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红：结在绳上的人间烟火

文/王蕾

与绳结下不解之缘

在人类的生产和生活中，绳子是一种奇妙的存在，它看似寻常，却是不可或缺的生命经络。

绳子系在牛鼻子上，再倔的牛也得乖乖听使唤。

绳子挂在墨斗上，木工可以用它“调就栋梁材”。

绳子结成网，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就跳到了餐桌上。

绳子绷在胡琴上，一弹一拨，美妙的音符就在指尖上涓涓流淌……

岳红的父亲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心灵手巧，吹拉弹唱、盖房、打井、木工、雕刻……样样精通。岳红从小看着父亲用各种各样的绳子编织出有滋有味的生活，便也迷上了缠绕和编织。当同龄的孩子打个活结都吃力时，她已能把鞋带系出好几种花样。上小学后，她还曾经因为偷偷在课堂上钩毛线，被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

从寿县迎河中学毕业后，岳红考入省城商学院的广告装潢专业。课余逛街时，她一旦发现编织绳结的小摊位，就挪不动脚了，跟摊主拉呱“偷师”之后，她便买些串珠、绳子回家自己琢磨着编。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手工基因和后天培养的艺术感觉碰撞出绚烂的灵感火花，岳红编绳的技术突飞猛进，琵琶结、团锦结、曼陀罗结、藻井结、双联结、锦囊结、双钱结、纽扣结等多种结式应用自如，她在线色、饰品的选配方面更是眼光独到。

岳红尝试着把自己编织的手串、玉绳拿到市场上售卖，居然大受欢迎。这让她信心倍增，更坚定了把绳编艺术当成事业来做的决心。

为了提升自己，岳红翻遍了专业书籍，研究不同配件和不同搭配的寓意，她游览各个城市，逛博物馆、古玩城、文化街，看古建筑、老家具，从中寻找灵感和启发。同时，她还研习茶艺、书法等，把符合现代生活审美的各种元素加入绳结里，让古老的绳结与现代文化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绳艺其实很简单，就是用编绳将木件、银件、玉石等串联、搭配。最常见的便是古人挂在腰带、盘扣上的挂饰。”岳红说，绳艺蕴含着传统文化的许多精髓，不同的绳结，其含义也不同。比如，新人帐钩上装饰的“盘长结”，寓意一对相爱的人永不分离；端午节挂在孩子脖子上的五彩“长命缕”，则有祈福免灾之意。

资料显示，绳子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在茂密的丛林里，原始人借助坚韧的树藤翻山越岭，获取食物，又因看见藤蔓自相缠绕或攀绕他物得到启发，学会将兽皮、树叶缚在身上蔽体御寒。从上古的藤蔓到今天的绳编，一根绳子穿起了悠悠十万载春秋。

绳子从何时起有了装饰意味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想象，必是在缠绕成“结”之后。“结”与“吉”谐音，有着团圆、亲密、温馨的美感。南北朝时，庾信曾有“交丝结龙凤，镂彩织云霞。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一诗，描述当时绳艺流行的盛况。正仓院箜篌乐器上的精美绳结，则记录着唐朝的编织艺术，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水准。

结在绳上的心意

在合肥罍街的一角，有个小小的店铺，绿竹环绕，泉水叮咚，门上悬垂着素色粗线与小葫芦编织的帘子，门楣边木牌上刻着一个大大的篆字“绳”，这就是岳红的工作室“庐州绳记”。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室不在大，有“岳”则灵。来这儿的人不少都是熟客，认的就是岳红的手艺，“兜兜转转，还是觉得你的绳编得最好。别人做的，总差了那么点意思。”这是大部分“铁粉”的心声。

很多非遗项目都有着复杂无比的流程，有时一个零件就需要几十道工序。而在岳红眼里，绳艺只有两大步骤：一、与顾客充分沟通，了解其需求；二、配置线色与款式，选材，编织。她的工具也异常简单：钳子、剪刀、镊子、打火机、木制小支架，外加一个小电钻。一切功夫，全在心想与手动，在左缠右绕、前挑后压中，表达出心意、创意与情意。简单，而又浓烈无比。

充分的沟通，包括认真倾听顾客的需求，观察对方的年龄、身高、体形、肤色、气质等；如果是送人的，还要问清楚是因何事，赠予何人，是结婚礼物、生日礼物，还是节日礼物……了解得越多，编起来心里就越有谱。“每个作品都有其特别的意义，都有不一样的心思，我们要把这些心思给表达出来。”岳红说。

有一条绳编，是一位老师送给学生的生日礼物。从上至下依次穿着小葫芦、绳编的天使翅膀，以及一个精美的绳编凤冠，凤冠下垂着三绺流苏。岳红说：“葫芦在我们传统文化里是祝福平安的；小天使翅膀代表着孩子；凤冠表达对孩子的期待，希望她有远大的前程；三绺流苏外面裹的线分别是三道、二道、一道，对应着孩子的生日——3 月21 日；因为这个孩子父母离婚了，她跟着母亲过，命运比较坎坷，所以整体色调设计为红色，寓意辟邪消灾，给孩子带来平安好运。”小小的礼物，承载着沉甸甸的心意。收到绳编的孩子高兴得跳了起来，她的母亲则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岳红给蜀山区文化馆设计的一款绳编样品，则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两道曼陀罗结将绳编大致分为两部分，一边以青褐渐变色丝线编出起伏的山峦与潺潺的流水，拂动间似有烟云绕山、波光粼粼，山峦之上，是含苞待放的荷花，花瓣儿一层玫红、一层丁香紫，寓意高洁、清廉；另一边则串着两个古色古香的算盘珠子，下垂长长的流苏，寓意“精打细算，细水长流”。整个作品既有简洁、时尚的现代感，又透出深厚的民族历史文化底蕴。

