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扶桑
2022-06-30言峭
言峭
清晨薄雾将散不散,袅袅绕绕的的烟尘被微光照亮,却惨淡的如同一场经年不歇的寒雨。
(一)
幽深平广的江面上盘旋着几只飞鸟,掠起一圈圈涟漪,阳光普照,清风和缓,大桥横跃而过,串连起两方天地。
一辆汽车飞速行驶在大桥上,四散的阳光穿过桥身直起的瓷白棂格式栏杆,零落在玻璃车窗的缝隙里,敦江叙清俊的面容覆上了暖黄的微光,侧首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汤微瑕历经风霜的面容霎时变得稚嫩又娇俏,行至大桥中央,敦江叙向来淡然的声音里蕴着笑意,“微瑕,我来见你了。”
汤微瑕内心深处沉匿许久的悸动瞬间被勾起,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在靠近敦江叙手臂的时候忽然变得透明,大桥轰然倒塌。
已是中午,清泽还是乌云密布,没有半点阳光得以突破云层飞入人间,天空倏然下起了细雨,导游也感慨起清泽的怪天气。汤微瑕倏然惊醒,苍白的手指触向玻璃,仿佛那个人还近在眼前,一眨眼的功夫又像碎片一般散落各处,独没有一处能让她遇见。
初见敦江叙是在十年前的初春,一个烂漫的时节,一段令人永生难忘的故事。一个从僻远小镇走出来的十七岁姑娘,背包里装着刻满扶桑花的埙,揣着满腔渴望隨着乐团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清泽,这个被誉为埙乡的地方。
汤微瑕生于一座偏远的城市,渔民们每日傍晚清洗渔具,待到天色稍亮便登船而去,妇女孩子们则坐在海边捧起埙,将绵延的思念寄给海风。
汤微瑕在家中排行第四,头上三个哥哥,汤家夫妻成婚六年后得来的女儿本该获得一家宠爱,却因先天不足,无法承担过重体力劳动而被厌弃,微瑕微瑕,本是上好璞玉却平白生了裂痕。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汤微瑕有绝佳演奏埙的天赋,当七岁的汤微瑕拿起埙便能流畅演奏之时,小镇子里爱埙痴狂的刘先生连续三天留在了汤家做客。刘丙通是个生意人,有着丰厚的家产,在家中设了埙乐团,聚集当地所有具有演奏埙天赋的孩子,谋划着有一天将他们推向更大的舞台,而埙乡清泽则成为了刘丙通计划里的第三站。
清泽临水枕山,距离小镇一千五百公里,每五年的五月五日举办埙乐交流会。刘丙通带着多年的心血登上船只,转绿皮火车摇摇晃晃地去往清泽。
春节刚过,汤微瑕跟着刘丙通来到了清泽,清泽最大的家族敦家作为交流会的投资方到火车站迎接。
这是汤微瑕第一次见敦江叙,敦江叙被敦老先生派遣着领人来火车站,汤微瑕拎着行李最后一个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抬头便见一个身量挺拔,面容清俊的男子站在台阶上,刘丙通那张满是褶子的脸堆起层层笑意,躬着脊背跟他讲话,这是汤微瑕第一次见乖戾傲慢的刘丙通面露讨好,卑躬屈膝的模样像极了镇子石牌坊下摇尾巴的黄狗。
虽不知那人身份,但看刘丙通的态度,汤微瑕知道这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二)
跋山涉水的一群人最终在清泽的一家宾馆里住下,乐团中有四个女孩儿,刚好凑了两间房。夜里,汤微瑕跟陈穗一起入房间而眠,白日里,一个人出门穿越清泽的老街走上几个时辰,从小镇里出来,一切都是不一样的,在那个临海的地方,呼吸间是咸腥味,只见海上生明月,却从不知明月西沉,旭阳东升之后的事情。
