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早期佚文及笔名考释※
2022-06-29余存哲
余存哲
内容提要:本文发现了柳青在其青少年时期发表的一批佚文。经考证,柳青在《西京日报》的《明日》和《文学周报》文艺副刊上发表了多篇译文、诗歌和散文,在《西北文化日报》的《战鼓》副刊上也以编者身份发表了多篇文章。柳青所发表的这些佚文使用的笔名包括“蕴华”“刘蕴华”“柳菁”“韵华”等,这些笔名均是新发现的柳青笔名。这些佚文对于揭示柳青早期的文学趣味,研究其文学思想的发展理路具有重要意义。
柳青文学创作活动应当是从1930年代中期开始的。柳青在高中时期前后就拥有了丰富的投稿经验和编刊经历。他曾在《自传》和《我的思想和回顾》等文中回忆道:“(笔者注:1934年)下半年考入西安高中,至1937年暑假毕业。这时期,我对功课马虎应付,主要精力用在翻译和投稿上,星期日都去省立图书馆度过的。头一学期向西安地方报纸的副刊投稿,以后即向上海的著名文学刊物投稿,但是发表的极少。”①柳青:《自传》,蒙万夫等编:《柳青写作生涯》,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3页。同时,柳青还在这一时期编辑了《救亡线》和《学生呼声》等进步刊物,高中刚毕业就着手编辑《西北文化日报》的文艺副刊《战鼓》。1937年11月,柳青考入了西安临时大学俄文先修班,在文坛沉寂了一段时间后,才又开始陆续地发表文学作品。照此看来,高中前后的几年应当是柳青文学创作的最早时期。对于柳青早期的投稿和编刊经历,虽然陕西学者邢小利、邢之美合著的《柳青年谱》,蒙万夫、王晓鹏等人合著的《柳青传略》和柳青女儿刘可风撰写的《柳青传》都曾提及,但由于柳青记忆的模糊与相关史料的缺失,这些著述都没有具体提及柳青在青少年时期的文学创作。在柳青文集的编撰方面,虽然陕西人民出版社的《柳青文集》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柳青文集》都未称“全集”,但是它们在编撰的过程中都有意地搜集了柳青的集外文。不过,这两套文集寻找到的集外文大都是柳青在1940年代以后发表的文章,基本没有涉及柳青1930年代中期的文学创作。通过对西安地方报纸和柳青所编报刊等史料的爬梳,笔者在《西京日报》和《西北文化日报》两份报纸上发现了一组柳青在1930年代中期发表的佚文。这些史料对于反映柳青青少年时期的文学活动和文学趣味有着重要意义。
一 《西京日报》中的“蕴华”
青少年时期的柳青痴迷于英语和外国文学,此时的他梦想成为一名翻译家。柳青在榆林三中求学时,他的大哥刘绍华不仅一再向他强调英语的重要性,还专门在假期为他补习英语,给他寄英汉词典等英语工具书。“榆中的课程有英文,最初他的爱好并不在此,仍然痴迷小说,因为在胡混的半年,他又读了一些文学书籍。但是,这里找不到一个文学方面的指导者,而大哥的话他一贯听取,于是,他开始刻苦学习英文。正巧,英文教员赵先生,也是绍华的老师,对蕴华特别关心,师母还常为他缝衣补袜。赵先生的思想比较进步,蕴华很爱接近他,几乎每天都去请教,先生不厌其烦,倾其所知给他讲解,他的进步很快。”①刘可风:《柳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25页。在大哥和老师的影响下,柳青不仅刻苦学习英语,还广泛阅读高尔基、莫泊桑、歌德、施托姆、哈代等人的英文小说。对英语和英文小说的极度痴迷导致柳青极少参加课外活动,身体每况愈下,以至于他最后患上了肺结核。在西安治病期间,柳青曾向大哥表明自己的梦想:“我的兴趣在英文,因为将来我想当翻译。”②刘可风:《柳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25页。为了实现这一梦想,柳青在高中时期执着于翻译英文文学,并尝试将这些译文投往西安地方报刊。《西京日报》便是柳青投稿译文的主要阵地。
