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牛
2022-06-30绿执
绿执
原来这些年,他翻过赤邙山,渡过亚素海,看天,看雄鹰,看星星看月亮,所欲所追求的,原来是这个姑娘。
01
在赵春牛小时候的记忆里,他们家是与别人家不大一样的,他们家有春花,那个像花一样美丽的姑娘。
春花不像寻常的姑娘,寻常的姑娘清早起了床,去赤邙山的山脚割猪草,垒上一大箩筐回来喂猪,并捡了陈废谷子喂鸡,然后起了灶,给家里男人们烹了饭,再去河边洗衣,晚上回家了坐在院里的小凳上纳凉,月光亮堂的时候,捡起衣服来缝缝补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春花从不这样,别的姑娘割猪草的时候,春花睡在暖烘烘的炕上,别的姑娘喂鸡起灶的时候,春花还是睡在暖烘烘的炕上,到人家女孩儿家去河边洗衣服了,春花才慢悠悠起来,吃了娘留给她的饭,去赤邙山瞎晃悠,一晃就是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家里的猪是春牛喂的,饭是春牛煮的,就连浆洗缝补,也都是春牛干的,春牛还记得那夜的月光亮堂堂,像是水泼洒进了泥糊的院子里,他手里的绣花针是亮的,墙角的稗草是亮的,父亲佝偻的背是亮的,春花那笑花了的面庞也是亮的,一切都是亮堂堂的。
那是他第一次补衣服,一不小心将袖口当做破口补起来,穿上衣衫后手伸不出来,春花指着他笑花了脸,那也是他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一次,看见春花笑得那么开心。
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面,赵春牛在幼时的记忆里面翻来找去,祈求找出一个他家与别人家那么不同的缘由,可是无论他怎么回忆,他都只能想起,在那個雾蒙蒙的天气,路边的麦叶沾满了露水,水汽沾了他一身,泥地上也湿漉漉的,他一踏脚便沾上来一脚泥,每走一步,就像土地爷拉扯着他,让他慢些行。
他那时才五岁,吃力地在母亲身后走着,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女孩儿,小女孩窝在母亲怀里,眼眶湿漉漉的,她看着北方的赤邙山,定定的,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母亲说,“春牛啊,以后这就是你的阿姊了,你要好好照顾她,不要让人欺负了她去……”
“那阿姊叫什么名字呢?”春牛仰着头,看着母亲怀里的女孩儿,女孩的脸庞白白的,脸颊和眼睛红红的,就像赤邙山春日里开的最亮的那朵花。
“是啊,阿姊叫什么呢?”母亲喃喃道。
春牛笑了,“叫春花吧,阿姊长得,就像花一样。”
02
晋元十二年,夷狄再度南下,天子退无可退,众臣请天子战之,天子曰善,兼以政令发之,征百姓各家各户出男丁入伍为兵,二男则出一,三男则出二,依此为之。
赵春牛家唯有他与他父亲两个男丁,若有人要应征入伍,那必然是他们之中选一个,如今夷狄势大,半百年来,朝廷先是丢失燕云十六州、清河十二州等漠北诸地,最后仓皇南下,北方之地尽失,如今龟缩南方,奄奄一息。
这场战,无论是天子、朝廷亦或是百姓,都不曾信能赢。
应诏入伍,无异于应诏奉死而已。
父亲不该死,赵春牛明白,如今家里能扛得起耕牛的犁耙的只有父亲,父亲在家,母亲和春花都能过的很好。
可是啊……
赵春牛抬起头,日光太大,刺目不堪,他抬起手来遮挡日光,从指间缝隙里,悄悄地看着这天,天是蓝色的,赤邙山是绿色的,山峰上搏击的雄鹰是黑色的。
忽然间,赵春牛有一股冲动,他想挥开自己的手,直视那日光,他想伴着雄鹰,搏击苍穹,他想往前走一走,想知道赵家村外面有什么,想知道赤邙山北面有什么,想知道那被外敌侵占的北方领土的百姓,是否也像他一样,春日吃赤邙山挖下来的荠菜,夏日吃赤邙山上圆滚滚的果子,秋日丰收了麦子,吃白澄澄的大馒头,冬天大雪茫茫地下来,可以窝在炕头上,啃着地瓜干,听着父母说这一年四季的故事。
他们的脊梁,是否还是直的呢?
