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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短篇小说)

2022-06-29尹文武

滇池 2022年7期
关键词:红艳大梁剪刀

尹文武

憨兔趴在窗台上数马路上过往的车辆。因为长期摩擦,窗玻璃最下面的木边框被磨得油亮,憨兔的眼睫毛都已经搓脱,两弯睫毛成了向下弯曲的麻将二条,这是小区胖保安打得最得意的比方。马路叫琼花巷,是一条连接市西路的单行线,有少量车辆从市西高架桥拐过来,驶向该去的地方。巷子极窄,尽管如此,路的两旁立了喷有黄油漆的水泥桩,防止不守规矩的驾驶员乱停乱放。

憨兔的时间是随着车辆一起流走的,好几年了,一直未变。他先瞟向市西路的方向,看到有车打右转弯灯,他说:“来了。”然后目送车辆到眼光所视极限,再瞟回市西路的方向,等待又一辆车的到来。也有打着右转弯灯而不途经他家窗前的车辆。憨兔所在的小区下面就是停车场,有些车辆从市西路拐进来,立马钻到地下,这让憨兔十分失望。憨兔喊“来了”,车辆果真就来了的时候,他会很高兴。有时候喊“来了”,会有几辆车同时来,他会欢呼,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单调,在客厅有细微回响。车辆经过窗前,因为激动,他会使劲用头蹭窗玻璃。憨兔就这样把时间从早上数到中午。琼花巷的人逐渐多了,说明一个上午已经结束,在附近工作的人开始下班,憨兔从沙发上梭下来,转到另一侧的窗子边。这一侧的窗外是小区的广场,依稀可以窥见曾经的繁华模样。广场中间是喷泉。这个小区叫纺织小区,再后面是棉纺织厂,就像大家判断的,该厂在国有企业改革的大潮中苟延残喘了几年,和大部分制造业一样,先后改制,喷泉就在改制时停止喷射。喷泉正中,形象高大的石膏纺织女工,早已蒙尘,洁白成了灰黑,周围的储水槽,钢管、喷头、水泵等喷泉装置跟着部分职工一起下岗,成了纳污藏垢的去处,塑料袋、小孩用过的尿不湿、女人用过的卫生巾,应有尽有。除了宿舍楼这面的另外三面属于绿化部分,银杏树、樱花树、李子树已经掉完最后一片叶子,常绿的桂花和香樟树没精打采,地上枯黄的杂草东倒西歪。

憨兔家挨着小区广场这一侧的客厅放有一根木凳。憨兔跪在木凳上,透过窗户盯着进入小区的每一个人,红发的,黑发的,卷发的,长头发的,络绎不绝,他都认识,但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每进来一个人,眼光就随走过的人影移动。窗台的木框上钉有一颗钉子,挂有一把剪刀。剪刀就挨在憨兔的右肘上,他每一次移动,剪刀就会左右摇晃,又碰着窗框,叮当,叮当,叮当。这种不锈钢剪刀是厂里最红火的时候发放的福利。那时候厂里经常发福利,传统节日发厂里生产的毛巾、浴巾、布料,也发油辣椒、水豆豉、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用最实际的方式祝职工节日快乐。平时也发福利,发检测不过关的次品。次品就是做工上达不到必须的规范,剪刀就有了更大的用处,剪毛巾上不该脱出来的线,布料上突然鼓出来的疙瘩。次品生产越多,发福利的时候就越多,棉纺织厂的职工不缺修剪纺织品的能力,稍作加工,并不影响使用,所以小区里,每家都需要剪刀。时过境迁,剪刀的用途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局限在剪葱蒜、干辣椒、装米的蛇皮口袋之类。小区老旧,有实力的人家买了新房,乔迁新居后,把用旧的剪刀丢弃,保安捡起来,以图方便,很不讲究地用来剪手指甲、脚趾甲。憨兔家的剪刀,还保持以前的功能。憨兔的母亲常红艳在市西路开店,专营各种纺织品。剪刀右下方,还有一台缝纫机,这都是常红艳经营店铺必要的机器设备。为了减少成本,她买来各种颜色和图案的布匹,用剪刀裁剪,用缝纫机锁眼、缝补、锁边,贴上商标,就成了床单、被套、枕套。

