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 火
2022-06-28张笑瑞
◇ 张笑瑞
过年时,我回了江西老家,老爸老妈出去和同乡同学们应酬,我乐得清闲,就待在爷爷奶奶家。
晌午饭时,我拿出从北京带回来的酒,和爷爷一边对饮一边对弈。和爷爷下棋是假,灌他酒是真,目的就是为了从他口中套出那个东西的秘密。
觥筹交错,没过一会儿,我们俩就喝完了半瓶酒。棋盘两边分别堆起了高高的棋山,可想而知战局的惨烈。
棋盘上,我这一方只剩下帅和对象了,于是我试探性地开始提问。
“爷爷,这罐子里到底装的啥呀?”我开门见山,指了指他身后的罐子。
那是一个没有花纹的白罐子,朴实无华。在小的时候,我曾一度想打开它看,但都被爷爷制止了。我觉得这里肯定藏着爷爷的宝藏,也许是他当兵的时候剩下的子弹壳,又或许是曾经年少时的一些文字,总之,都是我感兴趣的东西。
爷爷抬头,先是愣了愣,然后用充满醉意的语气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有一片竹林……”
很久很久以前,在落霞山上,有一片广袤的竹林,山脚下有一个泰安村,村里的人们从山上打猎、拖毛竹,以此为生,久而久之,形成了自己的部落文化。大家用竹子建起围墙,变成了泰安寨,这么自给自足的生活,很长时间相安无事。
随着人口的增加,时间久了,临山的野物和竹子消耗殆尽,就有人想再往山的深处去,但终因山里瘴气重而无功而返。
人们找到寨子里的郎中,得到一条缓兵之计:山里有一种白色的草,叫荼,其味甚苦。将荼的叶子含在嘴里,以其苦味刺激神经,或可暂缓瘴毒。人们反复尝试,果然有效。虽然只有半炷香的时间,但只要上天留一口饭,勇敢的人们就不会饿死,而寨子里最不缺乏的就是勇敢者。
张白就是勇敢者中的勇敢者。他天生结实,伴有一副神力。八岁就开始拖着一把伐竹刀上山砍竹子,同样半炷香的时间,他总能比那些大一些的同辈们砍得多。等他长到十八岁时,不仅身体更加壮实,而且英勇帅气。在同龄人里,他开始成为最勇敢的领头羊,渐渐接过了前辈们伐竹子、采荼草的担子。
一天张白带着寨中年轻人上山劳作时,在一块“岩石”周围发现了大片荼草丛,他兴奋地冲上去,贪婪地摘到篮子里。这些年,落霞山上的荼草逐渐消耗,能供给寨子的越来越少,如今发现这一大片新鲜的荼草,着实兴奋。但就在张白沉浸在收获荼草的喜悦时,突然发现同伴们个个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张白缓缓回头,被吓了一跳——原来那并不是什么岩石,而是一只庞大、獠牙挥舞的野猪。那巨兽正用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他,显然是在表达对外来入侵者的愤怒。
张白轻轻地把篮子交给同伴,示意他们赶紧离开。野猪似乎读懂了他的意图,猛然冲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张白猛然推开了同伴,并一个转身躲开了野猪的尖牙,侧身抱住野猪脑袋,和野猪一起滚下山坡。
山坡较缓,一人一兽各自抖抖身子,再次对峙起来。张白抽出随身带着的刀,正对着野猪,而野猪将头低下来,缩紧脖子,准备发出新的攻击。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风卷起地上竹叶发出一阵沙沙声,打破了宁静,两道身影又拼杀在一处。张白的刀化作白光不停地在野猪身上增添伤口,但却不能伤及野猪的内脏。张白虽然能够躲过绝大多数攻势,但身上还是不能幸免,多处挂彩。尽管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不能放弃,但是体力开始下降,行动也变得弛缓起来。危难时刻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小沐。
