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南瓜、龙须草
2022-06-28熊君平
熊君平
“淅川三大宝,红薯、南瓜、龙须草。”这种说法,在家乡让人耳熟能详。在乡人眼里,三种普普通通的东西,被称之为宝,不是说它多金贵,多稀罕,而是这些东西与农家生活有密不可分的聯系,与乡村有千丝万缕的情感纠葛。它们是土地的符号,刻印着我童年生活的难忘记忆。
红薯
红薯在“三宝”中名列首位。“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一种流传了很久的俚语乡言,诠释的是多少年、多少代乡村生活的真实,是那个时代的无奈与酸楚。
小时候,用红薯干打成的面,用来蒸馍,或用开水烫了,拍成片,切成红薯面鱼下锅。现在的人,只知红薯可蒸煮,可烧烤,可做粉条、凉粉或酿酒,还能加工成薯条等美味点心。
我感恩红薯,就像感恩给我痛楚和欢乐,也给我企盼的村庄那样,我忘不了老家的村庄,也忘不了养育我童年的红薯。是家乡的红薯,给了我童年生命的体温。
红薯里面有岁月,也有苦涩。
红薯名称很多。红薯、红苕、甘薯、地瓜。不同地方有不同叫法,指的都是那种生长地下红皮白瓤的东西。500多年前,红薯以其具有的高产优势,漂洋过海,来到中国。正是红薯旺盛的生命力和食用作用,才使乡人对它青睐有加。
由异域来到家乡的红薯,历经迁徙,就像遇上好人家的流浪儿,更为优越的环境,使其生命更加舒展,更加温润。从种到收:育苗,栽插,管理,收藏,因为受到保姆般呵护,红薯的品质更为优良。
育苗开始,先要在场子或地头腾出一块地来,用一尺多高的土墙作围,放上牛粪、麦糠、泥土等。然后头上尾下,将红薯排成紧密相挨的方阵,再盖上牛粪、泥土之类,浇透水。沐浴着春日的阳光,绿油油的红薯苗便急不可耐,冲破覆盖的“棉被”,相约而生,比肩而长。不出半月,便密密匝匝,满畦葱绿。早晨,泼过水的红薯苗,青翠生动,成了村庄的盆景。苗子长到一筷子高,农人便开始拔苗移栽。一棵棵芽苗来到已为它堆好的红薯垅上,开始新的成长。
从入圃到移载,红薯经历了一次生命的裂变,一次凤凰涅槃似的浴火重生。薯苗栽插,最好遇上一场透雨。栽苗看似简单,活儿却细致。要保证株株成活,放苗,浇水,封土,哪个程序也马虎不得。人哄地一会儿,地哄人一年。已是帮大人干活年龄的我,母亲栽苗,浇水,我在后边封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滋味,使我初识了泥土的厚重,经受着少年生命的磨砺。夏日,麦收完毕,秋粮安种,还要选择早割的麦田,起垅插扦。插扦是从春播红薯秧上剪下半尺长的节段,直接插到事先拢起的土埂上。要保证成活,人们会选择下雨栽插。头上雨水流,手下插扦忙。山坡岗洼,穿着龙须草编成蓑衣的乡村男女,高挽裤腿,踏泥走水,展现的是一帧原始的劳动画面。
红薯生长,要翻秧。翻红薯秧等于给红薯除草。所不同的是将遮蔽了垅沟的藤蔓,拢到红薯垅上,就像一群理发师,给疯长的红薯秧梳理头发,切断与红薯争夺养分的藤蔓蘖根。这样的劳动,一般由我们这些放假的中小学生来干。夏日的阳光热烈,烤人。一群离开学校的中小学生,由大人领着,投入到翻红薯秧的劳动。从地头开始,伏身弯腰,双手互动。每人一垅,将攻城略地般疯长的红薯秧,翻到相反的方向。那些深扎垅间密密麻麻的绒根被斩断,长蛇般的藤秧在我们手中捋顺,搭在了红薯垅上。一棵一棵,一垅一垅。一晌过去,被翻过的红薯秧叶,在太阳下泛着白光,像一只只睁大的眼睛,露出不情愿的抗拒神情……