死去的赵春牛做不了这些,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的赵春牛做不成这些。
“春牛,你家定了谁去应伍吗?”邻居家的铁柱闷闷的,坐在春牛的边上。
春牛点头,“嗯。”
“真难过啊。”铁柱倒下去,躺在茫茫的草地上,双手抱着后脑勺,“娘说,父亲当兵去了,家里就没人干活了,我再也不能读书了,我得去推犁耙,割猪草了。”
是了,铁柱读过书。
赵家村的孩子们大部分都读过书,在从北方流亡回来的李先生那里学,李先生人很好,半袋白面一袋红薯就能让孩子在那里读上一年。
可是春牛从没有读过,因为春花去了。
娘说,家里的粮食就这么多,春花去了,春牛就不能去。
若春花不在这个家,春牛本该也能在那里,听着李先生的教诲,习字,背书,懂得论语之言、大学之论、中庸之道、孟子之说。
每天他洗完衣衫都会路过李先生的书塾,坐在门口听上大半晌,铁柱笨笨的,背了很多遍都不会,而他,仅听了一遍,就能完整的复述下来。
这“本该”二字,就像一个魔咒,似乎将金山银山徒然塞进他的怀里,然后猛地抢走,再告诉他,“如果没有春花,这些本该都是你的。”
赵春牛很想怨恨春花,可是每当看见春花略显悲戚的面庞,他却怨恨不起来,春花活在他家,本没有错,母亲的选择,更不是母亲的错,而他因为春花失去的这一切,更不是他赵春牛的错。
赵春牛想通了一切,猛地蹦起来,像是夏日田间的青蛙,一溜烟往家跑,他要去当兵入伍,他要执刀提枪,他要用自己的血汗问一问当今陛下,问一问这天,这究竟是谁的错?
他到家之时,父亲正擦拭着陈旧的镰刀,母亲泪眼盈盈地望着父亲,春花坐在院落里,不发一言,他说,“父亲,请您留在家中照看母亲阿姊,让我行军入伍吧!”
父亲听言,满脸的愕然,母亲则是发了疯了大叫,“你怎么可以去?你怎么可以去!你这是让你父亲绝后,让我后半生再无依靠啊!”
而春花却诧异地看着他,良久,春花突然鼓起掌来,而春牛在她的眼睛中,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样子,那样少年人的勇敢与不羁。
春花说,“好!这才是我大云男儿,这才是我云家子孙!”
03
晋元十三年冬,春牛正式应征入伍,时年十三,他们赵家村应征的男儿们,踏着草鞋,踩着暴雪,巍巍颤颤地朝着华云城走去。
那里是云朝新都,天子脚下,他们要作为天子亲军,为天子所驱使。
走过一个冬季,抵达华云城的,就已十不存一。
赵春牛众人,被重新打散,编入各营,归住进京郊城外的大帐篷中,以待天子训话。
在一个晴朗的天气,天子打着篷伞坐着轿辇来到了京郊大营,时年二十三的天子,佝偻着背,在丫鬟太监的簇拥搀扶下,让云朝百姓为皇家而卖命。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底下的百姓也并不激动,透过一张张带着困顿而茫然的脸,春牛看见了赵家村书塾的李先生,先生眯起眼,嘲讽地看着台上的天子,忽而见春牛不解地看着他,却又朝春牛友善地笑了笑。
天子训话后,李先生找到春牛。
“先生放心,我什么也没看见。”春牛向李先生一拱手。
这是他最近学的,文人士子之间所用的礼仪,对李先生这样博览群书的人,就当用这样的礼仪。
李先生摇头,“我并非质疑你的秉性,恰然看见了你,有些话想来跟你聊聊,有些事想来跟你谈谈。”
“先生请讲。”
“你可知我国为何如今大半疆土身陷敌手?”李先生反问。
春牛摇头。
“起先夷狄犯我国土,太康皇帝软弱,不戰便遣使和谈,厚赠金银珠宝,以祈和平,夷狄收我财宝,次年又犯,每攻一次,掳我百姓上千,得我金银上万,太康皇帝充耳不闻,绥靖以求平安。”李先生说到一半,反问春牛,“若是你,你当如何?”