到底是外乡人,即使规规矩矩地记住路标,不敢拐大弯但还是迷了路,在汤微瑕的家乡没有这么多街街巷巷,虽然一眼望不到边,但是平旷的仿佛天边最后一抹云霞。
走出四通八达的街巷是一条古色生香的老街,左手边绿水小船,右手边商铺茶楼,楼上软语低歌,琵琶声声。望着白玉桥下起伏穿梭的乌篷船,汤微瑕想起宾馆后边那条绵长的河流。
船家脚踏桨柄,击水推进,汤微瑕靠坐在黑色竹篾蓬边,没走出几步,左边街上人声鼎沸,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仿佛在头顶,汤微瑕本来闭着眼睛,忽然一个庞然大物砸下来,船体倾斜,汤微瑕掉进了水里,虽是海边出生,但汤微瑕着实被这阵势下了一跳。
好在水不深,汤微瑕施展着身体往台阶边游,突然一个人从水下抱住了汤微瑕的腿,那个人的力气太大,汤微瑕脱力地沉下去,她能闭气一段时间,可那个水下的人竟踩着她上了岸,汤微瑕越沉越下。
在她绝望之际,一双手倏的托住了她,那个人携着她上岸后将她放在地上,视线里一片模糊,只大致看出轮廓,鼻腔弥漫着一股茶香味。
他走远后,汤微瑕才坐直身子,遥遥望着那抹颀长的白色背影。
来到清泽的第五天,刘丙通带着少年少女去了敦家老宅拜访,敦家气派,宅子坐落在清泽最古老的街道上,前边是面积巨大的半月塘,石阶排排,每一阶都宽窄适中,无陡峭之感,现代都市能够见到赓续百年的传承已属不易,更何况如此古朴典雅的院落。
孙叔带着刘丙通一行人去了大堂,大堂摆满了展台,绒布上放置着材质不一,形状不同的埙。
汤微瑕走到了一个靠墙的展台边,红色绒布上放置着一个坭兴陶制成的十孔埙,埙身刻以束莲纹,汤微瑕忍不住伸出手去,陈穗不知何时站在了她旁边,望见这只埙眼露惊艳,陈穗余光扫了一下汤微瑕,侧身一撞,展台霎时被扑倒,埙碎落在地上,汤微瑕爬在地上,望着四分五裂的埙,呼吸都静止了。
大堂内也乱作一团,刘丙通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剜了汤微瑕,汤微瑕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她完蛋了,清泽的水淹不死她,这碎掉的埙倒能碎了她。
敦江叙这次没穿白衫,一身简单的黑色西装,衬得他精致的眉眼越发的淡然,待他走进,空气中又弥漫起了茶香味。
他微蹲下身子伸出了手,望着那只匀称修长的手,汤微瑕呼吸都要滞住了,心脏像擂鼓般,上次也是这只手救了她。
汤微瑕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他拉起她后便松了手,望见她一片窘迫不安,敦江叙声音平静,“今日的埙便是为你们准备的,如今到了你手里也算适得其所。”
汤微瑕闻言立刻蹲下身子去拾碎片,却听孙叔道:“汤小姐去休息吧,我们来收拾便可。”
很快大家都挑到了心仪的埙,陈穗瞥了一眼神情恹恹的汤微瑕,“你也太不小心了,那么贵重的东西你说打翻就打翻,丢人死了,我们都被你拖累的没脸了。”BA07F014-57FD-49B2-8481-E15B93C53CDA
汤微瑕垂着头没有说话,离开敦家的时候,孙叔追上了她,汤微瑕看着手中的锦盒没有多言,道了句谢谢便出去了,走到半月塘边的时候,汤微瑕打开了锦盒,看到里面的东西后呆了片刻,这是一只完好的埙,虽然跟方才的埙很像,但汤微瑕一眼就认出这不是那只碎埙,碎埙上是束莲纹,如今这只是仰莲纹。
若是放在之前,汤微瑕或许不会多言,可今日不同,她合上锦盒又回了敦家。
(三)
敦江叙正在水榭边品茶,看见汤微瑕托着锦盒回来有些惊讶,只一瞬便又恢复了一贯的淡然,抬手指了指前边的木凳,“坐。”
汤微瑕也没有推脱,坐下后将锦盒递到敦江叙面前,“这不是我该拿的。”
“为何?”