创刊于1933年的《西京日报》是西安当时唯一的一份大报,它的文艺副刊主要有《明日》和《文学周报》两种,这两种副刊的主要作者群是陕西的教师和学生。1934年初至1935年底,中国著名乡土作家王鲁彦在西安任教时,就曾在《明日》和《文学周报》副刊上发表了数量可观的译作和诗歌。这表明,《西京日报》的文艺副刊在当时的陕西文学界是有一定影响力的。虽然在目前所见的柳青自传及回忆性文字中,柳青从未谈及自己是否在《西京日报》中投过稿,但他曾明确地表示,他高中“头一学期向西安地方报纸的副刊投稿”,只是因为“发表的极少”而未作详细交代。①柳青:《自传》,蒙万夫等编:《柳青写作生涯》,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3页。因此,柳青在《西京日报》文艺副刊上发表文学作品的可能性是存在的。通过对《西京日报》的文艺副刊进行系统的整理、阅读和分析后,笔者发现,柳青以原名“蕴华”/“刘蕴华”为笔名在1935年2月至4月的《西京日报》文艺副刊上发表了散文、诗歌和译文共计18篇,这些佚文在此前的柳青研究资料中从未被披露。
表1:《西京日报》的《明日》和《文学周报》副刊中的柳青佚文(以初载时间为序)
续表
判断《明日》和《文学周报》副刊上的作者“蕴华”是《创业史》的作者柳青并不需要太复杂的考证过程,《西京日报》的作者“蕴华”不仅与柳青的原名同名同姓,更有着完全一致的家庭背景。“蕴华”在其散文《母爱的回忆》一文中明确地交代了自己的家庭情况:家中兄弟七人、姊妹两人(两个姐姐一个嫁给了贾家,一个嫁给了张家),“民国二十三年的冬天,老大哥在西安教书,老四初中毕业以后也在西安住高中”,“老四成福就是现在写稿子的蕴华他自己”。①蕴华:《母爱的回忆》,《西京日报》1935年2月17日第5版。柳青在家中就排名第四,他三个兄长小名分别是来福(刘绍华)、有福(刘协华)、聚福(刘树华),而老四刘蕴华的小名即是“成福”。②刘可风:《柳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页。据此可以断定,《西京日报》中的“蕴华”/“刘蕴华”是柳青无疑。
柳青在《西京日报》文艺副刊上发表的文章绝大部分是译文。他曾在《我的思想和回顾》一文中说:“在学校因身体关系,不注意功课,仍然看小说,开始学翻译,常到省立图书馆看美国进步杂志《亚细亚》和英国的《左翼评论》,又借‘查经班’(读《圣经》,英文的,由牧师讲解)名义,向牧师借《观察家》杂志。”③柳青:《我的思想和回顾》,蒙万夫等编:《柳青写作生涯》,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2页。事实上,柳青只提到自己经常阅读西方报刊,没谈及自己还大量地翻译了其中的文学作品,并将这些译文发表在了《西京日报》上。此次在《西京日报》中发现的绝大部分佚文都是柳青从上述西方报刊中翻译的。柳青早期发表的这些译作视野开阔、主题多样,其中既有以《十二月的春光》《月光》为代表的抒情散文,也有以泰戈尔的《邮政局长》为代表的诗化小说,还有以叶芝的《一个幻想》为代表的激进诗歌。整体来看,柳青早期翻译这些文学作品更多是由他的翻译梦想所指引的。他习惯于在译文的开头或结尾写一些简介和翻译技巧方面的文字,没有具体地对这些文学作品做出解读。从柳青注重翻译技巧的习惯可以看出,此时的柳青试图大量地翻译英文文学,从而借此来提高自己的翻译能力,进而为自己的翻译梦想打下坚实基础。