“战!”春牛毫不犹豫地说,“若败一次,便战一次,直到精疲力尽,鲜血横流,我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云国百姓,遭到外敌的欺辱。”
“是啊,彼夷狄之欲,如沟壑难填,何足满之?”李先生叹了一口气,“后来,夷狄进犯,占我燕云十六州,并强行让太康皇帝割让清河十二州,并签下两国之约,要求我云国年年向其进贡。”
“太康三十六年,夷狄再次来犯,攻占旧都,太康皇帝甚至不战而逃,徒留一城百姓无辜被戮。”李先生摸了摸春牛的头,“昔有宰相李赫,见陛下逃之,以文臣之身,率领旧都万数百姓,奋起抗敌,拒敌三十里,斩夷狄太子首级,却被太康皇帝连发七道圣旨召回。后夷狄与我国和谈,夷狄要求陛下诛李赫九族,以慰其太子英灵。”
“陛下照做了吗?”春牛不可置信地问。
李先生点头,“凌迟,诛九族,夷其祖地。”
“陛下……怎么能这样做呢?”春牛哽咽地道,他的心头悲戚,为这位抗敌英雄的悲惨遭遇。
“以后凡战,不要尽力,能退则退,保全自己性命最为要紧。”李先生拍了拍春牛的肩,转身走了。
晋元十四年,在经历过一年的训练后,赵春牛第一次上了战场,在战场上,他听从李先生的教诲,仔细保全性命。
果不其然,这场战役又败了,夷狄不能忍受云国敢于反抗自己,要求陛下跪地祈求夷狄国君的原谅。
而此时,春牛也得到了父亲病重的消息,他慌忙向上峰告假,便立即赶回了赵家村。
父亲虚弱地躺在床上,母亲在一旁泪眼连连,而春花还是如同以前一样,半天见不到踪影。
“母亲,我回来了。”春牛进门便向父母磕了一个头,母亲大喜过望,抱着他哭诉,而父亲面上也带了笑容,只是没力气说出话来。
待安顿好之后,春牛将母亲拉进隔间的屋子,“母亲,我这次回来,还有一事想问问母亲的意思。”
母亲点头,示意春牛说下去。
“我归家途中,遇见咱们镇上刘员外家的二子,他说春花美貌,欲娶春花为妻,聘妻之礼可以给到这个数。”春牛说着,像母亲比了个手势。
母亲听完便连连摇头,“不行!这绝对不行!”
“母亲,你听我说……”春牛见母亲这样,更是苦口婆心地道,“父亲这样,汤药费是一笔不菲的银钱,咱家已无积蓄,我孤身一人在外,不知道哪天便黄土白骨,更做不了母亲的依靠,刘员外家可以给这笔银钱,一是治疗父亲的病,二是作为母亲后半生的依靠,三是以刘员外家的财力,也可以照顾春花后半生……”
可是不管春牛怎么说,母亲都在摇头,坚决不肯让春花嫁人。
春牛气急了,直接吼道,“母亲!打小你就更爱春花,人家家里的儿子都不像你家的女儿一样金尊玉贵地养着,如今刘员外的儿子你不肯,非要春花嫁给天子当上皇后你才肯吗?”
春牛说着,不由自主地问出心中一直以来想问母亲的话,“母亲,有时候我竟然不知,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亲生孩儿。”
“你们自然都是……”
不待母亲说完,春牛踢开门便走,转身之际,却又遇见春花,她似乎正好要来找母亲,春牛略微有些尴尬,也不明白她听见了多少。
可春花并不在意春牛,绕过他径直走向了母亲。
那天母亲在房里一直哭泣,哭声伴着春花细细的絮叨,春牛坐在院落里,抬头望着天空,如今他十五岁了,走出了赵家村,见过了赤邙山以北,摸过了搏击的雄鹰,扶起过了他苦难的同胞们。
他见过了这个世界,可在他的心里,总觉得,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傍晚,月光亮堂堂的,春花打开门,朝着春牛走来,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春牛。”
赵春牛抬头看向春花,“你应该知道我对母亲说的话吧,你是怎么想的?阿姊。”
这也是他第一次叫她阿姊。
春牛跟春花一起生活,度过了本该和睦却相互别扭的八年,分别了毫不思念对方的两年,却在重逢的今夜,格外难眠。
“我不会嫁人的。”春花坐在春牛旁边,淡淡的说道。
“可是……”
不待春牛把话说完,春花打断他道,“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本该的,就像别人家本该女孩儿干农活照顾男孩儿。”
“从来没有什么女孩家到了年纪本该要出嫁,没有适合嫁人的年纪,只有适合嫁给的人。”春花淡淡道,“春牛,你当兵三年,你见到了什么?”