他声音淡然,眉目间也是一片冷淡。
“每人取一只,属于我的那只是被我弄碎的,不是这个。”
“你很纯善。”
他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黑眸凝视她,“我看到你是被人推倒的。”
见她沉默,他又道:“如果你大吵大闹,我不会去见你。”
是了,但凡再狼狈不堪一点,这便是一出闹剧。那上次在水里,他又是存了什么心去救她,她狼狽如斯,救她,他也连带着失了矜贵的气度,甚至会有生命的危险,说到底还是人命关天,他是一个善良的人,无论他将自己包裹的再漠然无情,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汤微瑕端起茶杯,闻到那股茶香心神一动,他身上的香味跟这抹茶香很像,汤微瑕饮完茶便起身了,离开前对敦江叙道:“我叫汤微瑕,谢谢你,敦江叙。”
她没有同其他人一样叫他江叙先生。
回到宾馆后,陈穗已经躺床上了,汤微瑕抱着锦盒坐在床边,陈穗看她一眼,“已经烂了的埙这么宝贝干嘛,难不成还怕人给你偷了。”
汤微瑕将盒子放进行李箱里锁起来,收拾完后转身看陈穗,“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汤微瑕眼神冷冷淡淡的,陈穗咽了下口水,知道她在说白日的事,大不咧咧道:“烦死了,都要睡着了被你吵醒。”
周末刘丙通找人去敦家给敦二先生送东西,二爷主要负责资金拨付的事情,陈穗一听说便屁颠屁颠地凑了上去,“去敦家是不是就能见到江叙先生了?”
汤微瑕坐在角落里不言不语,闻言才抬起了头,刘丙通上下打量着陈穗,语气不无讥讽,“你想见江叙先生,整个清泽的女儿家都想见。”
“好好办你的差事去,别给我惹事。”刘丙通出言训斥,目光一扫看到安静的汤微瑕,“微瑕,你也去,看好她,别让她得罪人。”
去到敦家后,陈穗便去四处打听敦江叙了,汤微瑕带着盒子去二爷处,见到院落里的敦江叙,汤微瑕有些想笑,敦江叙朝她走过来,“笑什么?”
汤微瑕摇摇头,问道:“二爷在吗?我来替刘先生送东西。”
“去开会了,东西给我吧。”
敦江叙接过东西后交给了下人,汤微瑕一时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敦江叙开口道:“来清泽这么久有出去转过吗?”
想起之前的落水,汤微瑕抿了抿唇,“人生地不熟,不敢乱走。”
敦江叙垂眸看她一眼,缓步走出院落,走出几步回头看她,“不走吗?”
出了敦家,敦江叙带着她去了清泽古街,街上人来人往,张灯结彩,十分热闹,这是她在小镇没见过的,路过的其他城市也从未见过。
长桥边有一家小饭店,店面不大,但装饰温馨。敦江叙黑眸笔直地看过去,店外面立着一个清秀年轻的女子,女子一身素衣,黑发用木簪挽起,素手握着蒲扇,杏眼盈盈望过来,在这空濛天光中宛如一阵扑面的微风。
“吃过如意回卤干吗?”
低低的一声,被风吹到耳边,汤微瑕有一瞬以为是错觉。
那素衣女子见敦江叙走进浅浅一笑,“还是照旧吗?”