除译文之外,柳青还在《西京日报》上发表了多首新诗和散文。1935年1月30日《西京日报》的《文学周报》开设了“马路特辑”,柳青注意到了副刊的征稿启事,因此作了诗歌《马路自供》,这首诗歌也是柳青在《西京日报》上发表的首篇作品。《马路自供》通篇以“马路”的视角展开叙述,在这首诗中,“马路”被称为“封建社会的遗迹”,它遭受了四轮车和火车的压迫,最终成了“时代和时代中间的牺牲品”。不难读懂,诗中的“马路”意象暗示着劳苦的无产阶级人民群众,而“汽车”和“火车”意象则暗指西方资本主义。柳青通过这种隐喻痛斥了西方资本主义对中国无产阶级民众的压迫,同时也反映了他对受苦受难的无产阶级人民的同情。《马路自供》呈现出的是柳青的济世情怀和愤懑情感,与这种民族情感不同,《阳春三月》和《午夜的怀乡病》两首诗歌更多反映的是柳青的个体情感。《阳春三月》以欢快轻松的笔调歌颂了纯净和煦的春日时光,这首诗歌虽然略显稚嫩,但却反映了柳青少年时的乐观心态。《午夜的怀乡病》是一首叙事抒情诗,在这首诗中,柳青怀念着慈祥的祖母和母亲,怀念着山村里的愉快童年,也怀念着乡村的热闹新年。但因为战争的发生,曾经美好的乡村不复存在,家人们也流离失所,这让诗人柳青感到忧郁无比、无可奈何。表达柳青思乡思亲之情的作品还有他的散文《母爱的回忆》。柳青曾在《我的思想和回顾》说,1931年年中,他刚刚初中毕业,面临着升学的种种问题,但恰好此时母亲病重,他便“在家闲住……常常跑出去请医生和买药,精神疲劳,内心苦闷。一方面是母爱纠缠,另方面又为学业前途着急”,直到得到大哥来信让他去榆林考省立六中,“这才离开了不久于人世的母亲(她在我走后四十二天去世)到了榆林”。①柳青:《我的思想和回顾》,蒙万夫等编:《柳青写作生涯》,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2页。柳青写下这些回忆性文字的时间是1943年11月,距离他的母亲过世已经超过12年,但他依然清晰地记得他的母亲是在他离开家乡42天后去世的,足见柳青对母亲的怀恋和自责。叙事散文《母爱的回忆》蕴含着相似的情感。这则散文主要讲述了柳青的两个姐姐回娘家探亲,在她们探亲结束、即将回家时,母亲不想让两个女儿空手而归,便让自己的儿子们取一些家中的粮食让两个女儿带回家,而柳青的父亲却为此大发雷霆,责怪母亲太过宠溺女儿,最后闹得柳青的两个姐姐泣不成声、空手而归。这篇散文虽然书写了父亲和母亲、父亲和女儿之间的矛盾,但整体上却充满着温情,表达了柳青对母爱的赞美和对母亲的怀恋之情。
青少年时期的柳青不仅创作文学作品,还深入文学现场,试图通过文艺争鸣的方式与其他知识分子讨论文艺问题。柳青在《西京日报》上发表的《看〈大路〉后的三言两语——“和”上洛西先生》和《答洛西先生》便是柳青与他人探讨当红电影《大路》的议论文章。孙瑜执导的电影《大路》是联华影业公司在1934年拍摄的一部影片,它于1935年初公映,讲述了以金哥为首的筑路工人修建重要的军事公路,并牺牲生命保护公路,为抗战做出贡献的故事。《大路》一经上映就受到了文艺界的普遍关注和赞赏,《申报》《大公报》《京报》《益世报》等报纸从1935年1月1日开始刊登了多则关于《大路》的影评,《西京日报》也紧跟着发表了多篇影评,如洛西的《看了〈大路〉后》、灵泉的《劳动是“大路”,抗争也是“大路”》、郜培乐的《〈大路〉检讨》等。柳青在1935年2月18日下午看了电影《大路》,并于次日看到了洛西关于《大路》的评论,读后有感,因此写下了一篇讨论文章。洛西认为,《大路》的题材是“写实,不失真,无主观性”②洛西:《看了〈大路〉后》,《西京日报》1935年2月19日第5版。,柳青对此并不认可,他认为《大路》“已超过了现实主义,更近一层到了反帝阵线了,因为它里边的情节,在‘今日’的中国,恐怕没有一点儿是现实”。但柳青并没有否定洛西的批评,他们都认为《大路》适应了时代发展的需要,鼓励人们团结奋斗、共抗外敌。除此之外,柳青还将电影《大路》与高尔基的短篇小说《二十六个男子和一个少女》,认为它们有着相似的情节和主题。①柳青:《我的思想和回顾》,蒙万夫等编:《柳青写作生涯》,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20、21页。 蕴华:《看〈大路〉后的三言两语——“和”上洛西先生》,《西京日报》1935年2月27日第5版。柳青的这种敏锐的艺术洞察与洛西不谋而合,洛西随后发表了《第一封信——致蕴华先生》以称赞柳青将高尔基的小说与孙瑜的电影进行比较,发现了两种叙事作品内在的相似性。柳青见洛西热烈地回应了自己,便急不可耐地写了一封信给洛西,发表在1935年3月5日的《明日》副刊上。柳青在信中真诚地向洛西表明了自己的学生身份,还进一步讨论了与《大路》相关的问题。透过这些讨论可以看到,此时的柳青不仅对文艺问题有着自己独到的思考和见解,更对无产阶级文艺作品所表达的时代主题给予了充分的关注。
