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抱抱

文/风萧蓝黛

一

爸妈车祸离世那年，我只有5 岁。叔伯们以轮流抚养我的名义，把赔偿款分了。至于外婆家，早就与我妈断绝了关系，听说是嫌我妈以小三的身份破坏别人家庭，伤风败俗。

我轮流在叔伯家住，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直到一年后，周春妮主动提出把我领走。

周春妮是一个腿有残疾的女人，也是我爸的前妻。她的腿，是当年为了挡住砸向我爸的那面砖墙才变瘸的。结果，忘恩负义的我爸出轨了我妈，决绝地和她离了婚。尽管这样，周春妮仍不计前嫌，在听说我在叔伯家不受待见后，一瘸一拐地把我带回了家。

那天夕阳淡漠，两个影子一前一后，走到圆月高升，虫儿鸣叫，才到周春妮的家。

那年，我6 岁，周春妮32 岁，两个同样被命运遗弃的人，玩笑似的被推到一起。

周春妮让我叫她“大娘”，我却总对她省略掉称谓。偶尔确实有事不得不喊她，就直呼她的名字，她总是欢快响亮地应我：“哎！”

那时候我觉得，她是如此一个没有自尊的女人。不管面对多少冷嘲热讽，永远选择性失聪，每天摇摇晃晃在这坎坷的人间，蝼蚁一样求生。可是，我既看不起她，也离不开她。她是我在这个炎凉世间最后的栖息之地。

二

一年又一年，周春妮勤勤恳恳种庄稼、蔬菜去卖，换来我的学费和过年的新衣裳。她把十几只母鸡喂得肥肥的，让它们使劲下蛋给我补充营养。

儿时的冬天真冷，我蹲在灶炉旁烤火，嫌不够暖，把几个烧红的木疙瘩用火钳夹出来放到一边，腾出位置添新柴。等我发觉后背比前胸烫时，木疙瘩已引燃了柴堆，火苗高高蹿起。看着燃起的大火，我吓得尖叫一声，整个人呆在那里，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也挪不开。

正在外面洗衣服的周春妮听到尖叫声，慌忙冲进来，一把把我拉到门外，自己拼了命地扑火。等火扑灭了，她整个人瘫软在地，脸色苍白。

那次，她真生气了，狠狠地打了我的屁股。“刘小篮，你哑了吗？不会叫人吗？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准玩火。”看着她被烧焦的头发，还有手上的水疱，我才开始哇哇大哭。我屁股疼，但心底有个声音更大：那些水疱，该有多痛啊！邻居们挤进来帮忙拾掇着，一遍遍地安慰着后怕不已的周春妮。他们对我说：“真险啊，燃气瓶离火源那么近，要是爆炸，指不定你们两个都没得活啦！你大娘救了你，你长大要好好报答她，知道吗？”

村里有位太公以前是地主，娶了两个妻子，他的子女喊大老婆“大娘”，喊小老婆“小妈”。因此，即便周春妮的疼爱经常让我这颗年幼的心发酸、发涩，我却始终不愿叫她大娘。不是我嘴硬，只是觉得“大娘”两个字，是对她的侮辱。

转眼，我上初中了，读的是寄宿学校。我是生活委员，负责收餐费。有一次，我错把同学的50 元餐费当成自己的5 元拿去买包子吃。包子铺老板不承认，我只好拿自己的餐费补上差额。那个星期，我每天只吃一顿饭，常常饿得头昏眼花，连回家的车费都没有。还好周春妮让我记住了车站小卖部的电话，叮嘱我每周五给她打个电话，有什么事尽管交代。那个周五，我借老师的手机打去小卖部，她正好在电话机旁等着，得知状况，慌忙坐车来找我。后来我才知道，为了接那个电话，她每个周五必须三点就从家里出发，用跛腿丈量这十几里路。