收获季节到了。红薯起挖、入窖、晒干,不亚于“三夏”麦收。整个村庄像进入战争状态:由锄头、扁担、箩筐组成的劳动队伍,奔走于岗坡小道,分散于山野田块。收获的喜悦,汇成高声的说笑,在旷野问跳荡。收获的红薯,一部分入窖,一部分切片晒干。晒薯干的景象,颇为壮观:高坡低岭,白茫茫一片。犹如瑞雪天降,在冬日阳光下,闪着银质的辉光。
这个时候,谁都害怕下雨。天气稍稍有变,村庄的神经就会紧绷。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万人空村,倾巢出动。
漆黑夜晚,冷雨飘空,一盏盏用玻璃片做成的小油灯,如点点萤火,摇动着寂寥的夜空,点亮着燃烧在乡村雨夜的生命之火……
红薯岁月,是乡村的记忆。它储存着泥土的滋味,泥土的温润。
而今的家乡,非同昔比,细米白面吃多了,红薯就种得少了。四季吟唱的红薯谣,成了过时的风景。我手头一份资料,说是乡人曾赖以生存的红薯,已被世界卫生组织列入13种最佳蔬菜食品之冠。资料显示:红薯含大量植物纤维和抑癌物质。有补元气,抗肿瘤,润肤色,助消化之功效。《本草纲目》记载,红薯有滋虚乏,益气,强肾阴之功效。
看来,称红薯为宝,当为不虚。家乡的红薯,味甘如蜜,很有名气。丹江岸边有个小曹峪,小曹峪有一面土坡,土质格外特殊。所产红薯味道更佳。吃到嘴里光滑温软,甜到心里。而且,吃剩的红薯,隔天隔夜不馊。味道依旧。
家乡的红薯,滋味悠远。
南瓜
南瓜同红薯一样,被列为三宝,是因为它同样有着泥土的芳香。
南瓜,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叫法,有叫南瓜、北瓜的,也有叫倭瓜、菜瓜的。南瓜不仅可以当菜当粮,而且有一定的食疗价值。据相关资料显示:南瓜有解毒、保护胃粘膜、帮助消化、防治糖尿病、消除致癌物质、促进生长发育的诸多好处。南瓜味甘,性温。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南瓜入脾经,胃经,有补中益气之效。主治久病气虚、脾胃虚弱、气短倦怠、蛔虫等病症。
“过了一条江,只听梆梆梆,揭开锅盖看,都是南瓜汤。”这首曾流传丹江岸边民言中的“江”,指的就是丹江,“梆梆”是剁南瓜的声音。这说明,南瓜在家乡虽不如红薯那么多,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同样是当年农家粗粝生活的写照。南瓜随遇而安,遇土便长,已深深打上乡土的烙印,以其浓烈的乡土气息,承担起滋养一方的责任。
南瓜里面有岁月。南瓜里面装着农家的日子。
南瓜种植,不像红薯那么复杂。房前屋后,土埂地边,哪儿种哪儿成……
一场春雨过后,奶奶会端个装了南瓜籽的小盆,用锄头挖几个坑,将南瓜籽小心翼翼埋在地边、墙边、沟坎的土里。几天过去,嫩嫩的南瓜苗便探出头来,两片铜钱似的叶瓣,犹如刚睁眼的小鸟,薄薄的唇尖,使劲呼吸着春天的气息。25CCF4D6-0E07-431E-A076-E7A73D270354