春牛想开口描述那眼中的点点滴滴,话到嘴边,却又哽住。
没有人可以轻易地把苦难描述出来,更别说不通文墨的赵春牛。
“哀鸿遍野,饿殍满地。”春花叹了一口气,“国难当头,小儿何敢安家?何能安家?”
说完,春花拍了拍赵春牛的肩膀,“春牛,你是一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我一直都知道。”
04
第二天早晨,春牛醒来,怎么也找不到春花。
村里人说,天刚亮的时候,看见春花带着包袱,朝着赤邙山走了,大家都说,春花是想着这个家里没指望了,不想留在家供养母亲,这才卷起家里的细碎银子跑了。
春牛不愿相信这一切,他冲回家中问母亲,母亲红着眼睛,只说了一句话,“家中银钱的确都给春花了。”
春牛只觉得荒诞,又想了想这些年母亲纵容春花所做的一切,却又觉得麻木。
在父亲的床前守了半月,春牛送走了父亲,他将家里的牲畜收拾好,修好了漏水的屋顶,犁好了荒废的田地,背上行囊,又去往了华云。
刚到京郊大营,还未来得及向上峰禀告,赵春牛便看见李先生被人绑在营地中央,伤痕累累,他忙抓住路过的人询问。
那人只叹气,“陛下向夷狄国君跪地之后,暴怒异常,奉旨查出战败之因,咱们将军正好发现营里有未尽的李家血脉,便把他报上去了,陛下说他通敌报国,要把他凌迟三日,处死。”
“李家?那位连发七道圣旨召回的李赫宰相家?”
那人点头,拍了拍赵春牛的肩,便走了。
李先生最终还是死了,赵春牛什么也没做。
他与李先生对望之时,李先生嚅嗫着嘴,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最后,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寿数已尽,对他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赵春牛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他做不了什么,也做不成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懊悔于自己的无能,若他有能力,他可以请来大夫用汤药续着父亲的命,若他有能力,春花也不会走,母亲不会终日哭泣,若他有能力,此时此刻他便可以救下李先生,救下这位他生命中给予他启蒙之恩的老师。
可他无能。
此后在营地,他再也没有躲避,鸡鸣便起,三更才眠,日日操练武功,若遇战,则奋勇杀敌,终于在晋元十九年的春天,右迁正三品武昌将军,掌京郊第三营,第三营又被分拨为太子守军,至此,他成了东宫重臣,朝廷新贵。
这一年,他十九岁,也是他和春花分开的第四年。
太子新入东宫,根基不稳,急于一场大获全胜的战役,于是他自请率领第三营,前去东海剿寇。
海风从帐篷缝隙里吹过,带着丝丝凉意,舞姬在将军的酒桌前翩翩起舞,将士在帐篷的外面生死难测,赵春牛不喜欢这样,便寻了一个由头,走出了帐篷,在将士之间巡查。
今日海寇尤为安静,可是这样才让春牛觉得不对劲,他勘察了营地里面的每一处守卫,确认无误后才返回帐篷,却见慌乱的斥候急忙向他跑来。
“怎么了?可是海寇进攻了?”赵春牛扶住他,立刻问道。
“不……不是……”那斥候喘着粗气,“太子殿下遇刺,刺客逃了,还请将军上前主事,捉拿刺客!”