《西京日报》中的柳青佚文在1935年2月至4月集中发表,他在4月11日发表译文《冬天的园畦里》后就没有再次投稿,原因在于,柳青当时不得不去参加军训,故而没有机会再次向《西京日报》的文艺副刊投稿。对于这段经历,柳青自己有所提及,他曾回忆道:“四月去开封参加豫陕两省学生军训。在未去以前,曾以肺病为理由,请求免训,但学校当局说命令是不受军训者不得毕业,无奈而去。”②柳青:《我的思想和生活回顾》,蒙万夫等编:《柳青写作生涯》,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2页。或许,柳青的“无奈而去”中不仅包含着身体上的无奈,还有不得不暂时离开文学现场的精神上的无奈。
贺仲明在了解了柳青的阅读史后曾说:“柳青最初之喜欢上文学,走上文学创作道路,以及将文学作为自己的终生追求,与他早期接受的西方文学影响有直接而深刻的关系。”③贺仲明:《一个未完成的梦——论柳青〈创业史〉中的改霞形象》,《文学评论》2017年第3期。的确,柳青在《自传》《我的思想和生活回顾》和相关谈话中都没有掩饰他对西方文学的钟爱。此次在《西京日报》上发现的柳青佚文具体地展现了柳青少年时的翻译功底和创作功底,也清晰地呈现了柳青年少时的西方文学阅读情况,它们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柳青早期的文学趣味。
二 《西北文化日报》《战鼓》副刊中的“编者”“柳菁”和“韵华”
在1936年的绝大部分时间中,柳青忙于复习功课、准备会考。这一年,“因为历年不注意功课的结果,变做劣等生,大有留级的危机,加之毕业在即,恐难通过会考,所以全年弄了理科:大代数,解析几何和理化,习作的事儿几乎放弃,只是抽空读一些作品。”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发生后,柳青“立刻又放弃功课,开始文化活动”。①其间,他在董学源的介绍下成为一名正式党员,并主编了西安学生救国联合会主办的《学生呼声》期刊。1937年9月,柳青在宋绮云的介绍下主编《西北文化日报》的文艺副刊《战鼓》,同年11月,柳青考入西安临时大学俄文先修班,他随即辞去了主编职务,正式开启了他的大学生活。虽然现有的柳青研究资料大都能清晰地记述柳青的这些经历,但是极少有人细致地考究柳青在这一时期到底发表了什么作品。既然柳青编辑了《西北文化日报》《战鼓》副刊足足有两个月,那他就很可能在这个副刊上留下一些文字。通过爬梳目前所见的《西北文化日报》报刊资料,笔者发现了一批尚未被学界注意到的柳青佚文和笔名。
表2:《西北文化日报》《战鼓》副刊中的柳青佚文(以时间为序)
关于柳青编辑《战鼓》副刊的机缘,柳青的女儿刘可风在《柳青传》中曾这样写道:“一回西安,省委来人找他,说:‘杨虎城办的《西安文化日报》才换了新社长,老社长宋绮云刚刚跟着杨虎城出国了。现在正要创办副刊,到处找编辑,组织上打算介绍你去。’蕴华很高兴,接受了这份工作。”②刘可风:《柳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页。与此同时,柳青在回想编辑《战鼓》副刊时的经历时说:“省委同志写的一些杂文由韩进交我,在我编的副刊上发表,内容多为影评,剧评,对群众运动的意见,驳斥西安反动刊物的谬论等。”直到考入大学后,“副刊编辑让给新由武汉到的叶以群”。③柳青:《我的思想和回顾》,蒙万夫等编:《柳青写作生涯》,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20、21页。“这是柳青生平第一次办副刊。由于他工作一丝不苟,‘为办刊物累得他大口吐血’。”①张田:《我所知道的柳青》,《当代文坛》1984年第8期。由此可见,1937年9月1日创办的《战鼓》副刊完全是由柳青一手操刀的。既然如此,那《战鼓》副刊前两个月左右以“编者”身份发表的文章当为柳青所作。
