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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素帖(外四篇)

2022-06-28胡竹峰

躬耕 2022年6期
关键词:推子花鼓烧饼

◇ 胡竹峰

文体初兴,活跃灵动,《尚书》《诗经》之生气元气,后世鲜有匹敌。文人骚客之应酬辞章,流丧生气,咿唔模仿,再自加桎梏,难觅性灵。好文章必当触动灵机,信手拈来,如《古诗十九首》如李白如王维如苏轼如《西厢记》。

好文章只在“自然”二字,随意为上,放任笔墨,惟以音韵之和谐为主,时见跌宕旷逸。自然在书里,自然亦来自乡野。书香是一帘风月,乡野如满庭闲花。

天下文章都是作出来的,任谁也不能不做作,少做作就好,淡去做作之心。年轻时候不懂得朴素美,一味追求辞章灿烂。格外喜欢读那些明清小品,推敲语言讲究情趣。现在知道文章要往大处写,最起码多读读雄浑沉郁的作品,把气往浩大里鼓,气粗壮了,哪怕写小品,也举重若轻,让人身在局外。文章家是当局者,最怕当局者迷。

《庄子》说得好,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炫美或许阻塞了好文章的坦途。乡野的朴素最好,像一片树林,有松、银杏、桂、玉兰、槐、枫、柳、桦、椿、栾、黄杨、枸骨、石楠、海桐、南天竹、铁树……绍兴范文澜故居后院有一棵铁树。有年春日,在范家逗留了半个下午。铁树生命力强,喜光,稍耐半阴,喜温暖。其形古朴,茎干坚硬如铁,四季常青,老干布满落叶痕迹,斑然如鱼鳞。

我是读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长大的,文本丰满,津津乐道,读过几本他人的通史,骨瘦如柴,少了嚼劲。当下文章的问题是,过于较劲,少了嚼劲。很多文人也喜欢较劲,不较劲则松,人放松了,文章才放松。

文学不是较劲的事业,自适就好。南宋洪芹,迁礼部侍郎,“帝锐意乡用而以论去”,退寓永嘉,怡然自适。我的退寓之心在文字,文字寓所,文章自适。文章是寄托,寄之以情,托之以理,从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惜字

古人真惜字,对有字物品的处理,规矩繁缛。有字迹的石桥残碑,需用铁钎凿去,不可任意践踏坐卧其上。布匹有字,漂洗无迹方可染色,不能洗净,只可剪去字迹碎卖,否则即为造孽。改作旧招牌,凿碎字画,宜另贮焚化,不可抛弃污秽。鞋袜毯条印有字号,刷净后才能使用。布匹绸缎印有字号,剪放纸篓焚化。银包米袋有字,不可跨越。有些器物有招牌字,刮去方可取用。药包有字,不可用来封药罐,更不能和药渣一起倒在路上。告示招贴,也不能贴于秽浊处,致风雨飘坠污浊。一切有字的器物损坏后都要放于纸篓,择吉日焚烧或掩埋,不可随意抛弃。

刻书、科考也有诸多需要用心的细枝末节。书坊书板应该放高处,不可堆叠地上。经文书籍并图像等板务,洗干净手才能开雕。雕毕,将板洗净,用布袋漉起字渣晒干,藏纸篓中。雕板不能放在架下、床下、桌下等处。刻字业新收学徒,先教随时捡拾零星字纸藏纸篓中。乡试号舍、号被及小试考桌,不可乱写。场中草稿,出场须收拾清楚,不可弃掷。笔管有字,用残后藏起来选吉日焚化。

出过一本集子,名为《惜字亭下》,向先贤致敬也。

我老家有惜字亭。

亭这个字,形状好,如果写成金文大篆,视觉上差不多就是纸上的亭了。声音也好,婷婷玉立的气息,念出来,有初夏荷花旁绿衣小女子的味道。哪怕再老的亭,入眼也是少女。有一年清早,从惜字亭边经过,晨光淡黄,淡黄中有嫩绿,旧亭子越发如少女。情不自禁地怀古了。古也古得不远,少年时光吧。傍晚时候,河水被染过色了,泛黄,流动的黄,晃得人恍惚。一抹阳光从刺槐的树叶隙缝里射过来,照在古亭上,亭身仿佛火炉中的巨剑。顶端的方天画戟遥遥而立,在夕阳下光芒四射,照亮了我的眼睛。或者这么说,夕阳将古老的亭塔镀上一层金黄色,迷幻而辉煌。一只小花猫爬上了亭尖,仰天嘶叫,天空如发黄的纸册,狗尾草勾勒其中,做着一天最后的眺望。

亭下如林下,人间烟火里,有几分林下心绪最好。

人不得食则饥,柴米油盐当惜。人不识字则暗,故字纸笔墨当惜。古人以为,作践五谷,非有奇祸,必有奇穷;爱惜字纸,若不显荣,亦当延寿。司马光的铭词说曰:“粒米必惜,致富之源也;只字必惜,致贵之源也”。真假不论,此番心性高妙。

四句推子

并非只有一首《圆圆曲》,吴梅村的诗我向来爱读,见才情见史识。学识贫虚浅薄,正好读他的文集充盈腹笥;才情干枯平淡,正好读他的文集采撷灵气。

吴梅村会试第一,上批“正大博雅,足式诡靡”,更赐假归娶。同人沉浮不定,只有他稳坐鱼台。

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皇帝煤山吊亡,吴梅村得讯几欲自杀,为家人所阻,大病一场。明亡后,不得已而出仕,宦海多年,身心俱疲。有一年虎丘会上,某士人投书与他:“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吴梅村展读后,黯然无语。

友人遭流放,吴梅村写赠诗,悲愤之心赫然:“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应召赴京,行旅所咏也常有郁结。

“问华佗,解我肠千结?”