“立即封锁大营,不可让外贼知道殿下遇刺之事,急召随军太医前往随侍,命在场之人各绘出一刺客画像,秘送往临近三郡,让各郡郡守秘密捉拿刺客……”赵春牛吩咐完,立即朝着太子营帐走去。
走至途中,微嗅到粮草辎重之间有略微血腥味,赵春牛屏气凝神,抽出腰间大刀,朝着那血味走去。
那是一个受了伤的舞姬,匍匐在地上,捂住伤口,血止也止不住,赵春牛迅速把大刀架在她的脖颈上,沉声道,“不许动。”
他已经大概猜出,这便是刺杀太子的那名刺客,只是他没有猜出,这个刺客的脸。
这个刺客回首,绝望无助地看着他,她的脸庞白皙,脸颊粉红,就像一朵花一样,赤邙山春日盛开的花。
春花哽咽地说,“救我。”
赵春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许是母亲的嘱咐,许是当他被铁柱欺负时,春花带着他报仇挺身而出最后被砸破头的模样,又许是他没吃饱春花偷偷省下自己的而放在他枕边的粮食,让他忘了这些年同她相处的一个又一个“本该”,一次又一次的不幸。
他将大刀收了,双臂抱起春花,偷偷藏入的自己的营帐。
春花很小,小的就如同他五岁那年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一样,依偎在他的怀里。
赵春牛将箱子内的伤药一股脑地塞给春花,便走去太子的营帐主持诸事,太子终究还是没熬过这个晚上,赵春牛便下令密报东宫死讯,收敛太子尸体,由东宫内侍秘密运送殿下灵柩回京,而他则留在海州,剿灭海寇。
春花就这样留在他的营帐中养伤,临近三郡之人纷纷搜查刺客,却没人料到刺客便在武昌将军,海州都督赵春牛的营帐之中。
又三月,海寇尽灭,赵春牛正打算班师回朝,可华云之中,却内乱徒生,他便又下令军队海州休整,静待事变。
晋元皇帝年老,成年皇子唯有太子一人而已,哪怕封了年幼的第七子为东宫,主少国疑,在晋元皇帝驾崩之时,皇帝之弟雍王于雍州起事,进攻华云,欲夺帝位。
趙春牛回帐的时候,春花正透过营帐的缝隙看着天,春花从小就这样,喜欢看天,一看就是一日。
春牛向她讲了雍王起兵作乱的事情,她似乎并不惊讶,还有些意料之中的窃喜,春牛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沉声道,“我还没有问过你,你为什么要刺杀太子?”
是啊,为什么不问她?
为什么在赵春牛心里,这国家未来的帝王,国家未来的希望,死便死了呢?
春花却没有回答他,她施施然起身,“我的伤养好了。”
“要走了?”春牛皱眉,“娘说,让我好好照顾你。”
春花摇了摇头,“若是让人知道刺杀太子殿下的刺客就在武昌将军身边,只怕你的性命,你的九族,你的祖地,都要不保。”
春牛掏出大刀,拦住了春花的去路,“那就不让他们知道,从现在起,你不是刺客,也不是赵家村的春花,你是我在剿灭海寇的时候捡到的孤女,你失了记忆,没了亲人,为了报答我自愿留在我身边,你叫什么名字?”
是啊,春花,你叫什么名字?
春花怔怔地看着春牛,忽的笑了,“我姓李,我叫李鸣玉。”
05
又在海州停留了一月,雍王与幼帝之战,雍王赢了,他言先帝得位不正,废了幼帝之位,贬为钦州王,登顶帝位,改年号为雍和,又称雍和皇帝。
而春牛,也要进京述职了。
雍王登位之后,春花便闷闷的,她望天的时间更长了,忧愁在她的双眉之间,浓到化不开分毫。
春牛想问她为什么,可是每次都问不出来。
大军归朝之时,雍和皇帝设宴款待赵春牛及一众将士,赵春牛此时作为前东宫旧臣,地位很是尴尬,觥筹交错间,宾主尽欢,唯有赵春牛一人被众人冷待。
不知事的小内侍不明所以地问,“干爹,为何陛下不愿与武昌将军交谈呢?”
领事太监恨铁不成钢地打了下小内侍的头,“不该问的别问!”随后又喃喃道,“只怕过了明天,是不是将军还是未知……”
宫宴结束,赵春牛起身离开,无人相送,可他却并不觉得难过,凡人都有欲望,欲望不背满足时则有渴求,欲望被满足时却又失去,才有悲鸣。
他想要的从不是高官厚禄,所求的也并非是加官进爵。
新帝喜欢他与不喜欢他,他都毫不在意。
“奴婢是武昌将军于东海海边捡来的孤女。”有一细碎的女声响起,声音悦耳如芙蓉泣露。
“你叫什么名字?”又有一男声响起,声音浑厚。
赵春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脚步急促,朝着那声音跑去,只见拐弯之处,春花跪在地上,她穿着青色的衫裙,挂着桃红的帔子,反绾着发丝,微弱的月光映照着她的脸庞,她突然就不像那赤邙山上亮丽的花了,她像一块玉,一块悲鸣的玉。
春花说,“奴婢名叫李鸣玉。”
雍和皇帝闻声转头,正好见到赶来的赵春牛,他对着赵春牛灿烂一笑,走过来拍了拍赵春牛的肩膀,“卿家此处剿寇,确有大功啊。”
说完,雍和皇帝便大步离开了。
随侍的小内监不解,又问道,“之前干爹不是说将军不是将军了吗?为何现在又有功了呢?”