小沐,寨主的女儿,十七岁,长长的乌黑亮丽的头发,眉毛细细弯弯,像一片竹叶,一双大大的眼睛,盛满落霞山上最美的风景——晚霞。每当拖着货物下山看到晚霞,那是天空喝醉时的红晕,更是小沐明眸善睐,张白一天的疲惫瞬间就消失了。
张白迸发出巨大的力量,狠狠一刀捅进了野兽的心脏……
太阳缓缓落下,落霞照向这一片血红,张白累倒在地上,但很快他又站了起来,因为他再次看到了心向往之的晚霞。
张白心中掠过一个向寨主提亲的幸福念头。但眼下他要先去汇报一件更要紧的事儿。
张白拖着野猪走进寨子找到寨主,人们纷纷惊讶于这个娃娃的悍。张白告诉寨主,荼草总会有用光的一天,而进山采摘除了凶险之外,更有杀鸡取卵般的破坏。寨主听从了张白的提议,寨民们试着种植荼草。上天再次眷顾泰安寨,他们又成功了,这是后话。
小沐在给张白疗伤时,偷偷拿走了他身边的一株荼草。
一些东西正随着荼草,在春天里一起偷偷发芽。
……
几年后,一些散兵流浪到落霞山,找到泰安寨寨主,请求收留。寨主认为寨民们与世隔绝了太久,一时接受不了如此多的异乡人,便婉言拒绝了。但是乐于助人的寨主还是叫寨人帮这些散兵在十几里外搭建了村落,给了他们一些生产生活用品,还有荼草和种子。
说也奇怪,散兵们的荼草始终没有长出,也许是因为他们懒惰,压根就没有种。
散兵们向寨主索要荼草和各种物资。开始的时候,寨主觉得力所能及,也便给了,但后来索要物资的数量越来越多,寨主有些恼火,便派人去查看情况,发现那些散兵已经靠着泰安寨的救济建起了寨子,收拢了一些地痞,起名“聚贤寨”,但却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寨主大怒,宣布禁止对聚贤寨往来。
聚贤寨有三位寨主,老大吴贺,老二吴青,老三吴宗,号称“三贤”。但究其实没什么雄韬伟略,鬼把戏却不少。眼看长期饭票没了,“三贤”一合计,明抢得了。
“三贤”聚拢手下,大概二三十人,晃晃悠悠走向泰安寨。在距离泰安寨一里时,被寨子前哨发现了。
“戒备!”一阵哨响,从泰安寨大门走出一队五十人左右的后生,为首者正是张白。双方刚打照面,没有叫阵,就直接开打了。
“三贤”站在队伍最后,看得一清二楚,在骁勇善战的张白带领下,散兵们被泰安寨的人全部击倒,他们只好落荒而逃。善良的泰安寨人并没有穷追他们。
过了一段时日,泰安寨传来一个坏消息:小沐上山采野菜时,被聚贤寨的人绑走了。寨主生气中带有一些无奈。对方说,要寨主独自带着一年的物资去聚贤寨赎回小沐。一年的物资,关乎着泰安寨人一年的生计!寨主准备忍痛拒绝,但被大伙劝住了。
“寨主,不就是一年的物资吗?给他们,我们再去采就是了。”
“是啊寨主,小沐那孩子那么善良,她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好吧”。寨主颓然叹了一口气,一时间仿佛老了几分,眼角的皱纹中有愤怒,也有为了救小沐而失去大家一年物资的羞愧,“我这就动身”。
此时的张白,心中不比寨主平静。但他觉得,不能就这样任由聚贤寨牵着鼻子走。张白叫来最信得过的十几个兄弟,暗地里保护寨主,另外对着阿洪耳语了一下,便迅速换上轻便衣服,别上刀,抄小道直奔聚贤寨。