从十几元的旅游纪念品，到数千元的绳艺精品，岳红编织时都抱持着近乎虔诚的心态，从捻丝为线到编出成品，她都坚持完全手工，连每一根流苏都是亲手打造。也正因此，她的任何一条绳艺作品都可以说是独家定制，这世上不会再找到相同的第二件。有人觉得她傻，“你从网上批发流苏，谁能看得出来？”她只是微笑着摇头：“这样便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有时，为了编好一件作品，岳红会拆拆改改无数次，直到编出自己心目中最理想的样子。像她手头正在编的“抗疫小天使”，仅有手掌大小，创作历时两个多月，却仍在不断修改和完善。正是这精益求精的手工手艺，给原本沉默的缤纷丝线融进了美好的祈愿，赋予了独到的心意，注入了鲜活的灵魂。

结在绳上的文化

岳红喜欢称自己为“写书法的手艺人”。没错，她是个“斜杠青年”，她因绳艺而研习书法，是安徽省青年书法家协会会员，尤其擅长篆书、隶书，其书法气韵流畅，秀丽灵动。她以书法来加持绳艺的灵感，形成了有鲜明地域特色与独特个性风格的“书法绳编”。

在“庐州绳记”的墙上，错落有致地挂着许多“书法绳编”，有的直接以绳编织出文字，常见的是“福、寿、吉、祥、梅、兰、竹、菊”等；有的则在创作书法作品时有意识地留白，再结合文字内容配上相应的绳编。书法文字与绳艺的结合风雅别致，令人耳目一新。事实上，文字和绳子，同样有着古老的渊源。

《周易·系辞》载，“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绳结曾是人们记录事实、进行传播的一种手段。在语言产生以后、文字出现之前的漫长年代里，一些部落为了把自己的风俗、传说以及重大事件记录下来，便用绳子打成结，大事打大结，小事打小结。不同的结法、结与结之间的距离以及绳子的粗细都表示不同的意思，由专人（一般是酋长和巫师）遵循一定规则记录，并代代相传。

那些大大小小的结，如同一段段隐晦的文字记录，诉说着纷繁的往事，成为古人回忆过去的唯一线索。据说仓颉造字时，天雨粟、鬼夜哭。不知第一个为记事而生的绳结被打下的时候，天地是否也曾为之动容？

绳子是绵延的历史，也是人类记忆的源头。没想到，绳结这种另类的文字，从上古流传到今天，在岳红的手中，重新和书法文字以及现代生活相结合，焕发出新的生机。那一根根编绳串联起的，岂止是挂饰，也是人类的智慧和丰盛的历史——缘，真是妙不可言！

结在绳上的温暖

2019 年2 月，“庐州绳记”入选合肥市蜀山区第三批非遗保护名录，这让岳红油然生出一股责任感。从前，她是个手艺人，仅因爱好而劳动、创作，而现在，她是非遗传承人，她有义务让安徽的绳艺打响名声，被世人知道和认可。

对于传承，岳红的理解是，要让非遗接地气，充满“人间烟火”。所以，她一直密切关注着现代人的审美变化和生活需求，车挂、戒指、包挂……不断推出实用的精品小设计。与此同时，她走进校园、小区，向孩子、居民宣传绳艺文化，传授制作工艺。她还和一些学校合作，开办培训班，在传播绳艺的同时，也教授书法、国画、国学等，以培养知识全面的绳艺制作者和传承人。

鉴于很多传统手艺人生计艰难的现状，岳红联合了一些非遗工作者和民间手艺人，时常举办“非遗进校园”、商业展示等活动，在推广非遗的同时为手艺人拓宽眼界、增加收入，实现双重的公益效果。

在推广绳艺的过程中，岳红还接触了很多因为家务繁重而找不到工作的女性，她们的遭遇令她同情，只要她们愿意学绳编，她就免费教。“我想教会她们一门手艺，让她们在照顾孩子和老人的同时，挣到一些生活费。这能让她们活得更有底气。”

这样的努力并不总是有回报，有时候甚至还惹来误解和麻烦。有因为收入不如设想而抱怨她的，有利用完她的善良后又分道扬镳的，有依赖性太强，自己分内的事情不认真做，出了问题却跑来找她收拾残局的……受委屈的时候，岳红也会想：“我讨这份苦吃干什么呢？家里又不缺我吃穿，我安安静静做个艺术家不好吗？”

然而，擦干眼泪，岳红就“好了伤疤忘了痛”，该怎么做还怎么做。“表面上看，我好像吃亏了，但是能把手艺人带出去，能为她们造福，改善她们的生活，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收获。”

这个内心柔软的女子，在烟火人间，用自己的善意打下了一个个温暖的“结”，让周围的人都感受到了爱与希望。正如席慕蓉在《结绳记事》中所写——

有些心情，一如那远古的初民/绳结一个又一个地好好系起/这样就可以/独自在暗夜的洞穴里/反复触摸，回溯/那些对我曾经非常重要的线索/落日之前，才忽然发现/我与初民之间的相同/清晨时为你打上的那一个结/到了此刻，仍然/温柔地横亘在/因为生活而逐渐粗糙了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