憨兔每次碰着剪刀,会把它取下来。他不知道剪刀的用处,胡乱对着防护栏剪上几下,差不多这个时候,常红艳就会走进小区。常红艳四十不到,头发已经花白,胖保安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白板,显然言过其实。小区里的保安有两位,另一个瘦,可能是营养不良,上班就打瞌睡。胖保安年纪大一些,上班和打麻将之余,经常发挥充分的想象给小区里的每一个人取外号,以自以为是的睿智和幽默打发时光。小区里还有很多白头发,每一个白头发进入小区,憨兔都目不转睛,他怕弄错。当然,他的害怕显得多余。

就像数过往车辆一样,憨兔说:“来了。”常红艳提着塑料袋从喷泉边走过来,憨兔下凳,等在门边的鞋柜旁。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门开了,进屋的是两个人,除了妈妈,还有一个男人。常红艳对憨兔说:“喊叔叔。”这是礼数,她知道他不会喊。憨兔跑到靠琼花巷的那边,爬上沙发,下巴靠在窗台上,又开始看过往的车辆。

常红艳把塑料袋里的蔬菜拿出来,去厨房做饭,回头对男人说:“家就这样,你别介意。”

常红艳和刁大梁结婚是十多年前。从镇上能嫁到省城,可以想象当年常红艳还是非常俊俏的,也可以想象,那时候的省棉纺织厂的效益走势,每况愈下,除了荣誉室里大大小小的奖牌,所有的一切只能证明,荣光早已不在。常红艳跟着介绍人第一次到省城,刁大梁陪同在琼花巷周边逛了一圈,与棉纺织厂的日暮西山不同,那时候的市西路是全省最热闹的小商品市场,许多县城和乡街上卖的产品,都来自这里。

刁大梁说:“如果可以,以后就在市西路盘个店铺。”刁大梁看着介绍人说这话,其实是说给常红艳听的。

回到镇上,介绍人征询常红艳意见,她说:“随便。”这句可有可无的话,正好说明常红艳同意了,当初介绍人来提这门亲事的时候,她是死活不答應的。不是说省城这位有工作、有住房的男人不好,常红艳已经和镇小学的代课老师钱明亮谈上了。他们谈了三年恋爱,本该谈婚论嫁了,代课老师有限的转正名额让他们的婚期一再推迟。

从省城回到镇上的那晚,常红艳试探钱老师,她说:“我们可不可以先把证扯了?”意思是结婚酒可以晚一些再办,在镇上,结婚与否的标志是办酒,亲朋酒饱饭足,见证一对新人点花烛、进洞房,这事才算办结。

钱老师的心思在转正上,他反问:“早晚有差别吗?”面无表情的生硬,是老师对学生的口气。

这个回答让常红艳很不满意,之前就有朋友提醒常红艳:“先结为妙。”她们认为,钱老师勤奋好学,考上正式老师是铁板钉钉的事。她们替常红艳担心,人心隔肚皮,转正后,钱老师还会不会是以前的钱老师?

常红艳又试探:“以后结婚了,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啥?”这也是她担心的,自己会不会成为一个吃闲饭的女人,况且,一个老师的工资,根本就养不活一家人。

钱老师继续复习他的功课,没有回答。钱老师读书的时候其实成绩平平,高考连中专都没有考上,能到法那小学当代课老师,还是托了不少关系,所以非常珍惜这次难得也可能是唯一能摆脱农饭碗的机会。

常红艳从镇小学回到家,介绍人就问她对刁大梁的看法,她就说了“随便”,她是真犹豫了,她认为钱明亮没有刁大梁诚恳。刁大梁已经考虑了她今后的出路,能在市西路开一个铺子,确实是一个很有诱惑的选择。