我既感激她为我做的一切，又愧疚于承受她的付出，毕竟，我们两个本该是仇人啊。

夜里，我在被窝里打亮手电筒，在本子上写下好多个“大娘”，想了半天，又把“大”划掉，只剩下个“娘”。亲妈的样子越来越模糊，我对母爱所有的感受，都来自周春妮。

三

我考上了深圳的大学，我利用所有课余时间，打工挣学杂费。周春妮在电话里唠唠叨叨，怕我累着，又怕我翅膀硬了，会离开她。于是，一个个快递寄来荔枝、龙眼、菠萝等各种家乡时令水果，还时常有周春妮包的咸肉粽。有一年秋天，她居然下河捞了十几斤田螺，炒好放到别人家的冰箱冻上再寄来，让我热了和同学们分着吃。惹得舍友们羡慕不已。我心里也暖暖的，时常在网上买些日用品、护肤品寄回去。我还是没学会向她表达爱，但好在我有了一点点财务自由，可以用这些东西，让她看到我对她的在意。

大学毕业时，我带男朋友许自川回去见周春妮。我们坐完火车坐大巴，再转“摩的”，最后步行。深灰蓝的天空下，一轮皓月映着两团亲密而模糊的影子。我突然想起6 岁那年，周春妮就是这样把我领回家。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时至今日，我才明白，那一夜，是我破碎人生里，最无私的一次团圆。

周春妮很喜欢许自川。她说许自川出身医学世家，前途无量，能给我丰衣足食的生活，让我好好和这个男孩相处。可我们工作在异地，在许自川妈妈的压力下，一年后，他提出了分手。

失恋的折磨，令我比原来更加消瘦了，风一吹似乎就要倒。周春妮知道后，竟然想来我们公司食堂当阿姨，原因很简单：“你得好好吃饭。”

那段时间，我工作压力大到失眠，躲在消防通道开着免提，跟才52 岁就耳背的她费尽唇舌，结果却是鸡同鸭讲，她坚持第二天就过来看我。我气得挂了电话，蹲在地上大哭。没一会儿，又担心她不认识路，走丢了或者被骗了，只能给她买票，告诉她公司和住处的地址。她除了出发前跟我说了一声，之后手机一直不接。

下午三点多，财务部的郭子良把我叫出去，说：“你家人来了，在楼下大堂，你快去吧。”我急忙跑下去，一眼就看见周春妮站在大堂前瑟缩不安的样子。她说要来看我太兴奋了，忘了充电，路上手机没电关机了。看着她笨拙的样子，我不忍责备，内心全是铺天盖地的心疼，还有安全感。有她在，我好像依然拥有很多。

四

周春妮顺利进了公司食堂做帮厨工作，那天我请郭子良出去吃饭。他说：“在公司食堂吃吧，我一直想吃顿最贵的鲍鱼鸡汁焖饭。”给我们打饭的就是周春妮。她给了我们满满的饭与菜，还不忘叮嘱我：“多吃点，长胖点。”

郭子良对我说：“说实话，你妈妈跟你长得一点都不像。”我坦然承认：“因为她不是我亲妈。”郭子良说：“其实那天你在楼道里打电话，我正好经过，全都听见了，是我让承包公司食堂的舅舅通融，让你妈来工作的……你别介意。”我瞪大了眼睛，心里感激万分。

后来郭子良开始追我，两年后，我们结婚了。我怀孕后，周春妮辞了职，回家专门照顾我。儿子出生时，亲戚朋友都围着宝宝看，只有郭子良和周春妮围着我，一个说“老婆，我陪你”，一个说“我闺女受苦了”。

自从自己也当了母亲，我才彻底明白母爱到底是什么滋味。所以，我第一次没有对周春妮直呼其名，并且别扭地撒娇，说：“妈，我想看看他。”她愣愣地望着我，后知后觉地“唉”了一声，连忙跑去抱外孙，在我逗儿子时，她却躲在一边抹眼泪。

生育之痛撕心裂肺，但都痛不过对她迟到的心疼。

于是，我伸出手，对她说：“妈，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