在1937年9月1日至1937年9月30日的《战鼓》副刊上,柳青以“编者”的身份主要发表了两篇文章,分别是1937年9月1日发表的《擂起战鼓来!》和1937年9月18日发表的《用大炮来纪念今年的九一八!!》。《擂起战鼓来!》是《战鼓》创刊当天柳青所写的发刊词,他在文中解释了《西北文化日报》原副刊《文化公园》停刊的原因,也诠释了新副刊命名为“战鼓”的理由:“在这全国狂热的抗战期间,我们需要一面‘战鼓’来号召全中国的人们,赶快为祖国出力。”②编者:《擂起战鼓来!》,《西北文化日报》1937年9月1日第3版。随后,柳青进而向读者介绍了《战鼓》副刊所需的稿件内容及要求。1937年9月18日,柳青借助《战鼓》副刊组织了“九一八六周年祭”的纪念专刊,当期发表了叶以群、罗基、王孝凤等人的纪念文章。柳青以编者的身份撰写了《用大炮来纪念今年的九一八!!》,该文以激愤的笔调回忆了九一八事变的历史,同时热烈地鼓励全国人民万众一心、共抗外敌。这两篇文章都以激昂的姿态表达着抗日的诉求、宣传着胜利的果实,体现了柳青早期的办刊思想。
除了以编者身份在《战鼓》副刊上发表文章,柳青还以“柳菁”和“韵华”为笔名在1937年9月的《战鼓》副刊上发表了四篇文章。判断“柳菁”是柳青笔名的理由主要有四点:(一)“柳菁”应当是“柳青”这一笔名的变体或误植,“菁”与“青”的读音和字形都十分相似。(二)“柳菁”在《战鼓》上发表的两篇文章所透露出的个人信息与柳青如出一辙。“柳菁”在《谣言的号筒》一文的开头写道:“在八月廿七日上海《字林西报》的《给编者的信》一栏中……”③柳菁:《谣言的号筒》,《西北文化日报》1937年9月2日第3版。这表明“柳菁”拥有一定的英语阅读能力,且比较关注《字林西报》。从前文的考证来看,柳青在《西京日报》中发表的大量译文和他学习英语的各种努力都足以证明,柳青有着较高水平的英语读译能力。不仅如此,他还是《字林西报》的忠诚读者,《柳青传》中曾说:“外国人办的英文《字林西报》,占去蕴华第一学期的所有假日。”④刘可风:《柳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5页。由此看来,“柳菁”即是柳青的可能性极大。(三)较为关键的证据是,“柳菁”在《战鼓》上发表的第二篇文章《诗歌上的两个问题》透露出了他的副刊编辑身份,他在文中写道:“《战鼓》发刊以来到今天已经有四天了,在这四天之内,我们每天可以接到二三十件来稿,而其中总有半数或半数以上的诗稿。这种情形在平时也就是极平常极平常的,何况又是这样一个刺激人们的时代呢?但是,等到我拆开细细审查一遍之后,觉得这实在不是一种良好的倾向。”①柳菁:《诗歌上的两个问题》,《西北文化日报》1937年9月5日第3版。这段文字俨然是“柳菁”以《战鼓》副刊编辑的视角写下的,而此时负责编辑《战鼓》的人恰是柳青。(四)据查,柳菁还在1938年1月19日的西安《工商日报》发表了译文《英法在干什么?》,该文文末注明“一月十四日译于临时大学”。这表明,“柳菁”与“柳青”在这一时期有着完全一致的行迹。至此可以说,“柳菁”当是柳青的一个笔名。
柳青以“柳菁”为笔名发表了《谣言的号筒》和《诗歌上的两个问题》两篇文章。1935年,日本帝国法西斯主义势力侵略中国的暴行遭到了国际社会的普遍谴责,日本政府为了混淆视听、对抗国际舆论,于1936年成立了由日本政府和军部法西斯力量主导的新闻机构——同盟通讯社。这一新闻机构在当时美化侵略行为,散播各种谎言企图欺骗国际社会和中国人民。柳青所写的《谣言的号筒》就试图揭露同盟社的“谣言”,在柳青看来,“日本用她那谣言的号筒——同盟社所造的谣言太多了……它要挑拨我们和国际社会各民族的友好关系,使我们孤立起来,实现他‘单个击破’的梦想”,不仅如此,日本同盟社还使“原来不是汉奸的同胞轻信了毒辣的谣言,以为中国真得没有办法了,便跑到日本鬼子的胯下去偷生!”