床,万丈悬崖之下竟是静湖,宋宸派人把身负重伤的她从静湖中捞出,接回东宫休养,其实是软禁。

宋宸坐在床边给碎玉喂药,碎玉将枕边已藏好的芙蕖步摇迅速刺进宋宸心脉,宋宸未躲,这步摇刺得不深,未伤及性命。

“你就当真如此恨我?”宋宸握住那支还在滴血的步摇颤声说道,这是他从江南带给她的礼物,没想到却是伤自己最深。

“你对我又难道是情深一片,我和她,你分得清吗?”碎玉回答道,握着步摇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原来你竟一直这样以为。”宋宸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房顶有人在偷听,便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明月高悬,碎玉独自一人坐在楼外楼屋顶,宋宸对她的软禁自江晚庭死后便解除,泪水从眼底一滴滴打下来,浸湿了大半张脸,她本以为自从七年前那次事变,她的心已经再也不会痛了,可此时心里却如剜心刺骨。

碎玉在楼顶喝得酩酊大醉,神志最后清醒的时刻,碎玉用树叶吹出绣衣司接应的曲调,把上元节她趁宋宸喝醉偷的布防图交给寒鸦。

酒醉之后碎玉迷迷糊糊回了东宫,只见仆从都在收拾,说是太子殿下已经前往边境处理榷场,这些文书是要加急送往边境。

碎玉未理,只是拿了几壶酒回房,日月穿梭而逝,半月来碎玉只觉得自己总是半梦半醒间浑浑噩噩,半夜呢喃道想要喝水,便有人递水。

自己房间半夜怎会有人,碎玉刹那惊醒握住那人手腕,只见那人依旧是一袭银白锦袍,只不过消瘦许多,碎玉简直不敢相信江晚庭还活着。

“是太子殿下救了我,找了过和我相似的死囚犯易容替我上刑场。”江晚庭说道。

碎玉看着江晚庭简直不知如何言语,双眸泪中带笑。

“我觉得有件事你应该知道,这是宋宸祈祷的花灯,昨日边境开战,宋宸本在边境处理榷场,现在也只能领兵出征。”说罢便将花灯递给碎玉。

当天夜晚碎玉便纵马在官道上疾驰,一路穿山破雾,一夜踏溪追月,直抵边境,她知道再晚些,就来不及了,南晋有布防图,宋宸此战危矣。

花灯的祈语只有一句:楚穗岁岁平安。

碎玉到达边境战场时,只见硝烟四起,北齐卫兵血橹成河,宋宸独自坐在尸山血海旁,南晋兵士已将他团团包围。

宋宸转过身看见一袭绯红如同嫁衣的碎玉,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寒鸦对准宋宸拉紧了弓箭,嗖的一声过去,碎玉眼睁睁看着那支箭射穿了宋宸的心脉。

碎玉大半内力一掌击退周围兵士,带着重伤的宋宸便飞身离开。寒鸦阻止了前要拦截的暗卫,他知道那箭锋淬了剧毒,宋宸必死无疑。

碎玉带着宋宸来到附近的桃林,抵着宋宸的乌发哽咽说道:“对不起,是我偷了布防图。”眼泪止不住的留下来。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有些累,好想睡。”宋宸气若游丝说道。

“睡吧,我陪着你。”碎玉拥抱着宋宸说道,好像这样就能减缓逐渐冰冷的体温。

“好好活下去,替我看看太平盛世。”宋宸就这样在碎玉的怀里,心跳一点一点缓慢,直到完全停止。

又是七年过去,江晚庭来桃林看隐居的碎玉,自那次事变后,碎玉便长居在这处边境附近的桃林。

“北齐的皇帝在城破时自缢,绣衣司为当年的楚家平反了,如今也算海晏河清,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在在这里守着他。”

江晚庭走后,碎玉半梦半醒间仿佛看到宋宸说要带她去放风筝,彼时春风袭来,桃花满天。

你要我替你看的太平盛世我替你看到了,所以,请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