打小熟悉地形的张白很快就绕到了聚贤寨侧面,像一只猿,三下两下便翻过了墙。“真不愧是‘巨闲寨’,可真够闲的。”张白看着聚贤寨歪斜的牌匾,带着蔑视。他敏捷地穿过一间又一间屋子,但是没有发现小沐的身影。就在他快到达会议厅时,一阵说话声传来,他迅速掩蔽身形躲在屋后。
“泰安寨的那个老头也该到了,”领头的说道,“咱们出去‘迎接’一下他。”
“二哥的计策果然靠谱,”身后的一个光头男子笑道,“省了咱们一年的事啊,哈哈哈。”
“要有雄心,一年哪够啊?”旁边的刀疤男子冷哼一声,“最好这次趁他单独过来把他做掉,然后吞了他们的寨子,那才叫一劳永逸。”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出了会议厅,张白闪身而出,望着他们的背影。
“阿白哥!是你吗?”身后传来一阵惊呼,把张白吓了一跳。
张白回头一看,原来是小沐,刚才只顾偷听,竟然没有发现。
此时,小沐脸上不是恐惧,而是喜出望外。她身边有几节断掉的绳子,想必是几个没脑子的绑匪低估了这个聪明的小姑娘。
“看来不需要我来,哈哈。”张白看到小沐没事,立即松了一口气。
“嘿嘿,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小沐笑了起来,眼角流露出一丝幸福的光彩。
张白又看到了霞光。
“给你这个。”小沐往张白手里塞了个东西,张白仔细端详了手里的物什——一个用草绳编制的香囊。
“猜猜这里面是什么?”小沐有些羞赧。
“回去再说。”张白不是不解风情,他知道时间紧迫必须马上离开,稍有不慎两人就有生命危险,再说眼下寨主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你从侧面的墙翻出去,沿着小路走,我已安排阿洪他们在小路上等你。我从正面去找寨主。”
……
聚贤寨外,寨主一个人带着一个车队站在那里,心乱如麻。不远处是“三贤”。
“我女儿呢?”寨主率先发问。
“你把货先交上来,自然能见到。”领头的吴贺说道。
“一会听我口令,你们直接冲上去,杀了他,再把货夺过来,明白吗?”老二吴青对手下说道。
“说好的一手交人一手交货,怎么现在想抵赖不成?”寨主有点生气了。
“那倒不是,主要是我们得验货才放心啊。”吴青笑着说,“你们上去检验一下,要是没啥问题,咱们就可以交易了。”
聚贤寨的兵握紧手中的兵刃,慢慢向车子走去,也许是前几天挨的揍还记忆犹新,他们对泰安寨人有种下意识的恐惧。转念他们又自信起来,毕竟面前只有一个老头。
有几个人伸出手准备掀开马车帘子,另几个也已准备好随时将寨主一击毙命。这时,几支弓箭袭来,十几个青年人天神下凡般随之而来。他们直接冲到车队面前,将货物和寨主护在身后,与聚贤寨的人形成对峙。
“你疯了吗!”吴贺见偷袭不成,恼羞成怒,“敢带人来,你女儿的命不要了吗!”
“嘻嘻,是在说我嘛?”远处山头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小沐。
三个家伙吃惊了片刻,但转念一想,现在自己这边人数占优,“那又如何?你们今天一个都走不了。”
“是吗?”一股冰凉的触感忽然从吴贺脖颈处传导过来,他知道大事不妙了。
张白成了英雄,自然让他很高兴,但最让他高兴的是,寨主看他的眼神里有了一种对未来女婿的赞许。
张白没有去猜香囊里到底是什么,当然,这不妨碍他握着香囊幻想美好的未来。他兴奋得一宿睡不着。
后半夜,张白躺在床上握着香囊发呆,忽然浑身感到一阵燥热,他下意识觉得可能是自己太兴奋了,因为似乎又看到了自己喜爱的晚霞。突然又觉得哪儿不对。
等等……大半夜的寨子里,怎么会有晚霞?