常红艳与刁大梁属于闪婚,那会儿,省棉纺织厂已经难以为继,靠裁员减少亏损,下岗成了热词,年轻男女职工分别用胆量和姿色评估前途,提前奔赴沿海为下半生做准备。刁大梁是一个胆小的人,不敢辞职,父母好不容易抚养他纺织学校毕业,就是希望他有个工作,不再如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刁大梁最大的目标,就是娶一个厂里的工人,成为老家人人羡慕的对象。刁大梁知道,建设一个双职工家庭已经没有可能,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担心夜长梦多,催促介绍人热炒热卖。

常红艳是夏天结婚的,学校正好放假,转正考试的成绩也在此时公布,钱明亮出人意料地没有考上。按教育系统出台的政策,逆水行舟,不進则退,考不上就连代课老师也当不成了。结婚的前一晚,常红艳过意不去,去镇小学看望收拾行囊的钱明亮,他的被子都已捆好了,常红艳解开,重新铺在床上,他们第一次接了吻,接到高潮处,她解自己衬衣的扣子,说:“今晚我就给你吧。”

夏天镇上很热,心灰意冷的钱明亮也觉得常红艳该有所表示,以弥补他的青春损失。常红艳主动把钱明亮拉在身上,死劲抱着他的脖子。钱明亮确实是想把她做了,甚至掐死她的心都有,就是常红艳和他吹了的这段时间,复习功课的效果很不好,思想经常开小差,所以试没有考好,前途耽误了。也许是缺少经验,也许是没有考上正式老师后的自卑作祟,就在钱明亮大汗淋漓去脱自己衬衣的时候,下面就像吃了钉子的轮胎,软了。两次关键时刻掉链子,钱明亮悲伤透顶,他一把推开她:“我不能害了你。”

常红艳没有察觉钱明亮的身体变化,倒是他的话让她感动,也让她感到愧疚。她和刁大梁谈恋爱的这一小段时间,在刁大梁的死缠烂打下,她已经把身体交给了刁大梁,说到底,她对钱明亮的感情也没有那么坚定。甚至,从省城回来后,她更多想起的还是刁大梁。

常红艳结婚当天,钱明亮并没有急着回老家,他的家在更远更偏僻的乡村,回家前,需要对自己的情绪进行一些调整。他在镇上闲逛,头是空的,也不知道该干啥。刁大梁横空夺爱,谈了三年恋爱的女友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钱明亮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走着走着就到了铁匠铺。铁匠正在打铁,在风箱的鼓吹下,煤火燃得很旺。助手夹出烧红的铁,放在铁盘上,铁匠把锤子扬起来,砸下去,又扬起来,再砸下去。铁匠穿一件牛皮围裙,可以看见他的汗水从古铜色的皮肤往下面流,胸肌左右翻滚。钱明亮想起头一晚压在常红艳身上的情形。铁匠捶打的是农村家庭常用品,各种型号的犁铧、锄头对钱明亮也是刺激,想自己马上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了,他恨常红艳,也想常红艳,然后就看到了铁匠铺里的剪刀,此时的心情很适合送她一把。

钱明亮选了又选,自负的铁匠说:“不用选来选去,我这里的剪刀什么都能剪断。”

钱明亮有些生气,心里说,吹你妈的牛,感情也能剪断?

钱明亮还是选了一把最结实的,用牛皮信封封好,请镇小学曾经的同事带给常红艳,然后一个人到法那河边,走来走去,走去走来。镇上成片的鸡叫声迎来天空的鱼肚白,送亲的唢呐声响起,他才慢慢走回宿舍。