面对这样的情形,柳青呼吁新闻界要注重国际宣传和国内宣传,“让我们那些铁蹄下的同胞知道点‘事实’”,从而唤醒民众。②柳菁:《谣言的号筒》,《西北文化日报》1937年9月2日第3版。同盟社的成立“本质上是为了因应日本政府的‘思想战’战略”③翟意安:《同盟社成立始末》,《民国研究》2010年第2期。,柳青在此时就注意到了这场舆论战并提出了应对之策,表明他具有敏锐的洞察力。《谣言的号筒》主要讨论的是政治和社会问题,《诗歌上的两个问题》则主要讨论的是文学问题。柳青在编辑了四天的《战鼓》副刊后,发现当时的诗歌创作出现了两个严重的问题:“形式问题”和“内容的问题”。在“形式问题”一节中,柳青主要探讨了口号诗的问题。在柳青看来,“口号诗”已经从“中国新诗运动史”中死去了,“它只是把一股热烈的感情很粗糙地装饰在几个口号中而已”,没有凸显出诗歌的魅力,他希望人们能够“用各式各样的形式来处理各式各样的情感”。在“内容的问题”一节中,柳青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关于文学主题方面的思考,在他看来,文学家“在一个新的时代未来之前,他们歌颂着要它快点来临。在一个新的时代既来之后,他们便要把握住这时代”。①柳菁:《诗歌上的两个问题》,《西北文化日报》1937年9月5日第3版。这种文学观点贯穿于柳青的整个文学创作历程,他的《创业史》之所以脍炙人口,正是因为它精准地把握了时代的脉搏。
判断“韵华”是柳青笔名的理由主要有四点。首先,柳青原名“刘蕴华”,他曾以“蕴华”为笔名发表过多篇作品,“韵华”与“蕴华”读音完全一致。其次,柳青在主编《学生呼声》时曾经以“柳青韵”和“青韵”为笔名发表了多篇文学作品和新闻报道,这说明,柳青早在一年前就使用过与他原名“蕴”字同音异形的“韵”字,那他就有可能在自己主编的副刊上使用“韵华”作为笔名。再次,“韵华”在《〈青年进行曲〉——青年灵魂的工程师》一文末尾标注成文时间时写道:“一九三七年中秋节——六年前母亲绝气的那一刻”,他透露了他的母亲死于1937年的6年前,而柳青的母亲恰是在1931年去世的,“韵华”的母亲和“蕴华”的母亲都在同一年去世,诸多的相似之处实难以巧合来解释。最后,柳青在编辑“韵华”的《〈青年进行曲〉——青年灵魂的工程师》一文时,私自删除了原作的许多内容(文中大片空白显示“略”),极其认真负责的柳青却并未对这种编辑方式做出公开解释,这说明,“韵华”只有是“蕴华”,也就是柳青自己,他才无须对这种大胆的节略行为做出解释。综上所述,“韵华”应当是柳青在《战鼓》副刊上使用的又一个笔名。
在《战鼓》副刊上,柳青以“韵华”为笔名发表了影评《〈青年进行曲〉——青年灵魂的工程师》和诗歌《农夫·高粱》。由田汉编剧、史东山导演的电影《青年进行曲》在七七事变爆发三天后上映,它讲述了王伯麟、沈元中、金弟等爱国学生与投机奸商、卖国汉奸等敌人进行勇敢斗争的故事。这部电影一经上映便鼓舞了中国人民与日本侵略者勇敢地进行斗争,反映了中国人民抗日的坚定决心。柳青的影评将这部电影称为“中国青年灵魂的工程师”,在他看来,《青年进行曲》主要反映了“两种现实的生活:一方面是奸商图利,忘记了自己的行为是一种汉奸的行为;另一方面是青年学生的救亡热情,为了民族解放不顾一切”,在“抗日反汉奸”的主题之下,《青年进行曲》还借助“父子关系”来反映落后与进步之间的矛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柳青认为《青年进行曲》和熊佛西的三幕剧《一片爱国心》是有异曲同工之处的。柳青以“韵华”为笔名发表的第二篇作品是诗歌《农夫·高粱》,在这首诗歌中,柳青讴歌了勤劳和勇敢的中国人民,鞭挞了日本侵略者的“强盗”行径,他呼喊道:“起来吧,全中国的农民们/强盗强说的‘匪徒’/那恰是你们的卫兵/我这首诗要做你们的晓钟。”柳青在抗战时期发表的这首诗歌鲜明地反映了当时中国人民万众一心的抗日激情,表达了他的爱国主义情怀。
结 语