那领头老太监又对小内监一头锤,“莫要乱讲将军的话,以后咱们将军,恐怕要飞黄腾达了。”
春牛带着春花回了府邸,一路上,他的脸色阴沉的可怕,像是海边将来飓风的天,像是赤邙山冬日的夜。
可是他不明白,他不高兴些什么,于他而言,春花更像是一份嘱托,母亲对他的嘱托,如今春花自己愿意去陛下身边,倒免去了他的一份烦恼,他再也不用照顾春花了,可是为什么,他会不高兴呢?
“你打算什么时候入宫?”赵春牛清了清嗓子,忽的说道。
春花满不在意地道,“这两天吧,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就将我送进去吧。”
“为什么?”赵春牛还是忍不住问道。
“没有为什么。”春花看了看赵春牛阴沉的脸庞,有些不解,“你不高兴?你为什么不高兴?我进了宫,你的前途依旧远大,你不用被贬斥,照样有着从龙之功,是你的天子近臣,你为什么不高兴?”
是啊,春牛忽的反问自己,为什么不高兴呢?
“你高兴吗?”春牛看向春花,直视她的眼睛,
他小时候一直不敢看向春花的眼睛,因为那双花一般的眼睛里面有着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人会在未知的东西面前感到恐惧,他会在未知的眼眸里面感到悲伤。
春花点头,“高兴啊!”
“你喜欢陛下?”
春花摇头,“我明白我想要什么,我有一直追寻,且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的我也能给你!”赵春牛想都没想便说出了这句话,“不就是报仇吗?不就是让他云家皇族付出代价吗?我也可以当反贼,做雍王一样的事情,推翻了这云家王朝,所以你可不可以……”
嫁给我。
春牛说着,声音忽的戛然而止。
原来这些年,他翻过赤邙山,渡过亚素海,看天,看雄鹰,看星星看月亮,所欲所追求的,原来是这个姑娘。
这个嘲笑他缝衣衫缝错了却又帮他拆线缝好的姑娘,这个帮他胖揍了铁柱一顿脑袋流血的姑娘,这个半夜蹲在他的枕边问他饿不饿明明自己的肚子也在叫的姑娘。
这个让他有了很多“本该”,失去了很多“本该”,却又拥有了很多想也不敢想的“本该”的姑娘。
李鸣玉。
李赫宰相的孙女。
李先生从北方一路风餐宿路保护着的李家唯一的血脉。
李鸣玉笑了,她想踮脚摸一摸春牛的头,却发现自己只能够到他的眼睛,“我已经让你失去了很多了,接下来的事情,我要自己走。”
06
雍和元年,武昌将军义姊李鸣玉进宫,获封五品才人,短短两月,帝大喜,晋正二品淑仪,武昌将军府顿时门庭若市,来往之人纷纷道贺赵春牛前途无量。
春牛却充耳不闻。
那人颇感春牛无礼,悄悄嘟囔着,“不过就是一个靠送女人上位的泥腿子罷了……”
春牛猛地回头,“是,我是农家出身,你又能比我好到哪去?”
“我乃当朝侍郎,我父容休三品紫金光禄大夫,我祖父乃是探花郎……”
“试问百年以前,出身几何?试问千年以前,出身几何?”赵春牛冷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皇帝宠幸李淑仪,着升赵春牛为正一品骠骑大将军,掌南境三洲,李淑仪奢靡,非露水不饮,非金樽不用。
陛下还为李淑仪大肆修建行宫,征发百姓之数,远超晋元十二年的征兵之数,百姓之间怨声载道,而北边的夷狄也蠢蠢欲动。
正当雍和皇帝准备与夷狄和谈之时,却发现国库之中,财宝已赠无可赠,就在这时,赵春牛上书夷狄十二则,请求出兵攻夷,李淑仪也进言称,“彼狄夷贱种,皆人面而兽心,强则侵寇,弱则卑伏,不侍恩义,特以威服之耳。”
陛下曰,“善。”
特令赵春牛清点京郊十三营,北向攻敌。