法那镇上出嫁姑娘,时兴陪嫁木箱。木箱上有铁扣,能上锁,用来给出嫁的姑娘装私密物品。钱明亮送给常红艳的剪刀被她放在木箱底。

常红艳嫁到省城,钱明亮回到农村,两件事合在一起讲,就有了鲜明的对比,好像一个去了天上人间,一个下到十八层地狱。镇上的姑娘每到了找婆家的年龄,大人们又把常红艳拿出来说事。钱明亮还在镇小当代课老师的时候,喜欢练习毛笔字,把政府要求订阅又没有人看的各种报刊收集起来,写正楷,练行书。春节期间,镇文化馆送文化下乡,钱明亮被邀请给村民书写对联,如此几次,钱老师信心提振,把工资的一小部分买了宣纸,用竹片划成条幅后,写上“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或者“上善若水”“厚德载物”之类,他单身宿舍的墙上也贴了一副,内容叫“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为了勉励自己,当时转正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下面是一张课桌代替的办公桌,复习功课到很晚,上眼皮碰下眼皮,或者头碰着课桌,揉揉眼,摸摸头,看到墙上的书法,精气神又来了。钱明亮回农村后,有学生把这副书法撕下来,玩弄一番确信没有太多价值后,丢弃在镇街上的垃圾桶,成了段子,凡是有媒人到镇上提亲,大人就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告诫女孩要向常红艳学习,该放则放,没有舍弃,就没有得到。镇街上嫁得好的,最多也只是嫁到县城,常红艳是好中之好,是待嫁女孩的楷模和榜样。

常红艳结婚的第二天,钱明亮又去铁匠铺。这会儿头脑清醒了,既然常红艳已经成了省城职工刁大梁的菜,就不可能再回锅,自己就安安心心去做农民吧。背回家里的东西除了棉被,就还应该有犁和锄。他还是选了又选,铁匠说:“没有说错吧,我打的铁货没有什么不好使的。”

钱明亮也鼓励自己,既然老师都能当,还不会当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农民?钱明亮在老家干了两年农活,自始至终都在证明一个事实,只要没有足够强壮的身体,再多的知识也很难转换成一个成功的犁牛锄地的好把式。他犁地,扶不稳犁头,训不服怨气十足的水牛;他薅草,把草锄断的同时,也经常把长势良好的玉米或黄豆一起锄断。父亲一声叹息:“儿啊,你不是干农活的料。”那晚,借着月光,他跑到他家旁边的田坎上,听着蛙鸣,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每次亲戚不识时务地给他介绍对象,他都会想起压住常红艳那晚的沮丧,没敢答应。再后来,钱明亮被同村年轻人勉为其难地带到深圳,这些人都是砌砖头拌灰浆的行家里手。

市西高架桥开通,原先热闹的市西路一分为二,变成两条小巷,小商品市场搬迁至观山湖的西南商贸城,那里是省城开发的主战场。大部分店主跟着搬迁,因为憨兔的原因,常红艳不能走。憨兔三岁的时候,刁大梁和常红艳的担心终于得到证实,儿子就是一个傻子。棉纺织厂从国营改制成民营后依然没有摆脱要死不活的命运,经常拖欠工资让技术工人心寒走人,刁大梁说:“我也想出去闯闯?”

收入的减少和不稳定,难以维系家庭的刚性支出,常红艳说:“你就该出去闯闯!”

刁大梁从此杳无音信,常红艳在左盼右盼中才知道他是以打工为幌子离家出走。

钱明亮走进店铺的时候,常红艳并没有认出他来,她说:“随便看,价廉物美。”

钱明亮说:“常红艳。”常红艳的变化很大,不仅头发白了,皮肤也黑了,人也瘦了。

常红艳也认出钱明亮,他的变化不大,只是胖了,肚子大了。她说:“想不到十二年后还能见到你。”

钱明亮说:“我就相信一定能见到你。”

知识不一定能把一个人变成成功的农民,但在城里混,有没有知识还是天差地别的。当同村年轻人还在靠力气挣可怜的生活费的时候,钱明亮先后成了房开公司的出纳、会计、领班、人事部门负责人。在镇小的时候,钱明亮教语文,也教数学,相比较而言,他更喜欢语文,經常把所见所闻写成小诗,念给当时最忠实的读者常红艳听。生活的一番周折后,屈服于现实,他知道了数学许多时候比语文更重要。在建筑工地,只有他能把账算得又快又准。就是在成为房开公司的会计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体没有颓废,知识也没有颓废。在部门一个女生的主动要求下,他在接近三十岁的年纪,成功从一个男生变成了一个男人。这次神奇的经历,是他人生的转折点,铁匠扬起又砸下来的锤子和熊熊燃烧的炉火的画面,切换来切换去,他主动向那女生又要了一次,得出结论,只要心是坚强的,裤裆就不会脆弱。他努力忘掉那个让他自卑的常红艳,越是这样想,记忆反而越清晰。