张白突然从床上蹦了起来,穿上鞋就冲出门去。
原本满眼苍翠的泰安寨,已然变成一片火海,过一会儿空气中传来哭喊和尖叫声,依稀看见慌张逃生的寨民。
寨子三面的围墙都成了火墙,大家只有一个去处——向山里跑。也许聚贤寨的畜生们正想在烧光荼草的同时逼着泰安寨人逃向山里,烧不死,毒死也好。
山里有猛兽,有瘴气,但现在寨民们顾不了那么多。
张白强压怒火,指挥寨民有秩序地向山中转移。平复心情的泰安人在大难临头时,团结一致地牵着牛羊、扶老携幼,依依不舍地向山里走去。
瘴气却越来越重,已经有老人和孩子呼吸变得粗重,腿脚开始乏力。
必须想办法了,张白的心中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缓缓望向瘴气中的寨主,仿佛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也仿佛在不容置疑地告诉他自己的想法——翻过山去,寻找救援。
寨主转头望去,在瘴气中,那双眼睛无比的清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山下的火势有所映射,他仿佛看见张白眼里的霞光。寨主使劲点了下头。
跑吧。
这条路张白走了二十多年,但像现在这样奔跑还是第一次。张白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颤抖。
跑吧。
脚下的路磕磕绊绊,四肢的力气开始逐渐抽离,一呼一吸都如同雷电在耳边炸响。张白跑着,也许奔跑的已不再是他自己了,也许他会消失在这深山,但他脑海中一直只有一个念头。
跑吧,跑吧……
不知跑了多久,一条树根忽然出现在脚下,张白腿一软被狠狠地摔倒在泥土里。
他很想就这么睡去,太累了。突然,被身下的一个东西硌到了,他下意识地一掏——是那个香囊。是那个让他失眠的香囊,还有……还有那双明亮的眼睛。他颤抖着举起香囊,仰首端详。
本不结实的草绳已经在热浪与碰撞中逐渐破裂了,露出了里面的填充物,那几片再熟悉不过的叶子掉了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嘴边——是荼草。
张白笑了出来,脸上的笑容混合着泥土,这一刻,他感受到不同于以往的荼草的味道,那是生命的香甜。
在别有滋味的荼草的刺激下,张白终于翻过了山,找到了救兵,而张白却因力竭晕了过去。
……
等张白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床边是一脸关切的小沐。
小沐说,寨民种植的荼草在火的灼烧中,散发出一股刺激的味道,那些气体顺着蒸腾的热气向山上涌去,一天后竟神奇地化掉瘴气。来救援的人在山中拯救了他们,并带着他们消灭了散兵地痞,重建了寨子。
……
“姓张、拖毛竹、住在山里、个子高……”我望着爷爷,听着这个精彩离奇的故事,但我无法相信是在这个只会喝酒下棋的老头子身上发生的故事,“您说的这个叫张白的少年英雄……不会是您吧?”
“爱信不信,将军!”爷爷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嘿,也不怕您蒙我,这罐子里多半是香囊或者剩下的荼草,只要打开看看,真伪立现。”我也趁爷爷不备,一把拿过罐子打开。
——罐子里只是一些散装白茶而已。我既失望又无奈,这老先生多半是听了什么评书,酒后做起了英雄少年梦。
“什么嘛。”我打趣他,“您那个青梅竹马小沐呢?您是不是把人家都忘了?这事我奶奶知不知道啊?”
半天没有回应。我一看,嘿,老侠客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也罢,全当听戏,但多年来这罐子吊着我胃口,总得有点补偿吧。
我抓了一把白茶放进茶杯,正想去厨房冲开水,却迎面碰上从厨房里端菜出来的奶奶。
“爷孙俩玩高兴了没?”奶奶笑着,脸上的皱纹勾勒出美满的痕迹,“该吃饭啦。”
看着奶奶细细弯弯的眉毛和笑靥下闪烁着幸福之光的双眼,我也笑了。
我忽然觉得爷爷说的不是故事,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