“浮生所欠只一死,尘世无由识九还。”

吴梅村抵京后,心情抑郁,应制诗亦有感慨,常见悲凉之风,不见纱帽气头巾气,处处有我。广德楼台柱曾挂有一副对联,相传即为彼时所作:

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玉影珠光,重游瞻部;

十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

广德楼是明季传下来的戏园。联语别有心事,读之使人惆怅。

吴梅村晚年终得清静,专心著述。可惜天不假年,六十出头即病逝,死前遗言:“吾一生际遇,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刻不尝辛苦,实为天下第一大苦人。吾死后,殓以僧袍,葬我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题曰‘诗人吴梅村之墓’。”

在皖北听戏,听的是地方戏四句推子,想起往事,何止“十万春花如梦里”?

扬琴响起的时候,我想起老房子堂屋下那一个又一个遥远的午后推磨的时光。石磨缓缓转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人抓一把麦子或者玉米、高粱喂进磨眼,石磨一圈圈磨着,永远也不得饱,像不知足的饕餮。

一个清爽的男声一个婉转的女声也跟着响起。丝丝缕缕都是旧时月色,悠悠漫漫,推剧《白蛇传》的故事丝丝缕缕递进耳朵。

演的是白娘子与许仙相会的故事,一把伞里寄托了情绪。眉目之间来来回回是女子最初的心动。呆书生,俏丫头,憨船夫,一折折,低回婉转。旧时男女的爱意如此热烈如此含蓄。

白娘子的扮相也好,楚楚动人,哀怨里一笑一颦都是心事。

人间名利如春梦,戏里风情姑妄言。《桃花扇》如此,《牡丹亭》如此,《西厢记》也如此。姑妄言之,姑且听之。

推剧,民间朴素地称呼为“四句推子”。

四句推子本是在花鼓灯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地方戏,委婉抒情、流畅明快,曲调流畅柔美,抒情朴素,以演生活小戏见长。

民国初年,淮河流域流行一种歌舞艺术——花鼓灯,年节农闲娱乐需要,水灾旱灾要害关头,人们镇瘟气、送瘟神、拜神求雨,做一场花鼓灯祈福消灾,婚后夫妻求子也做一场花鼓灯还愿。

地方志上说,1931 年,淮河流域受涝灾,几年后又有蝗灾、旱灾,庄稼颗粒无收。凤台县域,老百姓贫病交加,民不聊生。为了谋生,正值青春年少的花鼓灯艺人组织灯班卖艺为生,渡过淮河,前往江淮之间走乡串户,含辛茹苦地表演灯艺,吟唱花鼓歌。

传统的花鼓灯舞蹈表演,有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节目最后,有场情节简单的小戏,被称作“后场小戏”。这种小戏可以单独表演,久而久之,后场小戏慢慢脱离了花鼓灯舞蹈表演序列,独立形成一种民间戏曲艺术形式。

艺人们为丰富后场小戏,融凤阳歌、琴书和民歌小调的腔调,加上过门,用板胡、笛子等乐器伴奏。配上简陋的道具简单的化装,唱词以七字、十字为主,起、承、转、合四句式唱腔,故取名“四句推子”。

布衣粗服的艺人,走街串巷,以坐唱形式,用板胡伴奏,唱一些帝王将相的故事,讲一些才子佳人的传说。那时候的四句推子是曲艺的一种。一步步完善,四句一反复,推来推去,由五音阶组成唱腔,慢慢成为推剧。

推子的发源地凤台为丘陵地带,演戏没有固定的舞台,找一块大点的空地,搭上幕布再围上一圈观众,敲锣打鼓暖场后,戏就算正式开演了。

过去的舞台简易,大多是选一空地露天演出,到了晚上,挂两只汽灯。满天星斗,演员们出将入相或者贩夫走卒、才子佳人,演尽世间百态。那时候没有音响设备,演员用本嗓演唱,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要中气足、嗓门高。

除了《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推剧演出最多的戏是《送香茶》。这个故事极富淮河两岸风情,曲调亦如山茶般清香,唱词俚俗,却别有情致。