趙春牛是个将才,他先以十三营一齐压阵,让夷狄认为己方大将不懂兵法肆意妄行,再以一路轻骑从后方横杀而出,冲乱夷狄阵脚,再下令大军压境,俘虏夷狄二十万,并其国皇太弟达拉吉吉。
随后,赵春牛命人遣送达拉吉吉回国,命士兵就地休整,帮扶百姓重建屋舍,重耕良田。
雍和皇帝在京闻言,“善,赵爱卿亦可归国。”
天使带着圣旨传入赵春牛军营之时,却被赵春牛拿下,赵春牛手持十二枚令牌,交付至十二名良将,命他们兵分十二路,骚扰清河十二州,而自己则带着一队主力,攻破旧都,两方合围,拿下清河十二州。
期间,雍和皇帝位居夷狄之怒,连发十二道圣旨命令赵春牛回京,可赵春牛充耳不闻。
此时此刻,云国也因重行徭役,摇摇欲坠。
雍和七年春,钦州废帝起兵反雍和皇帝,其年秋,佣耕者王成于海州三郡起义,自称前海国少主,言曰,“大海兴,王成王。”海州三郡一呼百应。
雍和八年,宰相刘启挟天子而令诸侯,囚雍和帝与李淑仪于长春宫内,自己执掌朝堂。
而赵春牛,也在听闻李淑仪被囚的消息,率军勤王救驾。
废帝与宰相僵持于兖州,赵春牛先遣人假意与王成协商,安抚王成,再以雷霆大军攻废帝西侧,与刘启联手,将废帝逼至天庚山中。
刘启为招抚败军,将雍和皇帝与李淑仪请出,刘启言,“对面的叛军听着,陛下与娘娘此刻就在此处,若你们缴械投降,不杀,不降罪,可安心归家!”
雍和皇帝听了,却气急败坏,嘶声怒吼道,“凭什么?这些背叛朕的贱民!就该千刀万剐,诛灭九族!”
此话一出,赵春牛与刘启皆是脸色一变,刘启更是沉声说道,“立即,送陛下回去!捂住他的嘴!”
雍和皇帝的话,无疑是把天庚山败军的退路封死了,此时此刻,天庚山仿佛变成了一块顽石,攻破顽石,非俱焚,无有法矣。
在雍和皇帝与李鸣玉登上轿辇的时候,赵春牛拉住了李鸣玉,“别跟着他回去了,如今他的江山已经快倒了,留下来吧,好歹安全些。”
可李鸣玉摇了摇头,“还不够,你等等我,就还有最后一步了。”
刘启与赵春牛僵持在天庚山一月有余,此时王成见天庚山僵局,立即率领海州百姓围攻华云,夷狄更是见准时机,异军突起,直下华云。
待到斥候来报之时,两股军队距离华云,已不足百里。
赵春牛想都没想便率领一众轻骑冲向华云,期间闻陛下仓皇逃离,未带李淑仪,更是心急如焚,跑死了上百匹马,终于领先王成与夷狄一步,到达华云。
华云城已乱成一团,屋舍倒塌,百姓奔逃,而城中的皇宫,更是燃起熊熊巨火,赵春牛连忙率领士兵,进宫救驾。
07
李鸣玉就坐在皇帝议事临朝的勤政殿门口的九百九十九阶白玉台阶上,她身着华服,头带珠冠,手中执剑,浑身带血。
“阿姊!”赵春牛骑马赶来,“我来救你了,跟我走!”
可李鸣玉毫无反应。
“阿姊,走,我们去与陛下汇合。”赵春牛下马,冲上台阶,而千军万马,停在他的身后。
“陛下?”李鸣玉皱了皱眉,忽而高声说道,“陛下!陛下不就在这里吗?”
说完,她从身后拽出一涕泗横流的男子,那男子身着龙袍头戴金冠,一看便是这大云王朝最尊贵的皇帝。
“阿姊,这是怎么一回事?”赵春牛跑到她身边,低声问道。
“夷狄未至。”李鸣玉摇了摇头,“你治理的清河十二州如铁桶一般,夷狄哪有那么容易到来。”
赵春牛皱了皱眉,“那你是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李鸣玉笑了,“我想让他的将士知道,他抛弃了他们,我想让他的百姓知道,他也抛弃了他们,我现在更是想让整个天下知道,皇帝、皇族、皇家都是狗屁!我要让所有人知道,皇位,是要更替的!你云家做不好,那就换一家人上来!”
“什么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李鸣玉把剑搭在雍和皇帝的脖颈上,“天是谁?哪家的狗屁让你们坐在百姓供养的龙椅上压断百姓的脊梁?”