敦江叙轻轻嗯了一声,汤微瑕禁不住抬头看,敦江叙往日冷淡的眉眼竟添了些许温煦,坐在木桌前,汤微瑕时常抬头看敦江叙,发现他的目光若有似无的聚于一处,再细究,又好像哪里都没有看,只是短暂的失神。
(四)
得知敦江叙被罚跪的消息时,汤微瑕刚刚吹奏完一曲鸿雁,陈穗虽然喜欢敦江叙,此时也只有可惜的份。汤微瑕丢下埙往出跑,清泽这夜下起了雨,小镇也常下雨,但雨中总是混着一股腥味儿,让人不敢逗留,可清泽的雨掺杂着香味,悠远恬淡,有些像敦江叙身上的茶香味。
跑进敦家,一眼就望见跪在雨地里的敦江叙,白衫被雨浸湿,额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上,那脊背却挺直如松柏。
汤微瑕站在敦江叙身边,敦江叙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她,“这跟你没有关系,回去。”
“是因为今天出门的事情吗?”
她在来的路上听说了,敦老爷子因为敦江叙去了仁泰街大发雷霆,可他根本就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敦老先生,是我要去仁泰街的,跟敦江叙没有关系,是我的错,您别惩罚他!”
汤微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紧闭的房门声嘶力竭地喊叫,孙叔目露怜悯,撑了把伞走到汤微瑕身边,“汤小姐您快起来吧,赶紧回去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是我要出去的,不关敦江叙的事,叔叔您去跟敦老先生说说,不要惩罚他了。”
孙叔无奈地摇摇了头,意味不明道:“这事跟你没有关系,小姑娘别受这苦了,尽快回去吧。”
汤微瑕是第二日下午醒过来的,醒来后浑身无力,喉咙也像被磨烂了一般,一吞咽就疼痛,嗓音更是沙哑的不像话。
陈穗在一旁骂骂咧咧,汤微瑕生病,但她嫌药味太重还是拉开了窗户,冷风吹,汤微瑕止不住的咳嗽,陈穗一摔窗户,“如果不是你缠着江叙先生要出去,江叙先生就不会被罚跪,现在还被关进了别院,你真是个扫把星!”
敦家别院建在郊区,院落不似敦宅庄严,但也称得上气派,枕山而建,徒增了几分寂寥。
汤微瑕以为敦老爷子只是小小惩戒。没想到敦老爷子狠心到将亲孙子关在木楼里,木楼在别院后边,楼下三根雕鹤粗木柱埋进地里,要想上木屋只有用梯子,可只有在饭点才有仆人搬来梯子。BA07F014-57FD-49B2-8481-E15B93C53CDA
木屋像是一个牢笼将敦江叙困在其中,凌空起,在里边宛如跟地面失去联系,上九霄称不上,木屋的高度还没有到古树的冠顶。
凌空起,不近天。汤微瑕不知敦老爷子意思为何,但被敦老爷子的心狠惊得肉跳。
夜间趁着别院陷入沉寂,汤微瑕搬来梯子爬上木楼,只是梯子短了,她的头顶堪堪到达木屋底部,许是她的动静大,里间传来了敦江叙的声音,“什么事?”