苗子长到一柞,便要移栽。移栽的苗芽,经春风一吹,几天就伸直了身子。又是几天过去,幼小的瓜秧便长出一尺多长的头来。不安于现状的藤蔓,横冲直撞地拓展着地盘。一天,我突然发现,盈润的南瓜叶面,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洞眼,几只黑身黄羽的飞虫,在叶面飞动。像发现了敌情,我赶紧去告诉奶奶。奶奶说:“南瓜有病,生虫了。”回头,她便从锅灶扒出些柴灰,仔细撒在南瓜的叶面上。
虫子没有了。没了虫子的南瓜秧,借着浇灌的粪肥,在阳光下勃发着生机,可着劲生长起来。
夏天,一条条长着毛刺和胡须的南瓜龙头,引领长长藤蔓,遍地延伸:遇沟过沟,遇坎过坎。南瓜龙头是家乡的叫法,既是一个诗意的名字,又是一道好菜。这时,奶奶会把长出的南瓜龙头掐掉,用开水焯了,拌上蒜泥。青丝丝,脆生生的南瓜龙头,又鲜又嫩,特别好吃。不久,南瓜的茎叶问又长出一朵朵金灿灿的喇叭花来。这些花在翠绿藤蔓问炫耀,在夏风中点头,十分可爱。这又是一道好菜。奶奶摘下一些南瓜花,或炒,或加面摊饼。摊在饼里的南瓜花,张扬着金子般的色彩,让人食欲大开。奶奶已去世20多年了,直到今天,我也没忘记奶奶的南瓜花煎饼,没忘记那来自泥土的清香。
我曾想过,掐了南瓜龙头,摘掉了南瓜花,会不会影响南瓜的生长和结果?母亲说,南瓜龙头掐了,会发更多的头。摘下的南瓜花,都是不会结瓜的花。原来,南瓜花也有雌雄,也有能不能结瓜之分。
炎炎夏日,万物疯长。不经意问,南瓜茎叶问,忽然就长出几个青嫩的瓜来。有的如小孩胳膊,还拖着皱巴巴的花须;有的小碗般大小,花刚落。用嫩生生的青瓜,切丝拌面,摊成饼,叫南瓜托面。南瓜托面好吃。即使今天,炎炎夏日,吃一块南瓜托面,喝一碗绿豆红薯干汤,仍然不失一顿惬意的美餐。
秋后,成熟的南瓜,淡黄里泛着深绿,过了壮年的藤蔓开始枯衰。经初冬的风一吹,便藤枯叶干起来。藤枯叶干的蔓秧,就要被季节淘汰了。这时的南瓜黄里透红,吃起来,绵软味厚,会存放很长时间。
南瓜一生,平平淡淡,不事张扬,不嫌贫,不爱富,不以得失论高低。但南瓜里面的岁月,苦辣酸甜,最难忘怀。
今天,南瓜已从田野走向城市,成了城市餐桌的美肴。在我的家乡,南瓜已由房前屋后的小片种植,发展到大块农田。作为一种保健营养食品,南瓜正受到越来越多的人们喜爱。家乡这种称之为宝,又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南瓜,必会带着浓浓乡情,走向更远……
龙须草
龙须草,耐旱,适应能力强,家乡的坡岭沟畔,石缝峡隙,到处都有它生长的土壤。
晨昏斜阳里,那丛生如丝、青葱温润的野生山草,被夏风梳洗得絮絮缕缕,像美女飘逸的秀发,披散在岭头、山溪、田埂、峰岩。秋后,它们又以黄铜般的色澤,张扬着金发女郎的妩媚。
作为一种野生山草,龙须草的根深深扎在家乡的泥土里。龙须草性淡微寒,有利尿通淋,清热安神之效。中医上,有治疗尿路感染、糖尿病、失眠、目赤等症状。
在我看来,龙须草之所以被列入三宝,是它同红薯、南瓜一样,与人的生存息息相关。那些年,人们用龙须草搓草绳,打草鞋,编蓑衣,织地毯。一种纤维柔韧如老人胡须般飘动的野生山草,蕴含的是乡村的温度。龙须草是上等造纸材料。胶版纸、复印纸等高档用纸,都流动着龙须草的血液。龙须草在家乡的山野上,年年葱茂,生生不息。在我的意识中,龙须草定格的是一种悠远的乡村风景,是粗粝的农家日子,是穿在脚上、披在身上的原始动画,也是我童年生活挥之不去的生命剪影……