建筑行业民工多,流动大,钱明亮发明一种“剪刀考核法”:把员工工资提高,先吸引最优质的人才,再把每月工资发放的百分之三十递延至次年,美其名曰提高忠诚度,其实不忠诚不行,提前走人,递延部分清零。这些内容的实质就是数学,换一种算法,得另一种思路。房开是资金密集型企业,缺的就是钱,表面上工资提高了,但因为有部分递延,每月实际发放的比原来还少了。这种考核实质也可以说成是语文,员工与公司、留下来或走出去的想法,剪不断、理还乱。

常红艳说:“这些年过得好吧?”

钱明亮说:“马马虎虎,你呢?”

常红艳说:“你都看到了,就这样咯。”她的生意惨淡,好长一段时间了都还没有新的顾客。

钱明亮说:“小孩快读初中了吧?”

常红艳说:“嘿,十一岁了。”

钱明亮是带着新处的一个外省女孩荣归故里的,那时正值城镇化建设的高峰,他把积蓄在县城买了地,修了两层楼房,二层自住,一层开店。开什么店呢?他和带回来的女人想了又想。就卖纺织品吧,钱明亮最后说。他再次出山,亲自题写店名——明亮家纺生活馆。回到老家所在的县城修房子,有出于落叶归根的考虑,也有不愿永远做一个打工仔的考虑。钱明亮的店铺就要装修好了,专门经营婚庆、乔迁、居家生活用品,他来省城做开业前的调研。钱明亮一打听,知道常红艳还在市西路。

钱明亮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从常红艳的穿着,就知道她过得并不怎么样。

常红艳说:“你来了,应该我请你吃。”

钱明亮说:“那好啊。”

常红艳说:“就中午,去我家。”

钱明亮说:“刁先生呢?”他觉得去她家还是不太方便。

常红艳说:“死了。”

又说:“七八年了,连个音信都没有,不是死了是什么?”

钱明亮说:“哦。”

时间尚早,钱明亮说先出去逛逛,中午就跟着常红艳去了她家。

常红艳刚打开的电视没有看头,钱明亮坐在短沙发上逗在长沙发上的憨兔:“看叔叔给你带什么来了?”

上午钱明亮闲逛的时候,凭感觉给憨兔买了一套衣服,他猜想十一岁的小孩应该在读五六年级,就给他买了一套学生都喜欢穿的运动服。

憨兔伸手接了,梭下沙发,递给在厨房做饭的常红艳。

常红艳一边炒菜,一边回头对钱明亮说:“他穿什么都没有用,何必破费。”

钱明亮说:“一点点心意。你现在不常回法那咯?”

常红艳说:“这种情况,怎么回?中午、晚上都要照顾这个讨债鬼。”

晚上,把憨兔哄睡后,常红艳想起在法那生活的一去不复返的日子,那些快乐的回忆,部分装进陪嫁的木箱里。夜深人静,常红艳开始翻找,木箱里都是一些废旧衣服,翻到底层,有和同学一起照的各种照片,有考上学校的同学寄来的信件,有结婚时朋友送的小纪念品,然后就翻到了一把笨重的剪刀,这些年来,一直放在底层的绒布下面。装剪刀的牛皮信封已经发霉,剪刀已经生锈。常红艳想第二天去把剪刀的铁锈除掉。每天中午,常红艳会去菜场买菜,菜场就挨着市西路,那里有磨刀师傅,磨一把剪刀两块钱。刁大梁离家出走后,常红艳什么都能干,家里就有砂轮。何必请人呢?常红艳想,然后就开始磨。法那街上铁匠铺打造的这种剪刀,厚实,磨好后,刀口泛白,刀背和把手泛青,还能看到铁锤捶打的痕迹。