汤微瑕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声音沙哑的可怕,于是缄默着递上了食盒,每次仆人送饭都是将饭送到木屋边缘的格子里,格子直通木楼里面,敦江叙只需抽回格子便能取到食物。
听说敦家的后人若是犯错便会被关到此处,日日吃食不缺,可孤寂绝非旁人能够想象的,这木楼迎接了数十位主人,敦江叙不算最年轻的,也不算犯错最重的,可是关的时间不算短,进木楼的人只需认错便会被放出。汤微瑕心里愧疚,若是她那日不去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受罚。她心里清楚,敦江叙是不会认错的,虽然这件事情在她看来小题大做了,但一家有一家的规矩,不容她置喙,何况是这样的家族。
那天淋雨得了重感冒,这些天又连夜吹风,汤微瑕的病久久不能痊愈,喉咙沙哑的跟煎干了的水壶一样,刘丙通见到连连摇头,责令她在五月前养好身体。
汤微瑕每晚去见敦江叙都带着纸笔,想说的话写在纸上,他不问她是谁,也不问她为何不说话,将她视为别院里的仆人,她也不想解释,只想着待到他放出的那天,她光明正大的去迎接他。
(五)
夜夜去陪伴敦江叙,汤微瑕是第一次听见敦江叙的请求,他请她下次来带一碗如意回卤干,清鸡汤底。汤微瑕心下欢喜,第二日早早的上了街,走遍大街小巷,去了许多家饭馆,在临近仁泰街的时候忽然想起那名素衣女子,那日敦江叙脸上的神情,还有店家的熟稔,他应该常来这家店吧。
汤微瑕一时心头涩涩,却又很快消散下去。到了长桥,一眼就见到了那名女子,汤微瑕交代了用鸡汤,那女子神情微变,旋即抿唇一笑。
晚上,汤微瑕照旧上木楼,将食盒送进去后,她首次用沙哑的语调讲起最近清泽发生的大事,从城东的地皮招商讲到李仁峰老板的女儿结婚,他静静地听她讲完,顿了几秒道:“回去用蜜棗,生甘草煎水喝,少食辛辣,少吹凉风。”
攀在梯子上的汤微瑕心里一阵欣喜,抬眼望着夜空中密布的星星,哑着嗓音道:“你看,今夜星空很美。”
“星罗棋布。”他的声音有些凉,“这木楼只有头顶有天窗。”
汤微瑕听到他难掩失落的声音心中一痛,这种惩罚比关禁闭还狠,他那样一个清风朗月般的人竟进了这样的囚室。
“你想出去吗?”
她大着胆子开了口,屏息着望向木屋的纹理,好像他就在眼前一样。
那边沉默一瞬,声音坚定,“想。”
汤微瑕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三日后,凌晨两点,等我。”
听着外边梯子吱吱呀呀,木楼里的青年人靠在木板上,黑眸穿过缝隙,望着那纤瘦的人影一步步走远。
三日后,汤微瑕如约而至,背着大书包笨拙地爬上梯子,拿着斧头与锯子费力地破开木板,终于在一个小时后,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敦江叙见到如江洋大盗一般的她忍不住噗嗤笑出来,汤微瑕面露窘迫,“快下来吧。”
下了木楼,敦江叙立在风中贪恋地呼吸着,眼眸扫过周遭林木,汤微瑕也在一旁笑出声,“真像做贼。”
“可惜了,别人偷财,我盗人。”汤微瑕难得的在他面前开起了玩笑,敦江叙低笑一声,“盗我出来,你赚大了。”
汤微瑕偷偷看他,见他眼眸一眨不眨的盯着西南方,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转头一笑,“我可以给你财。”
汤微瑕吸了吸鼻子,径直走在前面,“我才不稀罕呢。”
第二日便有人寻上了门,孙叔请汤微瑕去敦家,汤微瑕在卫生间焦虑地搓着手指,听到外面陈穗道:“汤微瑕每天都是这样,估计又吃坏了肚子,她能做的事情我也可以做,不如我去吧。”
头一次汤微瑕觉得陈穗讲话这么动听,不成想孙叔态度坚定得很,“老爷子点名要见汤小姐,我等她出来。”
进到敦家,汤微瑕试探问道:“叔叔,发生什么事了?”
孙叔面色讳莫如深,“江叙少爷不见了。”
(六)
汤微瑕愣了一瞬,眨眼间便到了老爷子的书房,敦老爷子一身绣云盘龙的唐装,精瘦干练,被岁月割过的手掌里躺着两颗马老四狮子头,清脆的碰撞声回荡在墨香味充溢的房间。
“你便是那日随敦江叙出去的丫头?”
虽已过花甲之年,但老爷子精神矍铄,略显浑浊的眼眸笔直地落在汤微瑕身上,汤微瑕微垂着头,“是我要去的,跟江叙先生没有关系。”
老爷子忽然笑了,汤微瑕忍不住抬头看去,老爷子眸中有一抹奇怪的情绪,笑容也未到眼底,“是你放走了敦江叙?”