柳青在青少年时期发表的文章还有很多,但因为史料文献的缺失,我们暂时无法一睹它们的风采。首先,柳青在《西京日报》上发表作品时,曾在《答洛西先生》一文的末尾提及了自己在其他刊物上也发表了一些文章,他说道:“我还有一个小名子叫东园,在西北生活发表文章。”①刘蕴华:《答洛西先生》,《西京日报》1935年3月5日第5版。这篇文章的成文时间是1935年3月2日,因此,柳青早在这之前就已经在陕西地区的《西北生活》杂志上发表过作品。但囿于一时无法找到这份刊物,我们也就无从浏览柳青在该期刊上发表的具体内容。其次,虽然笔者在《西北文化日报》的《战鼓》副刊中找到了柳青的一些笔名和佚文,但笔者所查询的是1937年9月1日至1937年9月30日这一个月的《西北文化日报》,因为1937年10月的《西北文化日报》缺失,所以这份报纸上还遗留了一些柳青的佚文。之所以能断定柳青在1937年10月的《西北文化日报》上发表过作品,理由主要有两点:(一)柳青自己在回忆编辑《战鼓》副刊的经历时曾提到,他从9月开始编辑《战鼓》副刊,两个月后离开《战鼓》副刊去上西安临时大学,所以1937年10月的《战鼓》副刊还是由柳青编辑的。(二)最关键的证据是,1937年11月1日的《战鼓》副刊刊登了一则《本刊启事》,它旨在告知《战鼓》副刊的作者们要在规定的时间内领取10月的稿酬,其中即有“柳青”的名字,由此看来,柳青必然在1937年10月的《战鼓》副刊上发表过作品。期待学界能够早日找到并挖掘这些报刊,从而进一步补充柳青的文学史料。
尽管我们无法将柳青青少年时期的佚文搜罗殆尽,但本文所发现的柳青的早期佚文和笔名仍然是有一定意义的。首先,柳青在1936年发表了散文《待车》,有不少学者将这篇文章视为柳青发表的第一篇散文。事实上,柳青早在1935年初就发表了散文《母爱的回忆》,而且在《西北生活》上还发表过文章。虽然我们暂时无法确认柳青的《母爱的回忆》是否是他的散文处女作,但可以肯定的是,《待车》一定不是柳青发表的第一篇散文。其次,柳青自己曾说:“(笔者注:1935年)秋天接到上海《创作月刊》通知该刊第四期拟载我的诗《香客》,雀跃之至,但该刊出至第三期被迫停刊,原稿仍不免退回。”①柳青:《我的思想和回顾》,蒙万夫等编:《柳青写作生涯》,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3页。柳青口中所说的“短诗《香客》”可能正是《西京日报》上发表的译作《香客》。最后,柳青因为发表《创业史》而名声大噪,柳青的绝大部分作品也都以“柳青”这个笔名署名,久而久之,学界几乎是默认了柳青只有“柳青”这一个笔名,虽然王巨才等人主编的《延安文艺档案》曾提及柳青使用过“柳青韵”的笔名,但这种发现却并未引起学界的关注。因此,笔者此次所发现的柳青的这些笔名就体现出了一定的意义,我们需要强调,柳青并非只有一个笔名,他还使用过“蕴华”“东园”“韵华”“柳菁”等笔名。
当然,上述内容只是对柳青研究资料的勘误与补充,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此次发现的柳青佚文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柳青早期的文学创作情况。刘建军、蒙万夫、张长仓合著的《论柳青的艺术观》是一本十分重要的柳青研究资料,张长仓曾在1980年代初试图联系柳青在西安上学时的老师赵曼青、梅兰竹夫妇,以期了解柳青青少年时期的文学观,但不幸的是,熟悉柳青早年文学创作的赵曼青等人都已过世,不久后,张长仓也带着遗憾与世长辞。②参见苗禾田《忆柳青》,政协西安市长安区委员会编:《柳青在长安》,2016年版,第130页。本文从故纸堆中挖掘出的柳青佚文或许能够弥补学界前辈的一些遗憾。柳青的早期佚文表明,柳青在青少年时期就在文学创作上表现出了极高的天分。西方文学将柳青引入了文学的殿堂,但他并没有单纯地沉浸在文学世界中,他善于把握时代的脉搏,能够通过文学创作反映时代、启迪民众,这为他后期创作《创业史》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