乡村的夜晚,万籁俱寂,清冷的月光里,如豆的油灯下,我佝偻着年少的身子,旁边放着蘸了水的龙须草,坐在母亲身旁,“滋噜,滋噜”,一下一下……搓草绳是学校勤工俭学的课程,也是家庭油盐补贴的来源。因此,母亲搓,我也搓。沉沉夜色陪伴孤独,还有两手火烧般的肿疼。当缕缕龙须草,在手中搓成一根缠绕成篮球一样的绳疙瘩,心中不免有一种收获的快慰,也有一种淡淡的痛楚。
那个时候的乡村,编蓑衣,打草鞋,捆草绑柴,拴牛系羊,犁耙绳索牛笼嘴,打麦拉磨系扁担,都离不了草绳,离不开龙须草。漫山遍野的龙须草,拴着太阳,拴着月亮,拴着农家一年又一年的日子。
用龙须草打草鞋,是乡村孩子的应有技艺。下河割牛草,进山担柴草,都要穿草鞋。割草担柴穿的草鞋,要由自己来打。小伙伴中,打草鞋在行的,打的草鞋细密结实,续草时加点破布条,穿起来耐磨,不勒脚。我打的草鞋就差劲了。不到一天,就穿破了。好多次,给牛割草,半路草鞋破了,只好赤脚担草一步步走回家中。
打草鞋并不复杂,工具也简单。用带弯头的木头做成的草鞋耙子,像缩小的耕地木耙。将弯头往板凳头一挂,如同家织土布,四股细绳作径,挂住耙子的牙齿。束到一块的绳子一头,系在腰间。再把用水泡过、棒捶捶过用作纬线的须草,一撮一撮续上去。熟练的,没耙子用镰刀把亦可替代。一个午休,草鞋就打成了。打成的草鞋,穿到脚上,翻山越岭,走山过水。穿着草鞋的脚板,便丈量起山水的尺度。
草鞋,是乡村的专利。它轻爽、透气,穿在脚上,不生脚气。可以随意趟水爬坡,不怕泥淖,不怕山石,不怕荆棘,什么路都能走,什么坎都能过。小时候我离不开草鞋,长大了,人生之路曲曲折折,是草鞋给我力量,才走出一个又一个人生困境。穿过草鞋的脚什么道不能走呢?越过了,就是坦途。
草鞋有情,岁月有痕。一双草鞋,编织的是乡村的情结,是乡村的弯弯山道,是一颗青涩心灵的成长和攀爬。
进入盛夏,地里农活少了,割牛草便成了夏日的农事。为生产队几十头耕牛提供青草,成了农事的中心。近处的牛草割完了,村里孩子就结伴,跑到山里去割。进山割草,夜半起床,童稚未消的毛头小子,穿上自己编织的草鞋,把竹做的草夹挑在扁担头上,头顶一勾残月,满天繁星。一路吆喝,一路歌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只要路过村庄,就唱得格外起劲,就像要把沿途村庄叫醒似的,让还在睡梦中的人知道:有这么一群为牛割草的后生,正昂首阔步,向有草的大山进发。少年不知愁滋味。乡村成长的孩子,似乎没有苦累。总掩饰不住少年生命的律动。老家的村庄,前滔河,后丹江,由丹江滔河切割而成的原野川地,匍匐着几个村庄。地方虽好,却没柴烧锅。这样,进山割柴、担柴,就成了那时冬天中学生的假日功课。一双草鞋。陪伴我们既割牛草,又割柴草,陪伴我们把大山平川踩在脚下。
割柴进山,由大人领着。红薯干,包谷糁,干酸菜,被子卷,还有几双用龙须草编成的草鞋,挑在扁担头上,选择一深山农户,住下来。一连几天,起早贪黑,割下的柴草码成一垛,再一担担挑回来。
割柴的路很长,脚上的草鞋也会走很长的路。多少次梦中,我会梦到自己忽然得到一双神话传说里的魔鞋。魔鞋一穿,挑柴的路就短了,一眨眼便走个来回。还会变成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孙悟空,抬抬脚,天涯海角便在眼前……
现在,伴随少年岁月的草鞋,已走进了历史,走向了遥远。而作为三大宝的龙须草,却仍默默坚守着家乡的土地,顺自然之意,呈自然之态。它脐带般连结着我与乡村的联系。25CCF4D6-0E07-431E-A076-E7A73D270354