汤微瑕咬着唇又垂下头去,默然不语。
老爷子盯她半晌,终是缓缓走开,语气被风吹得忽远忽近,“既然是为了梦想而来,就别为了旁的事分心,不值当。”
直到走回宾馆,汤微瑕都处于愣神状态,老爷子的话令她茫恙无措。接下来几天闹得满城风雨,都道敦家丢了个少爷,临近五月,汤微瑕的心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敦江叙似乎人间蒸发了,自那夜一别未有任何消息。
直到五月初一,汤微瑕训练回来,途径寂寥的长街,月色照亮青砖石,一道瘦高挺拔的影子踏着清辉而来,远远瞧着她扯出一抹笑容。
汤微瑕愣在原地,呆滞的瞳孔倏的放大,随后拉着敦江叙的手腕拔腿就跑,不知跑了多久,在一树紫藤花后落定,浓厚的垂枝投下一片阴影,汤微瑕一面剧烈的喘息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
待到确认安全才安了心,甫一抬头便撞入一双幽沉的眸子,“本来正常出个门,现在倒好弄得跟做贼一样。”
“原来你已经回家了。”汤微瑕声音不由自主的升了几个分贝,触及敦江叙的眸光,尴尬地捋了捋额发,“我以为你不想回家还想着帮你隐瞒呢。”BA07F014-57FD-49B2-8481-E15B93C53CDA
“我是不想回家。”敦江叙低声道,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得到这样郑重的答案,汤微瑕还未反应过来,便听敦江叙道:“帮我。”
手臂忽然被他抓住,一种异样的感觉弥漫在心头,汤微瑕好半晌才缓回心绪,“我能怎么帮你,以你的身份,我找你帮忙还差不多。”
敦江叙唇畔勾起一抹薄诮,语气中有几分惆怅,“只有你能帮我。”
紫藤花零落一地,绵长的风吹弯两人的头发,悄无声息地在幽沉夜色中汇为一缕。
许是受了蛊惑,汤微瑕未闻原由,未思后事,像是在半梦半醒间应了下来。
翌日醒过来,跟随刘丙通去到会馆练习,手上拿着埙,心中思索着昨夜发生的事情,究竟是到了怎样的境地,他竟会寻她帮忙。
比起他来找她,更让她惊诧的是他要做的事,他那样一个清雅骄傲的人竟会想要逃离,以一种极不体面的方式离开家乡清泽。
五月三日,夜风寒凉,汤微瑕捏着买好的火车票茕茕立在距火车站五百米的花店门口,等了一个小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花店前,敦江叙一身黑色休闲衬衫拖着行李走出来,望见她扬起一抹笑容,大步走进花店取出一束扶桑花,“谢谢你。”
看着绚烂吐芳的扶桑花,汤微瑕忽然道:“我还会见到你吗?”
敦江叙额发被晚风吹起,露出清冷的眉眼,神情有片刻迟疑,触及她期盼的目光,他终道:“会的,终有一天我会来见你。”
(七)
“那一天是什么时候?”