这把剪刀就是钱明亮送的。常红艳结婚那天,一直注意来客,钱明亮没有到,她不明白他送她剪刀的用意。既然现在他还能来看望她,他当初送给她的就一定不是“一刀两断”的意思。不知不觉地,常红艳把墙上那把不锈钢剪刀取下来,把磨好的铁剪刀挂上去。不锈钢剪刀也老旧了,两个把手上用于保护手指的塑料已经脱落,是该换一换了。

每天早上,常红艳都起得很早,她的店铺总是最先开门,她想做一些营业时间上的弥补,因为别的店铺中午不关门,这个时候她得回家做饭给憨兔吃。常红艳做好早餐,叫醒憨兔。睡眼惺忪的憨兔不想吃早餐,只想穿新衣服。钱明亮买的运动服就放在沙发的茶几上,昨天已经试过,合身。

常红艳说:“待过年再穿。”其实离过年也就十多天的时间了。

憨兔不依,采取的方式是在地上打滚,老式房子没有供暖设备,地面极冷,常紅艳扭不过,依了他。憨兔平时很少穿新衣,都是捡亲戚剩下的穿。在常红艳看来,憨兔穿什么都一样,所有衣裤无非就是一块布的功能,穿上衣还好一些,穿裤子得改,因为他不会脱裤子,拉屎拉尿只会蹲和站,裤子的裆都要剪开,成叉叉裤。

昨晚磨的剪刀第一次派上用场,常红艳开始剪运动裤的裆,刀很快,极好使,又用缝纫机重新锁边。由于这些耽误,今天常红艳去店里的时间较晚,心里急,走得匆忙,就忘了反锁房门。常红艳不在家的日子,她家的房门长年累月反锁着,憨兔的活动仅局限在房屋五十来平米的范围。

常红艳一出门,憨兔会习惯性地去扭一扭门把手,这天一扭,门就开了。憨兔说,哈哈,哈哈,哈哈哈,跟看到很多车辆一起穿过琼花巷一样兴奋。正准备下班的胖保安眉毛往上一横,对憨兔说:“憨兔,二条。”

憨兔双手靠在肚子上说:“新衣服。”

把双手靠在裤子上,又说:“新衣服。”

胖保安就看到了憨兔被冷空气冻得缩成一小点的小雀,他说:“你的锤子呢?”

想到憨兔还是小孩,说锤子似乎夸大了,胖保安又说:“你的小幺鸡呢?”

胖保安下班后都去娱乐室打麻将,最近手气不好,他突发奇想,把童子娃娃的小幺鸡逗翘起来,可能运气就会坚挺。

“让我看看,好像不在了。”胖保安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去看。

憨兔不许,双手捂住裆。

瘦保安已经做完交接签字手续,来了精神,也凑热闹,说:“傻子也知道害羞呢。”

憨兔不捂裆了,一泡热尿对着两个保安甩。

胖保安说:“看到幺鸡了,幺鸡翘起来了。”

憨兔的尿已撒完,又捂着裆,跑回了家。一进家门,就看到挂在墙上的剪刀,这会儿他知道剪刀的用途了,跑出来,追着两个保安刺杀。十一岁的憨兔杀不了保安,他追朝东,两个保安分别从他的左右往西跑,憨兔又追向西,两个保安又分别从他的左右往东跑。如此几回,憨兔泄气了。

胖保安准备去娱乐室了,他说:“快回家去,小幺鸡冻坏了以后就找不到媳妇咯。”

憨兔一手拿着剪刀,另一只手去捂裆,他摸到了自己的小雀,他说:“我让你看,我让你看。”然后一剪刀剪下去。

两个保安听到憨兔的叫声,回过头就见他倒在干涸的喷泉水池边,憨兔使用剪刀并不熟练,只剪到一点皮,并无大碍。被迅速叫回来的常红艳抱着往市西高架桥去,那里可以打出租车去附近的诊所消炎、止痛,她的身材瘦小,走得蹒跚。胖保安特别内疚,去娱乐室的路上,他安慰自己,好在这是一个傻子,他什么都不会讲。琼花巷的人逐渐多了,又一个上午结束,在附近工作的人开始下班,他们走进纺织小区,看到喷泉边有一把铁剪刀,剪刀上有一点干了的血迹。太阳已经当顶,天气依然很凉。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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