雍和皇帝看着模样大变的李鸣玉,早已吓得失了血色,如今见到刀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两腿间更是涌出一股热流。
赵春牛看着李鸣玉,怔怔的,他早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这个姑娘的所思所想,却发现自己还看得不够。
他自以为李鸣玉想的是让着云家王朝改朝换代,报她祖父七圣旨之仇,可他没想到,李鸣玉要的却是这天下的百姓世世代代挺直脊梁,再也不复她祖父七圣旨之仇。
“陛下是尿裤子了吗?”李鸣玉忽而高声道,看着阶梯之下的千军万马,“堂堂陛下,受命于天,这天又可知,其受命之人如此软弱,强于百姓,弱于敌寇?”
“阶梯下的将士们,赵春牛和这个贱妇,是一伙的!他们要害朕,抢了朕的王位!若有将士愿意上来救驾,朕必属尔等高官厚禄,珠宝美妾……”
雍和皇帝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李鸣玉一刀截断,“既寿永昌?我倒要看看,若我们的陛下是真龙之子,是否能死而复生,既寿永昌?”
李鸣玉笑着,斜眼望着阶梯下的将士们,皇权在百姓的心中巍巍高耸,不可侵犯,哪怕这位君主苛待百姓,她作为弑君者,却依旧为阶梯下的百姓而仇视。
没关系,皇权高高在上的样子就像一条绷紧的绸缎,今日她在绸缎上面破了一个口,等来日,等百年之后,这个绸缎便会倏而断裂。
愿那时,这天下的百姓都能挺直脊梁,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其众俱欢颜,她独受死而亦足。
李鸣玉看向赵春牛,露出无奈的笑,“春牛,怎么办,我们今日,怕是走不出勤政殿了。”
赵春牛握住李鸣玉的手,略微低头,他在思考,在思考如何可以带着面前的姑娘在这进退两难之地之间全身而退。
他从不打算放棄李鸣玉。
哪怕他们的身后,是火光熊熊,他们的身前,是千军万马。
李鸣玉与赵春牛站立在高陡的白玉阶梯上,再无生路。
但赵春牛的话,有。
李鸣玉徒然撞向赵春牛的刀,高吼道,“赵春牛,为何你不顾念我们姐弟情谊,哪怕我只是你收养的孤女?陛下已下旨封你为太子,圣旨就藏在陛下的胸口衣衫内,我帮你扫清前路,你为何还要杀我?”
赵春牛不可置信地看着李鸣玉,握刀的手颤抖。
不知道是谁在台下高呼一句万岁,紧接着,所有人高举剑柄,直呼万岁,连马儿都受到了鼓舞,扬蹄以助阵前威。
这一切,似乎已经水到渠成。
“你既不认为帝王之位能长久,何必把我推上去。”赵春牛默然,眼角含泪。
李鸣玉笑了,“我相信你,我很久以前就说过,春牛,你是一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好到我想喜欢,却又不敢喜欢的人。”
“所以请你,帮我完成我不曾完成的心愿,所以请你,作为李鸣玉在这人世间的延续,好好帮我走下去,所以请你,帮我看看这天,若干年后,是否还是那么清澈,那么蓝。”
李鸣玉从刀上滑落,倒在地上,闭上了双眼。
这块悲鸣的蒙尘的玉石,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碎裂不堪。
08
公公元吉还记得他被卖进宫中的那一年,天下战火纷飞,自己在哪都吃不饱饭,于是索性净了身去了陛下身边。
那一年陛下刚继位,皇城被火烧的破烂不堪,他便住在军帐里,在军帐接见朝臣,处理政事。
他那时并不认为陛下的皇位能长久。
可是就在短短三年,这位励精图治的皇帝陛下,便接连除了刘启、废帝,并南下镇压王成之流,北上尽除夷狄之乱,让这片土地的百姓知道,原来挺直脊梁,只需要那么简单。
这位陛下不曾婚娶,也不曾生子,哪怕大臣们极力反对,他也坚持从族亲之中,选贤举能,抱养他人的孩子。
他还令史官重修史书,大肆褒扬不屈的抗敌英雄,尤其是那位七圣旨召回的宰相李赫。
最让人感到疑惑的是,陛下在佛寺设了一座陵墓,墓碑上未书一字,陛下只要有空,就会坐在陵墓边上,同墓中的人说说话。
元吉猜到了,这是一位姑娘,于是他斗胆开口,“陛下如此钟爱这位姑娘,为何不把她葬入皇陵之中呢?”
可陛下摇了摇头,“如果她在我的皇陵中长眠永安,她是不会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