见他转身,汤微瑕鼓足勇气追上去,敦江叙顿住脚步,声音被风吹落,“等你长大的时候。”
汤微瑕有些不甘心,还未来得及追问就见敦江叙跨过了马路,行李箱的轮子在地上翻滚作响,渐渐被喧嚣声覆盖。
回到宾馆,汤微瑕才注意到花束中有一张卡片,素白的纸片上写着遒劲有力的钢笔字:最后帮我一件事……
第二日汤微瑕拿着钥匙以及涂了蜡戳的信封依约来到老小区里的第十九号楼,站在门口汤微瑕犹豫着敲门,确认没有人后才插进钥匙,门锁老旧,废了好大力才打开,房间内倒是干净,白色的纱帘随风舞動,陈设简单朴素,煦阳投进来变成斑驳的光影。
等到晚上都没有人回来,汤微瑕忽然懊恼没有问敦江叙要号码,不过想到敦江叙离开时说的话,汤微瑕想他们一定会再见的,到她成熟的那一天,他们会再见的。
房门不知为何被锁上了,钥匙就跟失灵了一般,汤微瑕敲了多次门也没有回应,钟表的指针逐渐指向十二,汤微瑕这才彻底慌了,五号早上八点便是交流会,若是现在不回去便来不及了。
刘丙通给配备的手机因为没电被落在了宾馆,如今却是没有一丝办法,这个房间在十层,窗户有防护网,自行出去的方法完全堵死。
月光洒进来,跟室内灯光混杂在一起,汤微瑕倏然惊醒,手脚并用的翻箱倒柜,终于在床底下看到一张照片,照片上一对男女相偎而立,笑容耀眼的几近刺瞎她的眼睛。
男人正是敦江叙,女子是仁泰街的那位女子。
五号早晨六点半,房门终于打开,外边站着一位少年,待看清少年的脸,汤微瑕怔在原地,那日乌篷船事件,将她砸入水中的正是他。
外边传来带有几分怒火的声音,是孙叔,“汤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白苏在哪里?”
“江叙少爷不见了,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连珠炮般的疑问砸的汤微瑕神情恍惚,一边疾步去到楼下拦出租车,一边暴力地撕扯着信封,一张银行卡掉出来。
信纸上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那少年跟了上来,摩托车声音轰隆轰隆,“上来,我答应我姐姐送你去会馆。”
“你姐姐是谁?”汤微瑕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敦江叙跟你姐姐是什么关系?”
少年默了一瞬,“快上来吧,你要迟了。”
五月五日的清晨,汤微瑕在一场大梦中苏醒,这一日亦是她十八岁的生日,仿若一个玩笑,他说待她长大会来见她,这一日他却以这种方式来见她。
准备许久、耗费无数心血的交流会,汤微瑕还是没有成功赶到。一时之间她竟分不清方修补一寸的白壁再次裂开让人悲伤,还是少女的一腔孤勇与真心被利用践踏更让人痛苦。
清晨薄雾将散不散,袅袅绕绕的的烟尘被微光照亮,却惨淡的如同一场经年不歇的寒雨。
(八)
离开清泽时,那个少年来见了她,似乎难以启齿般低着头道了句对不起,为了姐姐的幸福,他将汤微瑕关在姐姐的家里,直到敦江叙与白苏下了火车,平安到达目的地才放汤微瑕出来。
汤微瑕笑得灿烂,将银行卡递给少年,“若有一日你见到敦江叙,将这张卡还给他。”末了露出两颗虎牙,但言语间有几分凄楚,“你们一个个都来跟我说对不起,可我又何曾对不起谁。”
敦江叙骗她去白苏家里,掩盖白苏随敦江叙离开的事实,起因是他,不管别人做了什么,他都在她心里狠狠扎了一刀。
曾经她疑惑他为何会下水救她,或许那日他要救的并不是她,只是她被他爱人的弟弟踹了下去,他忧虑爱人再次被嫌恶伤害。
在少年的话语里,汤微瑕听到了一段无比烂俗却也凄美非常的爱情故事,富家公子与可怜女子相知相爱,女子因父亲入狱服刑,母亲嗜赌如命遭到男方家庭排斥,两人被迫分开,三年来,压下所有爱恋做回陌生人,本以为此生休已,却因为一个女孩儿的出现,苦命鸳鸯再续前缘,双宿双飞。
或许该庆幸的,汤微瑕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在她平淡普通的青春时光中,曾恍惚做了一次剧本里的女主角。可是啊,在十七八岁这个青涩懵懂的年纪里,她的心被刨出个口子,哪那么容易释怀。
怀中的扶桑花已经枯萎,连带着她所带的埙一起死在清泽。
本是“日出扶桑,日落若木”,谁成想最终是日出若木,日沉扶桑。BA07F014-57FD-49B2-8481-E15B93C53C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