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铁
2022-06-29甫跃辉
更广阔的世界
大雨过后,天地的榫卯重新咬合运转
太阳团圞如车轮,在西山頂滚动
燕子贴地飞掠,雨珠在草尖闪闪发光
每一摇落,都呼应着远去的雷鸣
白亮的云朵沉重如一场大梦啊
一些人走出家门,再没回来
一些人回到家中,收起流浪的心
大雨过后,我们重新在人世间相认
收殓好雨水洗濯过的旧事
连同昨夜噩梦,一起埋在岔路口
一身轻松地走进更广阔的世界
人间悠远,影子和影子搀扶着彼此
大海是什么
海是铁。广阔无垠的蔚蓝色的铁
厚实,坚硬,时间也无法摧毁
海是光。无边无界的耀眼的光
烫伤所有往来的云朵、船只和鱼群
海是声音。无止境的声音轰鸣
压抑,沉闷,永不止息的躁动
海是生命。无数生命封存其间
从生到死,离不开一步
从死到生,不离开一步
海是梦境。无限虚幻,无限真实
怎样比真实更虚幻,怎样比虚幻更真实?
海是我们的内心。日日澎湃,日日崭新
生命的梦境里,铁与光日日在喧嚣
镜中
清晨的光、黄昏的光,分别在镜中
勾勒你的形象。有什么不一样呢
中间不过间隔了十来个小时
在漫长的一生里,十来个小时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尤其在夜里,十来个小时
不过是朦胧的一段梦
醒来很快就忘记了
甚至没有梦,只是一具肉体
摆在床上,机械地保持呼吸和心跳
相比之下,你坐到镜子前
这十来个小时就显得
内容充实且意义重大了
必有什么发生了,必有什么
留下不可摧毁的痕迹
你凑近镜子,仔细看看
鬓边一丝白,你叹息一声
伸出两根手指从众多乌黑中
将其捻出。就要使劲儿,就要让
一根头发从此相忘于江湖
你忽然发现,刚才不过是
光的闪烁。黑发一根这仍是
致星空
我们在此地:群山之巅或荒野大泽
灯光繁密的大城,或遥远的村舍
错身流动的人群,或正孤独一人
星空高高在上,每一颗星熠熠闪烁——
悬垂在每一个人头顶:我们在此地
生着也死着,每一刻无不悲欣交集
不可避免的时刻总在不经意间到来
再难相逢的人总在星空之下走远
走不到头的荒野,走在我们身上
流不到头的河流,流在我们身上
攀不上去的山巅,匍匐在日光里
一天天成为,为我们量身裁剪的阴影
我们在此地:在城市里听车声起伏
在村里听狗吠,一声接一声传递夜色
此时此刻,总有人走在星空下
总有一些星星比平日更加明亮
兽纹
先于文字,上苍赐予。与生俱来的
火焰不可熄灭。踱步莽林或奔驰草原
在云朵和水汽之间,持守恒定的速度
在星斗和河流之间,遵循内心的律令
每日巡视固有的领地,一支坚定的圆规
钉在哪儿,都将在地图上划出神圣的范畴
没有什么能够熄灭,一头兽燃起的火焰
从内心到外表,焦灼的意志上升为烟尘
生存何为?为什么要活着而不是死去?
如果活着有意义,那么所有来不及诞生的
会在虚无里建造什么?那么所有诞生了的
将在存在里建造什么?如果死去有意义……
一头兽在自己的存在里,也在过去和未来
自己的不存在里,眼球凸起如镜面投射
全部的力量,火焰洞穿存在或不存在的
地图,在绝对自由里走出自身的兽纹
在暗处
暗处总有光。昏暗里的一盏灯
聚拢一家人简陋的晚餐
偶尔几句话,更多的是沉默
碗筷轻碰,细小的声音
如流星闪过,短暂地照亮
彼此熟悉的脸。嘴都在动着
咀嚼食物的人,也在咀嚼
岁月里的悲欢——
食物要细嚼慢咽
沙子要吐出来,或者
囫囵吞下
斯坦贝克
我花一星期看完了薄薄一本书,觉得特别好
斯坦贝克的《人鼠之间》。写作那年他35岁
他更有名的小说是37岁写的《愤怒的葡萄》
可他过了40岁,就很少再写出好小说来了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年,斯坦贝克60岁
很多年没写出过好小说的斯坦贝克,站在
小小的奖章上,眺望一片片遥远的土地
长满庄稼也长满杂草。60年后,36岁的我
眺望彼时的斯坦贝克,他是想站在奖章上呢
还是想站在那蛮荒的土地:我们每个人都
多么需要,那样一小片未知而又肯定的土地
甫跃辉,1984年生,云南施甸人,现居上海。著有长篇小说《刻舟记》《锦上》,小说集《少年游》《动物园》《鱼王》《万重山》等十部。2017年起,在《文汇报》开设散文专栏“云边路”,2020年底首次结集出版。2000年初开始写诗,参加《诗刊》社第37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去大地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