我看到青石条板铺地街心。一街两巷都是买卖人,饭店门口碗摞碗,酒店门口坛子对瓶,铁匠铺里当当响,木匠铺里传出来锯齿声音……

这一段唱词写得很美,简洁而有韵味,仿佛一幅画,一卷有声音的工笔白描民俗图。

旧时演员大多不识字,记不得台词,便有人在幕后递台词。演员忘了台词时,就边哼曲谱边往后台前扭,接台后递过来的台词。

戏散了,过足了瘾的戏迷们,一路走一路唱。有人记不得台词,反反复复地唱曲谱。有人起早犁地,一边吆喝耕牛,一边唱四句推子,悠长的唱腔传出很远。树上的鸟儿一惊,自枝头跃下,飞向空中,渐成黑点,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村落是撒在大地上的种子,而地方戏则是种子发芽长成大树后的枝叶,仿佛飞在空中的蒲公英,不知不觉悄然落下。

午后的时光,一栋栋虚掩着门的房子,人在午睡。屋檐下几只小狗伸长了舌头,懒在门口不理世事。爬山虎在古墙青砖缝里疯长,那一片绿色映入眼帘,燥热也跟着有些退避。遥遥听见拖长了调子的市井说话声、吱呀的开门声和小孩的呼喊声,稀稀落落传来四句推子的声音。历史和文化以日常的姿态,生生不息地流传,山水和花果也仿佛染上了流水戏词的灿烂。

夏日的皖北心情灿烂,树上一片绿叶灿烂,绿色的灿烂,枝头颜色深了,瞬息墨绿。

下塘烧饼记

下塘烧饼是一方名品,每每酒足饭饱了,上来一盘烧饼,总忍不住再吃一个。也有人在烧饼前踌躇半晌,馋涎欲滴不敢染指,终耐不住色香——先是轻启小口略捻了一块,咬嚼之下,清脆有声,发觉有味,到底捻了一大块,一而再,再而三,不禁贪多,大开了一次牙戒。

做烧饼的多为中年人,衣服灰突突的,冬天常戴顶绒帽,夏天,推车上别有蒲扇,得空扇扇,自得清凉。人不多言语,一块块做饼,一块块炕。

烧饼做法不难,将粉团加入老面头和好发酵,放入适当的碱做成饼状,加各类馅,荤素不拘,面上撒芝麻,贴入炭炉中,火不可大,慢慢烤制而成。乡谚说:

干葱老姜陈猪油,牛头锅制反手炉。

面到筋时还要揉,快贴快铲不滴油。

所谓天锅地灶,下塘烧饼的炉子生得高,每每贴饼人要抬头踮脚,这是以食为天,以食为大,其中自有虔诚。

下塘烧饼酥且脆,牙口欠佳的老人尤其喜爱,窝窝嘴嚅嚅而动,愈嚼愈出味,愈嚼愈出香。

烧饼单吃最好,不要什么菜,更不用其他佐料,趁热而食即可。

刚出炉的烧饼,饼面鼓起一个个大气泡,好像攒够了热量,热腾腾的,散发着小麦香与芝麻香。一口咬去小半个,力透纸背的酥脆与穿唇入味的焦香,没齿难忘。

袁枚说能藏至十年的高粱烧,酒色变绿,上口转甜,犹光棍做久,便无火气,殊可交也。下塘烧饼也像光棍做久,虽无火气,到底纯阳之体,更可交也。

岁月如水无痕,一口口朴素的味道却让人回味一生。

乡里传,下塘烧饼为兵家所创。街头饼炉下有推车,也是作战随行方便,古风犹存啊。

欢喜之心

最近要出版一本新书,新作不够,只好新作——新作文章。酒是陈的好,文章是新的妙。

幻灭是必要的,在这个轻佻的年头。我们,你们,他们,不要太得意,都该幻灭一回。今宵酒醒何处,一枕黄粱,这样的幻灭让人欢喜。

幻灭之心长出欢喜树。

春天,朋友约我去看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首贺新婚歌或者说送新嫁娘歌,引不起我的欢喜。但新嫁娘生了孩子,于是愉快地去看桃花。想象我家胖娃娃在桃树下睡觉,风吹树影摇,摇啊摇——含苞待放的花儿在微笑,怒放的花儿在大笑,未开的花蕾在窃笑,背阴的花儿在偷笑,向阳的花儿在欢笑。突然觉得《红楼梦》中“憨湘云醉眠芍药茵”一回,改芍药为桃花更好,有喜气,把芍药换成桃花。

四面桃花飞了一身,头上脸上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地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桃花瓣枕着……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

这样就多了欢喜之心。已经是第六十二回的故事了,连花也是芍药。芍药,又名将离、离草。“憨湘云醉眠芍药茵”,湘云将离去了,或许亦是曹雪芹的暗示,这个细节不知道可有红学家发现。

前些时,又重读了《红楼梦》,读的是“三家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甲戌本与己卯本。越读越觉得大有匠心,曹雪芹是古今第一巨匠,一方面是场面的浓墨铺排,另一方面则是细节的锱铢必较,大写意中带工笔。

喝完咖啡,泡了杯红茶。红纱帐里俏佳人,红纱帐是红茶之汤,俏佳人是红茶之叶。喝着红茶,想起家里睡在伊臂弯的娃娃,忆及多年前的一首儿歌:

红公鸡,尾巴拖,三岁伢,会唱歌,不是爹娘教我的,是我聪明会唱歌。

三岁。我儿三岁,就会唱歌了。唱什么歌?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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